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云擾擾
杧果路過超市的時候,我看到一種被稱為“太子之子”的杧果,紅色的,特別大,我看了一眼售價,嗯,是我吃不起的價格。
我又去看了一眼西瓜,換算成人民幣,大概一百多元一斤,為了解饞我買了一小塊。
當(dāng)西瓜滑進我的喉嚨,香甜的汁水包裹著我的口腔,我?guī)缀跻獰釡I盈眶。
這是我被派往東京工作的第一年,我也沒啥出息,光是一瓣西瓜就能勾起我的鄉(xiāng)愁,還有那杧果,我真的很難想象,一個就售價好幾百元人民幣,在我的故鄉(xiāng),杧果是可以在馬路牙子上撿到的。
到了夏天,我們就在杧果樹下等杧果,掉得太多,都吃不完。有一年,有個家伙被杧果砸中了腦門,哭得不行,我把杧果剝了皮放到他嘴里,他就笑了。
然而,沒多久,他的嘴就開始腫,最后腫得像《東成西就》里的梁朝偉,兩瓣香腸嘴,眼淚汪汪的,后來又開始嘔吐,脖子上起了紅斑,我嚇壞了,趕緊跑回家喊我爸。
救護車把秦小斌抬上去的時候,我被我爸打了一下屁股:“叫你隨便給人吃杧果,杧果過敏可是很危險的!”
我第一次知道還有人會杧果過敏,我舔了舔手里的半個杧果,咂吧著嘴:“好可惜啊?!?/p>
秦小斌是非要跟我們一起玩的,他姐姐跟我是同班同學(xué),當(dāng)時他姐姐不在,后來我問他姐姐秦小慕:“他知不知道自己不能吃杧果?”
“他知道,但他就是嘴饞。”
我其實挺能理解一個吃貨的野心,美食當(dāng)前,心存僥幸,萬一吃不死呢?
我在醫(yī)院見到秦小斌,給他帶了他愛吃的西瓜,我問過他姐姐了,西瓜沒事。
小豆芽
等到秦小斌徹底好了,暑假也就結(jié)束了。那個夏天,秦小斌因為差點出事,被他爸關(guān)在家里,沒能每天出去瘋跑,他看起來白了許多。我再見他時,已是九月開學(xué)。島上的小學(xué)很小,課間操的時候,我一眼瞧見他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作為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他的個子真的很矮,白白凈凈,像一棵小豆芽。
我是不喜歡這個跟屁蟲的,做轉(zhuǎn)身運動的時候,他看到我,露著小白牙沖我笑,我回了一個嫌惡的鬼臉給他。
到了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我和他姐躲在樓道的轉(zhuǎn)角,他拖拖拉拉地走下來,我們就突然跑出去嚇?biāo)?,總之我和他姐達(dá)成了某種默契,時不時地捉弄一下她弟弟,好像很好玩。后來想想,那時候五年級的我們,也真是蠻討嫌的。
可誰叫秦小斌一點也不惱呢?他心大得很,看我們笑得前仰后合,他也跟著哈哈哈。我問秦小慕:“你這么聰明,你弟弟為啥傻乎乎的?”
秦小慕大聲沖他嚷嚷:“臭弟弟,你再不機靈點,我們就把你賣掉?!?/p>
“你忘了上次你嚇唬我要賣我,被爸揍得屁股開花的事了?!”秦小斌忽然反擊道。
小樣兒,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小孩可一點也不簡單!鬼著呢!
