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松林路在八林區(qū)。八林區(qū)因為有八條有“林”字的路而得名,當?shù)厝擞芯湓捊小鞍舜罅肿邮裁带B都有”,意思是這一帶出奇人。
八大林子其實沒有林子,一九七幾年的時候,只有沿街趴著的兩排房子。有深宅大院,也有淺陋小屋。深宅大院墻高門緊,里面的故事秘而不宣。淺陋小屋從窗戶就能看見床鋪。松林路上也沒有松樹,只有幾棵小槐樹,身上拴著晾衣繩,晾在上面的被子有黃褐色的尿嘎拉,隔著老遠就能聞到臊味。
松林路一共一里多長,百八十戶人家,住的都是一般正常人家,一九七幾年的時候卻一陣風刮出來不少搞藝術的人。管弦樂隊的各種樂器幾乎都有學的。搞鍵盤的于奇瑞,拉小提琴的薛再生,搞指揮的文老師,拉大提琴的胡一六,都是那一批。他們到老都是苗子,沒能長成樹,直到他們的子孫一輩,基因得到了加強,才開始崛起。這兩三茬兒的松林人中,國家級的人才層出不窮,連世界級的也偶爾有之。那時候松林路本身也已經(jīng)崛起,土路矮屋變成了水泥玻璃立方體,夾峙著黑亮的柏油大馬路。
本土詩人老德說:“松林路的味道雋永厚重?!毕氡厮前涯螂对偌由详帨衔叮€有南頭棉紡廠翻砂車間的煤煙味,中間“杏春樓”飯店的油煙味,北頭兒文化館附屬印刷廠的油墨味放在一起聞,才聞出來那么一種高級味。
本土作家阿歪說:“松林人的元敘事是D大調的?!边@個略顯深奧,不過也不是不可解讀,翻翻松林路的老故事,應該能找到蛛絲馬跡。
2
于奇瑞長得像蔥。
說到蔥,首先糾正一個說法。說摔“倒栽蔥”是錯的,摔的應該是“正栽蔥”,因為蔥本來就是頭朝下的。
于奇瑞才是真正“倒栽蔥”——頂著一撮自來鬈的頭發(fā)當蔥根,上部白白嫩嫩,下面是葉子一樣的腿,軟不拉塌,頭重腳輕,撐不住體重似的。
于奇瑞在家行六,是最小的一個。于奇瑞父母年過半百才生育于奇瑞,已經(jīng)有些力不從心,只能栽蔥。但是于奇瑞頭腦沒問題,五歲上小學,六歲戴眼鏡。后來“文革”把他擋在大學門外,他只好也去革命,但膽小,光吶喊,不敢靠前。
松林路的人說于奇瑞吹拉彈唱樣樣都行,那是有點兒犯了松林自豪病。首先于奇瑞唱就不行。說他不行是說他嗓子不行,發(fā)出聲來嘶嘶啦啦的,像吹蔥葉子。他只是愛唱而已,整天曲不離口,模仿各種地方戲各路演唱流派。唱起來很忙亂的樣子,鼻子在臉上跑,舌頭在嘴里顫,下巴前后伸縮左右搖晃胡啃亂咬的。所以想欣賞一下很難——挨近了你怕他咬著你,隔遠了你聽不清。
于奇瑞最拿手的是鍵盤樂器。但是松林路沒有人知道于奇瑞的鋼琴是怎樣練成的,沒有人知道于奇瑞是否練過車爾尼。大家看到的是于奇瑞緊隨殷承宗之后就在大眾劇場演出了鋼琴伴唱《紅燈記》,為他配戲的還是省里來的名角。之后不久,當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新鮮出爐后,又在區(qū)文化館星海樂團的協(xié)奏下演出了全本的《黃河》。
《黃河》以D大調開始,以D大調告終。最強音《東方紅》用的也是D大調。
于奇瑞因D大調崛起,成了八林區(qū)名人。
3
《黃河》拉近了于奇瑞和薛再生的關系。
薛再生拉小提琴,是星海樂團首席。薛再生擅長拉慢板兒,快板兒他拉得嘈嘈切切,卻分不出大珠小珠來。薛再生坐首席是因為他拉琴會晃。他拉到陶醉的時候,身體會跟著音樂晃起來,晃得其他人也想晃。
薛再生也教學生。他的教學名言是:“藝術”二字,是藝在前,術在后。所以他的學生們拉起琴來都是把藝術放在前面,把技術放在后面、大后面或大大后面,而且也都會晃。
那時候,演出《黃河》是于奇瑞、薛再生這些人的節(jié)日。他們自己砍柴自己燒,能從三分的收獲里,得到十二分的陶醉。每當?shù)搅艘魳返募ぐ褐?,于奇瑞亢奮,薛再生晃動,弦樂隊跟上,帶動了全體樂隊一塊兒晃,晃得指揮文老師也不好不晃?;蔚谩饵S河》波濤洶涌,晃得觀眾心潮澎湃,晃得星海樂團名噪一時。
晃得文老師的對手受不了了,他們晃著頭說:“你那指揮的是《黃河》還是‘晃河?也不怕晃暈了從臺上滾下來!”
文老師聽到這話心煩意亂起來,豁出去不睡覺了也要把于奇瑞和薛再生找來,豁出去沖上一壺茶也要和他們聊聊。
于奇瑞只說:“管他去?!?/p>
薛再生說:“演奏演奏,就是要表演著奏?;问撬?,尤其D大調那段必須晃,不晃那還叫最強音!”
果真,中央樂團的《黃河》拍成電影公映了,用俯拍的鏡頭,專門表現(xiàn)了弦樂隊在D大調低音區(qū)演奏《東方紅》時候的晃動。區(qū)別是中央樂團晃得雅一些,星海樂團比較野。
這次文老師邀集兩位座談電影觀后感,薛再生說:“中央樂團的《黃河》水太清了,太‘象牙塔了,不如我們的《黃河》更像真的黃河。混濁一點兒,紛亂一點兒,嘈雜一點兒,怕什么,這才是原生態(tài)的黃河?!?/p>
于奇瑞“嘁”地一笑,擊掌說“好”。
文老師歪了腦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4
于奇瑞經(jīng)常把薛再生叫到家里切磋音樂,最常切磋的是馬斯涅的《冥想曲》和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冥想曲》柔美,《小步舞曲》逗趣。
《冥想曲》是洋話劇《泰伊思》的插曲。泰伊思是妓女,害人無數(shù),洋和尚阿太納爾下山說服泰伊思從良,干得很成功,但是回到寺廟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胡思亂想。小提琴就在那時候拉《冥想曲》。
《小步舞曲》一步一頓,有點兒搞笑。
切磋到最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哎嗨巧了,這兩首曲子用的都是D大調。
于奇瑞根兒上是民族派,他更愿意切磋《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之類的曲子。“山丹丹”民族e商調,口語也說D大調。
薛再生說:“D大調了不起哈,《小步舞曲》多么會玩兒,‘紅艷艷多么土騷,關鍵是《冥想曲》,里面多深的道理!”
