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荔
一
秋梅的父親咽了最后一口氣時,秋梅在讀一年級。她只記得那個夜晚,忽然被一陣哭聲驚醒,那是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像一道閃電劃破寂靜漆黑的夜。秋梅嚇得一骨碌爬起來,抱著母親呆呆地發(fā)愣。清瘦的父親躺在床上,臉白得像一張紙,安靜得像睡進了深淵里。秋梅依偎著母親大哭,她哭著喊父親,但是父親永遠不會答應她了,恐懼像黑夜一樣籠罩著幼小的秋梅。
家里的頂梁柱一下沒有了,一切顯得那樣荒涼,像樹倒藤散了一地。母親默默做著家務,秋梅和弟弟變得出奇地安靜,弟弟不再頑皮,說話總是很懂事地看著姐姐,兩個人總是幫著母親做這做那,家里的歡聲笑語好像被什么吸走了。秋梅讀書讀得很認真,但是讀到五年級就退學了,她幫母親種田、養(yǎng)豬、做飯,像個小大人,和母親一起撐起這個家。
日子像樹葉一樣稠密,漸漸秋梅長大了,出落得秀麗漂亮,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肩上,一笑起來眼睛像彎彎的月牙。秋梅常在河坡上放羊,她趕著羊群,有時靜靜地看白云藍天,有時默默地想心事。有一只小羊不聽話跑了很遠撒歡,秋梅就飛跑過去把小羊趕回來,秋梅覺得自己真能跑,一跑起來,腳下生風。而她的母親,因為悲傷和繁重的農(nóng)活,臉上過早地出現(xiàn)了皺紋,鬢角也滋生了時隱時現(xiàn)的白發(fā)。
秋梅的鄰居是一位老木匠,老木匠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般,但他的手藝四鄰八鄉(xiāng)都知曉,最近老木匠收了一個小徒弟叫順子。這天老木匠去了附近村喝喜酒,表姐的兒子結(jié)婚了,院子里只剩下順子在忙碌,一會兒找合適的木料,一會兒刨板子。
順子在木工房的條凳上鋸一個長木料,他的手臂看上去很有力量,腳下到處都是刨木花片,連插腳的空都沒有。順子在做一條雕花婚床,據(jù)說是鎮(zhèn)上鑄造廠廠長的兒子結(jié)婚用的。順子在專心雕刻一只鳳凰,這時秋梅走過來,秋梅想傳說中的鳳凰,就像現(xiàn)實中的孔雀。鳳凰棲息在床上,讓這張床看上去無比地華美,秋梅如癡如醉地看著。
陽光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邁進木工房,順子沒有發(fā)覺。但是輕手輕腳的秋梅走進來,順子看見了。順子想,秋梅多像一只熟透的蘋果,圓圓紅紅的臉蛋,順子想著,他的雕工刀一歪,劃破了手,鮮血頓時流了下來。秋梅看見了,忙跑回家,撕了條白布,麻利地幫順子包扎上。這時順子沒來由地害羞起來,呼吸變得急促。秋梅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她說,順子,疼嗎?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順子低下頭感覺一陣甜蜜和不安,秋梅一邊笑著一邊欣賞順子的手藝,圓潤的石榴花半開,露出飽滿的籽,在床的四角。秋梅覺得這張床上似乎成了花鳥的聚集地,多么熱鬧,什么時候自己能睡在這樣一張床上,像睡在花草叢中,真是幸福。
順子笑了,笑得有些尷尬。他說,秋梅如果你喜歡,將來我可以給你做一張這樣的床。秋梅輕輕地說,只怕我沒有這個福氣。秋梅看順子的額頭滿是汗珠,忙遞給他一條毛巾,秋梅又順便遞給順子一杯水。這杯普通的水,讓順子覺得格外甘甜,他仰起頭來一口氣喝干,水沿著順子的嘴角流下來,他喝得有些猛,意猶未盡地看著空杯子,秋梅幫他接過來,順子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秋梅問順子,你家離這兒有多遠?順子說,不遠,有十多里路。順子望了一眼秋梅,就趕緊把視線移開,心里一陣悸動。順子覺得自己的手腳有些發(fā)軟,鑿木料感覺有些使不上勁。
