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川
半夜的時候,我是被一只蚊子驚醒的。按理說,快入冬了,不該有蚊子,打開燈后還真是,深黑色的小東西,忘乎所以,那么投入,叮在兒子后脖頸上。這還了得,我一拍,沒拍到,兒子沒醒,蚊子也不見了。我關(guān)燈,蚊子又轟炸機(jī)似的襲來,打不到。開燈,蚊子又不見了,幾番折騰下來,兒子安然無恙,我卻全無睡意。
突然想起老婆中午跟我說的話,說是渴了,想吃黃桃罐頭,讓我下班買一瓶回家。我說渴了喝水,干嘛吃罐頭,那是感冒才吃的。她說就想吃。同事還問她,是不是有了。她說,兩人都分居了,有個屁。我樂了。還真是,你說兒子都上學(xué)了,還總是纏著我跟他媽,就是不自己睡。沒法子,只好有個人耍單,我跟老婆就得分居。下班我去了超市,來回都要路過菜市場,很嘈雜,賣啥的都有,我覺得這才是生活的樣子?;丶依掀啪痛蜷_了罐頭,我想起我倆新婚那會兒,她也是這個吃相。晚上我急馳忙慌把兒子哄睡了,悄悄推開老婆的房門,迫不及待就上床。老婆說,兒子睡了?嗯。就知道你會來。我心旌蕩漾,一陣騷動。我說,桃罐頭好吃吧?嗯,好吃。都是新桃子,能不好嗎。那顏色,黃里透著紅。那果子,飽滿圓潤,看著都流口水,有色有味。老婆定睛看我,柔聲細(xì)語地說,是呢,我都饞好久了,想得我直癢癢。話畢,老婆說,我來事了。我悻悻地下了床,就隱隱約約想起了張涵,想起那次酒醉,她抱著我不放,就像柳絮對春天的貪婪。
我又想起今天路過的長白菜市場,眼瞅要入冬,滿大街的秋菜。大白菜、蘿卜、大蔥、雪里蕻、玉根頭,都很新鮮便宜。要是正冬季節(jié),這些菜都很貴。比如大白菜一斤要幾塊錢,現(xiàn)在才三毛多點(diǎn)。剛來沈陽那會兒,我住過于洪,那里有東平湖菜市場,也住過鐵西區(qū),有衛(wèi)工菜市場,靠近工人村那還有個十三路菜市場。這么多年倏忽而過,不管時代怎樣變遷,生活質(zhì)量提升多少,唯一不變的就是儲存秋菜的習(xí)慣。要說儲存最多的當(dāng)屬最常吃的大白菜。家里的老人會把大白菜先晾曬一下,陽臺上,小區(qū)門口,自家單元門前,一顆顆擺得齊刷刷的。然后收拾干凈,放到早前準(zhǔn)備好的小缸或大缸里,漬酸菜。我老家那邊叫腌酸菜。我媽先是把從園子里砍下的大白菜洗凈,放到大鐵鍋里水焯一下,免去晾曬的環(huán)節(jié)。再一顆顆放進(jìn)事先刷好的大瓦缸里,一層層擺好。這大瓦缸年年都用,已經(jīng)酸透了。然后上面壓上一塊幾十斤重的大石塊。最后用塑料布把缸頂封嚴(yán)就可以了。我媽說,腌酸菜就怕油進(jìn)去,不然一缸酸菜都會爛掉。酸菜是東北人冬天最常吃的,我只知道酸菜油越大越香,炒著吃,燉肉吃,燉粉條都行。尤其是酸菜白肉血腸,一碗大米飯或大碴子飯,蘸著蒜醬,東北人冬天的味道,無論身在何處,隔著大老遠(yuǎn),就會一個勁兒流口水。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老婆給叫起來的。我迷瞪著眼睛,洗漱,刷完牙后才想起來,昨晚快三點(diǎn)才睡。酸菜白肉血腸的味道還在嘴里余味未盡,我砸吧砸吧嘴,仍舊是牙膏味。到單位也沒啥事,屋子里有些冷,我燒壺開水,泡了一杯茶。領(lǐng)導(dǎo)出去調(diào)研了,要幾天才回來。我愜意,又可以開小差了。所謂小差無非就是不被打擾,然后看書,寫東西。昨夜的一場雨,沒有征兆,風(fēng)倒是狠刮了幾陣,我知道窗外的秋就要落幕了。緊靠窗邊的楊樹,嘩啦嘩啦地往下掉葉子,一片片,頃刻間地上就堆起了一層。這葉子我最了解,從初綻嫩芽,鵝黃,翠綠,它的一生在我的視線里一一演繹。正遐想間接到我妹的電話,說我爸病重,讓我趕緊回去一趟。我翻看了日歷,還有一周就供暖了。