這么想著,拉到洋和尚胡思亂想那一段用力過猛,弓子脫臼,馬尾亂飛。
切磋之余,于奇瑞也經(jīng)常叫上薛再生到市里胡轉。于奇瑞比薛再生大五歲,那時候已經(jīng)工作,在棉紡廠子弟小學當老師,口袋里有錢。薛再生還是高中生,混吃混喝不必臉紅。
于奇瑞對市內各處名吃都爛熟,坐幾路車、哪站下、什么時候人少,什么時候能吃到新鮮出爐的都了如指掌。
那天于奇瑞帶薛再生去吃老東鎮(zhèn)的灌湯蒸餃。冬天,天下雪,挺冷。兩人喝了兩杯熱老酒,都有了酒意。薛再生從窗外看見街對面的水果店在門口擺著冬棗,便對于奇瑞說:“再來點兒水果吧?!庇谄嫒鹬幻坨R,不說話。薛再生說:“心疼錢是吧?那這樣吧,我給你五分錢,只要你敢去買五分錢的冬棗,今天的飯錢我拿?!闭f完掏出五分硬幣,“啪”地拍在桌子上。
于奇瑞拿起硬幣很莊重地走了。薛再生在窗口盯著他,看見于奇瑞把錢遞給女售貨員,又說了句什么,只見女售貨員剛才還很松懈,突然就瞪直了眼,轉頭朝店內大聲喊:“快來看!”霎時間從店里跑過來三個售貨員,薛再生趕緊跑到蒸餃店門口,只聽一個男售貨員說:“你找事兒怎么的?”于奇瑞說:“五分錢也是錢,買一個嘗嘗還不行?”售貨員們一時語塞,面面相覷。這時一個經(jīng)理模樣的人從里面走出來,看于奇瑞不像個流氓,最多是精神不正常,就抓了兩個冬棗給于奇瑞,揮揮手說:“快走吧,煩不煩!”
這時蒸餃店的人也都圍攏到門口看熱鬧。只見于奇瑞把胳膊架著,握著兩個冬棗,踏著哆哆嗦嗦的凱旋步走了回來。薛再生趕上去迎接于奇瑞。于奇瑞變回了臉,也“嘁”地笑了出來。周圍的人知道原來是玩笑,有的跟著輕松起來,有的很掃興。
薛再生高高興興吃了冬棗,高高興興把飯錢付了。兩人來到街上,薛再生對于奇瑞說:“再干什么?要不學個瘸腿吧?!庇谄嫒鹫f:“可以,走二百米,不準笑,不準半途而廢,誰犯規(guī),誰買江米條?!庇謫栄υ偕?,“你病在哪里?我病在胯骨上。”說著,把右臀肌往上一收,右腿真就短了一截,在原地走了幾步,一步高一步低,斜里逛蕩地,像個真瘸腿。
那天于奇瑞頭上戴的是一頂帶耳棉帽,帽耳朵沒系帶,一邊一個呼扇著,那時候便索性把帽子在頭上轉了九十度,讓帽耳朵一前一后呼扇著。
于奇瑞一邊在原地踏瘸腿步,一邊催薛再生:“你呢,你病在哪里?快說?!毖υ偕睦镆呀?jīng)笑得亂哆嗦,說:“我就來個‘老撇吧?!闭f著彎了腰,用右手扶了右膝蓋,把右腿往右前方伸出老遠,不是個撇,倒是個捺的樣子,然后左腳點一下地,右腿畫一個圈兒,徑自先走了。
薛再生走出一截兒,回頭一看,于奇瑞就在他身后,一步高一步低,艱難地上升,沉重地落地,茫然四顧,連神情也是瘸子的。嘴里還哼著一步一頓的D大調《小步舞曲》,把律動調理得和他的瘸腿形成絕配。薛再生不禁“啊呀”一聲,笑倒在雪地上,忘了自己是撇還是捺,半天沒能爬起來。
此時于奇瑞換了一臉得意,拉起薛再生說:“買江米條?!?/p>
5
胡一六進了星海樂團,讓松林路的人感慨萬千。松林路的人誰不知道胡一六,他哪會拉大提琴。他小時候長得跟縮×猴子似的,偷了人家的白球鞋,染成黑的,叫人家認出來了還不承認。
那時候胡一六家里只剩了兄弟兩個。他爸是國民黨兵,1949年逃了。他媽又嫁了人,后來在一九六六年“文革”一開始就嚇得自殺了。胡一六他媽死后,弟兄倆靠偷雞摸狗過日子。幸虧街道上待他們還不錯,先是他哥哥進了街辦小造船廠,過了兩年,又把胡一六分進了棉紡廠,在并粗車間做了維修工。
后來有那么一天,胡一六躡手躡腳進了于奇瑞的辦公室,顫顫地叫了一聲“于老師”,唱歌一樣說道:“于老師,你不認識我,我可早就認識你。我現(xiàn)在睡不著覺地想,就是想學點兒樂器。學什么好呢?我知道你于老師大名鼎鼎,這方面是咱廠的‘大拿。我過去沒有條件,現(xiàn)在老天爺能讓我遇上于老師,我真是三生有幸。你隨便教我點兒什么都行,你于老師拔根汗毛就夠我扛的。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p>
于奇瑞讓胡一六先坐下再說。胡一六說:“我哪敢?!庇谄嫒鸩荒蜔┢饋?,說:“怕什么的!”胡一六才尖了屁股坐在椅子邊上。
那時候于奇瑞正給廠里排演《智取威虎山》,演員算是齊了,樂隊卻總是落實不了,遇到演出都是臨時調人,有時候連三大件和鑼鼓班子都湊不齊。這卻使于奇瑞創(chuàng)造了一架手風琴包攬全部樂隊的傳奇,他用和弦“咣咣咣咣”地當鑼鼓,幸虧是折子戲,時間短,要不然于奇瑞不是拉斷了胳膊就是累昏在臺上了。
于奇瑞問胡一六:“粗活兒能干?”
