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荷
作者有話說:我也想喝羊肉湯了——上面最好再鋪點蔥花的那種!
01
“什么時候回來的?”孟勝西跪在火盆邊燒紙。
“昨晚?!痹S鴻菱也跪在蒲團(tuán)上陪他一起燒。
“昨晚啊,”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她,“許鴻菱……”
原本奏著的哀樂聲音陡然增大,許鴻菱被震得捂住耳朵,她只能看到他嘴巴不停地張合。
她對他搖搖頭:“抱歉,我聽不太清楚。”
孟勝西湊過來,想附到她的耳邊說。
她用手肘抵住他,阻止他的靠近:“我先生在外面等我,他看到了會多想的?!?/p>
他的嘴角僵?。骸皼]什么,就是和你開了個玩笑?!?/p>
哀樂的聲音終于回歸正常。許鴻菱說:“沒想到你現(xiàn)在還會開玩笑了?!?/p>
他自嘲道:“應(yīng)酬多了練出來的?!?/p>
“知道,你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嘛,孟總?!彼胶退?。
“我不是大老板,也不是孟總,你還可以叫我西西?!泵蟿傥骱苷J(rèn)真地看著她。
她不敢和他對視,紙燒完了,她趕緊起身,捶捶跪得有些酸脹的腿。
他看著她的動作,皺著眉問:“你的腿還痛嗎?”
許鴻菱愣住,沒想到他會忽然問起:“早就好了,只是陰雨天時會有些酸脹?!?/p>
“對不起?!彼f完這三個字,有穿堂風(fēng)吹來,散在他腳邊的紙錢四處飛起,他蹲下身去一張張地?fù)?,沒忍住,眼里像是有淚水要涌出。
“啊?”她還是沒聽清。
他眨眨眼,抬頭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我說,對不起,許鴻菱?!?/p>
對不起,許鴻菱。這句話,其實在2011年,就該對你說了。
02
2011年的夏天,許鴻菱站在江北機場大廳內(nèi),她抬頭,看到尤女士摘下墨鏡,露出被淚水泡紅的雙眼:“終于回來了?!?/p>
許鴻菱兩歲時就跟父母一起移居日本,并不能完全懂得母親對故土的思念,也不知曉這場歸來的意義。她只知道,大概自己會留在國內(nèi)讀高中,接著讀大學(xué),而過去在仙臺市十四年的生活,也會隨著三月份的那場海嘯,一起沉入廣闊的太平洋。
回國后最大的一個問題是許鴻菱的中文很糟糕。尤女士思來想去,最終找到了自己當(dāng)年的小學(xué)語文老師——單雪茹女士。畢竟小學(xué)語文老師可能更懂中文的基礎(chǔ)教學(xué)。
給許鴻菱開門的是個高且瘦的男生,眼角往上走,眉毛如墨滴上去似的,好看得她都不敢看他。
單雪茹端坐在客廳的木椅上寫字,抬頭對著他們笑:“勝西,我不收你的錢,你替我把這丫頭的拼音教會了就行?!?/p>
孟勝西抿著嘴,轉(zhuǎn)過去把桌上一個棕色小布包收起來,小心地放進(jìn)外套的口袋里。
“你叫什么名字?”孟勝西問。
許鴻菱怯生生地把自己的名字報出來。
“第一個音就念錯了?!泵蟿傥靼逯?,眼睛都沒抬,“跟我過來,先從韻母表學(xué)起?!?/p>
許鴻菱摳著手心,忍不住想,為什么長得那么好看的男生,說起話來卻這么冷冰冰。
好在孟勝西雖然不茍言笑,但總還是有耐心的?;艘粋€下午,他就替許鴻菱把三十九個韻母捋得差不多了,只是她始終不會發(fā)入聲調(diào)。
“沒事,日語里少有入聲調(diào)的詞,你說慣了日語,不會發(fā)這個音,也是正常的。”來檢查教學(xué)成果的單雪茹沖許鴻菱調(diào)皮地眨眨眼,“你什么時候把孟勝西的名字念對了,就算出師了?!?/p>
許鴻菱望著冷冰冰的孟勝西,試著說:“蒙生西?”
