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鸝
(安徽大學 外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西爾維婭·普拉斯是20世紀中期美國著名的自白派女詩人,其自傳體小說《鐘形罩》以普拉斯早年生活為藍本,真實再現(xiàn)了她所經(jīng)歷的一連串打擊,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中女性成長發(fā)展空間的局限性。在《鐘形罩》中,普拉斯獨具匠心,運用風景敘事,以詩樣的語言生動描述出紐約和小鎮(zhèn)的風景,其中對于水的描繪以及灰色背景的刻畫構(gòu)成全書風景敘事的重要板塊,與整部作品的敘事脈絡相輔相成,風景更迭轉(zhuǎn)換與故事進程、人物狀態(tài)呈現(xiàn)出高度一致的同一性。
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釋義,“風景”是“一定地域內(nèi)由山水、花草、樹木、建筑物以及某些自然現(xiàn)象(如雨,雪)形成的可供人觀賞的景象”[1]329,而在日常用語中的“風景”已經(jīng)成為更寬泛的一個概念,指涉“景色”“背景”“環(huán)境”“田園”“地點”及“空間”等,既包括自然景色,也涵蓋了人文景觀。學術上的風景研究始于地理學。上個世紀英國學者Hoskins W.G. 的著作《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英國風景的構(gòu)成),從“風景”的獨特視角分析英國文化歷史的構(gòu)建與特征,從而引領了“文化風景”研究的風潮。二十世紀末美國學者John Wylie在代表作《風景》中將風景依次劃分為親密-距離、凝視-居所、眼光-大地和文化-環(huán)境四個維度,這種劃分逐漸成為綜合性跨學科的研究范式。風景研究經(jīng)歷了“未被問題化”的景物描寫、20世紀中期人類學、民族志的風景表征和當下跨學科、多元化的風景敘事這三個由淺入深的研究階段。[2]如今的風景研究已經(jīng)突破地理學的局限,成為文學、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等學科的交叉研究領域,其開放性和多義性賦予了風景研究新的活力。
目前對《鐘形罩》一書的研究多從女性主義的視角,也有一些研究聚焦于《鐘形罩》的譯本比較、文體特征分析、身體書寫等,但對于《鐘形罩》中的風景敘事研究尚未涉及。正如米切爾所言,風景作為文化中介具有雙重的作用:它把文化和社會建構(gòu)自然化;把一個人為的世界再現(xiàn)成似乎是既定的、必然的。而且,它還能夠使該再現(xiàn)具有可操作性,辦法是通過在其觀者與其作為景色和地方的既定性的某種關系中對觀者進行質(zhì)詢。[3]2在故事進程的場景變換中,風景的更迭既呼應了主人公埃斯特人生各階段的成長狀態(tài),同時在文本中建構(gòu)出一個整體的風景敘事體系,風景的變換與埃斯特的命運主線交織,以景喻事,烘托了從“迷茫”到“崩潰”再到“表面的重生”的過程。小鎮(zhèn)女生埃斯特,因成績優(yōu)異被選去紐約當客座編輯,接觸到了大都會的生活,對未來充滿迷茫。當她再回到家鄉(xiāng),自信分崩離析,陷入絕望與痛苦中,陰雨籠罩。結(jié)尾處埃斯特經(jīng)過治療,雪后天晴,仿佛獲得了新生。風景敘事與埃斯特的心理波動、人生境遇相互觀照 ,描繪出一幅呼之欲出的現(xiàn)代社會女性艱難探索的成長圖景。
