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李佩云 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農(nóng)健 ? 插畫
“(我)在教導處哭得很厲害,覺得以后自己就是一個沒有學歷的人了?!毙⌒■瓕δ戏街苣┯浾呋貞?,教導處老師表示同情,但拿不出辦法。
“您的能力我們非常認可,但畢竟您有些特殊情況……我們大領(lǐng)導可能比較傳統(tǒng),所以最終沒有考慮,希望您不要介意?!?/p>
“現(xiàn)有的法律政策缺乏性別視角,沒有關(guān)注性別平等和多元性別教育問題。”劉小楠表示,中國可以通過一部涵蓋范圍較廣的平等法或反歧視法來保障跨性別者的權(quán)利。
小小霏的2019年終禮物,是學信網(wǎng)上一份新學歷證書。與舊的相比,新證書有兩處更改:姓名與性別。
小小霏是一名跨性別女性。2017年3月,27歲的她用一場性別重置手術(shù),抹掉了身上的先天男性特征。她終于不再與自己的性別為敵。
她給自己取了新名字,申請了新的身份證號碼,準備開始全新的人生。但這一切卻卡在了學歷證書上。《高等學校學生學籍學歷電子注冊辦法》規(guī)定,學歷自從統(tǒng)一錄入學信網(wǎng)之后,學生就必須在畢業(yè)之前更改;一旦畢業(yè),學校不得變更證書內(nèi)容及注冊信息,也不再受理學生信息變更事宜。
歷經(jīng)兩年努力,小小霏終于成功修改了學歷證書上的性別信息:“我是幸運的,而其他人呢?”
國際NGO亞洲促進會2014年的一項調(diào)查報告顯示,在亞洲約有0.3%的人口為跨性別群體,但中國這一群體的規(guī)模尚無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他們在就業(yè)市場上本已舉步維艱,而難以修改的學歷信息讓他們的文憑形如廢紙,更加劇了這一群體的生存困境。
“很多時候,制度的不完善給人的不僅僅是直接的歧視,更可能是無形的影響,讓人走向了本可以不那么坎坷的路?!绷罟娼M織彩虹法律團負責人丁雅清感到欣慰的是,自2018年第一個成功案例出現(xiàn)以來,全國成功更改學歷相關(guān)證明上性別信息的人數(shù)已經(jīng)過百。
“以后是個沒有學歷的人了”
從孩童時代起,小小霏就無法認同自己的男性身份。10歲時父母離異,小小霏最早是向留過洋的爺爺出柜:“說我應該是個女孩子”。
小小霏偷穿過媽媽的衣服,買過吊帶和女孩睡衣,還悄悄吃過激素藥物。種種跡象交織,家里人隱約有些猜測,父親開始一天抽兩三包煙,“說怎么出了這么個孩子,把家里搞得烏煙瘴氣的”。
2009年,小小霏考上了遼寧師范大學海華學院。大學那4年,上廁所和洗澡最痛苦。小小霏總是盡量去人少的男廁所,晚上不回宿舍,冬天不去大澡堂……穿著打扮也開始女性化,有一年冬天,小小霏干脆燙了個“大梨花”。
畢業(yè)后沒過幾年,小小霏向家人提出要去做性別重置手術(shù),“說不做的話,不如走了算了”。父親哭著同意了。
2017年初,小小霏在泰國待了大半個月,花費十幾萬做手術(shù)。終于如愿成為一個女孩。
根據(jù)中國法律規(guī)定,跨性別者在完成徹底的性別重置手術(shù)之后能夠更改自己的身份證、戶口本上的性別信息。在這方面,小小霏沒遇上大麻煩。
從沈陽市公安部門拿到新身份證的第二天,小小霏就一個人來到北京,住青旅,感覺像回到大學宿舍。小小霏一開始有點緊張,怕被大家排斥,但有個女孩對她很熱情。她們一起逛后海、德勝門,“還挺新奇的,好像第一次被承認是女孩子”。
從求職開始,幸福時光戛然而止。
其實在做性別重置手術(shù)之前,小小霏就預知未來會面臨學歷證書修改的難題。
2014年,《高校電子學籍管理辦法》出臺,規(guī)定學生在校期間經(jīng)過報備可以修改學歷信息,但是畢業(yè)之后無法修改。當時小小霏臨近畢業(yè),抱著咨詢的心態(tài)到學校教導處,詢問畢業(yè)后能否更改學歷信息,學校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在教導處哭得很厲害,覺得以后自己就是一個沒有學歷的人了。”2019年12月,小小霏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教導處老師表示同情,但拿不出辦法。
