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作者有話說:去年這個時候我開始寫日記,堅持寫了一整年?,F(xiàn)在我翻看日記,發(fā)現(xiàn)去年差不多這個時間段,也在A版過了一個稿子——《深海亦有雪至》,不知道還有同學記得這個故事嗎?很高興今年這個季節(jié)的我,還能帶給你們新的故事。
你說把煩惱說給空汽水瓶聽,擰緊蓋子丟掉后,煩惱就會消失。
我把“喜歡你”這個煩惱裝進空汽水瓶,丟棄了一次又一次,卻始終無法忘記你。
Scene 01
早讀課過半,紀律檢查結束了,回教室的路上,走在寧皚前面的江知邃轉身。
朝陽絢爛,給少年周身披了一層淡金色薄紗,宛如電影里的畫面。
“你的膝蓋疼不疼?”他補充道,“國慶時你在游樂園摔了一跤,現(xiàn)在好點了嗎?”
對上他關懷的眼神,寧皚頓時明白:江知邃認出她了。
她遲疑間,二班的教室門打開,英語老師走出來。少女朝老師打招呼,趁機躲進教室。
最近一到周末,寧皚都在游樂園打工。工作內容很簡單,穿著玩偶服到處走動,給小朋友派發(fā)氣球,陪小朋友玩。
寧皚的角色是一只咧嘴笑的棕色松鼠,尾巴蓬松,極受歡迎,經常有小朋友害羞地跑過來,爭著摸她的“尾巴”。
這次國慶長假,寧皚照例去打工。她在玩偶服里悶了一上午,聽見換班音樂后,快步趕往員工休息室。
假期的游樂園熙熙攘攘,一路上,少女遇到好幾個小朋友求摸尾巴,又停下來陪他們玩。
送走一名小朋友,她注意到噴水池的長椅上坐著一道落寞身影,與游樂園歡快的氛圍格格不入。
她手上還有一只氣球,作為充滿愛心的吉祥物,她決定把氣球送給這位心事重重的游客,為他打打氣。
她繞到那人面前,不由得僵?。壕尤皇墙?。
少年困惑地望著大松鼠。寧皚慌亂不已,又慶幸吉祥物不能在游客面前摘下頭套,江知邃不可能認出她。
她放下心來,笨拙地彎腰,把氣球遞給少年。
江知邃接過氣球,唇邊浮現(xiàn)一抹淺笑:“謝謝你,小松鼠?!?/p>
寧皚正欲離開,少年卻拉住她。
他漂亮似黑色玻璃珠的雙眼看向她身后:“我可以碰一下你的尾巴嗎?”
被摸尾巴是寧皚的工作,即使內心不太樂意,她還是點了頭。
少年很開心,他繞到寧皚身后,輕輕捋著松鼠的尾巴。
驀地,少女的肚子發(fā)出“咕嚕?!币淮纸校砗髠鱽砩倌甑妮p笑:“小松鼠,你餓了?”
她尷尬極了,朝他揮手,大搖大擺地往回走。
她行至拐角處,兩名小朋友打鬧著跑來,生怕他們撞到自己,導致摔倒受傷,寧皚連忙避開。
她忘了,穿玩偶服時身體靈敏度大幅度下降,這一側身,少女頓時失去平衡,狠狠摔了一跤。
眼看吉祥物摔個嘴啃泥,小朋友們哈哈大笑,哄笑聲中,是江知邃趕過來將她扶起來。
問題來了,連摔倒時她都沒吭聲,他如何知道玩偶服里的人是她?
Scene 02
寧皚第一次知道江知邃的名字,是高一上學期的第二場月考。
放榜后,她照例去看成績。榜首不再是她,而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江知邃。
她向消息靈通的同桌許瀚打聽這個空降的第一,得知江同學是開學一個月后才來報到的,被分到隔壁二班。
她暗暗記下這位新競爭對手的名字,打算找機會一睹真容。
機會來得讓她措手不及。當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體育課,大家去操場上課。經過二班門口,帶著籃球走在前面的許瀚停步,朝她大力招手。
等寧皚走近,許瀚眉飛色舞地指給她看:“倒數(shù)第二排最里面靠窗那位,就是你要找的江知邃!”