我們一路拌嘴就走到了碼頭,我爸在那開了一家小餐館,以前我爸會出海,后來島上游客慢慢多了,他就干脆做起了餐飲。我爸的手藝特別好,每天的漁獲活蹦亂跳,在他手里三兩下就能成為更極致的鮮美。秦小慕和秦小斌第一次吃的時候,說了一個詞叫“鮮掉眉毛”。大人們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這是哪里的方言,聽說他們跟隨軍人父親從北邊城市來到這座島,從此都將在這里安營扎寨。
后來又聽說他們的媽媽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又幾乎天天加班,所以家里經(jīng)常連口熱飯都沒有,我爸聽不下去了,立刻就要我喊他們來餐館吃飯,我媽附和說“以后可以天天來”。
于是,每天放學(xué),我們仨就吵吵鬧鬧地回到餐館,吃完飯,寫作業(yè),看電視,搶遙控,雷打不動。
日落
我從小生活的這個島,雖然不大,但幾乎什么都有,醫(yī)院,客棧,郵局,小學(xué),部隊,哦,還有一座教堂。島上甚至還有風(fēng)力發(fā)電的大風(fēng)車,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我們常在周末爬到山頂吹風(fēng),有一段懸崖沒有護欄,下面就是海,因為恐高,我們面朝大海趴在地上,咸濕的海風(fēng)掠過我們的臉,秦小斌從他爸抽屜里偷來了相機,胡亂按下了快門。
有時拍到風(fēng)車的白色葉子,有時拍到地上的沙礫,有時拍到島嶼周圍的礁石,有時拍到我的大臉。因為靠得太近,我都能看見我鼻子里的絨毛,我有種想掐死他的心,畢竟我已經(jīng)是愛美的初一女生了。
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和秦小慕膩在一起,盡管總會有跟屁蟲。密作為最好的閨密,我們在初中又幸運地分到了一個班。
我們常常在放學(xué)后經(jīng)過教堂,因為那里有最好看的日落。教堂建在靠海的山坡上,臺階每日有人打掃,干干凈凈,我們走上去就坐在臺階上看日落,海面像撒了一層碎金,美得讓人窒息。如果再沿著教堂下面的沙灘走一圈,回頭就會發(fā)現(xiàn)教堂好像蒙上了一層金色的濾鏡,有一種不真實的美感。
這是獨屬于我的小秘密,我與秦小慕分享了一下,她卻好像心不在焉:“小學(xué)生明天過生日,我得送他一個禮物,你覺得送什么好呢?”
“小學(xué)生”當(dāng)然是指秦小斌,作為初一的女生,現(xiàn)在是有某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的,我說:“送他一套練習(xí)題吧,看他那成績,可愁壞他爸了?!?/p>
秦小慕哈哈大笑,不知什么時候秦小斌跑到我們身后,聽到我們在笑他,他看起來有些沮喪,我說:“晚上給你加三只螃蟹,你笑一下?!?/p>
“不?!鼻匦”罄^續(xù)冷著一張臉,豎起了五根手指,“我要五只。”
“好的,少爺。”我抬手給了他一記栗暴,咦?他什么時候長得這么高了?
吵架
第二天,我睡到十點才起來,因為我昨晚上熬夜給某少爺做禮物。不過反正是周末,我爸也管不著我。
中午自然是要在我家小餐館做一頓好吃的給秦小斌過生日,我?guī)е垓v一晚做出來的禮物去找他,沒想到他比我還能睡。
秦小慕看到我的禮物兩眼放光:“你可比我這個親姐用心多了!”
是一個用很多貝殼粘在一起的兔子,可花了我不少從前辛苦攢下來的貝殼,還費了我不少腦細(xì)胞和膠水,我想著他屬兔,就送一個兔子吧。
秦小斌起床后看了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姐姐,我屬龍哦?!?/p>
???沒想到這廝早上了一年學(xué),比我以為的還要小一歲!秦小慕呵斥她弟:“有什么關(guān)系呢?收人禮物說謝謝就好了??!”
秦小斌立刻露著大白牙對我笑:“謝謝姐姐?!?/p>
哼,沒禮貌的家伙,如果不是因為我嘲笑了他,才不會送禮物來哄他呢!
那天的生日,在我記憶里,好像是有些別別扭扭的。不過反正我們經(jīng)常吵架,我也無所謂,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我一直記得那天大人們歡談喝酒的席間,秦小斌看起來沒有想象中開心,喪著一張臉,他后來偷偷離席,我也就跟著去了。
他一個人跑到沙灘坐著,呆呆地看著海,我沒有去打攪他。
過了好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走上前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抬眼看我,眼睛紅紅的,好像哭了?
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反而哭得更用力了,肩膀一抖一抖的,過生日是多開心的一天啊,這怎么還哭了呢?我滿腹疑惑,直到他輕輕說了一個詞:“媽媽?!?/p>
我的心不知怎么也跟著揪成了一團,很難過。我看電視上有人哭泣的時候,別人就會去給他一個擁抱,于是我張開雙臂,他愣了一下,卻并沒有靠過來,他抹了一把眼淚,又握了握我的手,接著就是一陣沉默。
小樣兒,還害羞呢!我問他:“每年生日都會想媽媽對嗎?”
