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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至

2020-02-12 12:34曹多勇
江南 2020年1期
關鍵詞:二弟棺材樓房

曹多勇

《禮記》云:“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p>

1

我跟我父親坐在家門口說話。我坐在板凳上,他蹲在門檻上。我手上端一只杯子喝水,他手上卷一根煙葉抽煙。我話少,他話多。

我父親說,今年我虛歲七十三了。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至。

此話的意思,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的命坎,是生命的大限,一般人活不過這兩個歲數(shù)。

我父親說,過一陣我請木匠把自個的壽材打起來。

十年前他就準備好打壽材的木料。

我父親說,木匠我找好一個,蘇家老圩子的。怕就怕棺材釘不好買,過兩天我趕集看一看。

棺材釘用得稀少,不容易找到打棺材釘?shù)蔫F匠鋪在哪里。

我父親說,壽材打齊那一天,我打電話喊你回來家一趟,你陪木匠喝一頓酒,算是做小輩的禮數(shù)。

我不得不說話,我不得不表態(tài)。我說,好!你打電話我回家一趟。

我父親丟下煙袋,慢吞吞地站起身,一勾一勾地往房屋走廊東頭去。棺材木料堆在那里,上面有兩層蓋布,內(nèi)一層是黑色的油布,外一層是白色的塑料布。

我父親向我招一招手說,你過來!

我朝房屋走廊東頭走過去。棺材木料愣頭愣腦地堆在那里,奇形怪狀地一大堆。

我父親說,掀開來吹一吹風,透一透氣。

我兩手遲疑,不想去碰棺材木料。我父親兩手不遲疑,伸手一把揪住蓋布,“嘩啦”一聲很響地掀開一處拐角,露出張牙舞爪的一窩樹根。是五棵柏樹,每一棵都有三尺半那么粗,掐頭去尾剖開來,正好打一口拾圓棺材。拾圓棺材最講究、最體面。我父親活一生,好像最終就是沖著這種講究和體面而去的。我父親閃開站一邊。我只好接著掀棺材木料的蓋布。

我問,全掀開?

我父親說,全掀開!

“嘩啦——,嘩啦——”,我使勁地一下一下掀開蓋布。五棵棺材木料居心叵測地全部暴露出來。一股風猛勁地踅過,木料上的陳年灰塵活起,劈頭蓋臉地撲上來?!翱?、咳、咳”,我和我父親同時被灰塵嗆得咳起來。

或許木料原本只是普通的木料,一旦被派上不同的用場,其結(jié)果就會完全不一樣。一根木料用在房梁上跟用在棺材上,其結(jié)果能一樣嗎?五棵木料堆在那里,我總覺得它們虎視眈眈地積蓄著一股邪惡的力量。我父親要去招惹它們,請木匠把它們打成一口壽材。將來有一天,我父親死去,就裝在這口棺材里埋葬下土。而后歷經(jīng)百年千年,我父親的一把老骨頭,與棺材木一起慢慢地漚爛,慢慢地腐朽。

我問我父親,你近期看沒看棺材地?

我父親操心他的壽材,我提醒他的棺材地。沒有棺材地,他死后葬哪里。我操心他的棺材地,是擔心他哪一天真的猝不及防地倒下。年歲一天一天大,身子骨一天一天朽,像是一截枯木頭。風一吹,倒下了。雨一淋,倒下了。風不吹,雨不淋,自個也會倒下去。

我父親說,不急。

都急著打棺材了,怎么會不急著看棺材地呢?這種話我不能說出口。

我父親說,到時候有地點睡。

我父親說的倒是一句實話,就算他活著不買棺材地,他死后我跟二弟也得替他買棺材地。

我說,你最好跟我母親葬在同一塊地里,趕明我們來家上墳方便。

我父親遲疑一下說,那塊地不適合。

我趕忙問,怎么不適合?

我父親說,我領你去看一看。

看一看就看一看。我父親先走出院子,我隨后跟出院子。

我母親死后葬在我家西邊三百米遠的一塊地里。地主是小東莊的一戶李姓人家。煤礦扒煤,原先的大河灣村塌陷,整體搬遷至這里,除了劃撥的宅基地,四周都是人家村子的土地。大河灣村死人只能埋在人家村子的地盤里。我母親睡的那塊地埋著兩座墳,一座是我母親的,一座是地主家二哥的。地主家二哥的一座墳在南邊,我母親的一座墳在北邊。地主家二哥的南邊有一棺地。我父親領我直接去看這一棺地。春天雨水充沛,天上不下雨,這里依舊有蓄積的雨水順著田埂往下滲漏。

我父親問,你看這里能埋棺材嗎?

這里水汽是大了點。

我說,那就埋在我母親前面。

前面是一片空場地,不愁埋不下一口棺材。

我父親伸手指一指不遠處的一戶人家說,人家打過招呼,不讓我埋你娘前面。

我問,你埋哪里跟他家有什么關系呀?