秋梅問,你們的村子大不大?順子說,比你們村子要大兩倍,但人家大多姓鄭,所以叫鄭家屯。秋梅笑了,順子也跟著傻笑,順子也感覺到自己笑得不自然。秋梅轉(zhuǎn)身回去了,說回家看看雞欄門是不是關(guān)上了,剛才給雞喂食。
秋梅一步一步離去,那腳步似乎不是走在地上,而是踏在順子的心上。秋梅坐過的凳子,順子坐下去,似乎聞到了一股香味,那是屬于少女才有的氣息。順子感覺渾身美得發(fā)軟,他突然感覺陽光是那樣明亮,明亮得有些不真實。
這天老木匠在室內(nèi)忙碌著,他在做一個大立柜,大立柜上面有鏡子,下面畫有干枝梅,仿佛翹首迎春歸。這時秋梅走來了,秋梅說,我找個木塊墊一下飯桌的腿。秋梅在刨木花叢中翻找著,幾縷發(fā)絲垂下來,掩映著她一張俊秀的臉,脖頸白白的,再往深里看,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見秋梅鼻尖冒著細密的汗珠。順子這時覺得心臟似乎要跳出胸膛。
一來二去,秋梅和順子熟悉了,一天兩個人在鎮(zhèn)上相遇了,秋梅想扯一塊花布,順子來供銷社買釘子。順子買了兩個燒餅,遞一個給秋梅,兩個人吃著香酥的燒餅,彼此凝望對方一眼,然后又慌亂地移向別處?;貋淼穆飞?,走在一條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順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秋梅,我可不可以照顧你一生。秋梅低下頭臉變得潮紅,沒有說話。
但順子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快樂。順子在想他的未來,他要雕刻一張花草叢生龍鳳呈祥的床,上面坐著一身紅嫁衣嬌美的秋梅,兩眼脈脈含情地望著他。
二
這天秋梅送弟弟平安去鎮(zhèn)上中學,平安長高了,略略低秋梅一點,他一直學習成績很好,秋梅母親每每提起兒子,眼里總出現(xiàn)特有的光芒,那是希望的光芒。人們說苦命的秋梅媽快熬到頭了,最近有人給秋梅提親,聽說男方是在部隊的軍人,將來轉(zhuǎn)業(yè)后回到縣城,秋梅就有可能跟著成為城里人了。
媒人跟秋梅母親要了一張秋梅的照片,秋梅母親翻開自己陪嫁多年的木箱子,木箱子的油漆有些剝落,泛著陳舊的顏色。她找出一張秋梅的黑白照片遞給媒人,媒人說,你家姑娘真俊,秋梅母親謙虛地笑了笑,說俊啥。
男方叫張樹,家離秋梅家有二十多里路,看照片男方長得并不好看,牙齒微凸,單眼皮,不過身穿軍裝,看上去還是英武的。秋梅看著照片上的張樹,人雖第一眼沒有看上,但秋梅是自卑的,人家畢竟在部隊,將來有出息,而自己只是一個鄉(xiāng)下村姑。這樣的村姑像野草一樣,隨處都是。
秋梅知道順子喜歡自己,可順子只是一個小木匠,怎能和在部隊的張樹比呢,秋梅在心底有著隱隱約約的自豪。張樹回信了,他對美麗的秋梅很滿意,他說自己很想念家鄉(xiāng),打算在秋天時回家探親,意思是想見見秋梅,照片與本人還是有差異的。
秋梅心底涌起一陣甜蜜,秋梅寫信說,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但喜歡讀書,她說你們部隊一定很有意思吧,我在村子里無非下地做農(nóng)活,回家做針線活,聽聽廣播。秋梅搜腸刮肚,不知自己寫些什么好。她想說對張樹很滿意,但又沒好意思表達出來。