孟勝西面無表情:“錯了?!?/p>
“猛繩西?”
“……”
那天許鴻菱偷偷在心里數(shù)了,她一共喊了四十一次他的名字,無一例外都錯了。最后她終于喊累了,撒嬌似的:“不念了,就叫西西算了吧。”
“嗯。”
“西西?”
“嗯。”
上完課,許鴻菱從兜里掏出幾顆粉色奶糖,遞到孟勝西的跟前:“西西,謝謝你?!?/p>
他接了過去,許鴻菱笑開來:“這是我從日本帶回來的,你喜歡吃的話,我明天還可以給你帶。”
他指尖一頓,把糖放回桌上:“不用了,我不喜歡吃甜的?!闭f著,他就背上書包走了。
許鴻菱愣愣地站在原地,本來還想叫他一起回去呢,轉(zhuǎn)念又想,沒事,明天總還可以一起走的。
但許鴻菱接連上了半個月的課,孟勝西都沒有再來過。
等到快要開學(xué)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單雪茹:“老師,西西怎么一直沒來上課呀?”
“他不是我的學(xué)生,他一高中生,到我這里來上什么課?小學(xué)語文嗎?”單雪茹說得樂呵呵,許鴻菱卻聽得一臉赧然。
“不過他也是市一中的,你想見他了,開學(xué)就能見著?!眴窝┤愦蛉さ?。
許鴻菱的小臉紅通通的:“沒,我沒想見他?!?/p>
單雪茹把老花鏡摘下來,瞅著她:“沒事,勝西長得好看,以前還有女學(xué)生跟著他跟到我樓下呢?!?/p>
她小聲說:“不是您想的那樣……”說著,她手里的生字又少寫了一個筆畫。
下課的時候,單雪茹捧著她滿是錯字的生字本感嘆:“小鴻菱,我今天教你一個新詞?!?/p>
“什么?”
“美色誤人?!?/p>
“……”
03
總算到了開學(xué),果然如單雪茹說的那樣,許鴻菱又見到孟勝西了。
許鴻菱是踩著蟬聲進(jìn)來的,她穿著藍(lán)色布裙站上講臺,所有人都抬頭看著她,目光里滿是好奇與打量。
許鴻菱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下“許鴻菱”三個字,方方正正的,有點像小學(xué)生的字體,連做起自我介紹來,也磕磕巴巴得像極了小學(xué)生。
她甚至聽到最后一排有個戲謔的聲音說:“不會是個鄉(xiāng)下來的智障兒吧?!?/p>
饒是許鴻菱中文不好,也聽得懂這是句很難聽的話。
班主任的臉色也沉了沉:“今年日本大地震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我們也有很多同胞在這場浩劫中飽經(jīng)磨難。許同學(xué)是歸國的小華僑,希望大家以后能和她好好相處,不要拿她的口音開玩笑?!?/p>
她這一番話說完,教室里瞬間就靜了下來。
看著大家沉默的臉龐,班主任這才放下了心,她也不想這么乖巧的孩子接收到他人異樣的眼光。
只是,該把她安排在哪個座位才好呢?
班主任望著最后一排的左右兩個空位。
教室最左邊坐著孤僻寡言的孟勝西,最右邊坐著無法無天的趙湛,也是剛剛開口用“智障兒”奚落她的人。
班主任抿抿唇,指著孟勝西的位置:“你坐那里吧,和孟勝西一起進(jìn)步?!?/p>
許鴻菱乖巧地點點頭。
趙湛看著那抹纖瘦的藍(lán)色影子朝與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莫名被班主任話里的其他意思刺得有些不舒服。他踹了踹凳子,安靜的教室里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老師,你什么意思,和我就不能共同進(jìn)步了,是吧?”
班主任太陽穴突突地跳,今天這位混小子怎么又和她杠上了。
她推推眼鏡道:“你什么時候從倒數(shù)第一名進(jìn)步到倒數(shù)第二名,我就同意別人和你‘共同進(jìn)步,行吧?”
