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火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中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已沉淀為一個重要原型,進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成為獨特的意象?!都t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中運用火意象的典型作品,小說中火的意象以不同形式頻繁地出現(xiàn)。本文試對一百二十回小說中出現(xiàn)的火意象進行梳理,研究文本中火意象豐富的內(nèi)涵和象喻意義,并著力分析其多種敘事功能。
關鍵詞:火意象 《紅樓夢》 敘事功能
考古研究發(fā)現(xiàn),早在石器時代人類就注意到了火的用途。在幾十萬年的時間里,對于火的感知和記憶重復了無數(shù)次,早已滲入到人類的深層心理?;疬M入創(chuàng)作活動后逐漸具備了特定內(nèi)涵和情感意味,沉淀為蘊藉的文學意象。陳植鍔先生在其著作《詩歌意象論》中指出,意象具有多義性和歧解性。即使是同一個意象,在不同作品中、在同一作品的不同情境中,也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內(nèi)涵和文學功能。a
在《紅樓夢》中,不同意涵的火意象在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在不斷重復中生成自身意義。通過檢索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全書“火”字出現(xiàn)167處。其中涉及火意象的重要情節(jié)羅列如下。
考察這九處火意象可知,文本中出現(xiàn)的火意象主要表現(xiàn)為災難之火和病理之火,且火意象所在的環(huán)境氛圍都是令人恐懼不安或憂愁哀傷的。從火意象呈現(xiàn)形式看,并非所有火意象都是以實在的火存在的。寺廟失火、賈環(huán)推燈、馬廄走火、藕官燒紙、黛玉焚稿、茅廬遭火等情節(jié)中出現(xiàn)的是明火,而寶釵的熱毒癥、秦可卿的心火以及妙玉的走火入魔則是火意象的象征化變形。在整個《紅樓夢》文本中,明火與暗火始終交織燃燒著。
火意象與山、水、花、月等多個意象群共同組成紅樓世界內(nèi)層次復雜、規(guī)模龐大的意象敘事體系。相比其他意象,火意象描述更為含蓄,指代更為隱蔽,如暗流般涌動于文面之下,但卻承擔著重要敘事功能。
一、情節(jié)功能
小說《紅樓夢》中火意象介入敘事,不僅在象征主旨和刻畫人物上起到獨特的作用,而且在預演后續(xù)情節(jié)、生發(fā)故事內(nèi)容、影射內(nèi)在情節(jié)等方面也發(fā)揮了重要的敘事作用,使得小說文本結(jié)構(gòu)錯綜復雜又一絲不亂。
(一)預演情節(jié)
甲戌本第一回中脂硯齋就盤點了作者精妙的寫作筆法,其中“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是曹雪芹常用的敘事手法。除了以讖語、判詞預示后事,某個事件也可以用以暗示后文情節(jié)。這種敘事手段在第一回就有所表現(xiàn)。
小說開篇就描寫甄士隱的遭遇:甄士隱家原是一方望族,由于隔壁葫蘆廟走火引發(fā)大火,甄家也燒作一片廢墟,甄士隱投奔岳丈又遭落井下石。在親身經(jīng)歷世事無常和人情冷暖后,經(jīng)跛足道人以《好了歌》點化,士隱終于徹悟萬事皆空,隨跛足瘋道人飄然離塵而去。歸根究底就是這一場火導致甄士隱家一夕敗落。
《紅樓夢》中包含數(shù)對對立統(tǒng)一的范疇,如真假、善惡、雅俗、美丑。其中甄(真)與賈(假)相互對應。甄家的火災就是對賈府大廈將傾的預演。所謂預演并不是簡單的重復,如上文所說,甄家因天災沒落,賈家則因人禍敗落,兩者體現(xiàn)了不同的意涵。從全局看來,甄家遭受的大火為賈府之后的命運埋下伏筆,后文賈府的衰敗又準確呼應之前的預示,由此文本結(jié)構(gòu)上形成首尾呼應,也使得小說染上宿命論的神秘色彩。