信寫好后,秋梅小心翼翼地疊好,裝進信封里,用漿糊封好口。帶著一份甜蜜放進了郵筒,但她的心早已飛到了部隊,她想象張樹接到信的情景,是急不可耐地拆開還是若無其事。秋梅也想看看部隊是什么樣子,除了生活的村莊,最遠的也就是去過幾次縣城,至于外面的世界,對秋梅來說是那么地神秘。
張樹很快回信了,郵遞員進村子時,秋梅正在河邊洗衣服,當她遠遠地望見郵遞員,忽然覺得郵遞員那綠色衣服那么親切。郵遞員在村頭喊:張秋梅,有張秋梅的信!秋梅從河邊猛地站起來,一臉的欣喜,濕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像小鹿一樣飛快地跑過去。從郵遞員手中接過信,她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地拆開信,眼睛盯著紙,心里卻開了花。
秋梅一邊慢吞吞地走著,一邊讀著,兩只手像羽毛一樣在顫抖。信里說,秋梅,你在家里忙什么,我在部隊正拉練,拉練有些辛苦,但保衛(wèi)祖國是我們軍人的神圣職責。部隊里也有菜園,我們自己種的,我有時也像農(nóng)民一樣在田里勞作,我常想象你勞作的情景,信的最后是:握手秋梅。秋梅心頭一熱,臉變得潮紅,內(nèi)心一陣狂跳。她想象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在她的耳邊低低地叫她秋梅,仿佛他們很早就熟悉了。
秋梅接到張樹的第二封信時,她剛從田里回來,母親指了指堂屋的八仙桌,說你的信在那里。秋梅忙去洗手,她手上沾滿了草汁,散著青草的氣息。秋梅擦干凈手,虔誠地打開,一字一句謹慎地讀,她的眼睛像石磨一般輾過每一個字,仿佛害怕一不小心會漏掉字似的。秋梅讀得身子越來越輕,漸漸像羽毛一樣能飄在半空中,信里隱隱約約說出想念之類的話。大概男人的心是孤獨的,希望有個女孩住在心里。
秋梅走在院子里像踩在海綿上。順子從她家門口路過,走過去又折回來,可秋梅眼里已沒有了順子。秋梅的心系在那個千里之外的張樹身上,她的心跨越千山萬水,去遇見那個即將屬于她的人。用信件談戀愛很神秘,此時秋梅的心境卻是焦慮的,她的生活變得沒日沒夜地盼信,然后又有些艱難地回信。秋梅想用詞表達自己的意思,但是她識字不多,有時不得不借用弟弟的字典,秋梅肚里想說的話,寫在紙上卻感覺干巴巴的,她的心里掠過一陣難過。秋梅有一種擔憂,這樣似乎留不住張樹的心。
此時秋梅內(nèi)心的柔情像一地的月光,她真想用月光包圍住張樹,這樣張樹就不會走掉?,F(xiàn)在的秋梅習慣性地往村東頭張望,因為那是郵遞員的必經(jīng)之路,這時村里的阿三走來,手里拿著一個東西揚了揚,說秋梅,這是你的信。秋梅心里一陣狂喜,小跑過去,阿三遞給她的信卻是打開的。秋梅的臉一沉,說你怎么把我的信拆開了。阿三耍賴到,我拿到手就是開的,我又沒看。這時秋梅感覺自己像沒穿衣服一樣,臉變得煞白,淚水涌出眼眶,陽光照在上面,格外地亮,阿三不好意思地溜走了。
張樹是初秋回來探親的,初秋的天空很高很藍,藍得讓人心醉,清爽得像水洗過一樣,天空中浮著幾朵悠然的白云。張樹通過媒人傳話說,要來相親,這是意料之中,似乎又有些意料之外的事。秋梅翻箱倒柜找衣服,在鏡前換一件不合適,又換一件,還是覺得不合適,重新扯塊料子去裁縫鋪做,但是來不及了。秋梅就穿上去年穿的粉紅色的那件,小開領(lǐng)收了一點腰身,顯示其凹凸有致的身材。
第二天中午,媒人帶著張樹來到秋梅家,秋梅的母親今天也打扮得很精神,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還抹了些秋梅的頭油。母親笑意盈盈,媒人介紹說這是秋梅母親,張樹就叫了聲伯母,她把客人請進了堂屋,秋梅母親只是笑,好像不知說啥好似的,一直說,喝茶!喝茶!