她的話一說完,教室里的同學(xué)跟著咧開嘴笑。
只有許鴻菱,中文不甚熟練,坐在孟勝西的旁邊,小聲地問:“他們在笑什么呀?”
“沒笑你,不用管?!泵蟿傥黝^都沒抬,皺著眉做數(shù)學(xué)題。
許鴻菱輕輕地“嗯”了一聲,仍忍不住偷偷看他。
他做題的時候好認(rèn)真哦。
初秋暖黃的光照進(jìn)來,他有幾根頭發(fā)都泛著金光。
許鴻菱看得呆了,忍不住在心里想:他不僅認(rèn)真,還好好看哦。
放學(xué)后,所有人都收拾好了東西,孟勝西也準(zhǔn)備背著包離去。許鴻菱卻忽地伸手拉住他的校服袖子。
她抬起頭,細(xì)聲細(xì)氣地問:“西西,你怎么沒去單老師那里了???我……”她頓了頓,加了個“們”字,“我們都想你了?!?/p>
“最近沒空?!泵蟿傥飨肷焓职阉氖帜瞄_,不知怎的,對上她濕漉漉的眼,手又像沒勁似的,抬不起來。
“那你在忙什么呀?”
許鴻菱的話音一落,趙湛就走過來,笑嘻嘻地接了句:“人家忙著賺錢呢,又得賣冰粉,還得給人補課,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嘛?!?/p>
孟勝西抿著唇,抽出手,將許鴻菱的手從自己的校服袖子上拿開,沒再和她說一句話,也沒理會趙湛的嘲諷,轉(zhuǎn)身走了。
許鴻菱瞪了趙湛一眼:“你真討人厭?!闭f完,她就背著書包追了上去。
“西西,你等等我?!?/p>
孟勝西的腳步放慢了些,但沒有停下來。
許鴻菱好不容易才跑到他的跟前。
孟勝西問她:“有事?”
“有事。”許鴻菱喘著氣,“我想說,西西,你可以給我也補補課嗎?我好多都不會……”
“不可以,我教不了你?!彼麤]騙她,他在外面給人補課,也只是在小學(xué)補習(xí)機構(gòu)而已。
“哦?!痹S鴻菱垂著腦袋,有些氣餒,但仍抬頭對著他笑,“西西,你很厲害的,才高中就可以給別人補課了,你別聽趙湛亂說,我超崇崇你的?!?/p>
“崇崇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六體投地的意思?!?/p>
“……”孟勝西的冰塊臉有絲絲裂開的痕跡,“是‘崇拜,而不是‘崇崇;是‘五體投地,而不是‘六體投地。”
“哦。”她還想和他說些什么,尤女士已經(jīng)在不遠(yuǎn)處的車上沖許鴻菱溫柔地招手了,“菱菱,回家了。”
“來了!”許鴻菱回應(yīng)后,便往孟勝西的手里塞了幾顆糖,“西西,這次不是甜的,而是檸檬味的?!?/p>
孟勝西看著手心里的糖果,和上次在單雪茹家她遞給他的奶糖的包裝一樣,但顏色不是粉粉的,而是亮晶晶的綠。將它們捏在手心里,他還能感受到被少女握過的溫度。
他抬頭,看著她慢慢遠(yuǎn)去的纖細(xì)背影。她才到車前,便有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下車替她打開車門。
——是個金貴的女孩吧。
他攥著糖,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
04
孟勝西不愛笑。
這是許鴻菱觀察他一周后得出的結(jié)論。
但他是會笑的,她頭一次看到他笑是在那堂生物課上。
教生物的老師上課喜歡叫人起來回答問題,答不出來的人就會被罰抄知識點十遍。
那天老師興致來了,冷不丁點了許鴻菱的名。
“那個新轉(zhuǎn)來的同學(xué),你起來說一下,判斷葉綠體基質(zhì)……”
“?。繖C智?”許鴻菱一下愣住,“葉綠體,還、還有笨的嗎?”