我爸跟我妹一直住在遼南的老家。那里是全國著名的產(chǎn)玉之鄉(xiāng),又稱玉都。這些年我一直在沈陽,因?yàn)槔霞业臓砍?,總得回去看看。后來我爸的身體每況愈下,回去就頻繁了些。
臨走前,我跟張涵打了招呼,本來定好的,后天要去桓仁那邊采風(fēng),聽說那的桓龍湖很美,順便看看幾個作家朋友。這樣一來,我就去不上了,讓她改期或者跟別人一起去。張涵說,你不去,我找誰?。课艺f你找李小禾唄,別總見面就掐,趁機(jī)緩和一下,他人還是不錯的。我偷笑。去你的,我跟他不共戴天,兩路子人,星座不和。我卻暗自高興。她就那樣,性子急,就像北方冬季的風(fēng),干裂、硬朗。我說開個玩笑嘛,是不是生理期了,一個大記者啥風(fēng)浪沒見過。那你就等我回來吧,歸期不定。張涵是晚報(bào)的記者,一次參加晚報(bào)的讀書會認(rèn)識的,因?yàn)槟挲g和能玩兒到一塊兒去,就一直混到了現(xiàn)在。有時候,我回老家給她帶塊小玉件回來,她就很高興,告訴我她那還需要一篇小豆腐塊兒,讓我趕緊給她,算是對我的回報(bào)。時間久了,便發(fā)現(xiàn)這丫頭干練,有情義,是很值得交往的一個女漢子。我去采風(fēng),參加活動都叫著她,她樂得屁顛屁顛,能吃到,能玩到,還有新聞素材可寫。當(dāng)然,一個美女,于我也是倍兒有面子。她跟李小禾就是那時候認(rèn)識的。我送張涵最有價(jià)值的禮物是一只白玉手鐲,色澤圓潤,晶瑩剔透,花了我一筆巨款,自己老婆我都沒舍得買,還是我特意回老家買給她的,就為了讓我兒子去和平區(qū)的重點(diǎn)小學(xué)。張涵是大記者,人脈賊廣,這事她真就給辦了。結(jié)果孩子去后,成績一直跟不上。整天混在尖子生堆里,還壓力蠻大。我和老婆也后悔,不該隨波逐流,為了長白這個學(xué)區(qū),高價(jià)買房,貸款壓力也大。張涵倒是蠻高興,特別喜歡那鐲子,就一直戴著,有時還故意顯擺一下,這鐲子真不賴,故意氣我。的確,那鐲子帶在她手腕上,確實(shí)給她增色不少,我也暗自喜歡。
我跟領(lǐng)導(dǎo)請了假,開上車一路向南。路上接到李小禾的電話,他問我,老爺子病重啦?我說是,回家的路上,有事回來再說。他說好。順便告訴我,我那篇小說已經(jīng)過終審了。那是選刊的終審,是國家級大刊。按理說我該高興才是,必須要請李小禾出去大餐一頓,吃啥?關(guān)東大院的酸菜白肉血腸??墒乾F(xiàn)在,我卻高興不起來。那是篇寫我爸的,如今老爺子病重,我哪有心思。我說謝謝告知,過后我請客,關(guān)東大院,李小禾說,酸菜白肉血腸。這是我倆一貫的對白,就像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當(dāng)然會叫上張涵,酸菜白肉血腸,是我們仨常吃,也是最喜歡吃的。一個燉菜,幾個小菜,就能胡吃海喝,胡謅一陣。李小禾是我的鐵桿哥們,我倆一直都很默契。我倆的老家離得也不遠(yuǎn),他在熊岳,我在玉都,僅一隅之隔。我倆還是大學(xué)同學(xué),還是一個寢室的,我老四,他是老疙瘩,他叫我四哥,我叫他八弟,你說能不親嗎。畢業(yè)后,我倆都在沈陽上班。他在雜志社,我在出版社,都是從小龍?zhí)着芷穑嗷ビ绊憥鸵r,如今也都成老人了,倒也算得上是難兄難弟。車上放的是波格雷里奇的鋼琴曲,他是前南斯拉夫著名的鋼琴家,自從張涵推薦給我后,我就喜歡上了,每每開車的時候,我都會聽。其實(shí)我并不太懂它,但是慢慢就成了習(xí)慣,就像第一次看見張涵。她的加入,讓我跟李小禾不再單調(diào),有了鯰魚效應(yīng),尤其她跟李小禾仿佛是天生的冤家,見面就斗,可斗歸斗,結(jié)局往往是李小禾嘻哈認(rèn)輸,還要搭上一頓酒錢。