許瀚嗓門大,班主任特意指名他喊起立。他這一嗓子成功引來二班門邊好幾名同學的白眼,讓少女窘迫極了。許瀚這個罪魁禍首吼完后,立刻抱著籃球朝操場沖刺,留下一個“做好事不留名”的背影。
叫江知邃的少年埋頭在做題,他的位置靠窗,夕陽光磅礴,從少女的方向看,他線條明朗的半邊臉匿在陰影里。光是一道剪影,就氣質脫俗。
她正欲撤退,坐在門附近的一名男生大喊:“江知邃,又有人找你!”
少年聞言起身,朝寧皚走來。他足足比她高一個頭。
視線交匯,寧皚窘迫地把手插進校服口袋,手指觸及一個東西,她沒多想,把那樣東西摸出來問他:“這個……是不是你掉的?”
說著她定睛一看手上的東西,有些傻眼:是一只瓶蓋。
穗森高中規(guī)定所有學生都必須上晚自習,寧皚是走讀生,按照規(guī)定只需要上兩節(jié)晚自習課,她通常都在學校解決三餐。午飯時,她買了一瓶橘子味汽水,中了“再來一瓶”。她隨手把瓶蓋揣兜里,打算上完體育課去兌汽水喝。
這個瓶蓋不是江知邃的,他肯定會搖頭,那她正好順著臺階下,告訴他“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如此一來,就能成功化解尷尬。
少女連臺詞都準備好了,怎知,江知邃粲然一笑,接過瓶蓋。
“謝謝你專門給我送過來?!?/p>
等等,這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樣……預備鈴響起,她顧不上其他,匆忙趕往操場。
上完體育課,寧皚去校超市買水喝。
她又遇到江知邃。少年倚著走廊的鏤空欄桿,手臂曲線極美,拿汽水的姿勢讓人賞心悅目??匆妼幇},他朝少女舉起汽水瓶,隔空做了個“干杯”的動作。
他不僅搶了她的第一名,還喝了她的汽水。少女恨得牙癢,再也不顧周圍有其他人,走到他跟前控訴道:“明明不是你掉的東西,你為什么承認?”
他一臉無辜地反問:“難道你不是想跟我成為朋友,才請我喝汽水?”他說著舔了舔唇,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汽水很好喝,謝謝?!?/p>
“你這次月考語文閱讀理解多少分?”
他想了想,答:“扣了一分?!?/p>
哼,比她分還高。既然他閱讀理解能力不差,為什么會解讀出“她想跟他成為朋友,才拐彎抹角地送他瓶蓋”這種離題萬里,不知所云的答案?