她一說完,全班同學(xué)都哄堂大笑。
她紅著臉低下頭,看到孟勝西的嘴邊也掛著淺淺的笑。
他在空白的草稿紙上寫了個大大的“C”。
許鴻菱抬頭,看著氣得臉色發(fā)青的生物老師,囁囁嚅嚅地說:“老師,選C……”
生物老師這才嘆著氣讓她坐下。
她在草稿紙上的那個“C”旁邊寫了個“謝謝”。
孟勝西沒再說什么,依舊是往日里冷冰冰的模樣。
但許鴻菱很開心,她知道,西西并不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討厭自己。因為她見過他真正冷漠的模樣——昨天有女同學(xué)來嬌滴滴地問他題,他分明會做,仍皺著眉說不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
但今天,今天他幫了她欸!
許鴻菱把臉埋在生物課本上,越想越開心,連帶著就算一想到下午要去單雪茹那里補漢字課,也覺得沒那么難熬了。
“菱菱在新學(xué)校還習(xí)慣嗎?”單雪茹一邊熱絡(luò)地問許鴻菱的近況,一邊往桌上擺好那些讓她頭大的生字本。
“習(xí)慣,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很好?!?/p>
許鴻菱認(rèn)命地翻開生字本,握起鉛筆開始慢吞吞地描紅。描得累了,她就甩胳膊歇一歇。
休息的間隙,她偶然瞥到墻上掛了幅字: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端方的顏楷,字字筋骨分明,好似用盡全身之力寫就。
“好看吧?”
“嗯?!痹S鴻菱看得入了迷,怔怔地點頭。
“好看,你還偷懶,看看你那‘狗爬字,不羞羞嗎?”
許鴻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生字本上挨挨擠擠的小學(xué)生字體,再看了看墻上那幅大字,這對比……
唉,是挺羞羞的。
單雪茹笑著說:“但也沒什么,知恥而后勇嘛,畢竟小西以前跟我學(xué)了三年書法,想要趕上他,確實不容易?!?/p>
那幅字是孟勝西寫的???
許鴻菱握著鉛筆,問單雪茹:“他現(xiàn)在怎么沒繼續(xù)跟您學(xué)了?”
單雪茹看著那幅字,嘆口氣:“那孩子,不容易?!?/p>
也是在單雪茹的嘆惋里,許鴻菱才知道,這個始終像松柏一樣讓人仰望的少年,是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雪才活得那么挺俊又清冷。
孟勝西的母親早逝,父親是名油漆工,早年患了塵肺病,多年來始終不見好。單雪茹算是他的遠(yuǎn)房姨婆,是那種淡到近乎沒有的血緣關(guān)系,但她心腸好,自己無兒無女,便把他當(dāng)親孫子一樣教導(dǎo),一直暗地里資助他。
“他性子倔,始終不肯要我的錢,還想辦法賺錢來還給我?!?/p>
許鴻菱想到了剛見面時他遞給單雪茹的那個棕色小布包——鼓鼓的,應(yīng)該是他存了很久的吧。她把鉛筆放下,小心翼翼地開口:“單老師,你知道西西他一般在哪里賣冰粉嗎?”
05
她從小區(qū)里走出來,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灰藍(lán)的天空,路邊的林蔭里只有少許蟬在有氣無力地叫喚,原來夏天是真的結(jié)束了。
天氣轉(zhuǎn)涼,那他的冰粉還好賣嗎?
許鴻菱看著巷口那個守在三輪車前仍坐得直挺挺的少年。
三輪車上用紅筆寫著“冰粉、涼糕”四個大字,現(xiàn)在人少,沒有什么生意,他在認(rèn)真地翻看一本物理書。
他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做什么事都一絲不茍的模樣,即使是在這灰撲撲的小巷,他也依舊纖塵不染。
許鴻菱沒過去和他打招呼,她偷偷叫住幾個玩鬧的小孩,把兜里的零錢全都遞給他們:“姐姐請你們吃冰粉好不好啊?”
小孩們拿了錢,一溜煙跑得飛快。
許鴻菱偷偷站在遠(yuǎn)處,看他放下物理書,小心地給這群孩子盛冰粉,眉眼里的堅冰融化,恰如當(dāng)初他一聲聲教她韻母時的有耐心模樣。
她的心里有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流過,好像看到他開心,她的內(nèi)心也會變得暖融融的。
這是為什么呢?