車剛過遼陽,我又接到我妹的電話。她說我爸已經(jīng)不吃東西了。我說啥也不吃?她說嗯,很干脆。我說讓媽做酸菜白肉血腸呢?她說,沒試過啊。我說我到鞍山了,一會兒我去街里買。為啥說這個菜呢?因?yàn)槲覀兌际浅赃@個菜長大的。開鍋以后,香氣蔓延開來,滿屋子都是它的味道。酸菜、豬肉、血腸這天衣無縫的搭配,相生相克,缺一不可,這是一種帶著記憶的味道,它是能讓你找回某些東西的。我一直確信不疑。我開始感到沉重,有些不祥的預(yù)感。高速公路兩旁的行道樹也都是楊樹,春天的時候,郁郁蔥蔥,開車開到多遠(yuǎn),都不覺得累,它們好似天然的按摩師。可現(xiàn)在,風(fēng)一吹,樹葉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飄落,群魔亂舞一樣,有些詭秘。有時候它們會在車窗前忽閃而過,那黃色的身影,又翩若驚鴻。人這一生,豈不也是如這匆匆趕路的葉子嗎。
其實(shí)現(xiàn)在,還不是吃酸菜白肉血腸的正季。十多年前,我還在上大學(xué)。那時的東北真是冷,雪厚風(fēng)硬,一入冬就開始天寒地凍,不像現(xiàn)在,氣候都變暖了。臨近要放寒假時,一天管宿舍的阿姨喊我,說是有電話找,我還納悶,有誰會找我呢,還在電話里,莫非是我投的稿子,回信了?我蹦高地下了樓,滿心激動。我還特意清清嗓子,我知道雜志社的編輯都是高雅之人,不能給人家不好的印象。我輕聲說,喂?就聽那邊渾厚的聲音襲來,是川子嗎?我合計(jì)了好一會兒。爸,你找我?有啥急事,電話不費(fèi)錢啊。我那心頓時涼了半截。爸說,今年天冷,想提前把年豬殺了,你回來吃肉吧?我一聽殺年豬,酸菜白肉血腸。立馬精神頭兒就來了,想想學(xué)校里的清湯寡水,嘴里不覺就流出了哈喇子。我說好,回去回去。我爸還特意囑咐,把同學(xué)都帶著。
李小禾跟我關(guān)系好,趕上其他幾個同學(xué)周末都有事,我?guī)е钚『蹋斨D月的酷寒,客車四處透風(fēng),暖氣都沒有,一路輾轉(zhuǎn)就回了家。李小禾進(jìn)門就說,叔嬸,我倆都快成凍梨了。我爸裂開大嘴就樂,一邊說快進(jìn)屋,一會兒吃上就暖和了,一邊往灶坑里填劈柴。隨后我爸就往火盆里放炭火,炭火紅彤彤的,也點(diǎn)燃了我倆的欲望。我爸又拿一個鐵篦子架在火盆上。我媽把小鐵鍋放在鐵篦子上,倒進(jìn)從大鍋里撈出的酸菜,說,這酸菜是烀豬肉的大油湯燉的,好吃呢。李小禾嘴甜,嬸,我早就聞到了,您受累了啊。隨后我媽把切好的白肉片、瘦肉片,還有血腸,依次擺在鐵鍋的周邊,用小勺子舀起油湯,輕輕澆在白肉和血腸的上面。等到再次開鍋,香氣直撲。白肉肥而不膩,收緊的血腸,中間細(xì),兩頭粗,軟硬適度,酸菜酸爽解油。蘸上剛剁好的蒜醬,我和李小禾就狼吞虎咽起來。爸說,吃點(diǎn)酸菜,開胃。爸又跟媽說,要是我訥還在就好了。我爸說的是我奶,我家是滿族正黃旗。聽爸說,我奶臨死前就想吃一口酸菜白肉血腸,奈何那時候窮,喝一碗碴子粥都難。李小禾的到來,讓我爸很開心,話就多了。你倆要是能陪我喝點(diǎn)多好,都是大學(xué)生了,能造點(diǎn)吧?我說我喝不了。李小禾逞能說,叔,我陪你喝。我爸就笑,行啊小子,比川子有出息。我乜眼看李小禾,這酒估計(jì)有60度吧?我爸說,差不多,這是酒溜子,正宗的糧食酒,不上頭。倆人就喝上了,李小禾讓我唏噓不已,一大碗白酒足有半斤多,居然幾下就干了。