秋梅家的門口擠滿了人,秋梅母親遞給媒人煙,媒人接過來,點燃,嫻熟地從嘴里噴出煙圈。秋梅母親緊接著又遞給張樹煙,張樹一臉拘謹?shù)卣f,謝謝伯母我不會抽。一身軍裝的張樹雖然瘦些,但看上去還是有著軍人的英氣。秋梅躲在里屋沒好意思出來,她通過門縫偷偷地看著外面,內(nèi)心像七上八下的吊桶。媒人把秋梅從里屋叫出來,秋梅扭捏著,手里摸索著衣角,像是能摸出銀元似的。張樹客氣地站起來,打量著秋梅,秋梅用眼角掃了一下張樹,臉羞得通紅。張樹這時挨個給屋里的男人們敬煙,順便多看幾眼秋梅。
五六個人扯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比如今年的收成,玉米的價格,村上發(fā)生的事。最后媒人說,讓秋梅和張樹他倆到里屋說說話吧,然后七大姑八大姨各自都回了家。張樹這時從包里拿出兩塊面料,一塊是紅花的,一塊是白底碎花,他對秋梅說,不知你喜歡嗎,我是從城里專門為你捎來的。秋梅低下頭沒說話,擺弄著手指,一臉的笑意,她想張樹長得比照片上好看些。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一個靠著床頭,一個站在窗邊,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張樹說當?shù)卦拪A雜著普通話,有些別嘴,但秋梅聽上去卻很新奇,有一種遙遠的味道。
張樹說,因為只有三天的時間,很緊張,要不然我們明天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秋梅停了一會兒,點點頭表示同意。吃過午飯,秋梅母親送走了媒人和張樹,張樹在村口回頭看一眼秋梅,戀戀不舍。
第二天一早,張樹就騎著自行車來到秋梅家,秋梅坐上車后座,很不自然的樣子,張樹騎著車,一副吃力又興奮的神情。他們經(jīng)過一條河,秋天的河水清澈透明,像一面鏡子,倒映著岸邊的柳樹、楊樹和天空上的幾朵白云。張樹說,這里風景真美,我們到河邊走走,天還早。秋梅順從地跟著張樹,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鳥。
兩人走在河邊,張樹談論著部隊里有趣的事:我們每年都進行一次野外集訓,在一次蛙泳的訓練中,有一個新兵屬于那種不會游泳的旱鴨子,水一沒到腰部,他就嚇得往回跑,最后干脆連水都不敢下了。連長一看發(fā)火了,對著身邊的幾個兵說:把他扔水里去。我們幾個人上前架住他就往水里拖,新兵急了連連向連長求饒,但連長沒理會他,這時新兵急得喊了一句:大哥!大哥!求求你饒了我吧!
秋梅掩嘴笑了,這時張樹忽然牽住秋梅的手,秋梅心里一緊周身好像有熱氣上浮。張樹低低親密地說,我在部隊里一直想你,雖然沒見過你,但覺得和你很親,你呢?秋梅害羞地低下了頭,這時張樹忽然摟住秋梅,低下頭去吻她。秋梅慌了,想掙扎又無力,只好順從,她嘴唇緊閉著,但身上卻像通了電似的,整個人像浮在水面上,很輕。張樹用力地把秋梅往懷里攬,秋梅有些害怕,又有些把持不住,身子似乎在抖動,張樹有些急迫,又有些傷感,因為他很快就要回部隊了。張樹語無倫次地說,秋梅,下一次我們不知什么時候再見面,也許一年……
張樹和秋梅從城里回來時已近黃昏,他們?nèi)チ斯珗@,逛了百貨商店,秋梅手里多了兩件衣服,張樹送秋梅到村口,就折回去了。望著張樹的身影越走越遠,直至消失,秋梅忽然心里空蕩蕩的,剛剛相識又別離,她的眼眶忽然變得潮濕。