胡一六忙不迭地說:“絕對沒問題,我的于老師,別看我瘦,我可是能爬高,肌肉緊,有干巴勁兒。我從小沒別的毛病,就是愛干活兒,家里那么個情況,不干也不行?!?/p>
胡一六說著,四處瞅瞅,運足了氣去拎地上的手風琴箱子,沒想到箱子是空的,閃了他一個大趔趄。
于奇瑞說:“好,那就行。另外,你也學學大提琴吧,會調弦,能崩個根音就行。不過這個事我得先跟高天滾說說,你等我通知吧?!?/p>
高天滾是棉紡廠的工會主席。“文革”初期打派仗,成立戰(zhàn)斗隊,寫大字報,都從領袖詩詞里選名字,有叫“風雷激”的,有叫“千鈞棒”的,還有單打獨斗的一個姓趙叫“趙天燒”的。高天滾想,我姓高,我就來個“高天滾”吧?!案咛鞚L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沒想到叫響了,很多人都忘了他原來叫什么了。
高天滾出名是因為他的一封信。那時候他反對紡織局革委會,認為他們是亂七八糟的烏合之眾,他卻不寫大字報,也不組織人游行,只到醫(yī)院產房的垃圾桶里撿了一撮頭發(fā)裝進信封,寫上:紡織局革委會親收。
革委會的人打開信封一看,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正是高天滾要說的話。
于奇瑞還沒找高天滾,高天滾就來找于奇瑞了,開門見山地說:“尤大姐找我,說并粗有個胡一六,能不能叫他到工會學點兒樂器。不是調了來,是業(yè)余。你看著安排安排?”
尤大姐是全國知名的勞模,前任的廠工會主席,當時的紡織局工會主席。于奇瑞聽罷,直了一會兒眼睛,隨即說:“我知道我知道,好,好,行?!?/p>
于奇瑞沒有計較胡一六瞞著鍋臺上了炕,他反而感覺省了自己的事了。
于奇瑞手把手地教胡一六擺弄大提琴,從調弦識譜開始。無奈胡一六音樂細胞幾乎為零,學了半天,只是能比畫個樣子。弦也調不準,樣子也不是什么好樣子,更不用說即興伴奏了。
于奇瑞想了想,跟胡一六說:“這樣吧,我給你畫上‘一二三,你能認識一二三就行了。我畫‘一的地方,你撥‘哆唆,畫‘二的地方撥‘唆來,畫‘三你就撥‘發(fā)哆。記住了,大提琴呢,D大調撥起來最方便,外邊三根弦兒就是D大調的發(fā)、哆、唆,撥起來都不用摁弦兒。所以為了你,咱的曲子能用D大調的我都用D大調,不能用的我也給你翻譯成D大調,所以你也不用管它是什么調,你就照著‘一二三撥。你先練好了大調咱再說小調,不過那就不用細說了?!?/p>
胡一六頻頻點頭,但是說迷路就迷路。于奇瑞就一邊兒拉琴,一邊兒朝胡一六點頭,點一下點兩下或者點三下。胡一六撥錯了,就趕緊搖頭。
高天滾看到這種景象后說:“于奇瑞,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叫你帶著個猴子賣藝。這個小胡也不知道給尤大姐灌了什么迷魂湯。我就知道他幫著她家看孩子來著?!?/p>
于奇瑞說沒有事,他還能干別的。
也的確,有了胡一六,于奇瑞省掉了許多事,他的手風琴不用自己背了,譜子不用自己拿了,水也不用自己倒了。一應的力氣活兒煩瑣雜事兒,胡一六全包了。差一點兒,他連自行車也不用自己蹬了。
6
于奇瑞能騎自行車,但不會溜。這使他上下自行車都很“各色”。上的話得選下坡道,找塊石頭踏了,或踩著馬路牙子,跨上車,扶正了把,兩腳往后一劃拉,走著了,再趕緊用腳去找腳蹬。下的話也是要老早就觀察地形,找一高處,減速,靠過去,車子一歪,趕緊用腿撐住。歪不好,人仰車翻。
所以于奇瑞一般不騎車,尤其不能在市內馬路上騎。他尤其怕紅燈。紅燈一亮,人車擁堵,憑于奇瑞的車技,不大可能搶到馬路牙子,就只好摁著鈴鐺,喊著“閃開”,死乞白賴地往右拐。要去的地方就在正前方,他卻越騎越遠。要是碰巧了一路紅燈,就只能一路右拐,拐回原地,再重新發(fā)車。
棉紡廠傳達室的人都知道,于奇瑞一騎車,他們就叫了人來看,說看看“往右拐先生”是不是又要轉圈兒玩兒。
于奇瑞那一陣可是必須騎車,他得去文化館練琴,而且一天要來回好幾趟。棉紡廠沒有鋼琴,子弟小學也只有手風琴?!饵S河》出名之后,于奇瑞竊以為自己名不副實,開始刻苦練琴。
那時候指揮文老師也感覺到了自己的不足,不能快節(jié)奏的曲子只用甩手療法,慢節(jié)奏的曲子只用太極八卦那些套路。他設計了一系列新的指揮動作。他還向名指揮學了一個拉洋車的動作想要用上。他不光要對著錄音練,對著鏡子練,他還要對著于奇瑞這個活人找實戰(zhàn)感覺,所以他也不斷約于奇瑞到文化館一塊兒練習。
但是于奇瑞白天還有課。子弟小學師資緊張,除了音樂,他還兼了美術。他只能在兩堂課的間隙中來回穿梭。步行來不及,只能騎自行車。但大馬路和柏林路相交的那個十字路口卻使他打怵。他怕紅燈,怕往右拐,怕往右拐了再往右拐,那他還練什么琴,練自行車算了。
胡一六來了,知道了,說:“于老師,我?guī)?。”于奇瑞說:“不行,廠門口一個警察,柏林路有崗樓子,中間能帶幾米遠?那還不如推著走?!币幌氩粚?,又說,“那還不如走?!焙涣胂?,說:“我給你扶著車子,跟著你跑怎么樣?碰見紅燈我一把抓住?!庇谄嫒鹫f:“那哪行。”胡一六說:“怎么不行!好吧我的于老師,我這就去找人換班,只要你練琴,我全上夜班,白天我來給你扶車子。我換上運動服,換上球鞋。我正好沒有個鍛煉身體的好機會,于老師你一定得把這個機會給我?!?/p>
于奇瑞說:“那,你不睡覺了?”胡一六說:“我早晚兩頭睡點兒就夠用了。在車間里邊也不是一點兒不能睡,下半夜當官的都困了,我在棉花垛上挖個窩趴下,誰還知道?”
胡一六真的跟在于奇瑞的自行車后邊跑了起來。棉紡廠到文化館二里多路,胡一六跑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那情景使得大馬路上的人直發(fā)愣,以為是戴眼鏡的偷了小瘦子的自行車。
跑過那么幾次,那天跑到文化館之后,于奇瑞突然火了,對胡一六撐粗了嗓子說:“你聽我的,再不用來了,我自己能行!”