寧皚在心里給他畫了個大大的叉,揚長而去。
雖然江知邃的閱讀理解能力有問題,寧皚依舊暗中關注他。直到高一文理分科考試,大大小小的考試總共八場,寧皚跟他的戰(zhàn)績?yōu)樗膭偎臄。騻€平手。
他不像寧皚成天光顧學習,放學后就去操場打球。寧皚的教室走廊正對操場,傍晚學習累了,她到走廊吹風,往球場一瞅,就能找到少年運球的敏捷身影。
升高二以后,寧皚讀文科,江知邃讀理科,文理班成績分開排名,他們間的較量結束。
但是,她卻比高一時跟江知邃接觸得更多。
Scene 03
這學期開學不久,班主任告訴寧皚,她被選中擔任紀律委員。
穗森高中的早讀和晚自習的紀律由高二年級負責,每個班選一名代表擔任紀律委員,放學后,所有紀律委員到階梯教室開會。
寧皚在烏泱泱的人群里看到江知邃時,心底涌出不好的預感。果然,紀律委員按兩人一組值日,江知邃在理科重點班三班,寧皚在文科重點班四班,他們被分在一組。
每隔一周的星期一,就輪到兩人一起值日,檢查高二年級的早讀課和晚自習紀律。
高一時,寧皚對江知邃的了解僅限于成績好和愛打籃球。平心而論,江知邃長得很好看,據(jù)許瀚透露,經常有外班的女生往他的課桌塞禮物,膽子大的,直接到教室門口堵他。
實際跟他有接觸后,他給她的印象只有三個字:厚臉皮。
比如此刻,兩人一前一后沿著走廊檢查晚自習紀律。他照例在少女身后開始發(fā)言:“你走路好快,像小兔子,一蹦一跳?!?/p>
她跟他不熟,他卻總像見到老朋友,自然而然地來找她聊天。另外,他將她比作兔子這種小動物,乍一聽很可愛,可別以為她不知道,他是在暗諷她腿短。她的閱讀理解可是很高分的。
少女懶得生氣:“你能不能走快點?”
檢查紀律是一項大工程,高二年級總共有六十三個班級,按他的龜速,得檢查到猴年馬月?
江知邃果然加快腳步,他腿長,很快超過她。他回過頭來繼續(xù)跟少女說話:“你送給我的氣球,粉紅色心形的那只,我放在房間里珍藏。”
耳朵燒了起來,她趕緊解釋:“游樂園全部氣球都是那種形狀、那個顏色,沒有特殊含義,你別想太多?!?/p>
他雙眼一亮:“果然是你?!?/p>
少女想起早讀課時他說的話,莫非他其實并不確定松鼠玩偶服里的人是不是她,而她急于解釋,不打自招……好氣哦。
“是又怎樣,你要跟老師打小報告?”
“那倒不會,”走到樓梯口,他停步,依舊笑得毫無城府,“你知道我為什么能認出你嗎?”
不得不承認,這個問題很有吸引力。她也停下來:“為什么?”
“因為你打噴嚏很特別?!?/p>
她隱約想起,江知邃來扶她時,她爬起來后,頭頂?shù)奶柼萄郏屗B打三個噴嚏。
寧皚翻了個白眼:“誰打噴嚏不都一個樣。”
“你不一樣。你打噴嚏時,收尾會有小奶貓叫一樣的聲音。”他認真地強調道,“我記得很清楚,不會認錯的?!?/p>
樓梯口的聲控燈燈光昏暗,他的目光柔和,似月光下兩泓清泉。
寧皚試圖用她引以為傲的閱讀理解能力來分析他這句話,卻發(fā)現(xiàn),她無法解讀他的意思。
Scene 04
游樂園的兼職工資是日結,園方提供付費午餐,價格實惠,味道好。
午飯時間,員工餐廳座無虛席,寧皚正打算找人拼桌,余光里有人朝她招手。
“寧皚!”
少女使勁眨了眨眼睛,不遠處朝她微笑的少年,不是江知邃又是誰?
她端著餐盤落座,沒好氣地問:“你真的來了?”
周一值日時,江知邃問她為何到游樂園打工,她敷衍說想賺零花錢。
“能不能介紹我去?我也缺零花錢?!?/p>
你就編吧,寧皚暗想。許瀚說過,江家很有錢,江知邃的父親經營一家上市公司,另外,他是高一開學后一個多月才轉學到穗森高中,這可不是經濟條件不好的家庭能辦到的事。
少女挑眉:“你自己去問。我看了招聘廣告,自己去面試的。現(xiàn)在是旺季,很缺人。”
她沒想到,他真的來了。
江知邃笑著點頭:“嗯,我來了。我想多了解你。”
少年短發(fā)凌亂,剛洗過澡,身上有薄荷味沐浴露的味道,笑起來清爽動人。寧皚臉頰發(fā)燙,她不懂他為什么說想了解她,干脆埋頭苦吃。
等她吃完,忽然聽見一聲輕響。
少年遞給她一瓶橘子汽水:“今天真熱,請你喝?!?/p>
去年他喝了她的汽水,現(xiàn)在寧皚沒跟他客氣,接過灌下幾大口。
江知邃又擰開一瓶汽水:“離下一輪值班還有兩個鐘,吃完飯,我們去哪里玩?”
