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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豬菜,大骨頭,這才叫東北

2020-02-05 06:14尤丹娜
南風(fēng)窗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血腸骨頭口味

尤丹娜

2020年1月5日,零下23℃的東北清晨,村民正在把待宰的年豬驅(qū)趕到前院

老駱家的過年準(zhǔn)備,是從殺年豬開始的。

老駱住在吉林省長春市蓮花山開發(fā)區(qū)莫家村,臘月十一的清晨,當(dāng)我們穿過崎嶇的山路來到他家時,院子里的土灶上早已燒好了開水,層疊的熱氣像是特殊的信號,在東北零下23℃的凜冽寒風(fēng)中招搖地升空,預(yù)告著主人家“好事將近”。

來幫忙的鄉(xiāng)親們早已到齊。粗繩子用來縛豬蹄、化肥袋子用來蒙住豬頭,摩拳擦掌的大叔們一起拎著各式工具,踩過積雪,掀開紅色花床單做的豬圈門簾,趕著“二師兄”上刑場。

豬一叫,整個村子都醒了。

對門院子里看家的狗也聞聲趕來,遠遠地踱步,等著撿食些熱鬧的果實。我離得更遠一點,看到駱?gòu)鹉没炝他}的溫水擦干凈豬脖子,一刀下去的時候,順著那股氣力趕緊閉上了眼睛。

耳邊響起嘶叫聲,我睜開了眼睛,看著駱?gòu)鹨呀?jīng)拿了盆子接住了冒著熱氣的豬血。嘶叫聲漸沒,直到最后一點血流干,駱?gòu)鹨贿吥钸吨斑^年了過年了”,一邊把盛滿血的盆子拿進屋中晾涼等著制作血腸。

吃了二十幾年豬肉,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殺豬——溫馨的“年”與兇猛的“刀”、寒冷的“冬”與溫?zé)岬摹把薄⒒伒摹叭狻迸c堅硬的“骨”,就這樣突兀地一起向我襲來。

“肉盤子”

放凈血的豬被抬到土灶上,駱叔和幫忙的鄉(xiāng)親們一邊忙著舀起大鍋里滾燙的開水給豬褪毛,一邊催促我們這些幫不上手的人進屋里暖和。

早早燒起的火炕讓屋里維持著10℃的室溫,一只小豬崽在屋里跑來跑去。它還太小,橫沖直撞著用鼻子拱著人的褲腳。

如今,這個“大禮”依舊不可或缺。只有關(guān)系足夠好,才會來幫忙殺豬,前后忙碌,理應(yīng)享受一頓肉的犒賞;只有地位足夠重,才會被特地請來,不能缺南一場關(guān)于肉的盛宴。

今年,因為照顧不周,一窩的15只小豬崽有14只都因病死被掩埋,只剩下它一棵“獨苗”,是明年的希望。屋里忙活著的駱?gòu)鹨贿叞选蔼毭纭壁s進里屋,一邊跟我回憶:“小時候見不到肉,要是這么大的豬崽死了可不能扔,沒啥肉也得剝皮熬骨地吃,管它有病沒病的,解解饞?!?/p>

“解解饞”的結(jié)論引爆了把褪好毛的豬抬進外屋的大叔們,他們紛紛念叨起兒時一年到頭見不到肉的心酸。李叔是今天的“主刀”,像個熟練的外科醫(yī)生,砍頭、剖腹、掏豬腸,手法精準(zhǔn)、一氣呵成,還不耽誤吐槽今昔對比?!斑^去誰家一殺豬,特稀奇,全村都會過來蹭口肉吃?,F(xiàn)在生活好了'殺豬燉肉也不新奇嘍?!?/p>