(二)生發(fā)情節(jié)
第二十五回是全書的重要關節(jié),作者在本回開端布置了賈環(huán)推倒油燈燙傷寶玉的引子。賈環(huán)因是妾室趙姨娘所出,加上性格頑劣行止卑瑣,在賈府的地位遠不如賈寶玉。第二十五回中,賈環(huán)看到王夫人對寶玉如此親昵,又見他和彩霞拉拉扯扯,再也無法壓抑妒忌之火,有意推倒油燈想燙瞎寶玉。
這盞燈火是當時場景下最恰當?shù)牡谰?,同時油燈搖曳的火焰也是賈環(huán)內(nèi)心的嫉妒之火在外在世界的投射。這一事件除了展現(xiàn)賈環(huán)的內(nèi)心世界、體現(xiàn)賈府家族關系不睦外,更重要的在于引發(fā)后續(xù)情節(jié)。趙姨娘一向妒恨王熙鳳和寶玉,因?qū)氂癖粻C傷受辱后含怨更深,重金買通馬道婆詛咒鳳姐和寶玉,繼而引出了叔嫂魘魔法和僧道二人持誦通靈寶玉這一重大事件。此處火意象直接參與了情節(jié)的生發(fā),由賈環(huán)推倒燈火這一情節(jié)牽引出了之后一系列事件,人物的行動和事件的發(fā)展環(huán)環(huán)相扣。
(三)影射情節(jié)
秦可卿位列十二釵,在第十三回時早早去世,是個充滿謎團與爭議的人物。第十回秦可卿生病,張友士(諧音“有事”)診出水虧火旺的脈象,指出秦可卿的心火是由于心事太重、思慮過度而生。傳統(tǒng)中醫(yī)理論認為人的五臟與五行相對應?!靶臑榛鹋K,燭照萬物”,心火太旺與用心太過不無關系。
根據(jù)甲戌本和靖本畸笏叟批語可知,原稿有“淫喪天香樓”一節(jié),含“遺簪”“更衣”情節(jié),作者聽從畸笏叟的意見將這些文字刪去。b秦可卿與公公賈珍亂倫之事轉(zhuǎn)為“不寫之寫”。因此后文仍有焦大醉后大罵賈府子孫爬灰、養(yǎng)小叔子。判詞“情既相逢必主淫”也點出秦可卿因情違禮。因病而逝既是寧國府用以掩人耳目的幌子,也是曹公用以迷惑讀者的煙云筆法。情節(jié)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其他情節(jié)相連綴,置身于故事網(wǎng)絡之中的。無論是太虛幻境的畫冊和判詞,還是賈珍買棺、焦大醉罵,無不都在暗示可卿赴死的真相。張友士診出的心火正是在影射賈珍、可卿公媳不倫之事,所謂以象襯事。
二、人物形象塑造功能
意象具有含蓄蘊藉的特質(zhì)。當意象進入具體人物時,人物形象就被賦予了更深厚的精神內(nèi)涵。
(一)林黛玉:焚稿中的毀滅之火
不同于薛寶釵的德才兼?zhèn)?,林黛玉是曹氏推出的才情冠絕的典型。大觀園是女兒的王國,是青春與詩的樂園。瀟湘妃子則是大觀園中的頭號詩人,詠菊詩風流嫵媚勝過寶釵,中秋夜聯(lián)詩才思敏捷不讓湘云。對于黛玉來說,作詩并非女紅之余的消閑游戲,而是她的心靈寄托與支撐。她重啟詩社交往唱和,在《葬花吟》中抒發(fā)生命感受,以三首舊帕題詩承載纏綿情思,甚至黛玉自己就是一抹幽幽詩魂。
林妹妹身體孱弱,多愁善感,讀者易忽略她的精神中也滲透著火意象。俞平伯將黛玉和寶釵相對照,做出這樣的評價:“黛玉直而薛寶釵曲,黛玉剛而薛寶釵柔,黛玉熱而薛寶釵冷……”c黛玉雖然表現(xiàn)為斟情矜持,實則傾盡其情不能自抑,因此曹雪芹多次以“癡”字評黛玉。這種熱烈執(zhí)拗、寧折不屈的性格在焚稿情節(jié)中表現(xiàn)得最為顯著:面對愛人的癡傻任人擺布,面對親人的調(diào)包計,她心灰意冷,不堪忍受愚弄和欺瞞,一腔癡情在世間已無可寄托,就毅然焚稿絕命以完此債。情是林黛玉的生存方式,情榜稱為“情情”,詩是林黛玉的心靈寄托,所謂“詩魂”。燒毀詩帕意味著黛玉了卻了她與寶玉今生相知相覓的情緣。焚燒詩稿實質(zhì)上是黛玉對自己生命的主動終結(jié)。
林黛玉身上蘊含著眾多意象:花意象象征其姣美的容貌和純潔的品質(zhì);水(淚)意象承接木石前盟的神話,又體現(xiàn)其多愁善感的性格;竹意象暗含湘妃的原型,又象征黛玉高潔不俗的風骨;火意象則以其自身火熱、燃燒不熄的秉性,凸顯黛玉性格中真摯、激烈、決絕的一面,進一步豐富了黛玉的典型性格。