他點點頭:“你別跟他們說?!?/p>
“好的,只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p>
我看到他長長的眼睫毛上還有未干的淚水,正是日落時分,我指著遠(yuǎn)方的海平面,說:“也許你媽媽就在海那邊守護著你哦?!?/p>
秦小斌終于忍不住靠在我肩膀上大哭了起來。
寸頭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我和秦小斌之間有了秘密之后,我們每次在一起都不像原來那樣打鬧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我們都長大了,回頭去看那些拌嘴,真的很幼稚,是被我們一起嫌棄的幼稚。
尤其是秦小斌,好像一夜之間恨不得自己長成了三十歲,分分鐘要和原來的自己劃清界限,時刻都在標(biāo)榜自己已經(jīng)成熟起來。
我私底下還是覺得他是個小孩,但不可否認(rèn)他拍照的技術(shù)確實越來越厲害了。有一次還去參加了攝影大賽,據(jù)說是天天傍晚蹲在海邊拍回來的日落,以及被蚊子咬了無數(shù)包拍回來的島上的猴子。最后他還拿了一個三等獎回來,獎狀掛在家里好久,成了他某段時間炫耀的資本。
也就是那段時間,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家伙扛著照相機蹲在某處一動不動的樣子,好像有點帥?還是那樣長的眼睫毛,長長的胳膊,擺弄相機的手指指節(jié)分明,干凈修長,個頭已經(jīng)躥到了我得跳起來才能給他一記暴栗的高度。
秦小慕有一次慌慌張張地來找我:“秦小斌居然開始收到情書了!我悄悄看了,女孩說他長得好看,這家伙長得好看嗎?”
她一臉質(zhì)疑的表情,我抱著物理課本:“你還是焦慮一下自己吧,他才高一,還可以天天打籃球耍帥,我們現(xiàn)在連體育課都取消了,太慘了……”
那時候,我們都在市區(qū)的高中上學(xué),從島上坐輪船到碼頭,還得坐小巴到客運站,再轉(zhuǎn)公交車去學(xué)校,非常麻煩,索性三個人就都住校了。
每次月考回家,秦小斌都提著一袋臭襪子,站在校門口等我們倆,我說:“姑娘們要是知道你提著的是臭襪子,肯定不給你寫情書?!?/p>
“還有這等好事?那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她們?!鼻匦”鬀]臉沒皮地笑著。
有高一學(xué)妹正好經(jīng)過,忍不住朝他的方向看卻又裝作漫不經(jīng)心,看不出這廝這么受歡迎??!
頭發(fā)長到遮住半邊臉,還有幾顆隱約的青春痘,秦小慕“啪”地一下打了他的頭:“回去剪個寸頭吧,誰會看上你啊!”
“也對,我還是剪個寸頭吧,我以為遮半邊臉就沒人能看見我的美貌?!?/p>
梅子酒
再見到秦小斌,他那寸頭估計就是島上十元錢理出來的,非常野性,非常隨便,但無奈這家伙的臉太好看了,頭型又長得賊好,猛一看去就跟某個電影明星似的,反而多了幾分痞帥和不羈。來學(xué)校第一天,他就被學(xué)妹們給圍觀了。
“寸頭對男生來說可謂死亡發(fā)型。”秦小慕在我耳邊嘰嘰喳喳,“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有個顏值爆表的弟弟?!?/p>
那會離高考還有最后一百天,我無心八卦,抱著數(shù)學(xué)題死磕,雖然我常常能進年級前五,但我知道自己不屬于那種天賦異稟型的。秦小慕才是那種天賦型選手,有時間八卦她弟弟,還有時間拿年級第一。
八卦是秦小慕帶來的,據(jù)說秦小斌是在籃球場被人圍堵的,是外校大姐大之類的人物,膽子和排場都大得很,給人塞情書都帶了幾個小弟。圍觀起哄的人回來說,秦小斌還沒等大姐大開口,直接就拒絕了:“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說完一個完美的拋物線,籃球咣當(dāng)落入筐中。隨之崩潰的還有一群豎起耳朵的少女,什么?!有喜歡的人了?!一定是不得已的借口!
秦小慕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我在磕題,只聽到籃球落筐之類的聲音:“咝——小斌真是個人才,不耍帥會死?!?/p>
秦小慕瞇起眼:“你的重點搞錯了好不好!他有喜歡的人了,連我都不知道!”