許鴻菱不知道。
但她仍忍不住支開司機,每天來這個巷口,遞給那群小孩很多錢,然后讓他們?nèi)ッ蟿傥髂抢镔I冰粉吃。
直到一個周日的傍晚,許鴻菱等了許久,都沒看到孟勝西的身影。
天上落起了小雨,她沒帶傘,怕雨再下大了,只好背著書包往回走。
“許鴻菱?!?/p>
一陣疏朗的男聲響起,許鴻菱轉(zhuǎn)過身去。
她看到孟勝西站在不遠(yuǎn)處,撐著一把紫色的傘,朝她走來。
她忽然有些緊張,怎么辦,他發(fā)現(xiàn)了她,會不會覺得她窺探了他賣冰粉的秘密,刺痛了他的自尊,會不會以后再也不讓她來了……
他卻只是平靜地問她:“帶傘了嗎?”
她搖頭。那把紫色的傘被移到了她的頭頂,她抬眼就能看到傘面印著的“江利油漆”四個大字。這應(yīng)該是他父親從前工作時油漆商家送的。她驀地想到趙湛,還有班里其他男同學(xué)那些印滿了Logo的球鞋、書包。
說不清什么滋味,她只覺得他撐著這把傘泰然自若的樣子,讓她心里有些酸。
“下次來,不用躲著,你過來就是,我給你盛冰粉?!?/p>
許鴻菱捏著衣角:“你都知道了啊?!?/p>
“嗯。”他把傘往她那邊移了移,“以后周日別來,我要去補習(xí)機構(gòu)?!彼郧笆菐е苣┑纳衔绨?,最近下午班的助教走了,他就把下午的活也攬過來了。
“哦?!痹S鴻菱想和他多說會話,又不知道說什么,“西西,天冷了,你還賣冰粉嗎?”
他搖頭:“要開始賣烤紅薯了?!?/p>
她眼睛一亮:“我最愛吃烤紅薯了,在仙臺的時候,每天放學(xué)后,我爸爸來接我,每次都會背著我媽媽偷偷給我買一個烤紅薯。那個時候……”
她忽地停了,沒再往下說。
孟勝西好像感受到了她突如其來的難過,岔開話題:“你媽媽最近怎么沒來接你呢?”
她低頭看著街邊濺起的雨珠:“她去日本了,明天是我爸爸的第一個忌日,她想回仙臺,陪陪他?!?/p>
三月份的那場海嘯,舉世震驚,也讓她的爸爸永遠(yuǎn)地留在了仙臺。
孟勝西的腳步停下,握住她的手,像要傳遞給她什么力量,輕聲說:“我懂?!?/p>
雨越下越大,萬物滂沱嘈雜,許鴻菱卻覺得世界仿佛瞬間靜止,她的耳邊只有這個從小失去了母親的少年人,對她說的那兩個字:我懂。
06
打那之后,孟勝西對許鴻菱好像比從前更好了些。
他對別的同學(xué)總是冷若冰霜,對許鴻菱卻偶爾還會帶些笑意,尤其是她問他數(shù)學(xué)題的時候。
“西西,我不會做?!?/p>
“哪里不會做?”
“哪里都不會做……”
這時候,孟勝西的嘴角就會浮上淺淺的笑意:“笨。”然后,他再給她耐心地一步一步地講解。
他們就像兩株植物,在最后一排安靜地生長著。和孟勝西做同桌的日子,是在爸爸去世后,許鴻菱所能感受到的唯一快樂。
趙湛偶爾會過來嘰里咕嚕說些發(fā)酸的嘲諷話,但每當(dāng)這時,許鴻菱就會化身護(hù)小雞的母雞,用毫不留情的言語把趙湛刺回去。
立冬的時候,孟勝西也開始計劃著賣烤紅薯了。許鴻菱曾問他為什么不去做其他的兼職,比如去咖啡廳當(dāng)服務(wù)員之類的。
孟勝西只是平靜地看著她:“沒有哪家企業(yè)愿意雇傭一個工作時間極不穩(wěn)定的員工。與其受制于他人,不如自己做一些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都相對低廉的普通生意,這樣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兼顧學(xué)習(xí)?!?/p>
許鴻菱聽得呆呆的、愣愣的,她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父親從前埋頭處理那些商業(yè)文件時的影子。她有種直覺,這個憑借自己的肩膀撐起一個家的男生,以后會成長為一個了不起的男人,像她父親那樣成功的男人。
“西西,你好厲害?!?/p>
他聽了,只是淺笑:“周日在單老師那里先別走,晚點等我來接你,請你喝羊肉湯。”
“???”
