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小方
一
“走了,芳妮!”父親拍拍我的肩膀。
我迷迷糊糊地站起身,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整個人還處于睡夢狀態(tài)。
“快走哦!天已晚了?!备赣H在前面喊我。
抬眼一看,滿是雪花、雨道的黑白幕布上正播放著被寒風吹得歪歪斜斜的字幕,周圍人影幢幢,呵欠聲、呼喚聲、咳嗽聲,亂哄哄的。哦,原來是電影結束了!
我拎起小馬扎,趕緊跑過去,跟上父親,往家走去。從董占到我們村,大概得走一個多小時,冬天天黑得早,露天電影從六點多開始放映,此時大約八點,夜色已黑得不成樣子,寒氣也從四周緊逼過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冷嗎?”父親拿過小馬扎,又將我的圍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兩只眼睛,“走走就暖和啦!”父親揉揉我的頭發(fā),朝我鼓勵地笑笑。頓時,我心里一陣溫暖。
路有些坎坷,深一腳淺一腳的,行人不過兩三個——這么冷的天,誰會走幾千米只為了看一場電影?除了像父親這樣特愛看電影的人。至于我,純粹是跟著湊熱鬧。
走著走著,一個男人打開隨身攜帶的收音機,嗤嗤啦啦聲響起,他調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聲音稍清晰的節(jié)目。不過剛聽了幾個字,“是單田芳的評書《亂世梟雄》?!备赣H忽然開口道。
男人驚詫地看了看父親,“你聽過?”
“張作霖一聲令下,三路進兵,這八門小鋼炮發(fā)揮了威力,轟!砰!嘩!一頓排炮打得磚石亂飛,烈焰飛騰,太平山就開了鍋了。有的碉堡被炸上了天,有的崩開了花。太平山還真沒見過這陣勢,一時間軍心渙散,人喊馬嘶,死傷甚重,有人撒腿如飛給金壽山去送信?!?/p>
父親講得繪聲繪色,腔調、停頓、咬字,竟和收音機里的絲毫不差,甚至連小鋼炮的聲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同行者聽呆了,男人“咔嚓”一聲關了收音機,“這大哥講得比收音機里的還可聽!再來一段,大哥?”
父親來者不拒,“金壽山這兩天一直都睡不著覺……”一彎新月掛在夜空,薄薄的月光將夜色梳理得明朗、溫柔,滿天的星斗像一簇簇煙火點亮了天空。父親一邊走,一邊說評書,還不時停下比劃動作。這時的父親,不再拘謹、木訥、沉默,仿佛變了一個人。
四周靜悄悄的,寒風不知何時已停了。“嘿!寒風都被父親的評書迷住了呢!”看著神采飛揚的父親,我的內心充滿了驕傲和自豪。
二
我家斜對門有座老院子,主人在外地做生意,多年未回來,院里有棵老桑樹,每年都會結一樹黑紫的桑葚。一到盛夏,孩子們就會翻墻過去,騎在枝杈上,吃得滿嘴黑紫。
那年冬天,老院子的兩扇細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擁進去許多人,驚得正在院里散步的麻雀們呼啦一聲四處逃散?!耙灰タ纯??”父親問。
我忙點點頭,然后緊跟著父親進了院子,隨人流來到堂屋。
堂屋一片昏暗,還帶著一股陳年霉味,有人將窗子打開,陽光透過紛紛揚揚的灰塵灑進房間。我這才看到,挨著墻壁的一張掛著沉沉帳子的大床上,橫七豎八地擺滿了戲服和道具。
我一下子被那些花團錦簇、艷麗非常的戲服迷住了,便一件件地拿起來又是摸又是看,還搭在身上,學我們當地每年二月十九廟會上唱大戲的人的樣子揮舞水袖。幾個男孩子也偷偷溜進來,有的舞起孫悟空的金箍棒,有的揮動關公的青龍偃月刀,一個個玩得不亦樂乎。這個不起眼的老院子,不光桑葚好吃,還藏有好玩的呢!
大人們在七嘴八舌地商量過年扭秧歌、踩高蹺的事兒。在我們大傅寨,每年正月十五、十六,村委會都會組織村民在中心街上扭秧歌、踩高蹺,那兩天,整條街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比趕大集還熱鬧。表演者身穿斑斕戲服,化著濃墨重彩的妝,伴著節(jié)奏鮮明的鑼鼓,扭啊扭,唱啊唱,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小子呃!快把高蹺放下,小心摔斷你的腿!”一個男孩正要上高蹺,有人一把奪過。高蹺用條木做成,上有木托,表演者腳踩木托,將腿綁在條木上,或走或跳,技高者還會劈叉呢!