確實不太新奇了。就連專門來老駱家買肉的人,也沒幾個會順便留下來等待會兒的殺豬菜。

農(nóng)村賣豬肉,不像尋常在超市里常見的“里脊”“排骨”“棒骨”“肉皮”等骨肉分離的詳細分類,而是簡單粗暴地按斤切割豬肉,買者只需說明自己要“頭下第幾刀”和“幾斤”,便會拿到一塊不剔骨的、猶有余溫的豬肉。

趁著賣肉的工夫,專門來幫忙灌血腸的耿叔已經(jīng)洗好了豬腸,把漸涼的豬血和著肉湯及鹽、雞精、蒜末蔥末一類的去腥調(diào)料混合在一起,灌進用白線扎好的豬腸里。

眼看肉賣得差不多了'駱叔就打電話叫來同村的親朋好友和德高望重的長輩。駱?gòu)鸢褎倓偢钕聛淼氖畞斫镂寤ㄈ馇谐啥垢笮〉膲K兒,放進用桂皮、八角、花椒爆香后添好開水的鐵鍋里“烀”上,放入事先切成細絲的酸菜,又另起一灶煮剛剛灌好的血腸。蒸汽在廚房里彌漫,肉香四溢。陸續(xù)到來的親朋們都圍坐在桌邊等待今天的主角——殺豬菜登場。

殺豬菜,是實實在在的“肉盤子”。

常年生活在東北黑土地上的人們,一直有“食肉為大禮”招待親朋貴賓的習(xí)俗。早在宋朝使臣許亢宗視察女真的《奉使金國行程錄》中,就記載了彼時生活在東北的女真人用“肉盤子”招待他的情景:“以極肥的豬肉切成大片,盤中虛架碼起,間插青蔥數(shù)莖,非大宴不設(shè)?!?/p>

如今,這個“大禮”依舊不可或缺。只有關(guān)系足夠好,才會來幫忙殺豬,前后忙碌,理應(yīng)享受一頓肉的犒賞;只有地位足夠重,才會被特地請來,不能缺席一場關(guān)于肉的盛宴。

1.毛重310斤的年豬要四人合抬才能完成稱量

2.放凈豬血后,用滾燙的開水給年豬褪毛、“洗澡”

3.豬肉按“頭下第幾刀”售賣,猶有余溫的不剔骨豬肉是過年的必備

鍋里的肉已經(jīng)煮熟,駱?gòu)鹩每曜影盐寤ㄈ獯疗鹎谐杀∑?,煮好的血腸切成橢圓形片,兩菜入盤上桌,紅白相對。再撈上一盆酸菜,奉上大瓶白酒,淳樸的鄉(xiāng)間肉宴即刻開啟。

五花肉肥瘦兼?zhèn)洌c柔潤綿軟,白酒驅(qū)散寒氣。室外冰天雪地、萬物肅殺,室內(nèi)滿桌濃香四溢的殺豬菜,一年的奔波辛苦此刻在敦實的肉里得到片刻紓解。

忙碌的駱?gòu)鸢褞讐K連著肉和筋的大骨頭都留了下來,用冰塊加雪埋在后院。殺豬當(dāng)日的這頓宴席,“肉盤子”里不需要它們。

食髓知味

比肉味更接近新年的,是大骨頭的味道。

臘月二十八、二十九,待到他鄉(xiāng)漂泊的游子都回到家中,人齊了,大骨頭的舞臺才拉開了帷幕。

人人皆以為肉比骨頭好,但在東北,骨頭肉被冠以“活肉”的贊譽,又有高蛋白的骨髓,一定要留給最重要的人。

“現(xiàn)在很難想象把骨頭直接放在地上敲,有時候也懶得費力敲開吃骨髓了”,但在那時,能夠吃到珍貴的骨髓,意味著是家里“最重要的人”。

遠在杭州工作的黑龍江女孩王伊記得,兒時經(jīng)濟條件不好,家里只有過年期間才會見到一些豬肉、擁有幾根帶著肉筋的美味大骨頭。王伊的媽媽篤信“活肉”能促進健康,大骨頭中的骨髓是能夠令孩子變聰明、學(xué)習(xí)好的“稀罕物”。所以逢年過節(jié),家里的大骨頭從來都只會留給她。