外面早就飄起了雪花,他們喝完時,雪已經(jīng)沒到腳脖子深。爸說來年準(zhǔn)是個豐收年。我媽邊收拾碗邊叨咕,也不想著掙點(diǎn)錢,眼瞅兒子都大了,房子也快不行了。我爸就聽著,擦擦汗,順便從掃炕的笤帚上,扯下一根,像模像樣地剔牙。走進(jìn)西屋,嘴里還念念有詞,老婆孩子熱炕頭,兒孫自有兒孫?!野种挥泻壬暇撇庞性捳f。李小禾說要到外面溜達(dá)一下,透透風(fēng),吃熱了。我說冷,你自己去。他回來時說,這小山村的雪景可真好。第二天早晨我到大門口掃雪,發(fā)現(xiàn)雪堆里都是黑乎乎的一團(tuán)東西,那是吐出來的血腸,凍得梆梆硬。我確定是李小禾昨晚喝多吐的。
我爸的病有幾年了,血栓伴有腦萎縮,近一年一直癱在炕上。進(jìn)屋后,看見我爸的那一刻,我的心馬上也癱瘓了。老爺子躺在炕上,頭上戴著帽子,臉色泛白,身上蓋著被子,兩眼直勾勾盯著天棚。嗓子眼里直呼嚕,我媽說是有痰咽不下去,用了吸痰器也不好使。我說爸,我回來了。我又說了一遍,爸才眨眨眼皮,像是拉長音嗯一下。他嘴角使大力氣想給我個笑臉,可是終究沒張開。我妹說,神經(jīng)不好使,飯都咽不下去了,還咋笑!我媽去做菜了。李小禾打來電話,問我到家沒。我說到了,又問老爺子怎樣,我說不太好,吃不下飯了。沒多大會兒,張涵又打來電話,也是詢問我爸的病情。我說到情況不妙時,眼角就開始濕潤。張涵勸我,人都有那一天,老爺子要是走了,或許也是解脫。一世浮生一剎那,一樹菩提一煙霞。她用我一家子白落梅的話來安慰我,我說了聲謝謝。我知道定是李小禾告訴她的。
張涵也來過我家,前年我們一起去的鳳凰山采風(fēng)。鳳城離玉都很近,我說順便到我家吃個便飯吧。其實(shí)我是想我爸了,老爺子一直病著,離得這樣近,我該回去看看。邀請他倆吃飯也是我順嘴一說,半真半假。畢竟我爸有病,家里亂糟糟的,我怕他倆笑話,嫌棄。沒想到,張涵興高采烈,一直嚷嚷著說好啊,我想看看老爺子去。李小禾就說,看人是假,吃是真吧。張涵就說,去死吧你,誰像你那么饞嘴,都喝到吐了。我臉一紅,趕緊打開音樂。李小禾說,川,還有啥她不知道的呢?
我爸拄著拐,勉強(qiáng)可以走。那正是山花爛漫的夏季。我爸跟他倆說,這家里我一有病都造埋汰了,對不住啦。張涵說,沒事,叔,我們是自己人。張涵很懂事。我倒是有些不自然。我爸的尿罐子就在炕邊下放著。那天的飯菜張涵吃得很香,滿嘴流油。李小禾挑釁的眼神死死盯著她。適逢夏季,園子里的蔬菜瓜果自然鮮,純綠色。笨雞蛋、蘸醬菜、排骨燉蕓豆土豆。酸菜白肉血腸是街里買的,沒到時令,自然味道沒有自家的好。張涵說,農(nóng)家小院可真好,滿眼青山綠水,自己種菜,自己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焙孟蛲@樣的農(nóng)家生活。那就搬來住唄?李小禾不懷好意地說。那嫂子不得撓我啊。我媽哈哈大笑。本來晚上是要回沈陽的,張涵非說,難得來一趟,想看農(nóng)村的星星,在城里可看不到,瞪著大眼睛就能數(shù)到一顆兩顆的,好久沒看了。李小禾就說,瞧你粗了吧唧的,還挺浪漫。這叫粗中有細(xì),再說,關(guān)你屁事。他倆見面就掐。我說那好,閑話少敘,你看星星,我跟小禾喝點(diǎn)。晚上你倆就到街里的樂雪賓館住。隨意,張涵又奶聲奶氣地說。我媽說,這丫頭有硬有軟,真招人稀罕。不知道張涵看了多久的牛郎織女,倒是我跟小禾就著園子里的辣椒、黃瓜,喝得有些暈乎乎的。后來我說,不行了,睡覺去。也不知道啥時候,張涵就躺在我的身邊,她的發(fā)香繚繞著我。身上透著少婦特有的成熟韻味。正這時候,李小禾喊我,干啥你,大半夜不睡覺,張涵在那屋呢。李小禾嘟囔著。原來是夢。我下炕,就到外邊去趟廁所,月光皎潔如水,小山村一片靜寂,偶有幾聲蟲鳴,撩撥著夜色。我見張涵跟我媽在北屋睡呢。她身上裹著床單,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咽了口吐沫,又上炕了。