第二天,于奇瑞提前出發(fā)。沒走出多遠,聽到身后照舊傳來跑步聲——胡一六早就在路邊等著了。
以前于奇瑞騎車是不敢回頭的,這次他不光回了頭,他還不知道怎么就一翻身下了車子。他先是把自己嚇了一跳,繼而又喜出望外。他興奮地拍著車座對胡一六笑道:“好了好了,這回好了,你回去放心睡覺吧,這不,我自己會下了?!?/p>
胡一六說你再來一遍試試。于奇瑞便又來了一遍,果真是會了。雖然險象環(huán)生,但最終是來到地上了。
從那以后,于奇瑞隨時隨地都想著提攜胡一六。但胡一六進星海樂團,并不全是沾的于奇瑞的光。
于奇瑞去文化館排練,胡一六鞍前馬后,他替于奇瑞抱衣服、提包、倒水。后來他也替文老師干類似的事兒。
樂隊里沒人理他,他不著急,他拿自己不當外人就是了。他無論走到哪兒,都是人還沒到,笑先到了。見了樂隊的人,無論長幼,統(tǒng)稱老師。扎進人堆里,屁股沒坐下,先撒一圈兒煙,雖然他自己并不抽煙。
星海樂團進個新人像移植個器官似的,會有各種各樣的排異反應。大家觀察了胡一六一陣,發(fā)現(xiàn)他不是個器官,而是個跟班,就放松了警惕。
后來胡一六當然就黏在樂隊上了,在樂隊排練的時候他會坐在大提琴聲部的旁邊,看看譜子,看看指揮,看看拉琴人的手。一會兒不懂,一會兒又懂了。有時候還要小聲地哼唱。
演出的時候他更是每場老早就到,往車上搬東西。搶著搬那些最沉的。滿臉滴汗也顧不上去擦。
樂隊短距離運動的時候,他像一個身上扎滿了果子的刺猬。他抱著于奇瑞的譜子,背著文老師的總譜包。他還經(jīng)常要給首席大提琴手背著大提琴,給銅管聲部長提著圓號,有時候脖子上還要再加掛一把小提琴什么的。
這時候你從后面只能看到一大堆移動的物件。從前面你可以在箱包的空隙中看到胡一六的臉,緊咬著牙,流著熱毛子汗。
那時候大家心情大變,都感覺胡一六這人真可以,能吃苦,能吃虧,能干。好人!
所以有一天,當胡一六拿了大提琴遠遠地坐在樂隊后邊時,沒有人感覺特別不舒服。即使有人感覺扎眼,耷拉下眼皮也可以忍受。更多人對他友好地笑,表示歡迎入伙。
胡一六轉正以后,事情的敗露就不存在時間問題了。他不可能老是一個人坐后邊。大家很快發(fā)現(xiàn)他只認D大調,拉別的調需要換算,很麻煩。而且他拉起琴來很帶架兒但是沒有聲兒,問他,他說他也不知道他的琴什么毛病。幫他檢查,才發(fā)現(xiàn)別人的弓子擦松香,他的弓子打肥皂。同時敗露的還有胡一六把“升半音”老是說成“升半拍”,這不是一般智商能想出來的,屬于世界級爆笑性新聞,傳出去會使星海樂團很搞笑。幸虧于奇瑞及時啟發(fā)文老師說胡一六可以留作他用?!八粫璂大調也是我的失誤,不能光怨他?!蔽睦蠋熿`機一動,找胡一六單獨談話,讓他干了星海樂團的專職樂務。胡一六死地后生,努力工作,地位迅速上升,到達于奇瑞、薛再生之上,可以進言參政議政,被稱作“D大調的內務大臣”。
7
“文丑子怕老婆”,是松林路的一句成語。
文丑子就是文老師。他家是地主出身,他老婆家是三輩子的貧農。他是藝術中專生,文化館業(yè)務干部,“臭老九”。他老婆是小學畢業(yè)生,街道靴鞋廠鞋幫組工人。比團體總分,他老婆占優(yōu)。兩人結婚,是文老師攀了高枝,他老婆一不小心“失了足”。
文老師頭小,所以臉只能長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再大沒有地方了。文老師老婆拿著臉和文老師賭氣,把臉長成文老師的兩個大。所以他們的結婚照好像文老師老婆把臉趴在鏡頭上,文老師卻躲出去很遠。
結婚以前,文老師老婆有腰有腚的。結婚生孩子以后,她又拿著體形繼續(xù)和文老師賭氣。她眨眼之間就把身體弄得圓溜溜的,還把屁股向后撅出去一塊,整體上看像極了一個花鼓爐子。她整天頭發(fā)冒煙鼻孔噴氣,也就是個爐子,要是又細又長的文老師敢站在她身后,那他們家就連煙囪也不用買了。
松林路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昵稱文老師老婆“花鼓”。
公理公道地講,文老師又細又長也不能光怨花鼓,這和文老師不聽他娘的話也有關系。文老師剛長成男人的時候,他娘就拉長了臉告誡他:“少動女人,動多了傷身體,沒看你爹。”文老師的爹死得早,但是并不是他娘說的那個原因。他爹是“土改”時死的。他娘編假話嚇唬兒子,主要是怕兒子知道真相后在外邊惹禍,其次才是怕兒子損陽折壽??晌睦蠋熢诳幌履芟胫锏脑?,一上炕就什么都忘了。
文老師他娘多半時間住文老師他姐姐家,偶爾才到兒子這邊住幾天。文老師的房子實際就一間,后窗臨街,門開在院里,倒背著手立在松林路上。文老師結婚時,在房間中間夾個板壁,在板壁上開個門,摳個窗洞,在門上掛塊布簾子,在窗洞上用膠布粘塊玻璃,把一間做成了里外兩間。里間有炕,睡覺,外間起居做飯。他娘來了就在外間臨時搭鋪。
那時候文老師和花鼓的婚姻主要靠炕上運動來平衡彼此的心情,文老師更是用那個來發(fā)泄一肚子窩囊。但是他娘有個毛病,晚上里間一有動靜她就犯咳嗽。這個方法剛開始有效,后來很快失靈。
花鼓咬著牙對文老師說:“你給我繼續(xù),不能停,你就當成給你娘治咳嗽還不行?”