我父親說,沖著人家房門。

我跟我父親走下田埂,往我母親墳前去。地里長麥子,綠油油地拔節(jié)、抽穗、揚花。有幾棵野臘菜瘦嘰嘰地長在麥棵里,開著瘦嘰嘰的碎黃花。真的很奇怪,我母親的墳不沖著這戶人家房門,往我母親前面走幾步,就沖著這戶人家房門了。

我說,往南挪一挪?

我父親說,不是又埋潮地里。

整塊地東高西洼,往南挪一挪,不可能埋地主家二哥的墳前,再往南挪一挪,保不準田埂上的雨水又會滲過來。

我說,那你就另選一塊地吧。

我父親依舊說,不急!

后來我知道,我父親說埋在我母親面前沖著人家房門是托詞,其根本原因是他不想埋在我母親前面,或者說不想跟我母親埋在同一塊地里。

2

那一年我母親死,我父親帶我一塊去這戶李姓人家的門上。當家人瘦高個頭,村人喊他李大個子。我身穿白布孝服,不能進人家門。我和我父親遠遠地站在人家的大門外面。論輩分,李大個子比我父親長一輩。我父親先喊他一聲表叔,而后向他說明來意。

李大個子說話敞亮,說葬我家侄媳婦我有什么話好說的,你看上我家哪一塊地就葬在哪一塊地里。這里丘陵地帶,一律崗子地,高低不平,錯落無序,很難有超過半畝的一塊平整地。每戶人家零零散散地都有好多塊地。事先我父親找村里的風水先生看好一塊地。我父親說,我家出門正西的那一塊地。李大個子說,那你就把我家侄媳婦葬在那一塊地里吧。

我趕緊跪下磕頭,答謝李大個子。路上我父親交代我說,李大個子一允口,你就跪下磕頭。你一跪下磕頭,李大個子就不好收回話。我是長子,磕頭謝禮是我的職責。那幾天,上門吊孝的村人,不分男女,不論長幼,我都得一一磕頭答謝。我母親死,我跪破了膝蓋皮,我跪疼了膝蓋骨。

我父親問,一棺地好多錢?李大個子說,你多少給一點錢,趕明不管這塊地落在誰家手里,我都會說一句話。我父親再一次問,你說一個錢數(shù),我現(xiàn)在就點錢。李大個子說,你給五百塊錢。我父親口袋里揣著錢,掏出來一張一張數(shù)給李大個子。

那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五百塊錢是大錢?;仡^我父親跟我說,我想數(shù)一千塊錢給李大個子的。我問,五百塊錢一棺地,你干嗎給他一千塊錢呀?我父親說,買兩棺地,連我自個的一棺地一塊買下來。我問,那你干嗎不買呢?我父親說,不急!緩一緩我再去買。

我父親跟我母親是同一年生人。我母親死那一年,虛歲六十一。我父親說“不急”,或許他覺得剛過六十歲就買棺材地早了點,或許他覺得人活著就買棺材地不吉利,或許還有其他什么原因。不管屬于哪一種情況,我父親安葬下我母親,就忘記操心自個的棺材地。中間隔一年,李大個子的二哥從外地遷墳過來,不聲不響地埋在我母親的南邊。左為上,右為下,我母親的南邊埋上墳,我父親與我母親合葬在一起就變得不可能。我母親南邊的南邊有一棺地,我趕緊催我父親去找李大個子買下來。就算將來我父親不能跟我母親合葬在一起,他倆葬在同一塊莊稼地里,我們上墳依舊方便不少。我父親回答我的依舊是那么一句老話——不急!

我父親這一次說“不急”,是臉面上不急,心里頭著急。空閑下來,他獨自一人上我母親的那一塊地里轉(zhuǎn)悠好多趟。我母親睡在這塊地的東北角,北邊沒有我父親的地方。就算有我父親的地方,睡在我母親下手,也不適合。我父親轉(zhuǎn)悠好多趟,勘查的重點是我母親南邊的南邊那一棺地。我父親晴天來這里,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倒是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只是覺得將來他與我母親中間隔著李大個子的二哥,心里有些別扭。就像自家的院子里,猛然地來了一個陌生男人,而且這個陌生男人來了就是一個賴著不走的人。最關鍵的一點是李大個子的二哥活著時,我父親不認識他。不知道他是一個脾氣溫和的人,還是一個脾氣暴烈的人。更不知道李大個子的二哥怎樣死掉的,是生病死掉的,還是不得好死死掉的。我父親想去小東莊問一問。怎么開這個口呢?只好暫時作罷,心里就不想睡這塊地。不想睡這塊地,將來就不能跟我母親埋一起。不能跟我母親埋一起,怎么向幾個孩子交代呢?我父親左右犯難,想找一個能說服我們的理由。

有一天下雷暴雨,“嘩啦啦”一陣子下得急。我父親扛一把鐵锨趕緊往我母親那里去。我父親是去那里看一看上坡下來的雨水會不會沖我母親的墳。我母親的東邊是一塊慢坡地,雨水一大就不走常規(guī)渠道,直接漫過田埂,沖我母親的墳。往日下大雨,我父親都要扛一把鐵锨過來理一理雨水。這一次,我父親查看得全面,不光看我母親的墳,順腳往南走幾步,去我母親南邊的南邊那一棺地,上上下下仔細地瞅一遍。這一看就看出大問題,雨水一大,往下流淌不說,天停下雨,這里雨水淤積都停不下來。原因是田埂走到這里,形成一個陡坡,有大半個人那么高。就是因為這么一個陡坡,上面浸潤土里的雨水,會慢慢地、持久地往下滲漏。天上下一場雨,這里能滲漏好多天。我父親想,要是將來睡這里,一副棺材就慢慢地漚去吧。