我媽把酸菜白肉血腸燉好了。我拿小湯匙把冒著熱氣的肉湯,輕輕放到我爸嘴邊。我爸勉強(qiáng)動了一下,湯水從嘴角淌了出來,就見眼角處有了濕潤。我用筷子夾起一小塊血腸,遞到他跟前。爸,這是我媽做的酸菜白肉血腸,你吃口?我爸依舊沒有動作,不吱聲。我又放到他的嘴里,他也不知道嚼往下咽。我知道,他清楚這是啥菜的,他想吃。我哽咽著,爸,這是你最愛吃的啊。我記得我爸沒怎么生病過,沒怎么吃過藥。偶爾感冒,上山扛一扛木頭,一出汗,就好了。印象里我爸就是一頭不吱聲,任勞任怨的老牛?;罡傻枚啵瑥膩聿凰魅?。我爸一輩子都不怎么愛說話,家里頭凡是需要出頭的事,都有我媽。我媽就總埋怨,你要是能拿得起來,把門戶頂起來,還用得著我一個女人拋頭露面嗎?爸這時候就只傻笑一下,誰叫你能呢。聽我姑說,我爸以前有個外號叫白大姑娘,膽子小,性格懦弱,不愛說話。爸要娶我媽的時候,我爺還說,就你那性子,娶個媳婦,連炕你都不敢上。我姑是破爛嘴,滿嘴跑火車。東家長,西家短,她都能攪合個遍,我媽看不上她。川,你爸不行了,吃不下了。我姑在一旁邊抹淚邊說??蓱z的二哥啊,累了一輩子啊。我姑一哭,我的淚水也在眼角打轉(zhuǎn)。電話響了,我掏出電話,一看是領(lǐng)導(dǎo),就出了門。接完電話,我剛要回屋,我姑就把我叫住,神秘兮兮地說,你爸啊,就是被你媽氣的,一股火,要不咋能這么快。我姑接著說,要不是她跟前院的那誰,你爸也不能上那么大的火。我跟姑說,這都是捕風(fēng)捉影的事,就不要提了,我爸都這樣了,還說那些有啥用。張涵發(fā)來微信,老爺子吃不下飯,可以輸營養(yǎng)液,打點(diǎn)鉀。又發(fā)了一條,上天讓我們習(xí)慣各種不幸,就是用它來代替幸福。我回了謝謝。她馬上回了個調(diào)皮的笑臉。張涵的話,倒是點(diǎn)醒我,不能讓我爸餓著。我馬上聯(lián)系縣醫(yī)院的同學(xué),同學(xué)給我開了營養(yǎng)藥,聽說我回來了,親自給我送來的。我也沒客氣,他是內(nèi)科主治醫(yī)師,又讓他親自給我爸檢查下。他穿著白大褂,脫鞋上炕,拿出聽診器,聽聽我爸的胸口,又翻翻我爸的眼睛,摸摸我爸的肚子。就下炕了。他說,老爺子夠嗆啊。還悄悄跟我說,愛吃啥就給吃點(diǎn)啥吧。我白了他一眼,要是能吃還用輸營養(yǎng)液嗎?
我給他藥錢和出診費(fèi),他沒收,我也沒硬給。他前些年晉職稱,還是我托關(guān)系給發(fā)表的論文。我爸把營養(yǎng)液輸上了,同學(xué)說還能維持幾天。家里的長輩們也都在,說啥的都有。三叔說,把“判官”找來。判官是當(dāng)?shù)氐耐玲t(yī)生,是個老中醫(yī),十里八村,頭疼腦熱,都找他。開個止疼片,打針,他都會。
判官來了,我親自到門口迎接。他看看我,你就是川吧?我說是。好多年沒見你了,聽說你在大城市干得不錯呢。我說也就是混日子吧,沒那么好,不然我爸的病也不至于這樣。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yàn)槲依⒕巍N乙恢币詾槭俏页鲩T在外,沒有照顧好他,我沒有盡到兒子的責(zé)任。判官說,也不能那么講。誰癱在炕上都夠嗆。判官看后,很快下了結(jié)論。老四不行啦,三兩天的事。他把著我爸的脈,好一陣,像是在斟酌。沒有三叔說的那么邪乎,該是有依據(jù)的。有了判官和我同學(xué)的雙重診斷,我們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看來我爸是逃脫不了這幾天的。判官臨走時說,老四啊就這命了。后來我揣摩了他的意思,大概是說,性格決定命運(yùn)吧。我爸不愛說,不愛鬧,啥事都在心里邊憋著,用我媽話說就是個悶葫蘆,光心里有數(shù),頂個屁用?