接著兩個人一塊兒出大聲。果然,文老師他娘不咳嗽了,但是轉移成了別的病。
有一次正是文老師在上花鼓在下,弄得滿炕轉,轉得花鼓面對了夾壁上的窗洞。花鼓突然就大張著嘴,手指窗洞翻了白眼。嚇得文老師趕緊叫了暫停找眼鏡,卻只見窗洞還是那個窗洞。
等到花鼓緩過氣兒來,文老師佯作不知地問:“怎么了?。空l?。俊被ü南仁请p手死命掐住文老師脖子,嘴里咝咝地出了一陣子氣,又左右開弓在文老師臉上扇了兩巴掌,然后又拉警報一樣發(fā)出一聲長嘯,最后才拖著長腔哭罵起來:“誰,誰,誰!還不是那個老不帶彩的老——妖——精!”她突然又瞪直了眼睛,咬牙切齒,一迭聲兒地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婆!打倒老流氓!打倒文玉圭文丑子他娘!”赤裸著身體就往外間沖。文老師趕緊抱住她,一邊朝他娘喊:“還不快跑!”他娘眼前“土改”重現(xiàn),趕緊遁入漆黑的夜,傍身的小包袱也沒來得及拿。
兩歲的女兒嚇醒了,跟著她媽一起哭鬧,在花鼓的噪聲里加進一個如錐的尖聲。文老師的腦子本來就嗡嗡響,像星海樂團低音聲部的齊奏,這一來齊了,一支小提琴協(xié)奏曲撕心裂肺地奏到了高潮,文老師卻只知道團團轉,不知道該打什么拍子。
花鼓從此內分泌失調,上火、發(fā)干,例假也亂了套,應該滋潤的地方不再滋潤,應該滋潤的時候也不能滋潤。有時候卻又會突然發(fā)情,不分晨昏也不擇時機。文老師的脾氣越發(fā)溫良恭儉讓,跟花鼓說話的語調綿軟甜美如山東特產高粱飴。以前他最愛聽小提琴協(xié)奏曲,現(xiàn)在他一聽那東西就心煩意亂,認為只有不正常和月經(jīng)不調的人,才會寫出那么折磨人的東西。
8
但是那時候文老師不愛聽小提琴協(xié)奏曲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以前愛聽是顛撲不破的事實。星海樂團有一小撮人揭發(fā)了他,材料上寫的是“他深夜躲在小黑屋里偷聽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xié)奏曲》”。
材料直接給了區(qū)革委,處理意見很快下來了,文老師暫停工作,馬上上花果山參加思想學習班。
電話通知了笙館長,打電話的是個四川人,笙館長問:“學習班?什么問題?”那人說:“我也不知道是啥子問題,聽說是偷聽‘嘀嗒屌?!?/p>
笙館長眨巴著眼睛百思不得其解:“什么‘嘀嗒屌?那個東西能偷聽?”
笙館長愛喝酒,喝酒的方法很有個性,下班路上,見了賣酒的小鋪就進去,一兩散白酒,摻上白開水,什么下酒菜也不要,連本地人常說的“釘子蘸鹽水”都不用,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去,一抹嘴,跨上自行車就走,再到下一家喝去。從文化館到笙館長家總共六家賣酒的,他一般在到家以前就喝得暈頭轉向了,車子也不能騎了,家也找不著了。所以笙館長幾乎成年累月地推著車子滿街逛,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闖。他老婆因此和他離了婚,幸虧他女兒待他不錯,收留了他不說,還堅持天天上街找爹。
后來笙館長在文化系統(tǒng)就地取材又找了一個老婆。該女士原來唱過大鼓,胖大肥碩,那年頭兒也敢涂脂抹粉穿得珠光寶氣。笙館長新婚大喜,常穿得新嶄嶄的,推了車子,和新夫人在街上漫步。見了熟人,滿臉堆笑,別人沒說什么,他先說同喜同喜。別人翻白眼,他也說同喜。只是自行車太破了,醉生夢死的時候摔爛了,真正的鈴鐺不響,全身都響,走起來稀里嘩啦的,像給二人的行進敲架子鼓。
笙館長把于奇瑞和薛再生請到他的辦公室虛心請教,揪起眉頭也揪起嗓子說:“怎么回事兒呢,這是?什么叫,啊,‘嘀、嗒、屌?”
他把三個字分得遠遠的,免得它們組合起來,使他渾身難受局部發(fā)癢。
于奇瑞說:“都聽,誰不聽?這是業(yè)務。專業(yè)的也聽,不聽《天鵝湖》,哪有《紅色娘子軍》?”
薛再生說:“文老師聽的時候,也許,小澤征爾正在地球另一邊兒指揮演出老柴的這部協(xié)奏曲呢?!?/p>
薛再生看到笙館長的眼皮眨得像蜂鳥的翅子,解釋說:“就是你說的那個?!?/p>
笙館長說:“嘀嗒,啊屌?”
薛再生說:“啊。”
笙館長還是半明不白的,急吼吼地說:“你們無論如何得教教我見了領導怎么說哦?!?/p>
于奇瑞說:“這還不好說,你就說調查明白了,老文他聽的是《小二黑結婚》,那些告狀的人不懂,以為是那個什么。”
笙館長又說:“嘀嗒,啊屌?”
薛再生突然變了臉,朝笙館長吼道:“什么嘀嗒啊屌,D、大、調,聽好了,把聲調說對了,是‘調,不是‘屌。你普通話四聲不分,連個調還是屌都分不清,你還當?shù)氖裁次幕^館長嘛你!”
說完摔門而去。
笙館長愣在那里,張口結舌了半天。
于奇瑞也被薛再生嚇了一跳,安慰笙館長說:“沒事沒事,薛再生他是替你著急?!?/p>
笙館長眼珠呆滯,旱魚似的吧嗒了兩下嘴,嘆口氣說:“于大師啊,可惜再生他說得都對啊。你們看我活著,其實我早就死了。我好好一個農民,家有薄田,本來不想出來當官啊。可是我也放過槍扔過手榴彈,多多少少也有功啊。我干工商干得順風順水為什么一竿子把我撥拉到這個一溜邪氣兒的文化館來受這個罪哦。我也想過學業(yè)務說普通話,但是我這一把年紀沒有一點兒基礎我能弄懂‘嘀嗒屌還是‘D大調?當年我拍拍會計的腚,無非讓她好好干活兒,算是什么作風問題嗎?,F(xiàn)在批我斗我,一打打我個半死,但是打我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笙館長說著,面部痙攣,老淚縱橫,嗚嗚哭出聲來??拗拗?,他又立停,瞪眼說:“薛再生他不能摔木碗兒啊,老文不在,樂隊活動不能停啊。開會什么的,區(qū)里還指著我們這個星海樂團打門面來?!?/p>
于奇瑞說:“摔木碗兒不會。薛再生不是那號人?!?/p>
笙館長說:“真的不會?啊呀你跟他說我給他賠禮道歉哈。”
于奇瑞說:“他摔打你,應該他給你賠禮道歉?!?/p>
笙館長說:“我活該,遇上這些破×事兒,連個,啊,D那個什么……”
他又問一次于奇瑞:“什么來的?”