我父親心里一亮,慶幸自個早早地看出來,這是一棺滲水地。我父親原本就不想埋這里,一下子找見一個充足的理由。

剩下來,只有葬在我母親前面。按理說,我父親埋在我母親前面,也是不錯的選擇。一方面我母親前面是一整塊地,可前可后,可南可北,選擇的空間很大;另一方面我父親葬在我母親前面,輕而易舉地避開李大個子的二哥。我父親葬在我母親前面,與李大個子的二哥就如同鄰居一般,對脾氣就走動走動,不對脾氣就關門各過各的日子。我父親經(jīng)常來我母親墳上,不是沒想過我母親前面的這么一大塊地方。有一次,我父親背上兩只手,朝著我母親前面的地中央走過去。猛一眼看上去,這塊地是平整的。仔細地看上去,這塊地是傾斜的,東高西低,越往前走地勢越低洼。我父親走到地中央轉(zhuǎn)過身,我母親的墳高高在上,懸在頭頂上。就是這個時候,我父親有了徹底放棄跟我母親葬在同一塊地里的想法。

我父親跟我母親一塊生活幾十年,什么時候,什么事上,我母親當過我父親的家?什么時候,什么事上,我母親說話擱在我父親上面?我母親的墳比我父親的高,就意味著我父親說話要抬頭看著我母親,就意味著我父親做事逃脫不了我母親居高臨下的監(jiān)視,就意味著我父親在我母親前面要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這樣一種格局與事實,我父親接受不了。我父親徹底放棄跟我母親葬在同一塊地里,就等于他要重新選擇另外一塊莊稼地。

3

這一天,我父親趕一趟集,找到打棺材釘?shù)蔫F匠鋪,買上棺材釘,又拐一趟蘇家老圩子,找蘇木匠約定好日子,打壽材就如箭在弦了。打壽材的頭一項活,是下木料。五棵柏樹要抬上車,拉進電鋸房里,按照棺材的尺寸下出來。臨到日子,蘇木匠如約早早地過來,我父親花錢從村里雇一輛拖拉機,雇兩個壯年村人,“吭哧吭哧”,把五棵柏樹一棵一棵抬進車斗里。蘇木匠、我父親、兩個壯年村人,又一起跟車去電鋸房。柏樹像鐵木一樣沉重,一棵有三百斤。兩個壯年村人不跟去,我父親怕到電鋸房,人手少抬不動。五棵柏樹,順利地裝上車,順利地拉到電鋸房。不想鋸頭一棵柏樹就出現(xiàn)故障。柏樹推上電鋸平臺,先要把樹根鋸下來?!斑青辍币宦暭饨?,圓盤鋸卡在樹根里,掙掉一大塊。柏樹木質(zhì)硬,樹根更硬。電鋸房的人跟我父親說,你得多出一百塊錢加工費。電鋸房的人想把損壞電鋸的錢加在我父親頭上。我父親不討價還價,卻樂呵呵地說,我出我出。電鋸房的人更換了一副直徑小、鋼板厚的圓盤鋸。

傍晚時分,我父親往我家打電話,說早上蘇木匠過來打壽材了,說他去電鋸房多出一百塊錢加工費。為一個什么道理呢?柏樹硬,弄壞人家的一副圓盤鋸。柏樹硬說明什么呢?說明柏樹名貴稀少。電鋸房的人說,鋸柏樹他是頭一回。蘇木匠說,打柏樹壽材他是頭一回。

我問,六七天時間差不多了吧?

我父親說,哪來這么快,少說要十天。

我問,怎么這么慢?

我父親說,蘇木匠鋸木料不使電鋸,刨木料不使電刨,鉆眼不使電鉆,都使老工具。

我問,他是有電鋸、電刨、電鉆不使,還是原本手上就沒買這些工具?

我問住我父親。我父親說他不清楚。依照我的想法,打壽材是粗活,不需要精雕細刻,電鋸房下好木料,打眼組裝,不算一件難心活?;蛟S蘇木匠使不慣新工具,或許蘇木匠年歲大干不動活,慢兩天就慢兩天吧。

我跟我父親說,哪一天打好壽材,哪一天你打電話我回去。

我父親說一聲,好!

