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周作人兄弟翻譯的《域外小說集》是文學翻譯史上的一次突破,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在《域外小說集》中,魯迅翻譯的現(xiàn)代性主要體現(xiàn)在選材、選用文體、翻譯手法三個方面。《域外小說集》中魯迅翻譯的現(xiàn)代性不僅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魯迅后來的翻譯與文學創(chuàng)作,對當時的文學界也產生了一定影響。
[關鍵詞]魯迅;《域外小說集》;現(xiàn)代性
[中圖分類號]I0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20)04-0115-04
The modernity of Lu Xuns translation in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and its impact
JI Qi-m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Qingdao 266061,China)
Abstract:The translation of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by Lu Xun and Zhou Zuoren is a breakthrough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translation with pioneering significance. The modernity of Lu Xuns translation in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is mainly embodied in the material selection,stylistic form of works and approach of translation. The modernity of Lu Xuns translation in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has not only influenced his later translation and literature creation to a dramatic degree but also the literary world at the time to some extent.
Key words:Lu Xun;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modernity.
魯迅、周作人兄弟于1909年3月和7月在日本出版的《域外小說集》第一、二冊,是近代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文學翻譯史上的一次突破,體現(xiàn)了極具歷史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現(xiàn)代性。正如其好友許壽裳先生的評論:“……刊行《域外小說集》,相信這也可以轉移性情,改造社會的。他們所譯偏于東歐和北歐的文學,尤其是弱小民族的作品,因為它們富于掙扎、反抗、怒吼的精神?!ㄗg文)字字忠實,絲毫不茍,無任意增刪之弊,實為譯界開了一個新時代的紀念碑?!盵1]楊連芬亦評論道,《域外小說集》“以系統(tǒng),直譯的風格和明確的思潮意識,宣告了中國文學翻譯 ‘林紓時代的結束,標志著文學翻譯規(guī)范化、學術化的來臨”[2]。相對來說,錢玄同從正反兩方面的評價更為客觀:“周氏兄弟那時正譯《域外小說集》,志在灌輸俄羅斯、波蘭等國之崇高的人道主義,以藥我國人卑鄙、陰險、自私等等齷齪心理,他們的思想超卓,文章淵懿,取材嚴謹,翻譯忠實,故造句選辭,十分矜慎……所以《域外小說集》不僅文筆雅馴,且多古言古字,與林紓所譯之小說絕異。”[3]