吃人嘴軟,喝了他的汽水,少女的態(tài)度緩和許多:“我有一個地方要去,你要是閑著,可以跟我來。”
離游樂園二十分鐘路程的地方,有一座藝術廣場。一年到頭,有許多年輕藝術家在此活動——租不到練習場地的地下樂隊,現(xiàn)場作畫的美大學生,街舞少年……其中以音樂人為主,據(jù)說不少大紅的樂隊和歌手,都是在這里被發(fā)掘的。
寧皚越過打扮個性的視覺系樂隊,背著吉他自彈自唱的女歌手,來到花壇邊。
三男一女的樂隊熱火朝天地表演著,周圍站著一圈聽眾。寧皚拿出自帶的折疊凳,踩到凳子上觀看。
江知邃訝異:“你喜歡搖滾?”
她轉過頭,少年卷翹濃密的睫毛清晰可見,嚇得她從凳子上摔了下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江知邃拉住了她。少女甩開他,揉著險些脫臼的胳膊:“你干嗎靠這么近?”
江知邃無辜地捂住一邊耳朵,高聲答道:“這里太吵,不靠近一點,我怕你聽不見我說話。”
那也不用靠這么近吧。寧皚重新站到凳子上,這下,她比他高出一點,警告他時也有了氣勢:“我要聽歌,你別吵我,也不許靠我這么近?!?/p>
可接下來,她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聽歌,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少年近在咫尺的臉。
她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偷瞄他,冷不防撞上他的視線,偷看他被他發(fā)現(xiàn)……糗大了。
Scene 05
江知邃打量寧皚,又看看樂隊的主唱,若有所思地問:“你覺不覺得這個主唱很眼熟?”
音樂聲嘈雜,寧皚假裝沒聽見。
樂隊的演出結束,寧皚上前跟主唱說話。主唱是個冷艷美女,她胡亂搓了把少女柔嫩的臉頰:“你來多少次,我都不會跟你回去?!?/p>
少女又跟樂隊的其他成員打過招呼,沮喪地往回走。
見他流露出擔憂的神色,寧皚努力調整好表情:“我們回去吧,快遲到了。”
“我知道她像誰了?!苯鋮s忽然說,“寧皚,她長得很像你。”
既然他猜到了,少女干脆坦白:“她是我姐姐,當然跟我長得像。”
回游樂園的路上,經過便利店,寧皚又買了一瓶橘子汽水。
“每當不開心時,我都想喝這個口味的汽水?!?/p>
小時候她老生病,媽媽帶她去看病時,總會給她買橘子汽水。她漸漸習慣用橘子汽水給自己打氣。
江知邃拿手上的空瓶子輕敲她的頭:“當我有煩惱,會將煩惱說給空汽水瓶聽,擰上蓋子丟掉后,煩惱就會消失。不如你也試試看?”