風景從其本質(zhì)而言是“空間性”的,而任何敘事都必須裹挾在特定的“空間”里進行,因而,作為空間的風景都會在不同程度上參與敘事的進程,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敘事效果。[4]95埃斯特從小鎮(zhèn)到紐約,再返回到小鎮(zhèn),經(jīng)歷了空間的轉(zhuǎn)換,風景也相應地變更。其中,水作為風景的重要組成元素,在文中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鐘形罩》中的水已經(jīng)超越了簡單的意象層面,在普拉斯的筆下構(gòu)成了一道獨特的文化風景。它時而意指“凈化”,時而暗示“掩蓋”,時而成為“生與死之間的一種柔順的中介”等。[5]22
她在紐約時的整個狀態(tài)與紐約景色完全契合?,F(xiàn)實中,埃斯特找不到自己的坐標,覺得甚至駕馭不了自己,迷茫無助仿佛身處龍卷風眼,“麻木不仁、了無知覺”[6]3,被動地前行。第一章開篇描述紐約的景色,“紐約已經(jīng)夠糟糕的了。”“汽車的頂部烤得哧哧作響,反射著刺眼的陽光?!薄吧衔绮啪劈c,隱約帶有鄉(xiāng)間濕氣的清新味兒就已蒸發(fā)殆盡,像是一個美夢的尾巴?!盵6]1埃斯特當時在紐約的處境類似于“美夢的尾巴,” 象牙塔生活如一場美夢,她所擅長的拿獎和學習生活即將結(jié)束?!拔以诖髮W里興致勃勃、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這些小小成就,在麥迪遜大街那些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和平板玻璃的樓面外嘶嘶幾聲便已化為烏有?!盵6]2這些文本中,我們能感受到主人公埃斯特的困頓,紐約的烈日之下不僅是帶著鄉(xiāng)間清新氣息的水汽蒸發(fā)殆盡,在炎熱街頭同樣蕩然無存的還有埃斯特的自信與耐心。龍卷風的風眼是風暴的中心地帶,卻存在與周圍狂風肆虐截然不同的平靜狀態(tài),埃斯特的客座編輯生活在熙熙攘攘大都會的忙碌中同樣顯得突兀,風景敘事與人物敘事平行進展,相互映襯。
開篇干涸的景象未能持續(xù)很久,雨景描寫很快出現(xiàn)在第四章里,“街道灰蒙蒙的,大雨滂沱。雨滴足有咖啡杯托那么大,從天際一瀉而下,打在滾熱的人行道上,微微發(fā)亮的黑乎乎的水泥地嘶嘶作響,一股股熱氣翻滾而上?!盵6]39大雨傾盆而下,一片“嘶嘶作響”與“熱氣翻滾”的景象,天氣驟變,風景描寫了天、地、人的相互沖突。這也是埃斯特當時的人生境遇,飽受挫折而內(nèi)心煎熬。過往歲月里她的天賦和努力曾帶給她諸多機遇:修優(yōu)等生專修課程,有慷慨的女捐助人資助,學校的全額獎學金,紐約雜志的客座編輯工作機會等,然而十九年來努力成就自我的埃斯特,在紐約期間經(jīng)歷了食物中毒、被人毆打、同伴放浪形骸等,迷失了成長的方向,她的眼眸中映射出雨滴大如杯托,雨勢猛烈。在瓢泊大雨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沖進溫熱的雨中,鉆進了一輛的士昏暗的微微顫動的洞穴里。”[6]39此處的景觀描寫深化了埃斯特身不由己、渴望安全感的狀態(tài)。首先“雨水”不是冰冷的,而是溫熱的,而雨水瓢潑從天而降時,出租車車廂如微微顫動的洞穴在等待乘客。水的外部環(huán)境,加上庇護場所的形態(tài)特征,類似人類最初的安全歸屬所“子宮”,于是埃斯特發(fā)現(xiàn)自己沖進雨中,“發(fā)現(xiàn)”兩個字說明埃斯特并沒打算踏入雨境,結(jié)果甚至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主人公的行動和自我覺醒某種程度上是潛意識的,源自對安全感和歸屬感的追求,對“成長和凈化”即變成更好自我的向往。