2017年做完手術(shù)后,小小霏再次詢問學校能否修改學歷證書信息,學校再次拒絕?!耙驗槲耶厴I(yè)時仍然是男性身份,所以他們(學校)不愿意更改,認為并不存在信息登記錯誤?!?/p>
2020年1月,南方周末記者向小小霏在校時的輔導員求證。輔導員表示,學校放假期間不宜接受采訪。
“畢竟您有些特殊情況”
證書上的性別信息改不過來,小小霏只好找一些對學歷沒有要求的工作。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個體力活,在倉庫里按照客戶訂單分揀圖書,每天工作11個小時,到了“雙十一”更是連軸轉(zhuǎn)?!爱敃r一個大專畢業(yè)生都能坐到更高的位置上,而且工資還比我高。我不敢說我的學歷,別人覺得我連大專生都不是?!?/p>
同樣是跨性別女性,滬上名校的碩士畢業(yè)生小白一度去酒吧賣過啤酒,原因也是求職時無法向用人單位提供“人證相符”的學歷證書。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2012年左右,小白畢業(yè)的研究生院換了一位新院長,“他拍板表示要幫我解決這問題”。
沒過多久,學校把小白叫過去,告訴她如果把學歷證書上的姓名、性別、身份證號全部更改,“學校沒辦法擔這個責任”。但學校給小白開了一份學業(yè)證明書,能證明小白確實在這所滬上名校念過研究生,性別是女性,只是有點“多此一舉”地寫上了小白的曾用名。
這份學業(yè)證明書,在有的求職單位能“蒙混過關(guān)”,但也有單位根據(jù)曾用名對小白做背景調(diào)查,在學信網(wǎng)上查詢到了小白過去是男性的學歷信息,最終沒有錄取小白。
小白請對方告知拒絕錄用原因,人力部門郵件答復道:“……您的能力我們非常認可,但畢竟您有些特殊情況,相信您當時面試時也有意無意地隱瞞了……我們大領(lǐng)導可能比較傳統(tǒng),所以最終沒有考慮,希望您不要介意。”
“我其實可以以這封郵件告他職場歧視的,但是想想,算了。”小白說。
2018年全國兩會前夕,一些關(guān)注性別平權(quán)議題的民間組織給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們寫信,托他們建言教育部授權(quán)學校更改跨性別者學歷學位證書上的性別標記。
小小霏看到新聞,受到鼓舞,向遼寧省教育廳提交了九百多字的手寫申請。
之后一年里,小小霏在學校與教育部門間來回奔波,甚至跑了一趟國家信訪局。民間組織北京同志中心了解到小小霏的情況后,為她委托了律師于麗穎。于麗穎想了個辦法:用信息公開申請的法律手段推進。
在律師的幫助下,2019年6月,小小霏再次向遼寧省教育廳正式申請修改學歷、學位信息。2019年9月,小小霏向遼寧省教育廳提交《政府信息公開申請表》,要求教育廳公開對其6月申請的答復情況。
2019年11月,小小霏接到遼寧省教育廳的電話,告知學歷信息已經(jīng)修改。她登上學信網(wǎng),果然查詢到了寫著新名字、性別為女性的學歷證書。
其實,在成功更改學歷信息以前,小小霏已經(jīng)在上海找到了一份設(shè)計類工作。她說,主動將自己的故事告訴媒體,是希望能為更多跨性別者打開一條路:“整個跨兒(指跨性別)群體現(xiàn)在還不很自信,處在社會的底層。我們需要借助真實且準確的學歷,獲得能力范圍內(nèi)盡可能好的工作?!?/p>
既然畢業(yè)后文憑性別難變更,一些跨性別者的對策是,在求學期間就完成性別重置手術(shù)。
然而,這條路同樣充滿艱難險阻。丁雅清聽過太多讓她感到“痛心”的故事:“做完手術(shù)之后不知道住在哪個宿舍、使用哪個廁所,甚至面對同學的霸凌?!?/p>