他合上筆蓋:“周日是冬至,喝羊肉湯是我們的傳統(tǒng)習(xí)俗。”
她甜甜地笑,原來是這樣啊。這是她回國后的第一個冬至,是和他一起過的,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祖國真好啊。
這里有好吃的食物,有趣的文化,還有——
還有孟勝西呀。
周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單雪茹放學(xué)放得早,許鴻菱一下課就往孟勝西住的那條小巷子跑。她抵達(dá)的時候甚至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提前半小時——不能讓西西等得久了呀。
她撐著傘,走在大雨里,連嘴角也忍不住揚起。
可只是抬眼的一瞬,她便瞧見趙湛和幾個男生正鬼鬼祟祟地圍著巷口那輛紅色三輪車轉(zhuǎn)悠。
那是西西賣涼粉時用的車。
許鴻菱想也沒想就跑過去了:“你們在干什么?”
趙湛還是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他甚至沒有撐傘,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流到脖子上:“這垃圾車太破了,礙著爺?shù)难哿?。?/p>
“你要干什么?”
“扔垃圾?!壁w湛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玩味,三輪車?yán)吓f的發(fā)動機瞬間便發(fā)出嗡嗡聲。
這么大的雨,路上沒有別的行人。
趙湛放肆地將兩手一松,三輪車便乒乒乓乓沿著斜坡向下駛?cè)ィ菞l路的盡頭是一個廢舊的巨大的垃圾箱。
許鴻菱條件反射一般,在三輪車往下駛的瞬間就握住它的方向盤。
可她完全不會開這種車。
她只知道不能讓它真的開到垃圾箱里,會被撞破的。
——那是西西賺錢的全部依靠。
她兩只手死死地抓著三輪車,整個下半身都被車子拖在地上瘋狂地剮蹭。
直到三輪車被她掰著砰地撞向旁邊的沙堆,與此同時,她的小腿傳來一陣濕意,雨水里有濃重的血腥味,她才終于感受到了疼痛……
07
許鴻菱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即是醫(yī)院的天花板。
尤女士坐在她的床邊,安靜地翻看著許鴻菱的病歷單,病床邊的小桌上還備了一杯白瓷盛著的咖啡。
她一邊看,一邊抿咖啡,好像看的不是病歷單,而是什么珠寶相關(guān)的雜志。
“那天喝到羊肉湯了嗎?”尤女士放下病歷單,抬頭問。
許鴻菱怔住,她沒想到母親會先問她這個。她羞愧地?fù)u搖頭。
“沒關(guān)系,等回日本了,你要喝,我請個國內(nèi)的廚師來做,也一樣。”
許鴻菱驀地抬起頭,不可思議道:“回日本?我們不是要在國內(nèi)待很久嗎?我還要在這里考大學(xué)……”
“不用了。那邊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在逐步恢復(fù),我上次回去,把你父親的部分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到了大阪,這次回去,我們就可以定居下來了?!?/p>
許鴻菱的手指絞著病號服的下擺:“可不可以晚點走?!?/p>
病房里瞬間陷入了沉默。
許鴻菱抬起頭,對上尤女士冷若冰霜的一張臉。
“不可以,Ayako?!?/p>
這是尤女士回國后第一次叫她的日語名,她們私下一直用日語交流,平日里,她只覺得母親說起日語來,很有昭和年代那些夫人的風(fēng)情。但此刻,她覺得冷得她猶如墜入冰窖。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干涉過你的交友,你父親對你的溺愛與縱容,我也從未加以阻攔。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只希望你平安就好??墒侨缃?,你連平安都無法做到。你為了那個男生,把自己弄成這樣……Ayako,你知不知道醫(yī)生說你的右腿,今后可能都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了?!?/p>