于奇瑞鼓鼓嘴才說:“D啊,大啊,調!啊呀我也差一點兒跟著你進了胡秫地?!?/p>
笙館長如此器重薛再生,蓋因那時候薛再生已經(jīng)上升為星海樂團副指揮。首席本來就是副指揮,但是以前是名義上的,現(xiàn)在是上了臺了。
那時候星海樂團出現(xiàn)異象,每次排練結束,文老師剛要拿腔拿調地講話,大家都看薛再生,他不動,大家也安靜地坐著,他一收拾家伙,大家便稀里嘩啦,轟的一聲散了。文老師只好雙手圍成擴音筒,干干地喊:“別忘了,下禮拜幾,幾點?!?/p>
文老師對此情此景做過比較性思考以后,有時候便忍痛把指揮棒讓給薛再生揮舞一下。
薛再生和文老師的指揮藝術有幾大區(qū)別。
文老師指揮,面前放著總譜,所以腦子里沒有譜,手上也沒有音樂。
薛再生指揮不用譜子,譜子都裝在腦子里。
文老師的動作,都是模仿某名家的。名家是胖子,他是瘦子,一樣的動作,他做出來并不是名家的效果。
薛再生的指揮動作基本不講套路,都是從感覺出發(fā)。要求強的時候,他瞪眼,握著拳哆嗦,有時候再加上跺腳。音樂最激烈的地方,他劈頭蓋臉打組合拳。音樂輕柔抒情的時候,他閉上眼撫摸。樂曲結束時是最見指揮功力的地方,如果是強結束,薛再生會用雙手把全體樂隊一把攥死。弱結束的話他會伸出兩個手指把飄浮的余音先捋一捋,捋成一只蚊子,再在適當?shù)臅r候悄悄捏死。捏死后還要一哆嗦,把尸體扔出去。
他第一次扔尸體的時候獲得星海樂團的全體鼓掌。
文老師排練前先講課,抄一些說明文干干巴巴照著念。
薛再生不講解音樂,只在音樂進行中給出提示。要求漸強的時候他說:“杠杠兒起來(勃起)!”抒情的地方,他說:“唱!唱起來?!彼约阂渤饋怼?/p>
處理兩拍子的三連音的時候,薛再生徹底擊敗了文老師。文老師堅持打他的兩拍子,讓樂隊自己去解決二除以三等于幾的問題,導致樂隊一片混亂。薛再生卻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三拳,打得樂隊人人清醒。
之前于奇瑞已經(jīng)在排練現(xiàn)場為“二除以三”這件事和文老師爭論過,說:“你把簡單的事兒弄復雜了?!蔽睦蠋煯敱娤虏粊砼_,對于奇瑞說:“你彈好你的琴就行了吧,我還能把兩拍打成三拍?”后來薛再生真的把兩拍打成三拍,而且效果奇佳。于奇瑞得意地跟文老師說:“你看看。”文老師臉色發(fā)青,歪著腦袋不說話。
那樣的情況,使文老師和薛再生的關系越來越微妙而不是復雜。
一次演出之前薛再生發(fā)燒,其實也沒嚴重到不能上臺,卻托人捎信給文老師請假。文老師大驚失色,立即來到薛再生家,柔聲細氣地說:“無論如何你也要堅持一下,哪怕只是上臺坐著,不拉?!?/p>
那時候《黃河》演出兩周年了,文老師對指揮工作已經(jīng)很開竅,他的竅門就是在容易迷路的地方跟著薛再生走。
文老師顧了茅廬,薛再生答應盡量爭取參加演出。演出前一小時,薛再生還沒動身,文老師卻推著女兒的兒童藤車來接他了,說:“我來推你吧?!?/p>
那一刻薛再生感動得什么似的,也慚愧得什么似的。
9
其實那時候薛再生也偷聽過“D啊大啊調”,不過不是柴可夫斯基的,是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也都叫《D大調小提琴協(xié)奏曲》。
星海樂團的副首席呂金迪人小鬼大,在社會上交往了幾個中俄混血大朋友,從他們那里搞到一批從蘇聯(lián)走私過來的古典音樂大唱片。呂金迪聽過后,留下自己喜歡的,把剩下的加價轉讓了出去。
那時候薛再生剛由學校分配進工廠做學徒工,拿出一個月的學徒補貼二十一塊錢買了呂金迪三張唱片。用的先斬后奏的辦法。他家他奶奶掌財政。他奶奶對薛再生有求必應,只是囑咐薛再生千萬不能讓他爸媽知道。
薛再生選了個月黑風高夜,趁他媽上夜班時,湊了一批人和設備。拿電唱機的可以帶上自己的得意弟子,拿收音機的可以捎上自己的姐姐和準姐夫。大家像搞地下工作一樣秘密會聚到薛再生家廚房里,關門堵窗地享用他們的音樂盛宴,聽許多世界“名指”指揮世界名團演奏的世界名曲。除了呂金迪轉讓的,還有其他人從其他渠道弄來的,都是以前聞所未聞的,都是一聽使人開了腦蓋兒的……
他們沒有懂俄文的,他們當時并不知道柴可夫斯基《第一交響曲》的標題是“冬日的幻想”,但他們照樣蜷縮在那里幻想。誰也不看誰,或者閉著眼,或者望著天。長號的獨奏悠長而又悲愴,他們的脊背一陣陣過電。有人自言自語:“我想起了下鄉(xiāng)的日子?!本蛦鑶柩恃士蘖似饋?。
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xié)奏曲》剛一奏響的時候,他們汗毛倒豎,其中一個憋了一陣子說:“啊呀不好,我想打人!這個比造反歌還厲害哈。”
聽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樂》“鬼子進村”那一段的時候,他們驚得下巴都掉了。一齊說:“啊呀呀原來如此,《平原游擊隊》!”
聽到下半夜,薛再生問:“還聽?”有人問:“還有?”有人說:“聽吧,機會這么難得,沒有了就把聽過的再放一遍?!毕锣l(xiāng)回來的那個說:“就是,我都想聽著這個死了算了。”
直到晨光初露,他們才依依不舍散去。
薛再生問奶奶:“怎么樣?”
奶奶說:“二十一塊怎么也不值?!?/p>
薛再生說:“我是說音樂怎么樣?!?/p>
奶奶說:“音樂呀我聽就是一條狗,低著頭,在雪地上走?!?/p>
薛再生說:“您這是說哪一段?”