“這種騙小孩子的把戲,誰信?!?/p>
她擰開瓶蓋,無數(shù)氣泡往上涌,她的傾訴欲也涌了出來。
寧皚的姐姐寧皎很有音樂天賦。中考時,寧皎想學音樂,但是爸爸不贊同,她只能放棄。寧皎上大學后,還是無法放棄做音樂的想法,她不顧寧爸爸的反對,利用課余時間跟朋友一起組樂隊。
寧爸爸很生氣,他對大女兒說:“如果你堅持搞樂隊,就不要回家?!?/p>
那一年,寧皚讀初二,寧皎念大一,直到現(xiàn)在寧皚升高二,將近三年,寧皎都沒有回家。寒暑假,寧皎不是去打工,就是回外婆家或者干脆住學校宿舍。
一到周末,寧皎的樂隊都在藝術廣場排練。寧爸爸今年要忙一個大項目,基本不在家,寧皚經常來藝術廣場看姐姐。
她每次來找寧皎,都會懇求姐姐回家;每一次,她都被拒絕。
“我在游樂園打工,想攢錢給姐姐買禮物?!?/p>
樂隊的鼓手告訴寧皚,他們跟經紀公司簽約了,預計明年參加一檔樂隊題材的選秀節(jié)目,之后正式出道。游樂園離藝術廣場不遠,寧皚正好可以趁打工的空當,來看看姐姐。
她知道,姐姐其實希望爸爸來,而不是她來喊她回家。
寧爸爸不贊同大女兒靠音樂謀生,是因為擔心她將來的生活得不到保障,畢竟樂隊收入太不穩(wěn)定。他即使擔心大女兒,后悔不該對她說那么重的話,也無法放下大人的尊嚴,先低頭認錯。
說到這里,少女無奈地朝江知邃攤手:“真希望他們別那么頑固?!?/p>
一直安靜地聽她述說的少年抬手,摸了摸寧皚的頭:“你盡力了,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她使勁瞪他:“別摸我的頭,會長不高的?!?/p>
剛才被姐姐拒絕,她的心情還很沉重,聽見江知邃這番話,她的心情驀地變得很輕松,所有委屈一掃而空。
Scene 06
接下來每到星期天,寧皚依舊去游樂園打工。當然,江知邃也一起。
他的角色是一只大笨熊,高瘦少年穿上玩偶服后,頭大身子小,赫然是一只苗條的熊。
穿上玩偶裝,江知邃很入戲,變得淘氣起來。有時寧皚忙著派發(fā)氣球,他會跑過來拍她的頭或者揪她的尾巴。吉祥物不許說話,寧皚只能揍他以表抗議,他便轉身逃跑。
這些吉祥物之間的互動很受小朋友們歡迎,因為寧皚是弱小的松鼠,小朋友們都會幫她對抗壞心眼的大笨熊。
最讓少女感到意外的,是江知邃畫畫很厲害。
游樂園有一面墻重新粉刷,要請人畫墻繪,預算不足,組長打算安排兼職工隨便涂幾筆。
江知邃主動請纓接下這個任務,他請寧皚給他打下手。
畫墻繪比穿玩偶裝輕松多了,而且她只要打下手,寧皚點了頭。
那個下午,她親眼見證江知邃完成了一幅堪稱杰作的墻繪,畫面是一座動物游樂園,由游樂園的吉祥物組成,右下角,是扯松鼠尾巴的大笨熊。
“你畫畫太厲害了,深藏不露啊。”
他把筆刷遞給他,從梯子上退下來:“我叔叔是雕塑家,小時候他經常帶我去寫生,教我做雕塑,我也想成為雕塑家?!?/p>
這是他第一次提到私事,她好奇:“那你應該去學美術。”
少年的笑黯淡下去,他垂眼,掩蓋住眼底的情緒。寧皚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趕緊轉移話題:“你現(xiàn)在還跟你叔叔有來往嗎?”
事實證明,她這個問題踩雷了。
“他不在了。有次他到野外搜集雕塑材料,在水庫撞見輕生者,他下水救人,遇到暗流?!?/p>
少女感覺后背僵硬,他忽然指著她的臉,“你臉上蹭了顏料。”
她趕緊伸手去摸,他抬手,溫熱手指撫過少女的臉頰,仿佛帶有電流,酥酥麻麻。
“騙你的?!彼倥`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下一秒,雙手無力地滑到她肩膀,他低下頭來,將額頭抵在她單薄的肩上。
“畫了大半天畫,有點累……借你肩膀一靠?!?/p>
他的聲音太虛弱,她沒忍心推開他。
靠近一個人,不僅會靠近他的溫暖,也會靠近他的秘密與脆弱??上裁炊疾荒転樗?,連安慰的話都想不出來。
這種無力感,讓她鼻子發(fā)酸。
華燈初上,寧皚回到家,看到玄關的鞋架上放著一雙皮鞋。
少女的心“咯噔”一下,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沒等她溜進房間,就撞見了蹙著眉頭的爸爸。
“皚皚,你去哪里了?”