時下村里沒人自個打壽材了。人死,咽氣。家人派人派車去棺材鋪,量力而行地買一口棺材拉回家。有錢的人家,多花一些錢,買厚實一點的;缺錢的人家,少花一些錢,買消薄一點的。那一年我母親死,我四叔和四嬸子當家,派他們家的兩個兒子開車去棺材鋪,撿最厚實的拾圓棺材買一口拉回頭。杉木打制的,木料粗壯,棵棵使的是樹心?;蛟S正因為我母親睡上這么一口棺材,我父親才萌生自個買樹木、自個打壽材的想法。

說來算巧合,蒙城縣的一處路邊上,就堆放著一堆柏樹棺材料。五棵柏樹是從一所學校的院子里拔出來的。柏樹占地方,拔出來蓋新樓。學校早年是村里的土地廟,算一算五棵柏樹少說長有五十年。那時候,我父親開一輛四輪拖拉機,見天去蒙城縣販煤做生意。有一天,我父親就自作主張買下五棵柏樹。生活中,我父親一向自作主張慣了,做事從來不跟我和二弟商量,就算做錯事都不后悔。這一年是我母親死后第二年,趕我知道這件事,五棵柏樹已安靜地堆放在我家房屋走廊的頂東頭。

我父親說,我買棺木的錢,不要你跟二毛出。

我父親說,趕明我打壽材的錢,不要你跟二毛出。

我父親說,哪一天我看好棺材地買下來,花錢還是不要你跟二毛出。

二毛是二弟的小名。我父親心想買棺木、打壽材、買墓地都不要你們兩個兒子花錢,你們兄弟倆也就沒了說話的權利。

我父親說起自個的百年大業(yè),主次有序,混而不亂。說過棺材木,說打壽材。說過打壽材,說棺材地。說過棺材地,說妝老衣。妝老衣,就是壽衣。

我父親說,趕明我死都不用你跟二毛花錢買妝老衣了。

我父親說,大袍子我有,棉帽子我有,你說我差什么?大不了買一條藍布褲子,買一雙藍布鞋。

我父親說的棉帽子我知道,是一頂藍色的火車頭帽子。那一年,他買回家一頂新帽子,沒戴幾下子。我父親說的大袍子我知道,是一件藍布面、狗皮大衣。那兩年冬天寒冷,我父親開拖拉機做生意,這件狗皮大衣穿身上,遮風御寒,起了大作用。我父親喜歡他的這頂棉帽子,喜歡他的這件狗皮大衣,跟我說過好多遍,這兩樣子要穿身上帶走。

我跟我父親說,我聽說皮子的東西帶不走。

我父親說,這個我不管,能帶走我?guī)ё?,不能帶走我也帶走?/p>

不管我父親承認不承認,在棺材上,他在心里暗暗地跟我母親較勁。棺材不能比我母親的差,唯一的辦法就是親自買木料,親自打壽材。所以我父親在后事的準備工作上才顯得這么固執(zhí)與執(zhí)著。

一轉(zhuǎn)臉十天半個月過去,我父親的壽材打齊沒有?我父親沒往我家打電話。我在家里反倒坐不住,抽空自個跑回去。我父親的壽材打好,放置在原先堆木料的地方。也就是說,五棵柏樹順利地打出一口白亮亮的棺材。多余出來的零碎木材,堆放在院子的拐角處,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柏樹味道。

我問,你不是說打好壽材要給我打電話嗎?

我父親說,我陪蘇木匠喝過了一頓酒。

我說,你不是說我做小輩的要有禮數(shù),你陪他喝酒與我陪他喝酒不一樣。

我父親說,那兩天忙,我忘記這茬事。

我父親跟我說謊話,其中肯定有過節(jié)。

我們這里人家,把木匠分成三種:直木匠、圓木匠、斜木匠。打家具的叫直木匠,講究面平棱直。箍木桶木盆的叫圓木匠,講究光滑圓潤。打棺材的叫斜木匠,棺材的幫是斜的,棺材的蓋是斜的,棺木與棺木之間的茬口是斜的。蘇木匠早年是一個圓木匠,木桶木盆被淘汰,轉(zhuǎn)去棺材鋪打棺材。后來嫌打棺材名聲不好聽,又轉(zhuǎn)做其他行。相隔幾十年,孩子大,老婆死,蘇木匠單身一個人過生活,我父親托人找到他頭上,算是重操舊業(yè)吧。畢竟荒廢幾十年不干活,一堆舊工具不湊手不說,打棺材的技藝也忘一個差不多。打棺材的場地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我父親一心一意地看守蘇木匠打棺材,蘇木匠一邊打棺材一邊回想忘卻的技藝,一副神態(tài)就顯得三心二意,手上干活就顯得遲緩而猶豫。蘇木匠打一口棺材,拿多少手工錢,是事先說定的,跟快與慢無關。猛一聽手工錢不少,可要跟五棵柏樹的價錢相比,就是小錢了。蘇木匠手上遲疑緩慢,是怕打壞我父親的一口壽材。蘇木匠三天兩頭丟下手上活,說家里有事回去看一看。實際上,蘇木匠哪里都不去,專門去棺材鋪,測量棺材的尺寸,揣摩棺材的技藝。我父親看出蘇木匠不專心,卻不知道蘇木匠為何不專心。一連幾趟,蘇木匠急匆匆地回家,又急匆匆地回頭。

我父親說,你家里有事,手上活就停幾天。

蘇木匠說,我回家看一看就回頭。

我父親問,家里有什么事?