奶奶說:“就那一段,先轟轟隆隆,再吱吱勾勾?!?/p>
薛再生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奶奶說的究竟是哪一段。他奶奶一開始給孫子們放風,聽外邊兒的動靜,后來就堆在里屋炕角那兒點了一夜頭,有時候是打盹兒,有時候是表示把音樂聽進心里去了。
正說著,薛再生爸爸披著衣服從里屋出來,瞪大眼說:“知不知道你們這就叫樹欲靜而風不止,以后這樣的事兒還是少搗鼓?!?/p>
10
薛再生找到呂金迪說:“你小子怎么回事兒?”
呂金迪說:“我沒騙你,就是七塊一張。”
“我不是說唱片,我是說文老師?!?/p>
“哦,你說老柴‘D大調?我借給他的,怎么啦?”
“別裝蒜,是不是你們告的他?他可是上有老娘下有老婆孩子的人,不能這么搞!他老婆已經(jīng)起了疑心,找笙館長說:‘什么學習班,我這幾天眼皮老跳,是不是把俺男人抓起來了?接著哭得稀里嘩啦的?!?/p>
“他老婆懷疑你?”
“這和她懷疑誰沒有關系。趕緊寫信,給文老師上解藥?!?/p>
“哪有信,不是寫的信,不用信,打個電話就行?!?/p>
“就可以抓人?”
“那么怎么的。他那也不算抓。你不知道哦?判刑,槍斃,也就是一個電話的事兒?!?/p>
呂金迪沒命地抽了幾口煙,繃起臉來又說:“本來也不想瞞著你,因為這件事其實還不都是為了你。不信你去問問結巴籃子和關和平,我們怎么商量的。當然這也是大家的藝術生命問題,而且關系到將來咱‘松林路樂派的歷史定位。文老師他也太沒數(shù)了,一個搞民樂的,一開始連五線譜都不識,更別說移調樂器,凈是占著茅房裝拉屎。我給他聽老柴‘D大調本來只是讓他補課的,后來是結巴籃子他們……”
薛再生瞇眼看呂金迪,沉吟半晌才說:“我能理解你們。全世界,哪里,任何時候都有反對派,這個很正常。但是你們這么弄,道德上站不住。最輕你們這也是無聊、空虛、惡作劇。不過,松林路樂派的說法很好。還有謝謝你們對我的好意,但是問題沒你們想得那么簡單。先把這件事了了,把文老師放了咱再慢慢說。”
“你聽我說?!?/p>
“你不用說。不就是咱們拾柴,文老師烤火?”
“豈止!一方面老文里里外外都以星海樂團做資本,在館里居功自傲,把笙館長也不放在眼里。另一方面卻貶低你和我們的作用。最不應該的是,他竟起用胡一六這樣的其實連D大調也他媽不認的鳥人。我們的意思,不行咱們拉出來自己單干。”
“另立山頭?那是胡說八道。我們的社會制度決定了,要搞音樂恐怕離不開文化館。文老師干是正當防衛(wèi),我干是謀權篡位。至于藝術上誰高誰低自有公論,不是自有公論,是已有公論。再說爭那個干什么?我們能各盡所能享受音樂就行了。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很同情你。你也知道你的父母都曾經(jīng)是我的老師,他們‘文革初期被打倒的時候,我可以想象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控制住自己,不然發(fā)展下去會不好收拾。還有一件事我也趁這機會給你說開了,我知道我拉首席你也不服,但是你代替不了我。首席要的是綜合素質,你比我還是單薄了點兒,你可以拉獨奏,但是你做不了首席。哈哈你們沒想怎么收拾收拾我?”
“你看你,那個怎么不可能,啊,不是,那個怎么可能!”
“要用‘雞皮釣滕老師的不是你們?”
呂金迪愣了一瞬說:“這個×養(yǎng)的兩面三刀的結巴籃子,是不是他跟你說的?這就是他一個人的主意,我們都沒同意?!u皮和我什么關系,我能叫她干那種事?”
一提“雞皮”,呂金迪沒了脾氣。
薛再生聽說的情況是“雞皮”本名季萍,文化館聲樂隊美女歌手?!胺磳ε伞绷硗馊齻€核心人物,一個吹長笛的小平頭(關和平),一個吹圓號的大白鯊(沙一鳴),還有彈貝斯的結巴籃子,他們同時看上了“雞皮”,就在三個人一起伸出脖子圍住“雞皮”還沒下手的時候,呂金迪來了個老鷹抓小雞叼走了“雞皮”,閃得那三個腦袋碰了腦袋?!半u皮”很快懷了孕,找大白鯊姐姐安排秘密流產,流產后不敢回家就住在結巴籃子家后院的雜物屋里。結巴籃子和他哥哥分了家,單獨占有那間雜物屋。呂金迪回家偷倆雞蛋,借結巴籃子家的水壺到松林路火燒鋪從茶爐里打壺開水,把雞蛋燙得半生不熟地讓“雞皮”補身子。那時“反對派”全體輪番照顧雞皮。
另外薛再生也知道“反對派”他們整過于奇瑞。所謂“整”也就是突然一起不理他,視他如空氣。呂金迪對他薛再生還是收斂的,只敢做些小動作。比如趁他上廁所的時候拉拉他留在譜臺上的琴,如果弦調得沒問題就正經(jīng)拉一段旋律表示在試琴,弦調得不太準就拉些怪聲讓大家注意首席的水平不咋地。他知道更多時候“反對派”只是瞎折騰。呂金迪體形像詠春拳的練拳樁子但是身體靈巧很能上躥下跳,整天帶領“反對派”跟過山的猴群似的轟地掠過馬路又轟地鉆進院子。再不就晚上躲在黑影里嚇唬人。打賭——嚇得那人蹲下多少錢,坐在地上多少錢,出聲多少錢,不出聲多少錢。
他們嚇過他,半夜三更四個人一起大喝一聲從樹蔭里沖出來夾住他,結果他直挺挺站著一動不動,也沒出一點兒聲,使他們很掃興。
不久文老師的學習提前結束,回家后花鼓問:“放出來了?”
文老師說:“學習嘛怎么還……”
花鼓說:“看樣學得挺好,學得眼鏡都糊著膠布?臉上的青那是怎么的?”
文老師打個哆嗦說:“你知道了?”
花鼓說:“我不找老笙要人你就等死吧你?!?/p>
文老師說:“不騙你,就是學習班,學習班光讓寫檢查不讓睡覺,不打人。眼鏡是溜門子的‘造反派干的。不認識,也不知道哪派的。”
花鼓摸摸他的臉說:“疼不疼?吃虧了。”
文老師想想經(jīng)歷的慘狀,抱住花鼓放聲大哭。
花鼓說:“哎喲出水了??觳挥每蘖?,趕緊來吧,把我當‘反動派造一頓,出出你的窩囊氣?!?/p>
完事后文老師感慨不已,說:“還得聽‘D大調?。 ?/p>
花鼓說:“恣(爽)糊涂了你?”