這件事一下變得很可疑,究竟是借口,還是事實,當(dāng)然只有秦小斌本人知道。不過我壓根沒興趣知道這小破孩的心思,高考在即,目前的精力全用來做題了。我桌肚里有一張李準(zhǔn)基的照片,那時候韓流特別火,我做題做到頭暈眼花就去看一眼,我尤其喜歡他的眼睛,細(xì)細(xì)長長,笑起來像狐貍,可陰柔、可硬漢,他是我的心頭好。
后來高考結(jié)束,我把這張照片帶回家繼續(xù)貼在墻上,秦小斌每次見到都要嗤之以鼻:“你為啥覺得他眼睛好看?”
他把自己的眼睛向后拉扯,賤兮兮的,他眼睛偏圓,拉扯以后特別滑稽。我罵他神經(jīng)病,他說我沒品位。我又罵他討厭鬼,他說我是個憨憨。
我的少女時代的確乏善可陳,只喜歡一個明星,哪像他有那么多奇怪的桃花。
只是這家伙莫名其妙地在我和秦小慕準(zhǔn)備去北方上大學(xué)的前一天喝多了。
那是我爸珍藏好久的梅子酒,不知他什么時候偷喝了一杯又一杯,梅子酒也是酒啊,最后他跑去碼頭吐。
那天海面的船只很少,抬眼便是銀河,我坐在墩子上,秦小斌在墩子旁吐,吐著吐著轉(zhuǎn)頭跟我說:“等我,我到時候去找你……們?!?/p>
我說:“那你加油啊。”
他又說:“你說我要不要把眼睛整成李準(zhǔn)基那樣?”
我心想這家伙瘋成這樣,他又接著說:“那我就能吸引茉莉……花了?!?/p>
前言不搭后語,果然酒鬼的話聽不得,亂七八糟,胡言亂語。
不過,咦?我的名字叫李茉莉,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呵,一定是喝大了。
甘蔗
我和秦小慕在同一個大學(xué)的不同專業(yè),寒暑假有時也沒回去小島,就找一份兼職賺點零花錢。秦小慕比我更適應(yīng)城市的生活,無論節(jié)奏多快她好像總能得心應(yīng)手,我有時卻很想念小島,想念那里慢悠悠的生活,還有落日。
不記得是第多少次收到秦小斌拍回來的落日了,幾乎每個周末都會有一張落日照發(fā)到我的郵箱里,后來這落日照還被登上了攝影雜志。秦小斌特別高興,視頻的時候拿給我們看那本雜志,我說:“你將來就做攝影師去世界各地拍照好了,像個浪人?!?/p>
彼時,秦小斌正在備戰(zhàn)高考,成績磕磕絆絆地沖到了年級前三十,不好不壞,聽我這么一說來勁了:“那我就報攝影專業(yè)?!?/p>
沒想到他還真是個行動派,突擊了攝影藝考的內(nèi)容,報了培訓(xùn)班,據(jù)說那段時間真有那么點“頭懸梁錐刺股”的意思。轉(zhuǎn)眼到了藝考,他吭哧吭哧地一路北上,來到了我們眼前。
正是北京最冷的時候,我們帶他去吃火鍋,熱氣徘徊在我們之間,他咧嘴笑得明媚,像多日未見的太陽。他的身型仿佛比從前又高了許多,是好看的少年模樣。
在沸騰的火鍋中撈完肥牛、蝦丸、魚片、腐竹、蘑菇、生菜……我忽然有一瞬的矯情,桌上大包小包都是他帶來的我爸做的咸蝦膏、魚干,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小島,永遠(yuǎn)熱烈,永遠(yuǎn)明媚。一定是熱氣熏了眼,我有點想流淚,秦小斌撈出一塊午餐肉放到我碗里,又從自己兜里掏出兩張照片,一張遞給他姐,一張遞給我:“為了緩解二位的思念,我特意帶來本人帥照,請惠存。”
秦小慕撇嘴道:“誰要看你的照片?。∽詰倏?!”她笑著把照片塞進了兜里。他眼睛亮晶晶的,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我心想這家伙一天到晚整這些幺蛾子。
我覺得他能順順利利考完藝考就萬幸了,那個月他租住在藝考學(xué)校的附近,偶爾溜達(dá)到我們學(xué)校,要我們請客。有一次他姐和一個追她的男生吃飯去了,他就跑到我宿舍樓下,有同學(xué)神秘兮兮地來問我:“見到?jīng)]?樓下有個小帥哥,點名要見你,哪個系的,我怎么不知道咱們院還有這么好看的男生?”