用最簡單的烹飪方法——鹽和香料煮一煮,剔去骨頭上的“活肉”蘸蒜泥看著王伊吃完后,媽媽還會把大骨頭直接放在水泥地上,用錘子或小斧頭將骨頭敲碎,再用筷子挑出里面的骨髓給她吃。

“現(xiàn)在很難想象把骨頭直接放在地上敲,有時候也懶得費力敲開吃骨髓了”,但在那時,能夠吃到珍貴的骨髓,意味著是家里“最重要的人”——這份珍視和厚愛,以骨頭的滋味作為載體,存進王伊對愛的理解與記憶里。

“那現(xiàn)在再給你吃大骨頭,你還會吃嗎?”我問她。

“吃呀!當(dāng)然吃呀!”她回答得很干脆,“而且如果要吃,就一定要在家里吃。在杭州吃多少次大骨頭,沒有家人的話,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p>

出來工作,單位的食堂不再是家里的三餐,能順著自己的口味心情。有時候即使偶爾做了骨頭,王伊也還是顧慮重重,“食堂今天吃骨頭,還是明天吃骨頭,不是我能決定的。哪一天食堂做了骨頭,而領(lǐng)導(dǎo)又恰好坐在我面前跟我一起吃飯,我就只能遺憾地放棄骨頭,沒辦法啃了會抱怨為什么是今天做骨頭呢?”

的確,吃起來毫不斯文的大骨頭更像是某種“親密菜肴”。骨頭上的肉筋軟糯黏膩、瘦肉緊實、軟骨崎嶇彈牙,像誘人深入的小片沼澤,啃食上去總會沾到臉頰,更不用說吸食骨髓這種看起來頗為“原始”“饑不擇食”的行為了。唯有在家里,或是和最親近的人,才能不顧形象地對坐著大快朵頤,從容地“食髓知味”。

“大骨頭就像火鍋,一定要和最親密的人一起吃才舒心?!?/blockquote>

“大骨頭就像火鍋,一定要和最親密的人一起吃才舒心?!鄙钤絹碓胶昧?,最近幾次回家過年,王伊家總是會有豐富的肉菜大飽口福,大骨頭結(jié)束了“留給最重要的人”這一歷史使命,成了以“盆”為量詞計算出現(xiàn)的“點心”,在正菜上桌以前,隨便地擺在桌子上,讓過年團聚聊天的親友們打打牙祭。

王伊也在逐漸增長的江浙生活時長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味有了變化。從小吃到大的美味大骨頭,漂泊歸來之后再吃,竟然覺得口味偏重,甚至不太想吃了。她向父母抱怨,他們感到驚訝:家里還是原來的做法呀。

王伊感到沮喪,仿佛自己遺棄了家鄉(xiāng),忘記了那些“食髓知味”的歡愉時刻。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她都“很想讓自己口味再重一點,想保留住東北人的標(biāo)簽”。在杭州租房子的時候,她特意挑了有大爐灶廚房的房間,打算自己做一些東北菜吃,“常年在外,口音我沒有辦法,但一旦哪一天,連吃東西的口味都被改掉,我就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人,又怎么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了”。

口味是王伊“東北人標(biāo)簽”的最后防線,是鑿開堅硬骨相外殼里,那一條柔軟的歸心。

故鄉(xiāng)的口感

如果不是臘月的東北農(nóng)村,殺豬菜和大骨頭其實都不再是東北人家的日常菜肴了。對年輕人來說,殺豬菜太膩,大骨頭吃起來太繁瑣。若要認真吃飯,沒辦法專心地當(dāng)作一次葷素搭配的健康正餐;若一定要尋啃食的樂趣,也沒有流水線上的各式麻辣鴨脖鴨貨來得刺激。