文老師說:“我的意思是沒有學習班,哪能看出咱的夫妻情?!?/p>
花鼓說:“才知道你,才知道你。還真是,我看通過學習班,我覺著我也沒有病了。也怨咱以前太勤了吧?!?/p>
文老師趕緊說:“所以咱娘有咱娘的道理?!?/p>
那么你叫咱娘想來住還來住,把小窗做個簾子就行了。
與此同時薛再生想找笙館長道歉,一進館長辦公室就看見笙館長模樣變了,正在戴著花鏡捧讀經(jīng)卷。笙館長一看是他,抱住他就不停地拍打起來,拍得他塵土飛揚直咳嗽,什么話都沒說出口。
激動過后笙館長說出了激動的原因:“謝謝你和于奇瑞,真是人不學習不如物,以前以為交響樂就是又叫又響,協(xié)奏曲還以為是要血揍誰,哈哈。現(xiàn)在我知道了,世界四大小提琴協(xié)奏曲,有三個D大調。十大協(xié)奏曲有四個D大調,三個d小調。d小調也不是善茬子,而且大調就是男的,小調才是女的,所以嘀啊嗒啊,啊!——也不是我胡說的?!?/p>
11
那時候時間飛速運轉起來,十來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笙館長退休以后,文老師熬成了文館長。他娘臨終的時候把他爹的事兒告訴了他,盼望看他哭罵一場。文館長說:“那是民族的記憶不關我事?!蹦樕蠜]有什么表情,他娘沒有辦法只好咬牙咽氣。
雖然文館長女兒小時候哭都能哭出小提琴協(xié)奏曲,文館長卻對女兒說:“沒有必要把音樂當作專業(yè)來搞嘛,作為愛好可以啦。有幾個D大調就夠聽的啦,世界哪里需要那么多音樂家呀!關鍵是這一行也全是錢鋪路啊,所以貨真價實的少之又少??!”
花鼓成為館長夫人以后在松林路開了第一家早點鋪,比起以前從事的修鞋業(yè)務,明顯收入多了,勞動強度低了,社會形象也提高了。
松林路那時候興起燒油的土暖氣,告別了老式的煙囪和爐子。
笙館長退休以后繼續(xù)學習音樂理論,專門研究D大調為什么那么吃香。東抄一段,西抄兩段,合成三段,出了專著。還捎帶著研究了《鼓子的歷史》,把他唱大鼓的老婆寫進了文獻。
胡一六先是調進文化館,接著調進文化局,而后成了八林區(qū)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每逢視察工作觀摩演出,他都少不了翹起嘴唇巧聲發(fā)問:“這個曲子這么好聽,D大調的吧?D大調那可是個好調兒?!?/p>
每次給樂隊講話,都要囑咐樂手:“弓子可是不能打肥皂哈?!?/p>
胡一六進星海樂團的時候引起松林路老百姓感慨萬千,他戴上文化局局長桂冠的時候老百姓感覺理所當然。雖然沒有放鞭炮,但是也沒有上街游行喊口號。
做出過激反應的只有呂金迪。
他結結實實揍了胡一六主席一頓,為揍這一頓他先練了詠春拳。“反對派”已經(jīng)散伙,只有呂金迪和結巴籃子有聯(lián)系。結巴籃子偵察到胡一六常到八林公園散步,呂金迪就埋伏在八林公園的柳樹林子裝作拉琴釣馬子。胡一六看見他以后,還沒來得及決定是迎上去搭訕還是扭頭逃跑,呂金迪就下了手,一邊橫平豎直地揍一邊說:“知道為什么揍你嗎?”
胡一六說:“你小心!”
“小心什么?我揍你這樣的是替天行道?!?/p>
“小心地上那個窩,別崴到腳?!?/p>
“為什么揍你?別打岔!”
胡一六又說:“你小心!”
“又小心什么?”
“打哪兒都行別打臉?!?/p>
“他媽你還知道要臉!”
說著拳腳加力。
“還不知道為什么?”
“知道知道,我和‘雞皮你夫人光搞對象兒沒結婚?!?/p>
“不是為那個。那算什么。她那是自甘墮落。那時候我和她也沒什么關系?!?/p>
“那就是我向文丑子告密。”
“告什么密?”
“我沒告你,我是告薛再生。”
“你告薛再生領導我們要叛變不就是告我們嗎!但是哪有的事兒!但是你這一告鬧得星海樂團樹倒猢猻散,改變了我們一批人的人生命運你知道嗎?《黃河》是我們的青春,星海樂團是我們的搖籃,因為你這個D大調內務部部長的卑鄙無恥,害得我們的青春不是一片燦爛而是一片糟爛。這是多大的損失你知道嗎?”
一邊放風的結巴籃子舌頭黏在上牙橋上做個要說話的動作,發(fā)出“嗤嗤”撒氣聲。
呂金迪替他說:“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及時地結束,區(qū)里還不知道要怎么處理我們,你知道嗎?”
胡一六脆生生地說:“游街。已經(jīng)定了。那時候看個黃色錄像都游街。”
呂金迪說:“你還好意思說?!?/p>
胡一六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結巴籃子又“嗤”了一聲。
呂金迪又替他說:“要不是‘改革開放,我們都很難看知道嗎,要飯都有可能?!?/p>
胡一六又說:“你小心,你頭上有個‘借溜(知了)要尿尿?!?/p>
呂金迪一抬頭,胡一六借機就溜,撒腿就跑。
于奇瑞教琴教得成績斐然,有好幾個學生登上了世界樂壇,那時候他已經(jīng)被有的人稱作“鋼琴泰斗”,卻被薛再生翻譯成鋼琴“太逗”。
薛再生和于奇瑞來往得好好的突然消失了,四年以后再出現(xiàn)突然就中了邪,說是去西藏轉山發(fā)現(xiàn)了神秘的宇宙法則:萬物全是振動體;量子不可測是真事兒;靈魂不滅;音樂能治病,D大調治得最好。并且他們趴在國境線上創(chuàng)作了交響詩《云南印象》,主調用的是D大調。
責任編輯 張 爍
【作者簡介】阿正,本名張永正,1950年生于青島。自幼對文學、繪畫、音樂皆有所涉獵。大學讀音樂教育。先曾以作曲、配器、指揮等身份活躍于音樂領域。后又曾潛心銅板蝕刻肖像創(chuàng)作,作品曾被選作禮品贈送給來訪的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等多國國家元首。近年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時代文學》《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數(shù)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