周作人在1921年新版序言中寫道:“一共收三十七篇,我的文言譯的短篇,可以說全在里面了。只是其中的迦爾洵的《四日》,安特萊夫(即安德烈耶夫)的《謾》和《默》是我大哥翻譯的。”[4]162本文欲以魯迅翻譯的這三篇短篇小說為例,論述《域外小說集》中魯迅翻譯現(xiàn)代性的體現(xiàn)及其影響。
一、《域外小說集》中魯迅翻譯現(xiàn)代性的體現(xiàn)
(一)選材
晚清民初,我國翻譯界占主導地位的作品幾乎全是英、美、法等發(fā)達國家與民族著名作家的作品,而周氏兄弟首先給予俄國、東歐、北歐等當時弱小被壓迫民族作家以關注,選譯其作品,開創(chuàng)了近現(xiàn)代文學關注世界弱小“被壓迫,被侮辱”民族文學之先河,極具開創(chuàng)性意義。
在《域外小說集》初版序言中,魯迅寫道:“《域外小說集》為書,詞致樸訥,不足方近世名人譯本。特收錄至審慎,迻譯亦期弗失文情。異域文術新宗,自此始入華土。使有士卓特,不為常俗所囿,必將犁然有當于心,按邦國時期,籀讀其心聲,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則此雖大濤之微漚與,而性解思惟,實寓于此。中國譯界,亦由是無遲莫(暮)之感矣。己酉正月十五日?!盵4]155
魯迅在《域外小說集》中所譯的三篇短篇小說,所表達的基本主題為人世間缺乏真誠與摯愛,以及由此給人們帶來的無盡的痛苦與傷悲。小說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倡導世人以真誠與摯愛待人。
安德烈耶夫(Leonid Andreyev,1871—1919)小說《謾》的主人公性格偏執(zhí),總覺得世人都在欺騙自己,從無真誠可言。盡管其女友反復強調:“吾愛君,汝宜信我”,但他最后還是殺死女友,自己也因而入獄。對人間真誠的追求反而導致主人公瘋狂殺人。
安德烈耶夫的另一篇小說《默》,主人公伊革那支是一位不受眾人歡迎的神職人員,是一位“兇父”。與女兒冷戰(zhàn),女兒以沉默對之。最終,女兒臥軌自殺,妻子悲傷如絕,任憑伊革那支百般勸慰,就是沉默以對。小說結尾處,伊革那支來到女兒的墓地,期盼女兒復活,呼喚“威羅吾女”,但籠罩墓地的是無盡的死寂,迎合了小說的主題。
迦爾洵(Vsevolod Garshin,1855—1888)的《四日》,則從戰(zhàn)爭的角度描述人們因缺乏愛與真誠而走向戰(zhàn)爭,以及殘酷戰(zhàn)爭中愛的覺醒。主人公伊凡諾夫作為俄國志愿兵來到保加利亞參加俄國與土耳其之戰(zhàn),戰(zhàn)爭中他身負重傷,在死亡線上掙扎四天后最終獲救。戰(zhàn)爭的慘烈、人性的丑陋、社會的冷酷,皆欲喚醒人們:人類需要互愛,世界應當摒棄戰(zhàn)爭與仇恨,提倡人道主義精神。
(二)選用文體
恰如魯迅的回憶:“《域外小說集》初出的時候,見過的人,往外搖頭說,‘以為他才開頭,卻已完了!那時候短篇小說還很少,讀書人看慣了一二百回的章回體,所以短篇便等于無物。”[4]163
在此之前,市場上對國人產生過影響的翻譯作品幾乎都是來自西方發(fā)達國家的長篇巨著?!队蛲庑≌f集》是我國第一部外國短篇小說集的單印本,短篇小說這種近現(xiàn)代文學形式第一次集中地出現(xiàn)在國人眼前,給讀者以耳目一新的感覺?!队蛲庑≌f集》對短篇小說這種新文體的提倡和推介具有首創(chuàng)意義,并使得短篇小說這一近現(xiàn)代文學形式為后來的文學界所重視。
新文體的推介和提倡,也促進了文學本位思想的復蘇。晚清文學的翻譯,旨在介紹西方新知,追求趣味性,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對純文學意識的追求?!队蛲庑≌f集》中,魯迅對安德烈耶夫的譯介、周作人對莫泊桑短篇小說的翻譯,皆出于對“純文學”的提倡,這是《域外小說集》的一大功績,避免了文學作品對純娛樂性的追求。而異于長篇小說,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以最經濟、簡潔、直接的文學手段,通過描寫生活中最精彩的一幕、一景或一人,從而達到最佳的藝術表現(xiàn)效果,大大增強了文學藝術的感染力,突出了文學本身“轉移性情”的作用,促進了近代中國文學本位意識的復蘇。比如《四日》,作者通過主人公伊凡諾夫在受傷后短短四日的感受,全面、真實地描述了戰(zhàn)爭的殘酷與人性的悲哀,這樣的短篇小說,無論審美情調,還是敘事方式,從先秦諸子到明清文學都是前所未有的,在文體上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三)翻譯手法