我沒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定義他的身份,下樓看到他雙手插兜,歪斜著身子倚靠在鐵門上,路過的姑娘們都紛紛側(cè)目。那天陽光正好,他的白色套頭衫松松垮垮,牛仔褲也松松垮垮,我承認(rèn)他在我們院沒有對手。
秦小斌晃著一口大白牙邀請我去吃飯,我說你姐去約會了,他說那正好。
什么就正好?我嘻嘻哈哈地跟他去吃鹵煮,一路上我的話特別多,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太想聽秦小斌說話,反正說來說去都是他那些自戀的話。
“茉莉姐,我……”
“快吃,吃完我還得趕回去寫材料。你吃得慣嗎?吃不慣的話,給你叫點別的。
“你好好學(xué)習(xí)啊,高考沒多久了?!?/p>
“茉莉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不能,你趕緊吃吧?!?/p>
我語氣有點兇,也擋不住他問:“我姐都有人追了,你肯定也有好多人追吧?”
我想都沒想,迅速地回答他:“當(dāng)然,我準(zhǔn)備在追我的人中選一個當(dāng)男朋友。”
說完這句,我心虛得都要靈魂出竅了。
作為一個特別不愛社交、只愛學(xué)習(xí)的好學(xué)生,雖然對感情是木訥了一些,但我第六感還是不錯的,我隱約感到一絲危險,來自弟弟的危險。接下來,我就全程低著頭,不敢再看他一眼。
那天他送我回宿舍,沉默得像兩根一高一低的甘蔗。
猴子
2012年的秋天,我們和秦小斌一塊北上,他如愿就讀國內(nèi)最好的攝影專業(yè)。秦小慕在火車上對他進行了二十分鐘的大學(xué)生注意事項演講,他頻頻點頭,表示聽進去了。秦小慕最后一句說的是:“如果遇到喜歡的女孩,要認(rèn)真。”
聽到這句,秦小斌抬眼看了我一眼,我慌忙看向窗外,窗外的風(fēng)景倏忽而過。
后來想想,我怎么就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我得心無雜念地搞學(xué)習(xí),轉(zhuǎn)眼就是大三,下學(xué)期還得找實習(xí)單位,然后是遞簡歷、面試、入職,我的人生完全未知,還不知道有沒有公司肯要我。
有段時間,我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一薅一把,差點就成禿子了。秦小斌問我有什么要叮囑的,我說:“別太有壓力,小心變禿子。”
作為一個容易焦慮的水瓶座,我在期中考試以后收到了來自秦小斌的禮物,是一只穿著衣服的鴨子玩偶,他說煩心的時候就解開它的衣服,因為“解鴨”。我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因為常常聽到秦小斌各種匪夷所思的玩笑,我變得笑點紊亂,時高時低。有一次我在圖書館找資料,我對面的同學(xué)問我經(jīng)??粗謾C傻笑什么。我忽然意識到,那些笑話多多少少給了我一些輕松,只是有時不免感嘆,時間過得好快,我竟然真到了做簡歷的時刻。
秦小慕一點也不慌,那會已經(jīng)找好了一家單位實習(xí),只要她肯用心,留下來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她總跟我說:“一定要好好做簡歷,要想辦法在一堆簡歷中脫穎而出,不如你去找秦小斌,讓他給你好好設(shè)計一下?!?/p>
于是,我就來找秦小斌了,他帶了筆記本來咖啡館,沒問我?guī)拙湫畔?,就要去上衛(wèi)生間。于是我把筆記本挪到我面前,打開了網(wǎng)頁搜索,然后就看到最近的幾條搜索記錄:喜歡上姐姐怎么辦?密喜歡上姐姐的閨密怎么辦?第一次表白應(yīng)該怎么做?
我驚得坐直了身體,雖然之前隱約有了預(yù)感,但突然這么直接、這么明白地表露出來,我還是不知所措,腦子里拼命回想了一下他姐姐的密還有誰,以免是我自作多情。
顯然,除了我,好像并不確定她還有沒有其他密,這事開始變得復(fù)雜。
我把電腦挪回原來的位置,他出來后也沒覺得有任何異樣,繼續(xù)幫我收集信息作圖。而我手心都開始冒汗,時間好像變得漫長。
到了傍晚,他忽然說希望我陪他去爬山,就當(dāng)是感謝他幫我做設(shè)計,這……我還怎么拒絕?