“去……圖書館?!?/p>
爸爸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寧皚,你還學會說謊了?我下屬說今天看見你跟一個男生在游樂園門口,你如果不說實話,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問你班主任。”
爸爸公司的年會有抽獎,寧皚去過幾次,他的下屬認得她很正常。
見她不吭聲,寧爸爸拿起桌上的手機,似乎真的要打電話。
情急之下,少女脫口而出:“我去找姐姐……不信你問姐姐?!?/p>
她慌忙給姐姐打電話。接通后,她把手機塞給爸爸,一溜煙地逃回房間。
小學五年級時,她們的媽媽病逝,爸爸沒有再婚。即使再忙,寧爸爸也會來參加女兒們的家長會。他答應過媽媽會好好撫養(yǎng)她們,有時難免太專制。爸爸發(fā)脾氣很嚇人,只有姐姐敢跟他對抗。
不知道姐姐說了什么,爸爸平息了怒火,他把手機還給寧皚,還跟她道歉。
姐姐發(fā)來微信消息:老爸問跟你一起的男生是誰,我說是我的歌迷。
寧皚松了一口氣,跟姐姐解釋:他是我同學,你別誤會。
姐姐笑而不語。
江知邃總是聽她碎碎念,請她喝汽水,她不希望他無辜被牽連。
奇怪的是,她內心又因為他只是普通同學而沮喪。
Scene 07
入冬后,游樂園進入淡季,不再需要臨時工,寧皚再沒有去打工。
經紀公司給寧皎的樂隊安排了專門的練習場地,他們不用再風吹日曬。
上次那通電話以來,寧爸爸不時跟寧皎聯(lián)絡,他們間似乎慢慢冰釋前嫌。
寧皚跟江知邃照例每隔一周會一同去檢查紀律。自從少年說過他叔叔的事以來,他見到寧皚時,不再主動找她說話。
這天,他們去值日時,寧皚沒忍住問他:“你是不是生氣了?”
少年茫然:“生什么氣?”
“氣我那天說話不經大腦,問了你叔叔的事?!?/p>
少年一怔,很認真地解釋道:“我沒有生氣?!?/p>
“那……你為什么最近都不跟我說話?我們算是朋友,你不該突然不理人?!彼秸f越委屈,“如果我惹你生氣了,希望你明說。”
少年凝視她,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下學期我要轉學了,去另一所美術重點高中學畫畫?!?/p>
突如其來的告別,讓寧皚不知如何反應。
“我們還沒有以游客的身份去游樂園玩過,放寒假一起去玩吧。”深冬的熹微晨光里,少年的微笑比太陽更為讓人目眩,“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寧皚,我們不見不散?!?/p>
故事說到這里,漫長的沉默過后,見寧皚沒有說下去,室友A追問:“然后呢?你跟他見面了嗎?”