(二)薛寶釵:熱毒癥下的壓抑之火
文中兩次提及寶釵的熱毒癥發(fā)作:第一次引出寶釵患熱毒癥之事;第二次發(fā)生在薛蟠犯事入獄時,寶釵幫薛蝌收拾行李前去打點,次日就病了,身體火熱滿面通紅,眼干鼻塞動彈不得,吃了冷香丸才痊愈。
寶釵的熱毒癥不宜以藥理推測,她的病既非哮喘也不是肺炎。所謂“熱毒癥”“冷香丸”更多是一種隱喻。所謂胎里帶來的“熱毒”,無非人生而有之的七情六欲,冷香丸的作用則是克制活潑的情感欲望。脂批也體會了作者深意:“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眃這也是為什么寶釵在憂懼怒急交加之下而病倒,唯獨吃冷香丸才好轉(zhuǎn)。
不同于寶玉和黛玉,寶釵選擇的道路是認同世俗,承擔責任,積極迎合當時社會對女性的道德準則和行為標準。為了合乎這種標準,她主動壓抑自有的率真本性,以模范的社會人格取而代之——規(guī)矩妥帖,寬和仁厚,堪稱家母表率。她自身活潑而生生不息的情感由此被分離為對立的客體,成為必須時時監(jiān)控和壓制的對象。這種自我壓抑的行為使自然情感淤結(jié),進而釀成熱毒癥這一怪病。癩頭和尚開出的海上方不疏反堵,以冷香丸進一步克制著這些情感欲望,所以寶釵的病癥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從這一角度來看,熱毒癥和冷香丸背后正是被壓抑的火意象,這一壓抑狀態(tài)下的“火”直接沁入了寶釵的性情氣質(zhì),于外表現(xiàn)為從不愛裝扮,房間布置得如雪洞一般,于內(nèi)則是脾性藏拙守愚,安分隨時。更進一步說,寶釵成了閨閣中“存天理,滅人欲”的踐行者。這就是占花名時“任是無情也動人”中“無情”二字的根源,也是薛寶釵人物性格下的深層邏輯。理解薛寶釵的心靈世界和其形象的典范含義,就必須把握被壓抑的“火”這一關鍵意象。
(三)妙玉:走火入魔中的情欲之火
妙玉自小修行,精通佛法,原本應該四大皆空,萬緣俱寂。但第八十七回的情節(jié),卻直指她六根未凈。從心理分析的角度看,妙玉的走火入魔是內(nèi)心愿望經(jīng)過變形粉飾后,以幻象的方式得到宣泄和滿足。妙玉在幻象中看到有媒婆拉扯、強盜劫持,曲折地顯示了其潛意識中想擺脫女尼身份的愿望,幻象中的哭喊求救只是理智對這一欲望的否認和掩飾。
走火入魔一節(jié)最大化地突顯了妙玉關于“女兒”與“女尼”的自我認知矛盾。妙玉既是出身仕宦之家、聰慧高雅的女子,又是自幼帶發(fā)修行、嚴于自持的女尼。這兩種身份面對的人生道路注定是相斥的。妙玉看似心無旁騖,但卻始終在這兩種身份間徘徊:她一方面在寫給寶玉的賀壽帖上自命為“檻外人”,另一方面在為黛玉、湘云續(xù)詩時又無意間以“閨閣女兒”自居。一直以來妙玉的理性回避模糊了這一矛盾,但這種勉強維持的平衡在對寶玉芳心一動時被打破了。妙玉一向孤標傲世以至不近人情,但對寶玉卻青睞有加。吃體己茶、賀芳辰、贈紅梅這三處早已顯示了妙玉對寶玉的不同尋常?;僳诺榷辔辉u家都點出妙玉含情脈脈。e當這種傾慕的情愫發(fā)展到不得不面對時,妙玉試圖以理智和戒律加以克制,但這種抵抗顯然是微弱無效的,打坐時理性稍一松動,情感欲念就奔涌而出導致了走火入魔。這把愛欲之火照亮了妙玉封閉寂靜的心靈世界,使讀者得以窺見她孤高外表下的少女情懷和心理斗爭,讓妙玉的形象更為復雜真實。
這三位異樣女子形象中的火意象圍繞著一個共同的主題——“情”。林黛玉雖然傾盡其情,但無力反抗“金玉良緣”的安排,面對“調(diào)包計”既悲且憤,最終點燃毀滅之火,了斷情緣后決絕地歸去;寶釵服從社會規(guī)約,為追隨“德”而窒息了“情”,造就了壓抑之火,最終也沒有得到幸福;妙玉意圖遺世獨立,但仍不免陷入情網(wǎng),為愛欲之火所困,甚至遭遇被盜賊劫走的悲慘下場。這三位重要女性人物的藝術形象中,不同程度地滲透了火意象,且各不相犯,圍繞著“情”這一共同主題,在同一系譜內(nèi)顯示了不同的典范意義。
三、主旨象征功能