文中描述了各種形態(tài)的“水”,這里的水是風景敘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它不僅僅是簡單意象,每一次的“水”描寫都有其具體的內(nèi)涵和意義。羅蘭·巴特認為,敘事中的所有內(nèi)容都具有功能性,每一種東西,包括最小的細節(jié),都有不同程度的意指作用。[4]91《鐘形罩》中每一種與水相關的風景敘事文本皆具有意指功能,從雨水的“洗滌”,到熱水的“凈化”,再到白雪的“掩蓋”,風景敘事與故事情節(jié)的并行發(fā)展貫穿了全書的始終。
書中多次提到埃斯特與水的交際,她不管不顧沖入傾盆大雨,她每次將身體浸泡在熱水中,她喝下一口又一口的湯?!拔遗菰跓崴斜仍谄渌魏螆龊隙家獊淼米栽??!盵6]19“我躺在這清澈、滾燙的水中時間越長,越覺得自己純凈無比”等。[6]20這一幕幕場景的畫面感躍然紙上,作為故事進程中的景觀,它們構(gòu)成了風景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埃斯特渴望成長,在水中感覺自己得到了凈化:洗澡的具體描述既與新生相關,因為胎兒在母親體內(nèi)的羊水環(huán)境里孕育成長,人體中水的比重有六七成,毋庸置疑水對于人類的生命至關重要;同時也與書名《鐘形罩》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取自埃斯特在男友巴迪醫(yī)學院看到的鐘形玻璃罐子,里面用藥水浸泡盛放著夭折的胎兒標本,小小的生命體在藥水中停止了生長。
埃斯特多次試圖運用“水”作為新生的媒介,以重塑自我或告誡自己。她曾置身于浴缸的熱水中,用泡熱水澡的方式尋求凈化,在浴缸中躺了將近一個鐘頭,“覺得自己又純凈如初了?!盵6]20在食物中毒后,她一口又一口“把杯子里的湯喝個干干凈凈”,然后“感到純潔無暇、圣潔無比,只待開始新的生活”[6]24。她到剛認識的康斯坦丁住所,“從陽臺上可以俯瞰河流,我們能聽到下面黑暗中駁船的突突聲。”[6]76兩人躺在陽臺的軟椅里聽音樂,“淡淡的乳白色的光映在我們身上,也許是街燈或者半輪月亮或者車燈或者星光的漫射”[6]77,畫面溫柔,是全書中少見的恬淡夜景。這部分風景敘事反映了埃斯特此刻的內(nèi)心寧靜,她逐漸明白了自己不想結(jié)婚,最膩味成為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水不僅幫助她實現(xiàn)自我凈化,同時不斷告誡她,謹記輕信男友而摔斷腿的過往:“每一次陰雨,腿骨舊傷都會提醒我它的存在,喚起我的隱痛?!盵6]81最終埃斯特意識到自己與傳統(tǒng)主婦的成長路徑徹底決裂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將我喚醒。四周一片漆黑?!盵6]79形形色色水的形態(tài),浴缸熱水、雨聲、陰雨,不同的水描寫構(gòu)成了全書風景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回家鄉(xiāng)小鎮(zhèn)后埃斯特逐步陷入崩潰的境地。雖然她的視野有局限性,埃斯特依然用所見搭建了讀者對于埃斯特的認知之橋,從而可見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可知世界。視覺的魅力并不在感知主體能用語言精確轉(zhuǎn)述,而在于觀看主體此刻的切身體驗。[7]111