寧皚搖頭:“沒有。”
跟江知邃約好見面那天下雨了,她到奶茶店避雨。
她沒有等來他,只等來他的電話。
電話那頭,他的呼吸有些沉重:“我還是決定不見你。一旦見到你,我就沒法離開。寧皚,你不知道,你對我而言有多重要?!?/p>
這通電話里,江知邃講了很多他的事。他家父母工作很忙,他小時候,總是由讀美術大學的叔叔照顧他。中考時,他瞞著父母報了美術特長,到一所美術高中讀書。他在那所高中讀了不到一個月,就被父母發(fā)現(xiàn),強行將他轉入穗森高中讀普通專業(yè)。
叔叔不在了以后,有段時間他很沮喪,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他想起叔叔說過,自己曾在藝術廣場擺攤畫畫,他也學叔叔去擺攤。少年臉皮薄,沒敢露臉,他戴上面具。那個面具是他學雕塑后完成的第一個作品。
“那天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七點,來找我畫畫的人,只有你。”
少女仔細搜尋記憶的角落,終于記起來。
初二時,得知寧皎的樂隊在藝術廣場表演,寧皚特意過去找她??山憬悴豢细丶?,少女垂頭喪氣地穿梭于藝術廣場的人海,注意到角落有一個戴面具的男生。
他面前擺著“畫肖像五十塊”的牌子,聯(lián)想到姐姐,寧皚停下,請他幫自己畫像。
寧皚跟他說了一堆類似“不要放棄夢想”的話,這些都是她想跟姐姐說的話,他的攤位在一棵滿開的糖膠樹下,她對花粉敏感,不停地打噴嚏,所以他才對她的噴嚏印象深刻。
江知邃沒料到,后來他又見到了少女。
彼時,他偷偷報考美術的事暴露,父母安排他轉學。他放棄了成為雕塑家的夢想,埋頭學習。
他的心淋了一場瓢潑大雨,火焰熄滅,僅剩一堆死灰。
看到少女站在走廊,他心底又躥出一簇火苗。
Scene 08
游樂園的噴水池邊,有一組江知邃的叔叔做的雕塑。
那天他坐在噴水池邊發(fā)呆,一只松鼠走過來,給他送了氣球。聽見她打噴嚏,他就認出是她。
“在你眼里,這些或許都微不足道,我卻每次都會得到救贖?!?/p>
聽少女說起她姐姐的事,他決定試著抗爭。
他找父親認真談了自己的想法,一次又一次,總算得到一次機會。
“父親要我接手家里公司的業(yè)務,可我無法放棄成為雕塑家的念頭。我跟父親約定,畢業(yè)前我無法拿出成績,就放棄這個夢想。寧皚,你支持我的決定嗎?”
只要得到你的肯定,無論有多艱辛,我都有勇氣堅持。
小時候,大人們總愛問我們,將來長大了想成為怎樣的人,年幼的我們有著無限可能,可以成為宇航員、音樂家、運動員……可當我們漸漸長大,大人又告訴我們,這些夢想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這些夢想,我們都要放棄。
既然大人認為做夢是小孩子的特權,我們尚未完全長大成人,還有做夢的資格。
寧皚沒有特別想實現(xiàn)的夢想,但是姐姐有,她希望姐姐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同樣,她也希望江知邃能如愿以償。
所以,即使心有不舍,她還是說:“去吧,你一定會成功的?!?/p>
江知邃畫的墻繪成為游樂園又一人氣景點,不少人專程去拍照留念,他的才華,值得被更多人注視。
電話那頭,江知邃又問她:“寧皚,你想考哪里的大學?”
她如實回答:“還沒決定。我沒有特別想去的大學?!?/p>
“我去霞城上大學,你也一起,好不好?”
這意味著以后她還能見到他,少女興高采烈地應聲道:“好,我一定去?!?/p>
聽到這里,室友B抱住枕頭:“那你們在一起了嗎?”
寧皚搖頭:“沒有。他轉學后,我們漸漸失去聯(lián)系?!?/p>
聞言,室友們一臉遺憾。
她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你們是我,現(xiàn)在有一個機會再見到他,你們會去嗎?”
