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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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0月,因為工作的事情到遵義出差,閑暇之余去參觀了遵義會議紀念館,紀念館門口有一個叫“黔北書舍”的小書店,我在里面買了本名為《滄桑遵義》的書,不厚,就是一本小冊子,在遵義到北京的飛機上一口氣就讀完了。書寫得非常好,全書也就五六萬字左右,短短的篇幅,把遵義的歷史從漢朝一直寫到20世紀80年代,語言簡練,但是在細節(jié)上又絲絲入扣,動人心弦。迄今為止,在寫地區(qū)地域文化、歷史文化的書中,我還沒有看到過比《滄桑遵義》更好的作品。
六年后,也就是2010年,我主編的《休閑讀品》雜志要做一期貴州旅游文化的專輯,于是派我們的同事高遠帶上記者團隊,專程到貴州遵義找到了《滄桑遵義》的作者、時任遵義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韓可風先生,對他進行了采訪,并在他的指導下參觀了他書中提到的很多地方,比如著名的遵義會議會址和婁山關(guān)、海龍囤等等。我們把韓先生的《滄桑遵義》全文也在《休閑讀品》2010年第六期進行了轉(zhuǎn)載,而且配有采訪團隊拍攝的一些精美圖片。
2017年,距我初次讀韓先生的書已經(jīng)有14年了,我終于見到了韓先生本人。當時我準備撰寫一部有關(guān)中國白酒的專著,正在研究中國白酒,特別是貴州的茅臺酒,而韓先生在《滄桑遵義》里對茅臺酒的起源、演變都有過詳細的描述,并指出茅臺酒的興起跟貴州鹽業(yè)的發(fā)展密不可分。這個觀點對我的影響很大,為此我專門到貴州拜訪了韓先生。相隔14年之后,因一本書,我見到了仰慕已久的一位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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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詩人朋友馬海軼曾經(jīng)說過,去見詩人是一件冒險的事情。我對他這句話深有同感,因為作家和詩人,本身感情飽滿,情緒波動比較大,讀其書可以,見其人、與之相交,有的時候并不太愉快,如果相處不好,可能會不太融洽。我14年后才去拜訪韓先生,也有這種因素,總是覺得作家可能個性較強,不容易相處,但真正見了韓先生卻大出意外。
韓先生本人是一個謙和儒雅的人,非常聰明、善解人意、寬厚,每件事都替你想得很周到,但做事又有原則,他的這種原則性表達出來也讓人很容易接受,往往他還沒表示,你就已經(jīng)覺得應該如此,他一旦表達出來,你便覺得更應該如此了。所以,在有過一兩次交往之后,慢慢地就能理解他的原則,甚至不用他再去暗示,你已經(jīng)知道哪些是共同的原則了。朋友相處,總會有意識觀念不同的地方,而他處理這種不同想法的方法,讓人如坐春風,非常舒適。
韓先生出生于一個有文化的軍人家庭。其父是江西上饒人,參加過解放軍,隨16軍解放遵義后便留駐在這里。韓先生出生在遵義,在仁懷縣茅臺鎮(zhèn)長大,曾當過雜志編輯,而且還下海經(jīng)商賣過領(lǐng)帶,也曾入伍參軍,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在對越反擊戰(zhàn)前線參加過軍事行動,轉(zhuǎn)業(yè)回到地方之后在遵義某縣當過副縣長,在地區(qū)某局當過局長,后來到遵義文聯(lián)任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這些豐富的閱歷在他身上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我見到他的時候,并沒有感受到任何與之相關(guān)的氣息,沒有久經(jīng)官場之人的城府,沒有做商人的那種精明算計,也沒有文人的狷介之氣,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學識淵博、儒雅、胸襟豁達、洞徹人性的智者形象。
韓先生自己說他是一個懶散的人。他從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就開始發(fā)表作品,但是我真正讀到的就只有《滄桑遵義》這本書,其他的作品沒讀過,他也沒有給過我。他寫過一本小冊子叫《醬香時代》,那是十多年前的事,那個時候醬香酒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炙手可熱。現(xiàn)在醬香酒風頭正盛,我知道他寫過《醬香時代》這本書的時候就向他詢問,他說那本書寫的不好,也沒有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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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拜訪韓先生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了。沒有日常工作的羈絆,更放松,日常主要的時間就是讀書和思考,寫的東西不多。有一次他在朋友圈曬了一張圖片,有些炫耀他的生活狀態(tài),一瓶茅臺、半罐進口的沙丁魚罐頭、讀著《南渡北歸》,這種生活方式讓人向往。