許鴻菱低下頭,終于沒再說一句話。
重慶的冬夜不安靜,夜里吹著大風(fēng),吹得窗戶噼里啪啦響。
許鴻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總覺得有人在擰病房的門把手。
她沒叫醒睡得正熟的看護(hù),自己拄著拐杖,起身開了門,門外卻只有空蕩蕩的走廊和一個打盹的值班護(hù)士。
余光掠過腳下,門口的地上放著一個白色盒子,她打開盒子,里面滿是粉粉的奶糖。
這是她第一次去單雪茹家,遞給孟勝西卻被他拒絕的那種糖。
許鴻菱想喊“西西”,又怕把值班護(hù)士吵醒了。
最終,她也只是張口,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了聲:“謝謝?!?/p>
08
許鴻菱離開得匆忙,尤女士甚至連期末考試都沒讓她去參加。
她們沒有回仙臺,直接去了大阪,許鴻菱又在那里重讀高一。
新的學(xué)校,新的同學(xué),課業(yè)也沒有國內(nèi)繁重,還會有嗲嗲的日本女同桌拉著她去看學(xué)校好看的小男生。
一切都很好,仿佛她在國內(nèi)的那大半年,只是日光下蒸發(fā)的一場夢。
直到她高三那年,家里突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穿著白襯衫的趙湛坐在沙發(fā)上,熟稔地和尤女士交談。
趙湛少年時眉宇間的那股戾氣退去,許鴻菱竟有些認(rèn)不出來。
“小湛要來大阪讀預(yù)科,菱菱也要努力啊,等你也上大學(xué),你們還可以做伴?!?/p>
從尤女士這樣的話里,許鴻菱也才明白過來,原來趙湛的背景真的不簡單,怪不得當(dāng)初她的腿傷成那樣,尤女士也沒追究過他。
吃完飯后,趙湛和她立在陽臺上說話。
“從前的事,”趙湛斟酌了下,說了三個字,“很抱歉?!?/p>
他是真的想和她道歉,十五歲的自己太青澀、愚蠢,不懂得什么是喜歡,只知道做各種壞事去吸引她的注意力。好在現(xiàn)在的他不會了,既然他敢追著來,便已經(jīng)做好徐徐圖之的準(zhǔn)備了。
許鴻菱垂下眼瞼,“嗯”了一聲。
隨后,他慢慢同她講著以前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近況。
說到好笑的地方時,他偶爾也會流露出從前那種痞痞的氣息。
“哦,對了,孟勝西沒去北京,留在重慶照顧他父親?!?/p>
再聽到這個名字,她還是忍不住心一滯。
她想說什么,然而,到底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口。
那天晚上,許鴻菱一夜沒睡,第二天一大早,她敲開趙湛的房門,對他說:“我,我想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個學(xué)校的,對不對?”
趙湛漆黑的眸子看著她,啞聲道:“好,我?guī)湍恪!?/p>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趙湛用他自己的方式,瞞著尤女士,幫許鴻菱解決了簽證、機票等一系列問題。
當(dāng)他們站在孟勝西的宿舍樓下的一棵大樹旁等他時,她還是有種不真實感。
趙湛說孟勝西現(xiàn)在忙著創(chuàng)業(yè),萬事開頭難,好在有貴人提攜。
她問:“什么貴人?”
趙湛諱莫如深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她等啊等,等到月色悄悄來臨,她終于看到那個熟悉的清冷身影。
他比從前還要高,那樣高的他,卻愿意彎下身子,讓身側(cè)那個嬌小的女孩為他戴上圍巾。
他似乎對那個女孩說了什么,她被逗得咯咯直笑。
趙湛說:“那個女孩的父親是著名的VC投資人?!?/p>
許鴻菱懂了,那就是他的貴人吧。
趙湛問她:“要過去打招呼嗎?”