1.直譯手法的提出與應用
魯迅早期翻譯的《月結旅行》《地底旅行》《斯巴達克之魂》《小約翰》,受晚清翻譯風尚的影響,采取的翻譯手法主要是編譯與意譯,正如他自己所說“雖說譯,其實乃是改寫”。
《域外小說集》體現(xiàn)了魯迅的直譯策略。為做到“迻譯亦期弗失文情”,魯迅直譯的首要原則就是忠實原文,“寧信而不順”“凡事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持原作的風姿……”[5]不可否認,在某種程度上,直譯是保證翻譯忠實于原文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
以《域外小說集》中《默》[6]的第二部分翻譯為例:
威羅既葬,闔宅默然,而其狀復非寂,蓋寂者止于無聲,此則居者能言,顧不聲而口閉,默也。伊革那支如是思維,每入閨,遇婦二目,目光艱苦,乃似大氣俄化流鉛,來注其背,—又若開威羅曲譜,葉中尚留故聲,或視畫像之得自圣彼得堡者,亦復如是。
下面是魯民根據(jù)俄文源語對這一部分的新譯:
從舉行葬禮的那天起,這所小房子便籠罩著一片沉默。這不是寂靜,因為寂靜僅僅是無聲而已,這是沉默,保持沉默的人本來是能夠講話的,不過他們不愿意講。當伊格納季神父走進妻子的房間,遇到她那固執(zhí)的目光,那沉重得仿佛全部空氣都變成了鉛塊,壓在他的頭頂和背脊上的目光時,他就是這么想的?,F(xiàn)在,看著女兒那本好像印著她的聲音的樂譜,她的書籍和那張從彼得堡帶回來的大幅彩色畫像,他的心里也是這么想。[7]
兩段譯文相較可以看出,魯迅的這段譯文是基本忠實于原文的,只不過是由于他的譯文轉譯自日文,加之采用先秦語體,譯文與原文稍有出入。
2.歐化因子的保留
“中國的文或話,句子實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訣,是在于避去熟字,刪掉虛字,就是好文章,講話的時候,也時時詞不達意,這就是話不夠用……要醫(yī)這病,我認為只好陸續(xù)吃一點苦,裝進異樣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后來便可以據(jù)為己有?!盵8]對于如何改變中國言語的“不精密”,魯迅的態(tài)度一直非常明確,那就是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這一主張在《域外小說集》的翻譯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歐化因子的保留,包括標點符號的引入與“人地名悉如原音”翻譯原則的提出與應用,就是這一主張在《域外小說集》翻譯中的具體實踐。
(1)標點符號的引入
標點符號是句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句式的選擇和變化有著直接的制約作用。魯迅在《域外小說集》中有意識地輸入異質的歐化句式表現(xiàn)手法,重點輸入了漢語前所未有的省略號和破折號?!?!表大聲,?表問難,近已習見,不俟詮釋。此他有虛線以表語不盡,或語中輟。有直線以表略停頓,或在句之上下,則為用同于括弧。如‘名門之兒僮—年十四五耳—亦至者,猶云名門之兒僮亦至;而兒僮之年,乃十四五也。”[4]157
以《謾》中省略號運用為例:
求誠良苦,荀如此,吾其死矣。顧亦何傷,死良勝于莣識。今在汝擁抱歟淁中,獨覺謾存,……吾且見諸汝眸子,……幸語我誠,則吾亦從此別矣。
翻譯文本省略號的使用,栩栩如生地表現(xiàn)了主人公的似狂非狂,言語似真非真的語境。
魯迅在《默》的譯文里,比較密集地使用了破折號:
曰:“吾自愧,—行途中自愧,—立祭壇前,—面明神自愧,—有女賤且忍!雖入泉下,猶將追而詛之!”