蘇木匠說,小事,上不得說出口。

我父親知道蘇木匠隱瞞事,卻不知道他隱瞞什么事。

壽材打齊那一天,我父親要打電話跟我說,被蘇木匠攔住。蘇木匠說他不想喝酒,不用答謝。蘇木匠說這話是心虛,不想讓我當他面看壽材。我父親每天在跟前,沒看出壽材有什么毛病,萬一我看出來怎么辦。蘇木匠說他不想喝酒,是想躲避我,是想打齊壽材,拿到手工錢,趕快離開。

我父親說,我去端兩個菜,拿一瓶酒,我陪你喝一頓酒?

村里有小飯館,端菜方便。村里有雜貨店,拿酒方便。

蘇木匠遲疑一下說,好!

壽材打齊這一天,我父親陪蘇木匠喝了一頓酒。我父親不勝酒力,兩杯酒喝下肚,就臉紅脖子粗,像戲臺上的紅臉關公。蘇木匠能喝酒,一瓶酒喝下大半瓶,頭腦依舊清醒。

蘇木匠說,我這一生最累的一件木匠活,就是打你的這一口壽材。

我父親說,你要是帶一個徒弟做幫手,就不會上上下下忙你一個人。

蘇木匠說,不是我的身子累,是我的心累。

蘇木匠說的這句話,我父親沒聽懂。喝罷一場酒,蘇木匠拿上手工錢就走了。我父親兩眼望著白亮亮的一口棺材,心滿意足地笑了。不管怎么說,有了這一口壽材,就算我父親七十三歲命坎過不去,也算有了自個想要的歸屬之所。

壽材打齊十年,我父親方察覺棺材打小了,死后睡不下。棺材小,不是小在外面,是小在里邊。蘇木匠只顧上棺材外面的尺寸,沒顧上棺材里邊的尺寸。我父親氣鼓鼓地去蘇家老圩子找蘇木匠。蘇木匠五年前就一命嗚呼了。我問我父親,那壽材怎么辦?我父親說,我問過別的木匠,哪天我去買一棵柏樹,棺材底上幫一綹子。我問,去哪里買柏樹?我父親說,還是去蒙城縣。

1

我父親七十三歲那一年沒有死,小病小災倒是有兩回。說小病小災,要是往大處發(fā)展,一樣能要我父親的命。

這一日后半夜五更天的樣子,我父親迷迷糊糊地聽見兩頭牛在院子里不安分地叫起來,“哞——,哞——”。半夜牛怎么會叫?牛叫,顯然醒著。牛醒,顯然不正常。院子里搭一間牛棚,牛棚里拴兩頭黃牛。我父親“撲棱”一下驚醒過來,慌亂地起床披衣。屁股坐在床框上,兩手扯一件褂子往身上披。就是這時候,冷不防地,我父親一頭撲下床。床頭靠墻豎兩根米把長的鋼筋,不偏不移地戳在右臉上。右臉戳破一個豁口子,“嘩啦啦”地流血。我父親顧不上臉破,抹拉抹拉臉上血,爬起身開門就往院子里跑。兩扇大鐵門嚴實地關著。四下不見異樣的東西。我父親松下一口氣,趕緊地去牛棚查看牛。兩頭牛睜開圓溜溜的牛眼,站在牛棚里不睡覺。我父親走上前去問兩頭牛,你倆怎么不睡覺?

我父親知道問話是白問。兩頭牛只會“哞哞”地叫,不會說人話。要想查清兩頭牛不睡覺的原因,還得自個去琢磨。

牛棚低矮,我父親頭一縮鉆進去,站在牛的方位上,站在牛的立場上,轉(zhuǎn)過身往院子里看。這一看,我父親看明白。這一看,我父親心里一冷戰(zhàn)。兩頭牛盯著地方是房屋走廊,是放置棺材的地方。一輪明月朗照在半空,一抹月光慢慢地偏移過來,刺眼地照在白亮亮的棺材上。棺材打齊,一直敞口放在那里。就是這口白亮亮的棺材,在牛的眼里變成異物,驚擾得兩頭牛半夜不睡覺。我父親趕緊走進走廊,扯布蓋住白亮亮的棺材。我父親走回牛棚,跟兩頭牛說,這是我的壽材,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兩頭牛停下“哞”叫,睜著淚汪汪的牛眼,盯著我父親,盯著我父親血呼啦啦的一張臉。猛然一下子,我父親試覺臉上的傷口火燒火燎一般地疼痛起來。我父親心里生發(fā)一陣寒冷,知道死神在一步一步逼近。我父親走出牛棚,站在院子里,心里慌亂,表面鎮(zhèn)靜,他想天亮后趕快去醫(yī)院處理自個的一張臉。臉上裂著肉,流著血,不去醫(yī)院怎么辦?

天亮日出,我父親先喂飽兩頭牛,而后去找我四叔家的二兒子老虎。他想要老虎陪他一塊去醫(yī)院包扎臉。老虎一看我父親,自然大吃一驚。我父親臉腫嘴歪,面容走樣,猛一看都不像我父親了。

老虎急忙問,三大爺,你的臉怎么啦?