有一次,我回來探家,趕上秋收,那時我爸身體很好,跟他一起在后山掰苞米。他總是看著遠(yuǎn)山,還有身后的那片林子,就是不說話,一根接著一根抽煙。我問,他也不說,一個勁兒說沒事,干活。我說,凡事看開點(diǎn),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以為是家里的房子太舊,需要一大筆錢維修。我還說,我現(xiàn)在大了,不是孩子,有啥事,咱爺倆可以嘮嘮,要是房子的事,我管。后來我猜,定是因?yàn)槲覌?,就是我姑說的那門子事兒。那幾年,我爸還總出去打工,就我媽自己在家。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就進(jìn)了他的耳朵。
三叔說,準(zhǔn)備后事吧。我媽跟幾個嬸子就去給我爸買裝老衣裳。三叔又說,進(jìn)老塋嗎?我媽說,不進(jìn)。老塋地(祖墳)風(fēng)水不好。我說,就去后山那片林子。我爸喜歡那,林子是他一手侍弄的。我媽說,那也得找陰陽先生看一下。我回來第四天,我爸連營養(yǎng)液都輸不進(jìn)去了,胳膊總是腫。開始嘔吐,嘔吐物開始是黑色的液體,他們說這是精血,人走的時候,都要把精氣神耗盡了?,F(xiàn)在我爸已經(jīng)不知道啥了,沒知覺,植物人一樣,一雙眼睛緊盯著天棚,大多是睜著,僵直僵直,目光空洞。因?yàn)橥虏怀鰜?,他的舌頭都咬碎了。嘴角不斷地滲血,我看著揪心,我跟我媽說,我爸太遭罪,不用再輸液了。我媽就哭,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才65歲,一個硬朗朗的漢子說完就完了。我媽還說,我是看出來了,你爸啊一點(diǎn)兒不窩囊,算是個爺們。我媽咋想的我不清楚,我想起我爸騎著新買的永久牌自行車,前面載著我妹,后面載著我出去兜風(fēng)。鄰居都羨慕說,老四兒女雙全,又孝順又聽話,以后有福享了你。我爸嘿嘿一笑,不語。我又猜,他當(dāng)初接過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該是一樣的不語,硬是給爛在了肚子里。
張涵跟李小禾先后發(fā)來微信,詢問老爺子的病。我回說,不好,隨時都能走。我確信這倆人這幾天聯(lián)系的挺頻繁。我就問李小禾,這幾天我不在,你沒欺負(fù)她?李小禾說,張涵是你的人,我怎敢亂來。我說,得,她是她自己的人,是她老公的人,不要胡說。不過你有分寸就好。又覺得這話多余,怕他誤會,就又說,我們不過就是一道菜罷了,能玩兒到一塊兒去,相互借味,味道才好。
什么菜?
你猜。
有一回,我還在工人村附近住。過了工人村一直向西,就是重工街,過了重工街就是于洪。在于洪靠近鐵西的地界有一個鐵西森林公園。公園的深處有一家稍微上檔次的酒店,很隱秘。一個寫作上的朋友,寫了本小說,要在那里開個研討會。這哥們兒有一定經(jīng)濟(jì)實(shí)力,文字也可以。他邀請到省里的一些名家,有作協(xié)的官員,也有文學(xué)院簽約的作家。因?yàn)槭煜ぃ野褟埡矌Я巳?。李小禾聽說后,非要去湊個熱鬧。要說這哥們兒的小說能寫出來,也有我的功勞。里面有一部分情節(jié)是關(guān)于老鐵西的。因?yàn)槲抑霸阼F西待過,尤其是興華街那一帶,我特熟,就給他提供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有一段他是這樣寫的?!扒ъ瓿酰覄偞髮W(xué)畢業(yè),就進(jìn)了那家國企。它位于鐵西廣場靠近北四路附近,當(dāng)時是鐵西區(qū)的中心,地處豪華地段。這是當(dāng)初應(yīng)聘的時候,廠子人事干部說的。俺是農(nóng)村出來的,沒怎么見過世面,聽說是國企鐵飯碗,還在市中心,就簽了人事合同。結(jié)果呢,地理位置人家沒說錯,屬實(shí)是市中心,只不過周圍都是黢黑的大煙筒,一年四季都呼呼冒黑煙。人家說工業(yè)區(qū)就這樣,作為共和國長子的產(chǎn)業(yè)工人應(yīng)該自豪才是。