他們學(xué)校后面有一座山,不高,但爬上去也需要半個小時,結(jié)果他又選了一條特別陡的小路。爬不上去的時候,他倒是躥得像只猴,回頭伸手給我,希望我去拉他。我想了想,不行。
我就知道這廝鬼精得很,再難我也得自己爬上去,在手腳并用以后,我終于離山頂只有五米之遙了,他順勢又伸出手來,這一回他不由分說地拉住了我的手,將我拽了上去。
因為慣性,我一下沖撞到他的胸前,作為一米五八的小個子,只能仰頭看他,就像故鄉(xiāng)島上的猴子攀在一棵樹上,我還沒來得及臉紅,他就用苦口婆心的語氣對我說:“你不要減肥了啊,拽起來像個猴子。”
“你拽過猴子?你知道猴子多重?"
“在島上拍猴子的時候,有幾回它們?yōu)榱藫屛沂掷锏幕ㄉ?,我還跟它們打過架?!?/p>
“你可真行。”
“不過雖然你瘦得像個猴,但我挺喜歡你的,就像喜歡那些猴一樣喜歡你。”
這是什么話?!秦小斌,你連表白都這么讓人匪夷所思,那我就當(dāng)聽不懂你的笑話。我氣鼓鼓地對他說:“小屁孩,你以后別來煩我了,我最近特別忙,忙著找工作,我要是找不到就會餓死,總之很慘啦。不如我現(xiàn)在就下山去多印一些簡歷?!?/p>
那天,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恨不得馬上滾下山去的李茉莉。
小島
大四畢業(yè)那陣兒,確實忙得腳不沾地,等我已經(jīng)進入一家日資企業(yè)實習(xí)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好久好久沒有見到秦小斌了,秦小慕也不常見面,雖然租住在一個屋檐下,但她和我一樣每天加班,通常都是我先出門,我晚下班,下班回租屋就想躺平睡覺。好像人生一下被扔進了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打怪升級,必須戰(zhàn)斗,不管你想不想。
秦小斌大概一個月給秦小慕打一個電話,近況都是秦小慕傳給我的——攝影作品又獲獎了,已經(jīng)有雜志約稿了,搞不好將來還是常駐攝影師,經(jīng)常去采風(fēng),國內(nèi)差不多都走遍了,有一次寒假去了西藏,拍回來的冰川還是一塊處女地,只有零星的驢友知道,翻山越嶺,是顛得五臟六腑都要錯位的沙石路,是蹚過雪水,越過無人區(qū),才拍回來的冰川,總之奠定了他在學(xué)校牛人的地位,追求他的姑娘們比高中時候生猛多了,圍追堵截,經(jīng)常偶遇,秦小斌說他臉盲,一個都不認(rèn)識。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變化是以月來計算的。國內(nèi)工作兩年后,我被派往東京,秦小慕已經(jīng)升為了小組組長,秦小斌已經(jīng)成為獨立攝影師,世界各地在轉(zhuǎn)悠,據(jù)說我們仨是島上有名的“別人家的孩子”,常常被家長們拿來教育自己的孩子。
可是,我常常懷念的卻是我們在島上調(diào)皮搗蛋的時候,為了緩解這種鄉(xiāng)愁,我決定去一下附近的中國物產(chǎn)店,那里有來自中國的各種小零食,辣條、魔芋爽、大白兔奶糖、康師傅方便面,貴是貴了點,一包方便面五十元人民幣,卻可以給在異鄉(xiāng)的我?guī)頁嵛俊?/p>
今天確實有些傷感,吃著辣條,差點流淚,我已經(jīng)有兩年沒回去島上了。這時候,秦小斌發(fā)了一段視頻過來,黑燈瞎火的,忽然一道閃電,照亮了整個海面,秦小斌的聲音急促地傳來:“知道我在哪嗎?西非幾內(nèi)亞海上,這會兒正閃電呢!”