許鴻菱輕輕搖頭。她這樣唐突地上前,只會給他帶來麻煩。
女孩子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眼都很小很小。她想,她是這樣,那個女孩肯定也是這樣。
“我們走吧。”
許鴻菱說出這四個字,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聲音哽咽,近乎流淚。
回程的飛機起飛時,機艙玻璃被雨水印出一個一個的小圓漬,許鴻菱驀地想起有次她沒頭沒腦地問孟勝西:“重慶冬天不下雪的話,那是不是就一直是晴天?”
在她的記憶里,仙臺的冬天除了雪天,就是晴天,就像她的生命一樣,除了喜歡,就是不喜歡,純粹又分明。
孟勝西翻書的動作停?。骸安皇?,重慶的冬天會下雨?!?/p>
下雨。
對啊,晴天和雪天之間,有雨天;而喜歡與不喜歡之間,也有一種隱秘的情感。
許鴻菱伸手在窗戶玻璃上,默默寫下一串日語——片思い。
這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悸動啊。
可惜飛機緩緩駛?cè)肫搅鲗?,她終究還是告別了這場冬季的雨。
09
“我得走了?!睙昙垼型甓Y后,許鴻菱就要離開了。
靈堂上單雪茹的照片高高掛著,一如多年前她溫和慈祥地看著這兩個孩子。
孟勝西從身后拿出一個白盒子,遞給許鴻菱。
“還給我準(zhǔn)備了禮物啊。”她打開盒子,里面裝滿了粉粉的奶糖。
她一下愣住,把盒子放在旁邊的桌上:“不好意思,我之前太愛吃糖了,把后面的牙齒都吃壞了,我先生就不準(zhǔn)我再吃了。”
她的話明明是不滿,語氣卻帶著點嬌嗔——整個人顯得很好看,是那種被平安喜樂包圍的好看。
孟勝西的手背在身后,指甲死死地掐著手心。她說:“那,再見了。”
“嗯,再見?!?/p>
他甚至沒敢抬頭看她和趙湛離去的背影,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接下那個女孩的圍巾,明知她和趙湛就在榕樹后,也沒敢看他們離去的背影。
可他能怎么辦呢?
第一次在單雪茹家見面時,他就知道,這個柔軟的女生是在蜜罐里泡大的——笑起來那么甜啊。
等他終于存夠了念高中、大學(xué)的學(xué)費,他可以不靠他人的資助,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他以為這樣在她面前,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便會少上一分。
于是,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接納她的好。
直到那個雨天,她為了護(hù)住他那輛破車,住進(jìn)了醫(yī)院。
來和他談話的是尤女士——高貴的、讓人不敢直視的女士。
“知道菱菱最愛吃什么嗎?”
她從身后拿出一個白盒子,里面裝著粉粉的糖。
“你看,你連她平日里愛吃的東西都買不起、買不到。”
就這一句話、一個動作,便擊敗了少年人全部的自尊。
后來,他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發(fā)誓要靠讀書出人頭地??上煲馀耍赣H的塵肺病日益嚴(yán)重,他不得不拿著高分,放棄北京的學(xué)校,留在了重慶。
填報志愿的時候,他才聽到同學(xué)說:“看不出來湛哥這么擰,還為了以前那個轉(zhuǎn)校生追去日本讀大學(xué)……”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人與人之間當(dāng)真有一道天生的鴻溝——鴻溝難越啊。
上大學(xué)后,他開始創(chuàng)業(yè),和學(xué)長成立了一個游戲工作室。在最艱難的初期,是趙湛找到了他。
趙湛就像個魔鬼,引誘他:“陪我演一場戲,你的工作室差多少資金,我十倍補給你?!?/p>
他同魔鬼做了交易,放棄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甜。
10
“孟總,能問一下您這一生撒過謊嗎?”
“撒過?!?/p>
撒過最大的謊,是十六歲那年,他拒絕少女手心上的糖,說“我不愛吃甜”。
一語成讖。往后的一生,他的唇齒間只余苦澀。
對不起,許鴻菱。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