我是該自豪,有免費(fèi)的單身宿舍,三樓含以下是男職工,以上是女職工。有公共大浴池,熱水足,24小時可以洗澡,能清洗掉身上的顆粒狀灰塵,應(yīng)該是PM2.5的好多倍吧?,F(xiàn)在呢,都變樣了,工廠搬到開發(fā)區(qū)里,這里是名副其實(shí)的市中心。高樓林立,商圈密布,可我已經(jīng)離開那個廠子好多年了。人生會有好多第一次,即使不刻骨銘心,也會記憶猶新。有時候,我開車經(jīng)過那里,然后把車停在某個路口,比如北三路那。我會駐足凝望,睹物思人或睹物思事。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當(dāng)初那個感覺,無論如何。我很有印象,下班后,我們迎著滾滾的黑煙,隨著螞蟻般的自行車大潮,幾個單身小伙兒,鉆進(jìn)北四路一家常去的小酒館,叫天座燒烤。打底就是5瓶老雪花,俗稱悶倒驢。老雪拌雞架。然后就是一頓神侃,談車鉗洗刨磨,談廠子里的花邊新聞,談新來的女工。那時候的北四路,沿街都是破爛民房,開著便宜不能再便宜的小飯店,地上油漬麻花,踩上去都黏腳,墻上被煙熏得黢黑。人多的時候,滿屋子都是煙氣,大碗喝酒,大聲喊話,隨意吹牛。來喝酒的都是附近廠的工人,雪花啤酒廠、玻璃瓶廠、興華電器、重型廠,沒人會笑話誰?!畞砹死系埽畞砹藸攤儯畞砹髓F子,這是老板娘的口頭禪,她每回都贈送我們一盤拌花菜。逢年過節(jié),會贈送一盤老鐵西的高樓香雞。有時候老板娘也會跟著喝幾杯,吹一會兒,助助興?!睆埡吹竭@段,我說,這些情節(jié)都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她來了興致,非要去北四路,去那家天座燒烤店吃飯,順便見見那個老板娘。
李小禾也要去。我說,人家都安排飯了,而且還是高級酒店。張涵非說,高級酒菜吃膩了,也就那么回事兒,不是說野花香嗎,有時候真要嘗嘗下里巴人的味道。我說,你真這么想的?我知道她大咧咧的。她說怎啦?我還抱過你呢。啥意思?你說你是陽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唄。就那次喝多了,你忘啦?張涵沒有避諱。啥時候的事?我咋不記得了。其實(shí)我在說謊,我能不記得嗎,一個成熟少婦的體香。我們擁抱了好長時間,我一陣心旌蕩漾。就在這時,不知誰開個破車,車燈照在我倆身上,我緊忙抱著張涵,把頭沖向墻角,像是做賊。我終究沒好意思下手,我承認(rèn)我對她有過非分之想,但還是君子之交重些。那好,去吧。
從森林公園到北四路是條大直線,不堵車也就20分鐘左右,可以走建設(shè)大路,經(jīng)重工、肇工、啟工、衛(wèi)工、保工、興順街,到鐵西廣場左拐。也可以直接走北四路,但是路窄車多,尤其重工街那有個制藥廠,總有刺激氣味。這些年,鐵西區(qū)發(fā)展得很快,一路上,不見煙筒和隨處可見的各色工裝。當(dāng)時“網(wǎng)紅”的那些小店都被拆了,現(xiàn)在都是高大上的時尚小店。幸好天座燒烤還在。門面沒咋換,多了個燈箱,顯得沒被潮流遺忘。對面是一家大型民辦醫(yī)院,很火,所在地就是我以前待過幾年的工廠舊址。物換星移。有人說,世上事只有始和終這兩端最令人回味。我喜歡最初在工廠的那幾年,有過美好,也存有最深的記憶。店里面換了新桌椅,墻上貼了廉價(jià)壁紙。格局沒變,燒烤用的爐具和排煙設(shè)備該是沒換過,已經(jīng)被熏得幾層黑了。老板娘換了,不像以前那個,看著親,敢說敢造,張涵有些失望。到飯點(diǎn)了,也不見有客人來。我們靠里找個座,要了兩盤肉,幾個下酒的小菜,張涵要了蔬菜沙拉。小禾先是說隨意,后又改口說,有酸菜白肉血腸沒?突然想吃那口。我說燒烤店哪有。張涵也說,是呢。老板娘趕忙遞上菜牌,有的有的。我說沒當(dāng)年那個氛圍了,工廠搬了,這附近現(xiàn)在沒工人上班,不熱鬧了。你倆是看不到煙氣繚繞,滿嘴跑火車,滿屋子吹牛那個場面了。那時候,工人師傅中午都好喝點(diǎn),喝酒也不耽誤干活,車床開得飛快,車刀磨得锃亮,零件的合格率還高,干勁兒可足了。