我父親說,早上喂牛草,牛抵的。

老虎說,牛抵人?趕緊賣掉!

我父親嫁禍在牛身上,是不想跟老虎多做解釋。五更天起床摔一跤怎么說?不偏不移地一頭撞在鋼筋上怎么說?

老虎說,我倆趕緊去醫(yī)院!

我父親問,去哪家醫(yī)院?

老虎說,市二院。

市二院是大醫(yī)院,打針縫針放心一些。

我父親點頭說,我倆現(xiàn)在就去市二院。

市二院離我家有二十里路遠。我父親割牛草有一輛電動三輪車,老虎開車,我父親坐車,半小時到市二院。半路上,我父親想起我,要老虎給我打電話。老虎說,先聽醫(yī)生怎么說,要不要住院?老虎帶我父親排隊、掛號、交錢、去外科門診室。醫(yī)生查驗我父親的傷口說,縫合上傷口,打一針破傷風針,不用住院。我父親說,不住院就好,住院我的兩頭牛丟在家里怎么辦?老虎說,不喂牛,你的臉還不會爛成這樣呢。我父親沖老虎苦笑一下子,有話憋在心里沒有說出來——我的爛臉跟兩頭牛不相干。

老虎帶我父親臨回家,打電話跟我說這件事,我急急地往家趕。家里大門緊鎖,我父親不在家。我去老虎家找我父親,老虎說他割牛草去了。我父親從醫(yī)院回家堅持去割牛草,是想擺脫死的恐懼與威脅,是想告誡自個只有不怕死,死才能離開你。

十點半鐘的樣子,我父親割牛草回頭。半張臉包裹上紗布,顯得更加地歪斜腫脹。我問,臉上縫幾針?我父親說,五六針。我問,疼不疼?我父親說,打麻藥針時不疼,現(xiàn)在疼??p合打麻藥,藥勁早過去。我問,哪頭牛抵的?我父親實話說,不是牛抵的。我父親平常接觸牛十分小心。上牛草,手里拿一根半截棍,先把兩頭牛趕離牛槽,再上牛草。飲牛水,依舊是老樣子,手里拿一根半截棍,不讓兩頭牛挨近身。我父親領我進屋里,說他五更天怎樣急急忙忙地起床,坐在床框的什么地方,跌在床前的什么地方,鋼筋怎樣戳在臉上,一招一式向我演示一遍。我跟我父親說,下回起床慢一點,起床猛,頭上的血供不上,不就頭暈了。我跟我父親說,起床先喝一碗溫乎水,稀釋一下血管里的血,候血管里的血通暢了,再干活。

我跟我父親說的這番話,是醫(yī)學,是養(yǎng)生。我父親不可能從這些角度去理解。

我父親說,我命大!

我問,這話怎么說?

我父親說,你想想呀,我要是一頭跌死掉呢?

接下來我父親跟我說,村里誰誰誰半夜起床一頭跌地上,跌一個半身不遂,活活不成,死死不掉。又說村里誰誰誰半夜起床一頭跌地上,天亮家人看見,身子骨都涼透了。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要是鋼筋戳在你的右眼上呢?

我父親“咯噔”一聲不說話了。或許他真沒想過這種事,現(xiàn)在想起來后怕了。在我父親的想象中,鋼筋一下戳在右眼上,流出血,去醫(yī)院。醫(yī)生說,你的右眼保不住。我父親不由自主地打出一個寒戰(zhàn)。瞎眼像一口黑黢黢的無底洞,是一口比死更可怕的無底洞。

我父親想一想說,聽你這樣一說,是我命好,不是我命大。

兩個月后,我父親兩眼生出白內(nèi)障。四個月后,我父親開刀摘除右眼里的白內(nèi)障。鋼筋戳右臉與右眼開刀摘除白內(nèi)障,它們之間會有關聯(lián)嗎?我父親認為有,前者是預言和警示。十年后,我父親的右眼瞎掉了。

2

死躲開一回,還會有另一回。不過七十三歲,都不能說過了七十三歲命坎。我父親加緊準備他的壽材。壽材打齊,就像樓房的毛坯房一樣,不收拾,不裝修,不能入住。怎樣拾掇壽材呢?最起碼要拿膩子灰抹一抹棺木的縫隙吧,最起碼要刷兩遍桐油吧。膩子灰漬住棺木縫隙,再前前后后刷上兩遍桐油,一口白亮亮的棺材變成一口黃燦燦的棺材,才像一口棺材的樣子,才能安心地睡進去埋土里。

