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影
2019年歲晚某個周末,突然想起了哈爾濱,便買了機票直奔機場,撲向它銀白的懷抱。大雪天氣,窗外艷陽高照,冰雪卻未曾消融。自然而然地,筆者又想起了蕭紅,想起捧讀她作品的青春往事。歲月悠悠,人已漸漸老去,而文學,卻以不變的容顏,鐫刻在生命之中。紙墨之壽,勝過金石。
她是典型的東北女子,五官飽滿,不算漂亮,后來文學作品的解讀和電影詮釋,總要夸張她的浪漫(她的人生際遇,很難說是主動選擇的浪漫吧?更多地應該是,女子在身不由己的亂世中飄蓬一般的悲劇命運),以此展開聯(lián)想,讓她仿佛絕世容顏。其實,論長相,蕭紅不過中人之姿。但她用特立獨行,書寫著悲情年月,書寫著青春芳華,書寫著滿紙風華。
那個時代,女子讀書的不多,像她這樣有靈氣,又腹有詩書的更少。從思想、從文字上看,她算不上頂尖“武功”,不過,難得的是,她有著別人沒有的那一份純和真。未經(jīng)俗世侵染的,好女兒的或濃艷或清純的自自然然。
她娓娓道來,仿佛鄰家女兒,眼神清亮,情竇初開。萬物生長,天地美好,命運的惡魔躲在角落里,還未張開隱形的翅膀: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說:“今天好冷??!地凍裂了?!?/p>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柜的說:“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后,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shù)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里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他走得快,他喊得聲音也大??墒沁^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
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不得力,若不是十分地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地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
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shù),不對數(shù)。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雖是長篇小說,卻具有抒情詩一般的敘事風格,渾重而又輕盈的文筆,童稚,清純,渾樸天成。那自然溢出的詩意與溫情,猶如回旋于心底的一對酒窩,又好比我們少女時期那對于花裙子的急切渴望。
哼著,哼著,兩眼便滿是粼粼波光。
這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著別離的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中篇小說《生死場》則描述了一群女子在壓抑而毫無生氣的男權(quán)世界里卑微而無助的生存及死亡。
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氣。霧氣像云煙一樣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聲息,蒙蔽了遠近的山崗。
深秋帶來的黃葉,趕走了夏季的蝴蝶。
1934年的秋天,住在上海四川北路租界的魯迅收到了兩份手稿,以及一張合影。這兩份手稿分別是《生死場》和《跋涉》;照片,則是一幀蕭紅與蕭軍的合照。
兩年之后,美國記者斯諾采訪魯迅,問:“中國最優(yōu)秀的左翼作家有哪些?”魯迅在列舉了茅盾、丁玲、蕭軍等人之后,又特別提及:“田軍(即蕭軍)的妻子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p>
1935年12月,魯迅盡全力促成了《生死場》的出版,并為小說寫序。胡風寫了讀后記。
蕭紅一夜成名。
1941年,25歲的茅盾為《呼蘭河傳》作序:“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
筆者第一次讀《呼蘭河傳》,感覺是史詩般的。呼蘭小城,有這么美么。后來去到哈爾濱,車窗外看到“蕭紅小學”“蕭紅中學”……挺好聽的、詩意的、以她名字命名的學校。一個文化名人可以提高一個城市的知名度??墒?,想起蕭紅可悲的命運,她活著的時候挨餓,甚至問:“桌子可以吃嗎?”多難受呀,生于亂世。
她生了兩個孩子,和不同的男人。孩子一個送人,一個夭折。不能想象,一個剛生完孩子的女人,沒有錢,沒有家,當然沒人侍候,不能坐月子。多難受呀,這是一個母親的遭遇。
想起了和她同時代的柔石所寫的《為奴隸的母親》:主人公“母親”是浙東農(nóng)村的一名窮苦的婦女,丈夫染上賭博酗酒惡習,兒子春寶久病在床,一家生活無著。為了給孩子治病,丈夫?qū)⑺龅浣o渴望生兒子的老秀才,換回了一百元大洋。三年中,她給地主秀才生下了兒子秋寶,雖然老秀才對她不錯,但秀才大娘子說:秋寶是她的,不屬于生母。三年期滿,“母親”不得不離開秋寶回家。但當她回到依然難改惡習的丈夫身邊時,她發(fā)現(xiàn),春寶已經(jīng)奄奄一息……
蕭紅短短的一生,如同一只小小的飛蛾,在缺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畢生追逐愛和光明。她只正式結(jié)過一次婚,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端木蕻良。好比她懷著不嫁同居的汪恩甲的孩子與蕭軍同居一樣。每看這些,說不出什么感受,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她死后,她曾經(jīng)“愛”過或者曾經(jīng)“愛”過她的三個男人卻有一張合影。多難受啊。
猛然想起了那句詩:“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讓一個可憐的女子當他們的太陽嗎?
她尋找太陽,她死后卻成了別人的太陽,也是故鄉(xiāng)呼蘭的太陽。
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八十,就死了。
從前那后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院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依舊,也許現(xiàn)在完全荒涼了。(《呼蘭河傳》)
多年以后,好友青青寫了厚厚大大的一本蕭紅的傳記《落紅記:蕭紅的青春往事》,當然,贈了筆者一本。對不住她的是,至今仍未打開來看。老了,工作,喝茶,看點閑書,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觸碰那么悲慘的命運。就讓蕭紅,永遠活在筆者的青春年紀吧。那時,剛剛打開《呼蘭河傳》:她那么美好,一雙天真無邪的眼。
她19歲離家,31歲逝于香港。她是蕭紅,本名張乃瑩,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
這是民國,所謂的“黃金時代”。
這一群民國女子,張愛玲、蘇青、蕭紅、廬隱、丁玲……在大時代中沉浮,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不具備憂國憂民的曠世情懷,許多時候,或許“她”只愿做個尋常小女人,有人愛,有溫暖的家,現(xiàn)實安穩(wěn),歲月靜好??蛇B這,一個普通女子的小小愿景,最終都成了無法實現(xiàn)的奢望。
她們把個人的愛與淚留下來,在時間中,吟成詩篇。
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現(xiàn)在的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在走路。我好像命定了要一個人走路似的……
1931年11月30日午后,在上海四川北路一個咖啡廳里,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先生見到了已經(jīng)身無分文的兩個年輕人。簡短的會面結(jié)束后,魯迅先生將一個信封交給了他們,里面裝著兩人急需的20塊錢。
蕭紅死前曾留下遺囑:“死后要葬在魯迅先生墓旁,現(xiàn)在辦不到,將來要為我辦?!?/p>
即將告別人世,她在內(nèi)心深處,依然記得的是最愛她的人,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先生。她想靠著這兩位她無比信賴和敬重的先生,取那薄涼人世唯一的暖。
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