小說主人公將其女逼瘋,其妻逼死,悔愧交加,嘴上卻不認賬。文中一系列的破折號將其丑惡嘴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2)“人地名悉如原音”原則的提出與應用
在明中清末的翻譯界,人名、地名的翻譯主要采用歸化的方法,即意譯、音義結合,或直接置換為中國式的人名與地名。對此,魯迅頗有異議:“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而來介紹世界文學的文人,卻偏喜歡使外國人姓中國姓,Gogol姓郭;Wild姓王;DAnnunzio姓段,一姓唐;Holz姓何;Go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假使他談到Gorky,大概是稱他‘吾家rky的了。我真萬料不到一本《百家姓》,到現(xiàn)在還有這般偉力?!盵9]
《域外小說集》中,魯迅站在翻譯理念的新高度,摒棄了傳統(tǒng)的人名、地名翻譯方法,采用“人地名悉如原音,不加省節(jié)者,緣音譯本以代殊域之言,留其同響;任情刪易,即為不誠。故寧拂戾時人,迻徙具足耳。地名無他奧誼。人名則德,法,意,英,美諸國,大氐二言,首名次氏。俄三言,首本名,次父名加子誼,次氏。二人相呼,多舉上二名,曰某之子某,而不舉其氏。匈加利獨先氏后名,大同華土;第近時效法他國,間亦逆施。”[4]157
“人地名悉如原音”原則的提出與應用極具開創(chuàng)性意義,徹底顛覆了晚清及以前文學翻譯中人名、地名的歸化翻譯法,開啟了人名、地名翻譯的新時代。
以《四日》為例,比較魯迅的舊譯(譯自德文版)與馮加的新譯(譯自俄文源語)對人名、地名的翻譯,具體見表1。
通過表1可以看出,盡管魯迅的譯本《四日》轉譯自德文,其人名、地名的翻譯與馮加直接譯自俄語源語的區(qū)別不大,而且14個人名、地名譯名中,有6個完全一致。可以得出結論,排除時代因素,魯迅的人名、地名翻譯基本做到了“人地名悉如原音”。
二、《域外小說集》中魯迅翻譯現(xiàn)代性的影響
(一)對魯迅翻譯與創(chuàng)作的影響
《域外小說集》中,魯迅所譯三篇短篇小說是他“弱小民族文學翻譯”實踐的開端,為魯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合作翻譯《現(xiàn)代小說譯叢》(1922年,商務印刷館出版)打下了基礎?!冬F(xiàn)代小說譯叢》全書收錄俄國、波蘭、芬蘭、保加利亞、愛爾蘭、西班牙、希臘等18位作家的30篇作品,魯迅翻譯了其中的9篇[10]。
魯迅在《域外小說集》所譯的三篇短篇小說,在某種程度上也深深影響了他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藥》的結尾:“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是死一般靜?!笔刮覀儾挥勺灾鞯芈?lián)想到安德烈耶夫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印記。對此,魯迅曾經說過:“《藥》的收束,也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即安德烈耶夫)式的陰冷”[11];“安特萊夫的小說,還要寫得怕人,我那《藥》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響”[12]。
(二)對當時文學界的影響
《域外小說集》在商業(yè)運作上是失敗的,據(jù)魯迅回憶:“半年過去了,……東京……計第一冊賣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冊是二十本,以后可再沒人買了……至于上海,聽說也不過賣出了二十冊上下……”[4]178
其商業(yè)上失敗的原因,除了當時中國讀者不習慣短篇小說這種文學樣式、小說內容與讀者存在隔膜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周氏兄弟采用的直譯方法與林紓等著名譯家的意譯風尚相左”[13],且系統(tǒng)地采用了先秦語體,造成譯文生硬,佶屈聱牙,令人無法卒讀。
但不可否認的是,《域外小說集》在當時文學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刊行不久,1909年4月17日上海的《神州日報》就刊登了一段“贈書致謝”的文字:“會稽周子熟人研精文學,歐美近世名著……乃與其弟作人有《域外小說集》之刻。譯筆雅健,無削履之嫌。凡所采錄,皆文海之新流,歐西文豪之宏著,聲價之高,蓋可知矣。”
《日本和日本人》雜志與1909年5月1日第508期“文藝雜事”欄目刊登了介紹周氏兄弟翻譯活動的消息:“在日本,歐洲小說的銷量很好,居住在東京的周氏兄弟雖說只有二十五六歲,但在青年人里算是喜愛讀書的。他們閱讀英,德譯本的西方作品,并計劃將只值30文錢的《域外小說集》收集編譯后寄回中國……”[14]這足以證明魯迅、周作人兄弟當時翻譯的《域外小說集》不僅在我國,在日本文學界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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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王艷芳]
[收稿日期]2020-07-31
[作者簡介]紀啟明(1966-),男,山東青島人,青島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