干這兩樣活,我父親不用花錢雇人,自個就會干。

早年,我們家買過一條木船做生意。木船破,要維修,一樣地要膩子灰抹船木的縫隙,一樣地要往船身上刷兩遍桐油。真要說起來,維修一條破木船,比拾掇一口棺材,費事多了。維修一條破木船,前后大致分四步,比拾掇一口棺材多兩步。第一步,手拿一塊砂石,打磨掉船木表面的腐朽木質(zhì)。第二步,手持一把鑿子,剔除船木縫隙里的腐朽木質(zhì)。第三步,手持一塊膩子灰,填實船木的縫隙。怎樣填實呢?一手持鑿子,一手舉錘子,一點一點把膩子灰“擠壓”進船木的縫隙里。第四步,里里外外刷兩遍桐油。前兩步在河水里,后兩步在河岸上。那一年正趕暑假天,我跟二弟每天泡在水里,一邊鳧水玩,一邊手拿砂石打磨船木表面的腐朽木質(zhì)。晴天水暖,雨天水涼,下雨天我跟二弟在河水里連續(xù)泡了三天,我發(fā)燒了,二弟發(fā)燒了。我父親喊十幾個村人,繩子捆上木船,杠子撬上木船,“哼哧哼哧”,把木船移上河岸。船底朝上,船艙朝下,翻扣在兩垛土墻上。木船在河里顯得小,上岸顯得大,像一只巨人的鞋子,翻曬在河岸上。維修船,改造船,前前后后忙了整整一個月。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土地分到一家一戶第二年,我父親剛過五十歲,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領著家人使船販煤炭,領著家人使船撈河沙。販煤炭沿渦河去渦陽縣那一邊,撈河沙在村子的碼頭就近賣。那是我們家的上升期,吃飽飯,穿暖衣,口袋里多少有些活便錢。中間相隔兩年,我父親賣掉木船,掏空家里的積蓄買了一輛四輪拖拉機。使船做生意,跑水路,走的是一條傳統(tǒng)農(nóng)耕路線。開拖拉機做生意,跑公路,走的是一條現(xiàn)代化路線。開拖拉機做生意,速度比使船快,掙錢比使船多,我們家很快排上村里的頭一排。前后大概有七八年時間,我們家一直維持在鼎盛期。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們家開始慢慢地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原因有三個方面,一是我母親和小妹的死,二是二弟和二弟媳婦懶不干活,三是我和妻子在城里混得差。

我母親和小妹的死,買棺材、買墓地、辦喪事,花掉一大筆錢不說,更主要的是我父親看到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過日子的一股心勁松懈下來。要是那個時候,二弟和二弟媳婦能夠從我父親手上把拖拉機接過去,把做生意的門路接過去,或許我們家不會走下坡路,或者說不會這么快走下坡路。偏生地二弟不想干重活,害怕開拖拉機,厭惡做生意。要說二弟懶,跟二弟媳婦一比,還算一個勤快人。二弟媳婦不想下地干活,二弟就得下地干活。二弟媳婦不想燒鍋做飯,二弟就得燒鍋做飯。家里的幾畝地總不能荒在那里不種吧?睜眼一天三頓飯總不能不燒不吃吧?我父親開拖拉機做生意,支撐到六十五歲那一年,實在開不動拖拉機了,停下做生意。開不動拖拉機,不是拖拉機加大油門,跑不動路,是說我父親裝車裝不動,卸車卸不動。

我父親停下做生意,二弟和二弟媳婦在家坐吃山空又幾年。村人的男人外出打工,二弟不外出打工。村里的女人外出打工,二弟媳婦不外出打工。他們一家四口子人就指望慢慢地掏空我父親手上的那一點積蓄。他們一家四口子人的油鹽花銷,要我父親出錢。兩個孩子上學,要我父親出錢。我父親一天一天年歲大,口袋一天一天往下癟,二弟和二弟媳婦在家實在待不下去,先是二弟去浙江金華打工,后是二弟媳婦跟隨去浙江金華打工。二弟去金華打工剩不下錢,不往家里寄。二弟媳婦跟隨去金華打工依舊剩不下錢,不往家里寄。我父親帶兩個孩子在家里一天一天把日子往后熬。那個時候,二弟跟前的兩個孩子住校上初中,星期五下午回家來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問我父親要下一周的生活費。十有八九,我父親口袋空掏不出來錢。我父親口袋空掏不出來錢,不能跟兩個孩子說口袋空掏不出來錢,只能說我去旁人家磨一磨。磨一磨,就是借錢。我父親去鄰居家磨一個三十五十塊錢回家,才能打發(fā)兩個孩子去學校,才能把下一周的日子熬下去。

再簡單地說一說我那個時候的情況。我跟妻子在一家陶瓷廠工作,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企業(yè)“砸三鐵”那個時候起,工資就不能正常發(fā)放,先是拖一拖,后是減一減,再是停下來。就在陶瓷廠搖搖欲墜快要倒閉的時候,我調(diào)入市文聯(lián)工作。市文聯(lián)是清水衙門,工資倒是能按時開,卻少得只夠吃飯,只夠閨女上學交學費。居家過日子總不能一直租房子住吧?花錢買一套兩室一廳的商品房,扒出一個債窟窿,慢慢地一年一年去填補吧。我跟老家的原則是,我沒錢貼補他們,我也不問他們要。按理說,我是家里的長子,我有責任和義務支撐那個家??晌覜]有那個能力,無論是經(jīng)濟上,還是社會關系上。我像一個過河的泥菩薩,自個都顧不上自個了。