“參考世界其他國家,例如美國,其文憑并無標注‘性別這一項,但并不影響持有者在應聘時證明自己的學習背景、專業(yè)知識和技能層級?!?018年,聯(lián)合國開發(fā)規(guī)劃署發(fā)布了一份《跨性別者性別認同的法律承認——中國相關(guān)法律和政策的評估報告》,中華女子學院教授劉明輝是報告的主要撰寫人。
劉明輝認為,在文憑上標注“性別”的做法變革前,應當立法授權(quán)學校根據(jù)跨性別者身份證上的性別信息,更改已發(fā)文憑上標注的性別及姓名?!澳壳皩W校無權(quán)變更。在實踐中能夠變更的跨性別者,是通過學校提交教育部門變更的?!?/p>
“現(xiàn)有法律政策缺乏性別視角”
從立法到司法,加強對跨性別群體法律保障的呼聲日益強烈。
2019年12月3日上午,杭州市濱江區(qū)人民法院浦沿法庭開庭審理了一個較為特殊的案件。這是2018年12月最高法發(fā)布“就業(yè)權(quán)糾紛”案由以來,第一起以該案由立案的跨性別就業(yè)歧視案。
原告小馬在2018年10月從一家影視文化公司請假,完成性別重置手術(shù)后,拿到變更的女性身份證。2019年2月,公司以小馬遲到早退、嚴重違反公司制度為由,與她解除了勞動合同。
小馬本來的工作職責是以助理身份協(xié)助藝人。人力部門在和小馬談話時說:“你這樣子,以后是跟男藝人還是女藝人呢?”小馬認為,這句話恰恰暴露出公司的行為是基于跨性別身份的性別歧視,損害了她的平等就業(yè)權(quán)。
“早不開(除)晚不開,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一做完手術(shù)回來上班就把我開了?!毙●R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確實有遲到早退的記錄,不是一個“完美”的當事人,但她要通過自己的案子提高跨性別社群的能見度。
該案專家輔助人、中國政法大學人權(quán)研究院教授劉小楠表示,即使小馬違反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公司解聘小馬仍然存在歧視的可能:“歧視是一種不合理的差別對待。如果小馬在手術(shù)前同樣存在遲到,但是用人單位沒有處罰,實施手術(shù)后很快就被以遲到為由解除勞動合同,公司需要舉證說明為什么改變一貫的人事制度?!痹摪改壳吧形葱小?/p>
早在2017年,貴陽的跨性別男性C先生曾勝訴過國內(nèi)第一起LG-BT(指女同性戀者、男同性戀者、雙性戀者與跨性別者)就業(yè)歧視案。由于當時還沒有“平等就業(yè)權(quán)糾紛”案由,C先生提起的是一般人格權(quán)侵權(quán)訴訟。
法官在該案判決書中寫道:“勞動者就業(yè)不因民族、種族、性別、宗教信仰不同而受到歧視,應當消除城鄉(xiāng)、行業(yè)、身份、性別等一切影響平等就業(yè)的制度障礙和就業(yè)歧視,尊重個人的性別認知和性別表達,不應當因個人性別認知和性別表達,使勞動者在就業(yè)過程中受到差別對待。”
這也是“性別認知”“性別表達”等詞條首次寫進中國法院的判決書。
“現(xiàn)有的法律政策缺乏性別視角,沒有關(guān)注性別平等和多元性別教育問題?!眲⑿¢蚰戏街苣┯浾弑硎荆袊m然沒有必要針對跨性別者出臺專門法規(guī),但可以借鑒一些域外經(jīng)驗,通過一部涵蓋范圍較廣的平等法或反歧視法來保障跨性別者的權(quán)利。
近幾年,劉小楠等一批研究者在積極推動反就業(yè)歧視法的出臺?!斑@個法律里面,明確把基于性別認同、性別表達的歧視作為一種歧視的事由。以后的教育法中也可以作類似規(guī)定,有助于保障跨性別者的受教育權(quán)?!?/p>
婦女權(quán)益保障法近年有望再次修訂,劉小楠希望,這部法律修訂后能以“性別平等法”的形式再度出臺,將原有對女性群體的法律保障擴展到對性別平等的保障?!暗綍r候,我們也可以對‘性別作更寬泛的解釋?!?/p>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小小霏、小白、小馬、C先生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