“瞧這高蹺,都松動了,該換新的啦!”有人說。
我看到父親毫不猶豫地開口道:“我來做吧?!彼媚抗鈵蹞嶂切┡f高蹺。
父親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無償為村委會做了十多個結結實實的高蹺,這自然又招來母親幾天嘟囔。我和父親將高蹺送到大隊時,隊長感激不盡,拉著父親的手,“聽說你會說評書?平時看你只顧埋頭干活,寡言少語的,沒想到深藏不露?。 ?/p>
父親臉紅了,慌忙擺手,“聽誰說的?沒有的事兒?!?/p>
我在一旁大聲說,“我爸就是會說評書,還說得和單田芳一樣好!”
“瞧!你妮都說你會了,還謙虛啥。好啦,踩高蹺那天你也為大家來個節(jié)目,說一段你最拿手的評書?!?/p>
正月十五晚上,父親頭一次站在眾多村民面前,說了一段《隋唐演義》。最初,他說得嗑嗑巴巴,但說著說著,就流暢、自如多了。父親一說完,村民們就鼓起掌來。
自此,每到黃昏時分,經常有人來到我家,“洪生,給我們說段兒書吧!”這時的父親,總會停下手中的活兒,為他們說上一段評書。村民們聽得高興,父親也說得開心。漸漸地,我家的院子竟成了一個小劇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蹲或站或坐在木頭上,津津有味地聽父親說書。
三
父親一下子成了村里很受歡迎的人。但母親一直在為父親說書慪氣,因為影響了做活。本來父親做活就慢,現在給大伙兒一說書,占用了時間,更慢了。母親生氣還有一層原因,她是個愛清靜的人,家里經常趕集似的來人,作為女主人,她不免要和人家寒暄一番,有時還要端茶倒水,頗讓她勞神費心。
“不許你再說評書了!好好干活吧,自從你說起評書,干活越來越慢了?!蹦赣H不滿道。
父親并不還嘴,依然我行我素。
母親大怒。又有人到我家聽父親說評書,母親便不再像以往和他們打招呼,而是掛起臉子,將鍋碗瓢勺弄得乒乓響,別人覺得不好意思,就走了。漸漸地,聽父親說評書的人越來越少了,家里又恢復了往日的清靜,而父親,也恢復了往日的沉默。
這天,父親剛把做好的雙人床打磨完最后一遍,村東頭的秋田大爺就帶著孫子過來了,“做好啦,洪生?”
父親點點頭,“秋田叔,您老仔細瞅瞅,看合心意不?”
秋田大爺背著手,圍著雙人床看了又看。床是用秋田大爺親自送來的榆樹做成的,榆樹的年紀和秋田大爺差不多,七十有余,原種在他家的自留地頭,枝繁葉茂,像把巨傘似的,收麥時節(jié)農人常在樹下乘涼歇息。
“留它這么多年,就是為了等孫子長大結婚,給他做婚床用?!鼻锾锎鬆斶肿煨α?,灰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床的尺寸是五尺七嗎?寸數必須是七寸哦,一厘一毫都不能差?!?/p>
《魯班經》云:床不離七。不光木工知道,老一輩的人也都知道, “床不離七”寓意夫妻和睦,同床偕老。
“正是五尺七寸,不信您量?!备赣H將卷尺遞給秋田大爺。秋田大爺擺擺手,“不用量啦,你干活一向認真、細致,我信得過你?!?/p>
“嗯,床頭上的龍鳳呈祥圖案刻得不錯,龍有龍的威猛,鳳有鳳的貴氣,神采都出來了。還有這抹頭、束腰,不容易打理的地兒,也都刨得精光滑亮。洪生,活兒干得不錯!”秋田大爺滿意地點點頭。
父親只嘿嘿一笑,臉紅起來。
只有我家人知道,父親每做一件家具有多折騰、費神,且不說木板不打磨個幾十遍不罷休,雕花鏤刻更是精益求精,即使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一朵小小的云紋刻得栩栩如生。別人十天做完的活兒,父親得二十天才能完成。
“差不多就行了,買主還不怎么講究,就你瞎講究?!币驗楦赣H干活慢,影響了接活,母親就常常數落父親。
父親默不作聲,只顧埋頭干活。
“洪生,算算,多少錢?”秋田大爺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覷著眼準備數錢。
父親搓搓手,“300塊吧,秋田叔?!?/p>
正在搟面條的母親忽地停下來,對父親怒目而視。父親別過臉,只當沒看見。
“300塊?是不是算錯啦?這張床看起來費了你不少功夫哦?!鼻锾锎鬆敁u搖頭。
“沒錯,秋田叔,就是300塊。來,我?guī)湍銈儼汛舶峄丶野??!?/p>
當父親從秋田大爺家回來時,母親正在抽泣,她面條也不搟了,坐在門檻上抱怨,“用了一個多月,眼睛都熬枯了,腰也累歪了,好不容易摳出一張床,就收300——經常這樣!你還過不過日子了?”