《紅樓夢》呈現(xiàn)了多重主題,其中以賈家為首的四大家族的衰敗是重要表現(xiàn)內(nèi)容之一?!都t樓夢》筆涉兩個世界四個場域,其中世外之界包括渺茫難覓的大荒山和神秘莫測的太虛幻境,凡塵世界包括顯赫富貴的賈家公府和美輪美奐的大觀園。四個場域穿插敘述,但立足整部小說,視角是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開始,轉(zhuǎn)到離恨天灌愁海太虛幻境,之后進入金陵賈府,再步入大觀園。在眾姐妹們風流云散,大觀園荒廢后,又回到園外的賈府,在賈府日漸敗落時,賈寶玉再游太虛幻境,最終頑石回歸青埂峰,視角又一步步回到原點,追隨了頑石歷劫——復歸的整個過程。敘事結(jié)構(gòu)上形成了一個完整且對稱的圓形結(jié)構(gòu)。
從時間和空間來看,火意象從始至終頻頻出現(xiàn)。且火意象的出現(xiàn)與故事時空的推進是基本對應的:故事情節(jié)由頑石凡心偶熾下凡歷幻開始發(fā)展(對應大荒山與太虛幻境),到姑蘇葫蘆廟火起,到金陵賈府的一系列火,再到大觀園的火,在大觀園幻逝、賈府衰敗后,甄士隱以“火劫”度化賈雨村,到最后煙消火滅,各歸其位。在這個過程中,火由遠及近、由外到內(nèi)一步步擴大蔓延、熊熊燃燒又漸至熄滅。
《紅樓夢》中的火意象是揭示賈府與大觀園發(fā)展至敗滅的重要線索。小說中有許多神異敘事,比如海棠花反季而開,賈府祠堂傳來嘆息聲,都是以妖異不常的現(xiàn)象傳遞兇兆。文本中火敘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以第三十九回馬廄走火為例,劉姥姥在給賈母祖孫等人講故事時,南院馬棚著火了,又很快被撲滅了。這個插曲看似突兀,孤立地對這一處情節(jié)進行分析時難以得出結(jié)論,但當把一系列火意象視作一個整體時,就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火正是一種意象化的昭示,象征著災厄和毀滅。
一個家族的衰亡莫過“天災人禍”四字。以甄士隱家為例,將士隱家燒成一片廢墟的火指向“天意無?!?。而賈府是因人禍而幾近覆滅,對應的是“因果必然”:政治上失去元妃庇護固然是賈家失勢的一個原因,另一方面賈府眾人也犯下了樁樁惡行,在內(nèi)倫理混亂、同族相殘,在外以權(quán)謀私、意圖謀反。表面上賈家似鮮花著錦,實則百年基業(yè)搖搖欲墜。正是這些惡行耗盡賈家的氣運,招致日后的禍事。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火是神異力量對賈家的警示,也是作者對讀者的暗示——賈府正在一步步走向樹倒猢猻散的悲劇結(jié)局。此類火意象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在不斷強化天道福善禍淫這一主旨。
《紅樓夢》呈現(xiàn)了一個完整而層次多樣的意象體系,火意象是其中舉足輕重的組成部分,不僅串聯(lián)故事脈絡,預示賈府由盛至衰的悲劇命運,還參與了三位女性人物藝術形象的建構(gòu),在預演情節(jié)、生發(fā)情節(jié)、影射情節(jié)等方面亦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紅樓夢》不僅是古代文學作品中運用火意象的典例,更對傳統(tǒng)火意象的應用做出了藝術突破和拓展。
a 陳植鍔:《詩歌意象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86—187頁。
bde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54—155頁,第230—231頁,第573頁。
c 俞平伯: 《〈紅樓夢〉中關于“十二釵”的描寫》,《文學評論》 1963年第4期。
作 者: 梁盼鑫,湖州師范學院文學院2020屆本科畢業(yè)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