順子這時剛好騎車出村,他叫了聲秋梅。秋梅說順子,天快黑了,你怎么才回去。順子看了她兩眼,說剛完工一個柜子,明天要趕回去賣牛,順子又說,聽說你相親了。語氣里有酸酸的味道,秋梅“嗯”了聲,轉(zhuǎn)身走了。
三
張樹回部隊后,信件來得很勤,像一只只白鴿飛到秋梅家。秋梅是孤獨的,她因想念張樹而孤獨,但她每天又沉浸在甜蜜的盼望中,她等著那一天,等張樹敲鑼打鼓地把她娶回家,然后帶到城里生活。這樣她就成了村上姑娘們羨慕的對象,她想象著人們說,秋梅真有福!一下跳龍門了。
張樹在信里流水賬似地記下他在部隊的生活,末尾總寫上,想念你的張樹。這讓秋梅心潮翻滾,她腦海里常浮現(xiàn)張樹低頭吻她的情景,這情景在她心里像電影一樣回放無數(shù)遍,也讓她一次次沉浸在驚慌的甜蜜中。
秋梅在信中回復,村上發(fā)生的事,看了什么電影,或者老黃牛生了一只小牛。她學會在信的末尾寫下詩一樣的句子:我看見天上的月亮,就想起了你。戀愛會讓人變成詩人。
可是后來張樹的信漸漸少了,有時一個月來一次,如秋天的樹葉日漸凋零。秋梅想也許部隊太忙了,也許張樹覺得沒啥好寫!也許……秋梅感覺出張樹是喜歡自己的,她心里有一種憂傷的甜蜜,還有一種莫名的惆悵。
張樹在部隊里轉(zhuǎn)成了職業(yè)軍人,他學了駕駛軍用卡車。后來由于張樹駕駛技術(shù)過硬,專門為部隊的首長開車。在一次宴席上,一位當?shù)氐拿裾志珠L的女兒夏玲看上了他,兩人很快談得水深火熱,能成為局長的乘龍快婿,對農(nóng)村出身的張樹來說,簡直是命運的轉(zhuǎn)機。
夏玲會跳舞,高挑的身材穿著喇叭褲,微燙的卷發(fā),典型的城里女孩。對張樹來說夏玲有些望塵莫及,他有些自卑同時又充滿新鮮的刺激,那個叫秋梅的人漸漸在他心里淡了,淡化成一團霧氣,有時他只是象征性地回復一下信,因為他和夏玲的感情還沒有穩(wěn)定下來。
等兩人到了談婚論嫁時,張樹回復了媒人,不要讓秋梅等了。秋梅等到消息時已是第二年春天,天氣乍暖還冷,秋梅的心卻一下結(jié)成了冰,她一個人對著月亮流淚到天明,她覺得不可思議又無法接受??粗畠簼u漸消瘦的樣子,秋梅母親疼在心里,勸說道,好人家多的是,不要吊在張樹這棵樹上。
秋梅一個人悶悶地下田割草,她只覺得被人甩了心里灰撲撲地。不知什么時候順子站在地頭,像是從地下鉆出來的。秋梅問順子,你有事嗎,怎么沒在師傅家干活。順子表情有些木訥,說我來看看你,聽說你最近心情不好。秋梅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順子說明天去城里看電影《少林寺》,你愿意去嗎,算是散散心。秋梅和順子走在田梗上,秋梅沒有說去,也沒有說不去。順子說聽說《少林寺》太好看了,是當今最流行的武打片,票很難買到的,我托表哥買了兩張票。
秋梅說能不能再買一張票,我和好朋友杏花一起去,錢我出。順子愣了一下,說我回去再問問表哥,表情有些尷尬。第二天秋梅杏花順子三人,興致勃勃地去了城里最熱鬧的勝利電影院,電影院門口張貼著李連杰武打動作海報,人頭攢動比村上熱鬧多了,看完電影,他們又去了公園劃船,回來時天色已晚。順子看秋梅心情好多了,秋梅感覺出順子在用心地待她。
后來秋梅認識了杏花的表哥錢飛,錢飛在鎮(zhèn)上供銷社做營業(yè)員,那時在供銷社上班很牛,只見錢飛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在糖果店里像門板一樣晃來晃去,顧客有時多,有時少,沒有顧客時,錢飛站在柜臺里寂寞地看街上的行人,他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兔子。