我們才剛烤了幾片肉,張涵就說,不吃了。我和小禾驚詫,咋啦?她說,青菜里有蟲子。小禾用筷子將蟲子夾了起來,放到桌上,隨手就去夾肉,放嘴里,大嚼起來。張涵好懸沒吐。惡心死了!小禾,你咋沒吃蟲子呢。太埋汰了,口味那么重嗎?我說那是菜青蟲,說明這菜很綠色。張涵拎包說,不吃了,回酒店。起身要走。小禾說,又發(fā)小姐脾氣了,潔癖。我狠瞪他一眼,走吧,沒啥感覺了。小禾又說都是你給慣的。
判官說得很準(zhǔn),我回來第六天下午,我爸就走了。走的時候該是很疼,我猜。他連一句話都沒留,沒有遺言,沒有托付。但我知道這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shí),就好像他跟我們都沒關(guān)系。最終的情景是,他渾身抽搐一下,從嘴里吐出了最后一口,一些渾濁、無法辨識的東西。這符合他的性情,凡事都放在肚子里,叫人摸不透,直到發(fā)爛。要說他這一生也算始終如一了吧,生時不說話(我姑說,我爸出生時也沒哭),走時也不言語。我微信先后告訴了張涵和李小禾。他倆先后說要過來。我說要是忙就不要來了,那么遠(yuǎn)。第二天他倆是一起來的。我在街里的樂雪賓館訂了房間,家里人多沒法住。第二天晚上,李小禾和我一起給老爺子守靈。他在我爸靈位前念念有詞,說了一大段。無非是讓老爺子安息,逢年過節(jié)會給他敬酒喝。我家是滿族正黃旗,所以我爸的喪事都是按照滿族風(fēng)俗辦的。人走了,要在里屋的炕下放著,不能出外屋,最后要從窗戶抬出去。襯褲的腿要系上,外褲不系,褲帶搭上即可,不能系死扣。燒六斤六兩六錢的紙,報(bào)廟,送漿水,扎車馬人等一整套流程。這一切都有那個陰陽先生一手指揮。三叔說,我們祖輩是在吉林長白山六道溝,我爸會駕著那輛被燒的車馬去那的。第三天早晨,按習(xí)俗,吹打手在前面引路,我一手打著招魂幡,一手托著他的遺像,一路將他送到那片林子里,下葬。他該不會寂寞,靈魂去了長白山祖宗那,骨灰就在我家后山的那片林子里,都是他熟悉的。
三天后,我把家里都安排妥當(dāng)了。我妹在家陪著我媽。我媽雖說心情不好,畢竟我爸是慢性病,也早有心理準(zhǔn)備。有媽在,家就不會散。我跟我妹說照顧好媽,單位有事,我要回去處理一下,燒七我再回來。我老婆也忙,說單位離不開人,我爸下葬的當(dāng)天就回去了。張涵說,嫂子應(yīng)該陪陪嬸的。張涵和李小禾一直沒走,要陪我一起回去,怕我心情不好。我心里感激他倆,真是鐵子。我更感激張涵,期間發(fā)了好多微信,勸我不要難過。她說,沒有不可治愈的傷痛。這是約翰·肖爾斯的話。我從心底感受到了一種悸動和溫暖,那是好久我都沒有過的,真想抱著她大哭一場。這回我想好了,回去后,我要去南方參加個國際圖書出版論壇的活動,我想帶張涵單獨(dú)去。李小禾就不告訴他了。
我直接奔向樂雪賓館。李小禾住在三樓,張涵住在四樓,都是大床房。他倆都沒帶什么東西,一身輕裝。我臨時改變的計(jì)劃,起早到賓館結(jié)賬的時候,才告訴他倆我來退房了。我先去李小禾的房間,好長時間李小禾才開門。我說,干啥壞事了,這么久。他說喝多了,昨晚。跟張涵?他說嗯。我說她咋樣?沒啥事,她有量。李小禾就去衛(wèi)生間洗漱。我就坐在他臟亂的床上,靠窗的位置。我先是聞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女人體香,又感覺屁股下有東西硌。我掀開被子,是一只白玉手鐲。
回沈陽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繼續(xù)打量窗外的落葉,又大概翻了遍巴別爾的《騎兵軍》,這是一個作家前輩推薦我讀的,可我始終沒讀到哥薩克騎兵將士的心坎兒里去。期間電話也響了幾遍,我沒接。我知道我是硬把自己往牛角尖里逼。我想起約翰·肖爾斯的另一句話,沒有不能結(jié)束的沉淪?;蛟S,酸菜白肉血腸不一定非要在一起燉,它們的吃法也有好多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