室友們的回答是肯定的。當然,寧皚的想法也一樣。
時間快到,她跟室友們告別。
接下來,她要去見江知邃。
她跟江知邃重新聯(lián)系上,來自一次偶然。
寧皚讀新聞傳媒專業(yè),她加入了新聞社團。前陣子,她去采訪青年藝術家展館。館里寄存著一些年輕藝術家的作品,作品賣出后,藝術家將得到一半的報酬。不少藝術家都將作品寄存在這里,等待伯樂。
她在角落里,看到一座松鼠和熊的木雕,松鼠用盡全力踮起腳,舉起手上的荷葉,給受傷的熊遮雨。
木雕旁邊的作者信息上,有一個久違的名字。
館主告訴她,木雕的作者是一位近兩年小有名氣的華人藝術家,有許多人想買下木雕,原作者都不同意。木雕一直放在館內,到現(xiàn)在快三年。
木雕定價很低,她提出想買這個木雕,出乎意料,館主同意了。
三年前,他們恰好讀大一,這說明江知邃跟她在同一座城市??墒?,她不敢按作者信息上的聯(lián)系方式去找他。
他們間的回憶,少得可憐。把她出生至今的時間比作沙灘,跟江知邃有關的回憶,大概只有一握沙的分量。她緊抓著這一握沙,不想放手。
可人的感情都會變,或許江知邃四年前跟她約定一起來霞城時,他確實希望,他的未來能有她。
可現(xiàn)在,他們有四年多沒見面,誰也沒法保證,這份感情還沒有消失。
她沒料到,她會接到江知邃的聯(lián)系。
她更沒料到,江知邃一直在找她。
Scene 09
大一時,江知邃曾試圖聯(lián)系寧皚,卻無果。
大二那年,他到意大利留學,臨走前把那座木雕寄存到藝術館。他特意跟館主打過招呼,如果一個叫寧皚的女生來問,就把木雕賣給她。
三年來,有許多人聯(lián)系他想買下這座木雕,卻都不是她。
“你的號碼停機了,我一直等你聯(lián)系我,卻等不到?!?/p>
剛到霞城,寧皚的手機就丟了。她沒有補辦手機卡,從此只用學校發(fā)的號碼。至于江知邃的號碼……她并沒有記住。
她一直在等他的聯(lián)系。沒想到,他不是不聯(lián)系她,而是聯(lián)系不上她。她發(fā)誓,這次絕對要記住他的號碼。
她心虛地問:“假如我一直不聯(lián)系你呢?”
“我不會永遠等你,”她的心因為他這句話下墜,又聽見他說,“一味等待是最無用的,無論你在哪里,無論要花多久,我都會找到你?!?/p>
江知邃今年修完意大利的課程,他原想立刻回國找寧皚,但她讓他下次放假回來。
約定之日到了,她卻萌生退意,害怕他不來。
她跟室友們說起他們的故事,那些沉睡的回憶重新復蘇。哪怕他不會來,她還是很想見他。
他們約好在霞城有名的黃連木隧道見面。據(jù)說,并肩走過這條隧道的戀人,戀情將長長久久。
寧皚并不相信所謂傳說。曾經有一位少年告訴她,將煩惱裝進空汽水瓶丟掉,煩惱就會消失。
她把“喜歡他”這個煩惱裝進汽水瓶,無論丟棄多少次,都始終忘不掉他。
久違地,她又想喝橘子味汽水。
尚是春末,樹下人來人往,她拿著汽水,目不轉睛地從人海里搜尋他的面影。
人潮里始終不見他。寧皚將手上的汽水一飲而盡,對著空瓶子,輕聲重復說過許多次的那句話:“江知邃,我喜歡你呀?!?/p>
說完,她將空瓶子丟向垃圾桶。這次,她真的要忘記他了。
一陣風吹過,空瓶子偏離軌跡,沿著長長的斜坡滾落。
她追著瓶子往前跑。驀地,一雙潔白的球鞋映入眼簾,有人彎腰。
“我找到你了?!?/p>
說著,他親手撿起她丟掉的喜歡。
她聽見心底“哧”的一聲輕響,像打開一瓶汽水,喜悅、激動、難過……無數(shù)氣泡爭先恐后地涌出,心里甜絲絲的,鼻子卻直泛酸。
這一次,你終于如約而至。
從此,“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我再也不用說給汽水瓶聽。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