那閃電直劈海面,就跟特效一樣,嚇壞我了。我趕緊發(fā)過去一句“注意安全啊”。
我知道他為了攝影經(jīng)常冒著生命危險,他拍了很多的照片,很多地方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去。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帶我領(lǐng)略著這個世界,他的社交賬號常年更新著自己的見聞,粉絲漲得飛快,不過他從來不知道,我經(jīng)常會去逛他的頁面,偶爾也會給他評論,“穿上馬甲誰都不認(rèn)識的”那種評論。
網(wǎng)絡(luò)上我們好像很近,現(xiàn)實里,我們雖然在同一個半球,卻相隔萬里,我們就像不知疲倦的鳥兒,一直在飛,卻始終沒有飛回鳥巢。
我想著,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了,無論如何我都得回去我的小島。
跨年
南方的小島,即便是冬天,也依然綠樹蔥蘢。我坐著輪船登上了小島,依然是我熟悉的那個小島,家家戶戶晾著魚干,粉紅色的蝦醬鋪在地上,港灣停留著漁船,我爸的小餐館擴充了門面,傍晚的夜宵排檔很是熱鬧。距離新年的到來還有六個小時,我爸要我去秦小斌家送些過節(jié)特產(chǎn),順便叫他們一起吃飯。
秦小慕這會兒正在家,見到我,一把把我拉進了秦小斌的房間:“我終于知道我弟這些年不找女朋友的秘密了,我差點以為他不喜歡女的!”
我滿頭問號,她接著拉開了抽屜,抱出一個丑兮兮的貝殼做的兔子,精心用塑料盒裝著。我心想這個兔子有點面熟,猛地想起這是我曾經(jīng)耗費一晚上做出來的兔子,這么多年過去,它沒有落灰塵,被完好無損地放在這里。秦小慕心領(lǐng)神會地朝我一笑,接著又抱出一本相冊,遞到我面前:“秘密就在這里。”
我翻開,咦?我坐在海邊發(fā)呆的樣子,我爬樹摘杧果的樣子,我哭得鼻涕冒泡的樣子,我有一年摔破了腿走路一蹦一跳的樣子,我舔冰激凌的樣子,我咬著魚干假裝雪茄的樣子……幾乎全是我神經(jīng)兮兮犯中二病的瞬間,我第一個念頭是絕不能讓這本相冊流傳出去,拍照片的家伙也必須封殺。
秦小慕咋咋呼呼地說:“沒想到,沒想到,我弟隱藏得這么好,他暗戀你的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嗚嗚嗚?!?/p>
我一時不知如何搭腔,她又看向我:“你怎么一點也不驚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啊啊啊,你們是不是已經(jīng)背著我好上了!”
我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沒有!”
她又著急地問:“啊?你不喜歡他?嗚嗚嗚,我弟好慘哦,暗戀了無痕!你快喜歡他吧,他真的好慘?!?/p>
我差點忘了來干嗎的,我趕緊留下特產(chǎn):“七點半來我家吃飯,準(zhǔn)時來啊?!?/p>
長呼一口氣,心跳極速,我一路跑回家。晚上吃飯的時候,我?guī)缀跞滩桓姨ь^,秦小慕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吃了一會兒,沙灘有人在放煙花,我撂下碗筷,跑出去看,實際是想躲躲。這時候,煙花在頭頂炸開,照亮了幽藍(lán)色的海面,某個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沒有百寶箱的猴,是你嗎?”
我后背一驚,回頭看到秦小斌壞壞地笑著,是那個暗暗點贊評論的我。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還以為我隱身得很好。他背上一個大包,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煙花在他頭頂炸開,而我心里的煙花也炸得噼里啪啦,暮色之下,他的眼睛看起來特別明亮,帥氣中似乎又添了幾分閱歷的成熟。他的影子正慢慢靠近我:“你知道嗎?我走過那么多的地方,卻始終有一個地方,我無法走近?!?/p>
我問:“什么地方?”
“你的心里?!?/p>
這是什么突如其來的土味情話?!你果然還是那個不走尋常路的家伙,我的笑點又一次變低了。
“所以現(xiàn)在可以讓我走近嗎?”他朝我伸出手,我看了看手機,那會離新年只有一個小時,我想著那個有些孤單、不善交際的女孩,被一個大概是眼瞎的帥哥看上,她做夢也會笑醒吧。那本相冊最后有一句手寫的小詩: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
不管了,每次跨年作為一只單身狗,我都沒有借口出去玩太久,今年終于有了。
編輯/羅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