首先,在離開紐約的火車上,她看到“沼澤地和電影制片廠的外景攝制場地一掠而過,像一個奇大無比的廢品舊貨棧,一個破敗的殘余物,與其他部分毫無關聯(lián)?!盵6]107風景描寫映襯出她的孤獨感,相由心生,埃斯特視自己如此,破敗,多余,孤立,與世界毫無關聯(lián)?!拔业纳n白的影像,白色的羽翼,棕色的馬尾等等,襯著窗外的場景,幽靈般前行”。[6]107作者借埃斯特的眼睛所見所想,直接表明了故事與風景的并行發(fā)展關系?!拔摇迸c“窗外的場景”相互映襯,通過對敘事節(jié)奏的掌控和對景觀意象的描述,埃斯特的“自我”與火車外的景色,徐徐向前推進。此時的她依然期待重新開始,這一愿望體現(xiàn)在她對自己的自身觀察中: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衣物,白色上衣的荷葉邊“仿佛新生天使的羽翼?!盵6]107,隱喻了她對于脫離罩內(nèi)生活,展翅高飛、迎接新生的極度渴望。
接著,當火車停下,“松樹、楓樹和橡樹林不再往后移動,鑲在火車窗框里,像一幅糟透了的畫?!盵6]108此時,窗外是“糟透了”的景象,埃斯特的心情和車窗定格的風景一樣糟糕。情形進一步惡化,當?shù)弥粚懽靼嗑苁眨K固卦谙胂笾醒郾牨牽粗约骸耙活^栽進了深淵。” “整個六月,寫作訓練班在我的幻象中就像一座光明、安全的橋梁,”而眼下“我瞧著它搖搖晃晃,土崩瓦解”。[6]109風景敘事中現(xiàn)實與想象的穿插銜接,一方面形象描繪了埃斯特紛至沓來的挫敗感,另一方面再現(xiàn)了主人公思維飄忽,失去現(xiàn)實感的精神狀態(tài)。“灰色的車頂像囚車車頂一般壓在我的頭上,”車窗外“亮得耀眼的千篇一律的裝有護墻楔形板的白色房屋,房屋間隙處精心修建的綠色草坪,一排接著一排飛掠而過,全被罩在一個無比巨大卻又無法逃脫的籠子里?!盵6]109希望落空,“新生天使的羽翼”未能帶她擺脫罩內(nèi)的空間,反而是一個接一個籠子等待著她。
場景的迅速轉(zhuǎn)換勾勒出壓抑可怕的氣氛,無論是車廂還是房屋,都等同于牢籠,景觀描寫與人物刻畫相互契合,絲絲入扣。寫作是埃斯特的特長,她在寫作培訓班上寄托了對未來事業(yè)的期望,結(jié)果這一夢想“土崩瓦解”。她嘗試著在家里寫作,卻連書也讀不下去,“字母上長出了倒刺和公羊角”[6]119,深受失眠焦慮折磨,精神已然崩潰。
經(jīng)歷二十一個晚上無法入睡后,埃斯特將自己鎖在浴室,浴缸放滿溫水,考慮割腕自殺,“瞧著從我手腕里開出的鮮紅的花朵,一朵又一朵,綻放在清澈的水中”[6]142,顯而易見,這里的水是連接現(xiàn)在與過去的介質(zhì),也是生與死之間的通道?!跋鲈谏钏?,或消失在遙遠的天邊,同深度同無限相結(jié)合,這便是人的命運,這命運在水的命運中取得了自己的形象。”[5]22這種景觀的刻畫闡發(fā)了埃斯特對于生存迷茫的矛盾感受。在這個場域中,埃斯特徘徊在無意義的生存和終結(jié)痛苦的死亡之間,無所適從,陷入了自我身份崩裂的危機。