一到休息天,錢飛借故去表妹家,他喜歡上秀麗的秋梅,眼睛似水含煙,神情里似乎有著淡淡的憂郁。杏花叫來秋梅三個人一起打一種叫爭上游的撲克牌。出牌時錢飛用眼睛深深地看一眼秋梅,看得秋梅有些不好意思,錢飛故意讓秋梅贏,贏了的秋梅很是開心,笑靨又在她有些蒼白的臉上綻放了,仿佛連綿的陰雨過后,總算迎來一縷朝陽。
錢飛來表妹杏花家時,兜里總少不了糖果,這讓秋梅的生活里多了哈密瓜的香味兒,葡萄的香味兒,檸檬的香味兒。一天秋梅對錢飛說,總是吃你免費的糖果很不好意思。杏花說,不吃白不吃,等他有一天調(diào)到農(nóng)藥柜臺,就吃不上了。三個年輕人在一起逗嘴說笑,生活好像過得很開心,秋梅心頭失戀的陰霾漸漸散去,那個叫張樹的人漸漸淡出秋梅的生活。
秋梅有時去老木匠家找些刨花引火燒鍋做飯,有一次老木匠出遠門進木料去了。順子忽然攔住秋梅說,秋梅,你不要傷心,我會照顧你一生的。說完將做好的一個精致的小木盒送給秋梅。秋梅接過來,發(fā)現(xiàn)小木盒上面居然有個小抽屜,能推拉。秋梅驚喜地說,順子,你現(xiàn)在的手藝越來越好了。順子說,做長了木工活罷了,時間長了積累了經(jīng)驗,做起來就得心應手了。順子有些老實木訥。秋梅轉(zhuǎn)身走了,她要回去煮飯,秋梅的背影從院子里消失的剎那,順子心里浮起甜蜜的喜悅,雖然秋梅對順子說的話不作出任何回應。
那天錢飛打牌贏了,興奮地要在鎮(zhèn)上請杏花和秋梅吃羊肉串,可杏花姥姥急著回去要趕一場附近村上的喜酒,杏花只好送姥姥回去。錢飛和秋梅吃著香辣辣的羊肉串,鼻尖上冒出了汗,錢飛說:秋梅你臉紅的樣子更好看,這讓秋梅臉更紅了。錢飛說我買了最新港臺歌曲磁帶,你去聽聽,太好聽了。秋梅跟著錢飛回了家,兩人一頭扎進屋里聽歌,那首鄧麗君的《甜蜜蜜》讓兩人格外地甜蜜,兩人談論著誰的歌更好聽,這時錢飛忽然低下頭來吻秋梅,錢飛像喝醉酒了似的說,秋梅,我喜歡你!他的吻像雨點一般落下來,纏綿,溫熱,又像是在探尋什么。
順子看到秋梅經(jīng)常坐在錢飛的自行車后座上,順子一臉的醋意。有一次他拉住前來拿刨木花的秋梅說,你不要和那個錢飛的人在一起,他不會娶你的,他吃商品糧,你是農(nóng)村戶口,他只是玩弄你。
秋梅說,我喜歡他,我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你不要管!順子無可奈何地垂下頭,一副被打敗的公雞樣子。
這天錢飛騎車帶著秋梅像風一樣呼啦啦地掠過,他的白襯衣暢開,露出并不健壯的胸脯。下坡時,錢飛放開車把張開雙臂像風箏一樣,秋梅嚇得從身后抱住錢飛的腰。這一幕被順子看到了,順子眼里滿是敵意望著他們。
有一天錢飛剛走出供銷社的營業(yè)所,身上還裹挾著糖果的味道,秋梅在街對面樹下等著他。然后兩人一起去吃小吃,手牽著手去河邊漫步,秋梅一臉的幸福。當她回到村上時,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秋梅走在村頭的橋上,望了望天空有些迷糊的月亮,她發(fā)覺自己也過得有些迷糊。
這時橋下忽然跑上來一個人,那個人是順子,順子把秋梅拉向橋南邊的玉米地,玉米地黑乎乎地,順子有力的手把秋梅摔在地上,秋梅想大聲呼叫,想反抗,但順子捂住她的嘴……
一輛警車進村,順子戴上手銬,耷拉著腦袋被警察帶走了,村子變得沸騰了,秋梅卻不知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