他的眼界是非常開闊的,對于國際上的熱點問題保持著非常敏銳而深刻的觀察,看問題的立場超然客觀。他的歷史知識非常深厚,特別是關(guān)于貴州和遵義的歷史,如數(shù)家珍,所以他看問題有非常深遠的歷史縱深,再加上他豐富的個人生活和工作閱歷,在和他交流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東西比讀他的書還要豐富,還要直接。
明代大儒黃宗羲說“書到老時方可著,交從亂后不多人?!蔽业?0歲之后,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才能深刻的體會到這兩句話的含義。年輕的時候?qū)懙臅驗殚啔v還不夠豐富,一定有各種各樣的片面性。盡管很多偉大的著作都是年輕人在年輕激情旺盛的時候?qū)懗鰜淼模侨绻@個人老了,他回頭看年輕時的文字,難免會產(chǎn)生梁啟超所說的“不惜以今日之我和昨日之我作戰(zhàn)”的感覺,甚至會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而到老了的時候再寫的書,就會更全面了。
我一向是偏愛自己讀書,很少交朋友。年齡大了,交朋友就更少了,一是時間少了,緊迫感更強,沒有時間多交流,二是真正能讓自己長進、鞭策自己、讓自己的思維更開闊的朋友也并不多。韓先生是我在50歲以后真正結(jié)交的少數(shù)朋友之一,因為他總是能讓我有一種更開闊的視野來看待問題,而且認識深處還具有未來感、現(xiàn)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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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國家是一個有著2000多年中央集權(quán)傳統(tǒng)的國家,所以,某種形式的中心主義深入骨髓地根植于每個人的血脈之中。我們從小本能的就覺得最好的東西應該在京城,最厲害的人物應該在京城。這不只是每個人的思維習慣,也是事實。比如,最著名的學校北大、清華就在北京,中科院、中國工程院也在北京,國家級的期刊雜志,一級期刊、核心期刊最多的也都在北京,各種評審活動也多是北京的專家在組織。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久而久之就形成一個潛在認知,只有北京才是大地方,其他都是邊遠地區(qū)的小地方。改革開放后,經(jīng)濟發(fā)展多元化,又出現(xiàn)了一線城市、二線城市之說,比如北京、上海、廣州是一線城市,是所謂先進生產(chǎn)力聚集的地方,也是先進人物聚集的地方。似乎只有這些地方才能出現(xiàn)大人物,這是思維慣性主導的一種思維模式,而且很大程度上是有事實作為支撐的一種思維模式,是根深蒂固的。我成長于青海邊地,是邊陲之人,有幸在北京讀了大學,感覺見過大世面,也曾經(jīng)有念念不忘的那種在京城呆過的優(yōu)越感,這種陋習在近十年以來才慢慢淘洗掉。與韓先生的交往使我更加徹底地淘洗掉了這種陋習。
貴州遵義按照這種思維方式看是個偏僻的地方,一座小小的山城,要不是因為紅軍長征經(jīng)過那里,遵義會議在那里召開過,可能就不會被人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周恩來總理對茅臺酒的傾情推薦,恐怕那地方的茅臺酒也不會有現(xiàn)在天下第一名酒的風頭。但是遵義這個地方在遵義會議之前,在茅臺酒名揚天下之前,就有過文化上的大人物。遵義市南面30多里有個小地方叫沙灘,沙灘就產(chǎn)生過三位文化巨匠,一位叫鄭珍,一位叫莫友芝,還有一位叫黎庶昌。鄭珍和莫友芝主編的《遵義府志》,被梁啟超評為天下第一府志。莫友芝曾以布衣入局,做過十多年曾國藩的幕僚,但兩人始終以朋友相稱,曾國藩評價莫友芝“豪英不地囿,十九興偏邦”,意思是說這種英雄豪杰根本不受出生之地的限制,大人物十有八九是出于這種偏僻的小地方。
曾國藩形容莫友芝的這句詩用在韓可風先生身上也是恰如其分的。韓先生的見識、胸襟、學識完全讓你想象不到他是這么一個偏僻地方的學者和作家。我也接觸過一些地方的學者和作家,確實有些學者研究地方史或者地方文化,就會有一些地方意識,韓先生則沒有。韓先生的地方文化史的知識是非常淵博、深厚的,但同時又充滿著人類意識、世界意識和未來意識。這幾年跟韓先生的交往比較多,每次去拜訪韓先生時候,都不會覺得自己是要去遵義這種小地方,而是有一種去巴黎、倫敦、紐約等大碼頭去拜訪大人物的感覺。所以慢慢真正理解了,有些人如果心胸狹隘,即便身居通都大邑,依然有那種“窮巷多怪,曲學多辨”的陋習,而有些人如果心靈寬闊,即便身處鄉(xiāng)野草莽,仍然是一個世界的中心。韓先生無疑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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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先生是筆者這幾年少數(shù)有精神交流的朋友之一,跟他的交流一直在持續(xù)進行。我知道韓先生不僅在思考,也在寫作,他的寫作很大程度上是以歷史學家的姿態(tài)來進行的,他在記錄歷史,同時也是在探索一個新文明的基礎(chǔ),思考新文明的常識,他的表述方法是文學式的,他的思維方式是歷史學家和未來學家式的。我期待他未來的大作能夠再度結(jié)集問世,以啟迪更多的讀者。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