父親依然沉默不語,繼續(xù)干他的活。
父親的煙抽完了,母親不再像以往那樣趕快為他買來一盒,“沒錢!即使有錢也不買,反正這煙你也不是真的抽?!备赣H吸煙,只是將煙點燃,放在嘴里,任煙一點點地燃盡,并不見他抽。
一連好幾天,父親都在咂巴著嘴。他悄悄哄我們姊妹幾個買,但沒有一個聽他的,因為母親說了,“誰給他買煙就別想再進家門!”我們不敢不聽母親的。
父親為此郁悶得不行。又過了幾日,母親仍是氣不過,再加上前段時間父親不聽她的話給別人說書,便帶著我們姊妹幾個回了娘家,獨留父親一人在家。
在姥姥家待了一天,我因為可憐父親,便悄悄回了家,卻見父親正對著一堆木頭說評書,“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那一刻,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我安靜地聽他說完一段,趁他停下喝茶,這才走進小院。“芳妮回來啦!”父親頓時喜上眉梢。
四
父親喜歡養(yǎng)貓狗。都說貓野性大,留不住,但父親養(yǎng)的貓,每只都在我家待到壽終正寢,從沒有離家出走過。狗也是,父親干活時,狗會幫父親叼來工具,滾動木頭,別人見了都嘖嘖稱奇。
父親喂貓,從來都不是把食物扔給它,而是將食物嚼爛,放在手掌心,喂給貓吃——不管大貓小貓。狗則有專門的食盆和水盆,父親每天清洗,對別人送給狗吃的剩飯剩菜也會嚴格把關,辛辣的、帶刺的一律倒掉,不給狗吃。
頂峰時期,我家有三條狗、五只貓,“家里都成動物園了!”看著狗們奔來跑去,貓們跳來跳去,把家里弄得烏煙瘴氣,母親很是心煩。有時她會偷偷丟掉一兩只貓,但總是到了第二天,貓自己又優(yōu)哉游哉地回來了。
父親干活干累了,坐在木頭上休息,狗就在他身邊臥一圈,貓則爭著往他懷里鉆,甚至為此大打出手。
有時看著父親和貓狗的親密無間,我會忽然想:“如果父親坐如一棵樹,估計鳥兒們也會飛過來,落在他身上嘰嘰喳喳吧?”
我見過父親給貓狗說評書。那時距離父親上次說評書已有大半年之久,期間生意好了一些,父親沒日沒夜地干活,再沒聽他說過書。但有一晚,我正睡著,忽然醒了。窗外一輪滿月,月華如練。我被月光迷住了,便起床走進院子。
我看到,父親坐在一根尚未刨皮的楊木上,輕言輕語地說著書,而他的腳邊,貓狗站成一排。它們仰著臉,聽得聚精會神。
父親說的是《七杰小五義》,“這一天,艾虎路過一片樹林,聽見林中傳來陣陣喊叫之聲。他扭臉一看:喲!林中的一片開闊地上,站著二百多村民。上至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下至六七歲的孩童,規(guī)規(guī)矩矩,排列著大隊……”
如果我沒有使勁掐一把自己的胳膊,我還以為自己闖入了奇幻之境:多么不可思議啊!皎潔的月光下,父親像是一個仙人,周身散發(fā)著潔白的光芒。而小動物,看著那么靈動,富有人性,似乎一開口,就會說出人話來。我甚至看到一條狗聽到有趣處,竟咧開嘴笑了,而一只貓則笑得滿地打滾。
那天晚上,我夢見家里的貓狗真的說起了人話,它們對父親說:“您說得真好!我們最喜歡聽您說書了。”不知怎么的,夢里的我忽然流下淚來。母親和我們姊妹幾個,何時專注地聽過父親說一次書,夸贊過父親一句?
五
十年后,我參加了工作,掙到第一個月的工資,便為父親買了一個錄音機和一套單田芳的評書磁帶。將它們送給父親時,我說:“爸,您也可以錄自己說的評書,不比單田芳的差。”
父親嘿嘿一笑。
“爸,您啥時間學會說評書的?”和父親聊天時,我問道。
一說起評書,父親那張因長期辛勞而過早蒼老的臉便舒展開來,“從沒刻意去學,聽得多了就會了?!?/p>
是的,我想起來了,父親曾有個又老又舊的收音機,他寶貝似的天天揣在兜里或懷里,經常聽單田芳的評書。
“爸,您為啥這么喜歡說評書?”我又問。
父親臉上的笑朵更大了,“高興??!一說評書我就高興。要知道,人活著沒有一個愛好,該多么沒勁兒啊?!?/p>
“爸,您說一段評書吧,我想好好聽一聽?!?/p>
“好啊,就說一段《花木蘭》吧?!备赣H清清嗓子,聲情并茂地說起來,“這天,木蘭和張羽告別家鄉(xiāng)父老,揚鞭催馬,黃昏時分便到達黃河渡口延水關,面對滾滾黃河思念父母姐弟,惆悵之情,油然而生……”
一瞬間,我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個冬天的晚上,我和父親看完露天電影,走在回家的路上,父親的說書聲星星般照亮了漆黑、空曠的寒夜,我滿心的驕傲和自豪……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