“大骨頭、殺豬菜都太淳樸了,也不適合年輕人的節(jié)奏”,90后女孩宋薇覺得對她和男朋友的二人食日常來說,這些傳統(tǒng)菜太占地方,“既占冰箱,又占餐桌,也占胃”。

宋薇從小到大—直生活在東北,逐漸富庶的生活、從未遠離的故鄉(xiāng)口味對味蕾的刺激逐漸疲軟。上一次吃殺豬菜、大骨頭是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記得了。如果說起吃點什么“大菜”,她更愿意把胃留給火鍋、烤串、日料或者其他新鮮有趣的食物。

白肉、血腸、酸菜組成的“殺豬菜”與大骨頭,是東北農(nóng)村最鄉(xiāng)土的美味組合

同樣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的林宇軒記得的則是另一件有關(guān)東北醬骨頭的小事。兒時,表弟來家里做客,都會吵著要去吃他家樓下的那家招牌醬骨頭。“登堂入室”的改良醬骨頭隱去了鄉(xiāng)間的粗糲,盡量選擇肉厚又相對“秀氣”的部分'盛上來的菜品分量敦實,有手套方便啃食,還配了吸管能夠省略野蠻的“敲骨”步驟,方便優(yōu)雅地吸食骨髓。表弟總會一個人吃上一大盆,啃凈骨頭,吸干骨髓,那張小臉還總是意猶未盡的樣子。

今年是林宇軒工作的頭一年,打算用自己的工資請表弟吃飯宣示“獨立”,表弟挑了一家日料店。

“大骨頭、殺豬菜都太淳樸了,也不適合年輕人的節(jié)奏?!?/blockquote>

“你不是最愛吃醬骨頭了嗎?小時候自己吃一盆都不夠,這回哥有錢了,請你吃個夠??!”林宇軒打趣他。正在減肥的表弟趕緊擺手:“太油膩了,而且老是那么一個味兒,沒啥意思。”頓了頓,他又補充:“哥,你也少吃這些東西,不健康。我爸就是太愛吃醬骨頭啊五花肉啊,去年就高血脂了,可再也不能讓他吃了。”

恍然間,那個記憶里的饞嘴娃娃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生長開來,到了可以互相拍拍肩膀、關(guān)心彼此和長輩健康的年紀(jì)。

五花肉、大骨頭似乎不再是記憶里的極致美味,餐桌邊“敲骨吸髓”戀戀不舍的孩子們也都長大了。

“長大了,這么大的人,也不好意思總說想家?!毕蛭乙还赡X地傾吐完對大骨頭的懷念,王伊有點羞澀?!暗F(xiàn)在離家太遠,又太忙,就總覺得還是要通過吃這件最直接的事,去構(gòu)建跟東北的聯(lián)系?!苯衲甑拇汗?jié)她只有常規(guī)的7天假期,又有其他瑣事不能按時返鄉(xiāng),就選擇在元宵節(jié)前后串休,爭取多在家中逗留一些日子。

但年關(guān)將近,杭州的冬天也開始飄雪,羞于言說的“想家”在類似的雪白里變得頻繁。

臘月十一的這個周末,王伊拿出媽媽從家里寄來的冷凍食材給自己做東北菜。

大料、桂皮、花椒粒。大火熱油,再把備好的料倒入油鍋。嘩啦,氣味炸開,南方菜系少有的爆鍋,是記憶里獨屬于殺豬菜和大骨頭的、兒時過年燉肉才有的香氣。

做過廚師的二叔照例提前打來電話讓她點菜。在熟悉的北方香氣環(huán)繞的南方房間,王伊一邊翻動鍋里的食材,一邊行使著自己的“特權(quán)”:白肉血腸、大骨頭、燴酸菜、拔絲地瓜……

今年和往常一樣,王伊家殺年豬的大骨頭也依然會留給她——無論她是承歡膝下的孩童,還是正月十五才能歸家的旅人。

又一年,就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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