之后,她前往闊別十年的鹿島尋短見,在那里“居高臨下的山頂上有一座水塔,粗壯的灰色塔柱下,沙洲蜿蜒伸向大海。潮頭高的時候,沙洲便完全沒入水中?!盵6]145風景敘事再次鋪陳了一幅灰色的背景,海水吞沒沙洲,如同現(xiàn)實淹沒埃斯特。她站在海邊,“石塊踩在我的光腳下,顯得沉重而冰冷”。[6]147在冰冷的自然景觀中,埃斯特痛苦地掙扎,正如風景敘事所示,她的內(nèi)心因為希望破滅,沉重而寒冷?!八蔀樯c死之間的一種柔順的中介?!盵5]22海浪打在腳上,“吐出一地白沫,一股寒氣攫住我的腳踝,痛得鉆心?!盵5]147她多次嘗試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自溺、上吊、服用安眠藥,以尋求自我解脫。在埃斯特看來,活著如同行尸走肉,無法實現(xiàn)自我追求,甚至比死亡更可畏。
書中對埃斯特父親墓地的風景描寫也與全文敘事節(jié)奏同步。墓園“位于郊外的低洼處,像是一個垃圾場”[6]160,靜默的場景凸顯了埃斯特的消沉。當“灰色的天際開始飄下蒙蒙細雨,我漸漸滿懷沮喪。低低的、蓬松的云團掠過沼澤地和沙灘棚屋后面的大海上空”[6]160,在陰雨連綿的天氣中,雨水無處不入,“一股陰森森、濕漉漉的涼氣滲透雨衣”[6]160。埃斯特在父親墓前悲泣,環(huán)境的陰霾和情緒的低迷相映襯,淚水與雨水相混合,她開始痛苦地反思過去,為失去的親情、事業(yè)與生活痛哭流涕。
書中的景觀描寫強調(diào)了“灰”這一色調(diào),從“灰蒙蒙的天”到“灰色的山間”[6]82到“灰色礁石”[6]149,到結(jié)尾處休伊小姐“死灰色的臉”[6]236,大量的灰色詞匯此起彼伏,營造了一種陰暗凄涼的環(huán)境,景觀描寫奠定了全書陰沉的基調(diào)。
埃斯特入院治療,在諾蘭醫(yī)生的幫助下,精神狀態(tài)逐漸好轉(zhuǎn),即將出院。這一部分的風景描寫隱喻了埃斯特的抗爭,同樣保持了風景與敘事的平行節(jié)奏?!坝辍睉土税K固氐淖兓兂闪恕把?,就像埃斯特的變化,同樣的本體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貌。另一方面,“雨”和“雪”存在著溫度上的差異。前文中的“雨”溫熱,而眾所周知,“雪”是寒冷的產(chǎn)物,埃斯特焦慮的心逐漸冷靜下來。這種觸覺上的熱與冷對比進一步移覺為“舊”景色與“新”風貌。風景敘事中的“雪”替代了前文中大量出現(xiàn)的水或雨水意象,象征了純潔和新生。文中的“又下雪了,白雪覆蓋了精神病院的院子”以及“積有一人高的一月鵝毛大雪”[6]228,描繪出白雪皚皚的風景畫面。這種隆冬時節(jié)的大雪場景通常會令學校放假、辦公室停工、教堂關門,全州一片沉寂。埃斯特是否真正脫胎換骨,可以徹底擺脫鐘形罩的禁錮,在接下來的風景敘事中露出端倪,“然而在這欺人的潔凈和平坦下面,昔日的地貌依舊?!盵6]228白雪覆蓋之下,新生的表象里依然是“昔日的地貌”,埃斯特的自我內(nèi)核依然是千瘡百孔。埃斯特記得一切的一切,但愿遺忘能像皚皚白雪,麻木這些記憶,將其覆蓋,“然而它們卻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地貌。”[6]229好轉(zhuǎn)也許只是表面現(xiàn)象,埃斯特無法擺脫內(nèi)心的矛盾和創(chuàng)傷。
但她迎接新生,渴望重新開始,眼中看到了“清新景象”——“太陽從灰色的云靄中露出臉來,往未曾遭人破壞的雪坡灑下夏日般燦爛的光芒?!盵6]231灰暗階段已消退,甚至雪面出現(xiàn)了夏日般的陽光,埃斯特為“嶄新的時代”到來而“激動萬分”[6]231。 腦海深處,她依然質(zhì)疑自己的新生,如同“墓園綿延起伏的草坪,埋在齊膝深的皚皚白雪之下”,大雪只是一時掩蓋而已,現(xiàn)實未曾根本改變。在瓊的葬禮上,埃斯特注意到“堅硬的泥土中會刨出一個黑魆魆的六英尺深的洞穴”,形成了“白茫茫大地上的創(chuàng)口”,假以時日,“一場新雪會抹去瓊的墓地上所有新墳的痕跡?!盵6]235埃斯特懷疑自己的問題相似地被掩蓋,并沒有徹底消失,即使通過了出院面試,并不是真正的痊愈,更談不上實現(xiàn)成長抑或人生價值。埃斯特依然是困在原地的狀態(tài),面臨重重阻難,就如同一切都沒有改變的地貌,深潛在皚皚白雪底下,主人公的命運軌跡與風景描述融合在一起。流暢自然的風景敘事模式印證了全書故事脈絡的進展,人物狀態(tài)與風景息息相關。
書名“鐘形罩”更是被解讀為眾多女性的悲劇命運?!鞍偷习盐?guī)С鋈?,來到一個大廳,廳里放著巨大的玻璃瓶,里面裝著未出生就已死亡的嬰兒。”[6]60這些夭折的個體失去了成長空間和機會,有些甚至扭曲變形,終日浸泡在藥水中,“據(jù)他說有些長了腮?!盵6]151文中具體描述了胎兒的模樣,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自此刻入埃斯特的腦海。酸腐的空氣和浸泡胎兒的藥水,填充在罩內(nèi),圍繞著這些最早的生命形態(tài),它們失去了活力,被困在鐘形罩里,毫無生機。從現(xiàn)實空間到想象空間,鐘形罩的畫面不斷浮現(xiàn),同樣構(gòu)成了風景敘事部分的重要一環(huán)。埃斯特的“生”與鐘形罩里的“死”相互矛盾,而這些風景描述構(gòu)建出一切被緊緊桎梏的景象,“自我”與“外在”又具備了同一性,“大腦總是在我們的感官知覺到風景之前就開始運行。景觀如同層層巖石般在記憶層被建構(gòu)起來?!盵8]5記憶景觀與現(xiàn)實景觀相互交織,埃斯特的整個世界類似牢籠禁錮住了她。
埃斯特的人生境遇陷入了困境,她不愿成為家庭主婦而放棄文學追求,也不想如書中的事業(yè)女性一樣異化,她想象中的“人生像小說中那棵無花果樹一樣,枝繁葉茂”[6]72,下不了決心究竟摘取哪一枚果子,“我哪個都想要,但是選擇一枚就意味著失去其余所有的果子?!盵6]73這一深層次的抉擇困難,既具有精神景觀上的含義,又具有形而上的意義。從社會經(jīng)濟角度,抑或是個人自我實現(xiàn)的視角,女性作為一個性別人群的成長和發(fā)展空間一直有限。她甚至懷疑今后無論身處何方,“我都是坐在同一個鐘形玻璃罩底,在我自己吐出來的酸腐的空氣中煎熬?!盵6]179不僅僅自己,精神病院以外的“那些姑娘們也都坐在某種鐘形罩里”。[6]230“對于困在鐘形罩里的那個人,那個大腦空白、生長停止的人,這世界本身無疑是一場噩夢?!盵6]229
綜上所述,西爾維婭·普拉斯通過“紐約街景”“小鎮(zhèn)陰雨”以及“雪過天晴”等的風景更迭 - 在文本中實現(xiàn)了這些多層次的景觀構(gòu)建,從而她的自傳體小說《鐘形罩》完成了風景敘事和人物敘事的同一性。《鐘形罩》中的風景敘事與故事進程,遵循相輔相成的平行發(fā)展關系,全書“情”“景”交融,“情”在景中,風景敘事作為全書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我們研究普拉斯的小說代表作《鐘形罩》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