整個家“嘩啦”一下跌進了谷底里。谷底里的最低谷,就是我父親七十三歲命坎這一年。

這一天,我父親趕集買回拾掇壽材的材料——桐油和膩子灰,還有刷子、鏨子、錘子,需要的工具。有了膩子灰,我父親一手拿鏨子,一手拿錘子,一點一點把膩子灰塞進棺木的縫隙里。塞上膩子灰的棺材,嚴嚴實實,不透風,不透亮,抬下河就是一條船。要說塞膩子灰耗時磨人是細活,刷桐油就算粗活了。一天刷一遍,三天刷兩遍。我父親一口氣忙上六七天,一口棺材黃燦燦的,真像一只等待下水的木船。或者說真像一只巨大的說不出名堂的油炸食品。

這天晚上,我父親拾掇好壽材,突發(fā)奇想地想睡一睡。我父親想,這是我的壽材,我應該活著時,試一試躺在棺材里的滋味。按照風俗習慣,活人的壽材上蓋是翻過來的,下面壓著一塊大紅布。棺材里密不透風,睡一個活人會悶死。我父親要睡就只能睡在棺材的上蓋上。我父親想好計策,就等天黑下來。白天睡在棺材的上蓋上,萬一被村人看見怎么說?村人不說這個老頭活夠了找死嗎?

天色漸漸地黯淡,月色漸漸地明朗。上一回,月光在下半夜照在棺材上。這一回,月光在上半夜照在棺材上。我父親想起上一回的牛叫聲。牛叫的原因,是??匆娫鹿饫锏墓撞?。我父親想,這一回我得先跟兩頭牛把話說清楚。我父親去牛棚,跟兩頭牛說,我為什么現(xiàn)在不把壽材蓋上油布呢?那是過一會我要在上蓋上睡一覺。那是我的壽材我都不害怕,你們兩頭牛干嗎要驚慌亂叫呢?我想問一問你們兩頭牛,是不是擔心我死了沒有人喂你們牛草了,沒有人飲你們牛水了。真要這樣子的話,你們就是兩頭通人性的牛。說一句心里話,你們在我家算是享福的,我自個不吃不喝都要割牛草喂你們,都要端飲牛水飲你們。要是哪一天我睡著醒不來,誰會像我一樣伺候你們呀?我父親說著說著流出了眼淚,不是為了牛,是為了自個,是為了自個越來越短的生命。

我父親躺在棺材的上蓋上,躺在一片月光里。兩頭牛站在牛棚里,牛眼大睜地盯著我父親,盯著我父親睡覺的棺材。這一回兩頭牛沒有哞叫,像是聽懂了我父親說的話。

3

這一天,我妻子回家看我父親??匆豢次腋赣H臉上拆線的情況??p得怎么樣?長得怎么樣?我妻子回家跟我回家不一樣。我回家不能代表我妻子,我妻子回家卻能代表我。這在別人家不好理解,在我們家不能理解也得理解。

我妻子回去一趟要帶兩樣吃的。一樣是紅燒肉,一樣是牛奶。牛奶是本地產(chǎn)的鮮奶,塑料袋包裝,二十四袋一箱。提一箱回家,我父親一天喝一袋,夠喝好多天。我妻子跟我父親說,年老需要補鈣,需要喝牛奶。我父親最初不相信,不喜歡喝牛奶,不知道喝與不喝的區(qū)別在哪里。一箱牛奶提回家,我父親不能扔在那里不喝吧。喝著喝著,我父親喝習慣了。喝著喝著,我父親知道喝牛奶的好處了。我父親跟我說,喝牛奶兩條腿有勁,不喝牛奶兩條腿沒勁。我父親在家走路,能試著腿上有力氣。我父親外出割草,能試著腿上有力氣。我妻子提一箱牛奶回家,我父親喝完了,自個去商店里接著買。我父親從一個不喜歡喝奶的人,漸漸地變成一個離不開牛奶的人。

我妻子帶回去的紅燒肉,是用五花肉燒出來的。要小火慢慢地燉上兩個半小時。肥肉燉化了,瘦肉燉軟了。紅燒肉不燉到一定程度,我妻子提回家,我父親不敢往嘴里塞。原因是他嘴里剩下來的幾顆牙,沒有一顆頂用的。吃東西,嚼不爛是一回事,更要命的是牙齒一碰硬東西,會鉆心地疼痛。我妻子燒紅燒肉,要提前一天做準備。早上上街買五花肉,晚上吃罷飯慢慢地燉鍋里,一邊看電視,一邊看著燉。睡覺前關火盛出來,隔天早上同一箱鮮牛奶,一塊提回家。

我妻子生在城市里,長在城市里,嫁入農(nóng)村婆家,好長時間不適應。我妻子嫁給我,就是我們家的大兒子媳婦;是我們家的大兒子媳婦,就要承擔一個做大兒子媳婦的責任和義務。家里遇見大事小事,我父母喜歡跑上我家門跟我妻子說一說,想讓他們家的大兒子媳婦知道,想聽一聽他們家的大兒子媳婦的意見。家里買一輛拖拉機,我父親跑過來說一說。我妻子警覺地問我,是不是家里想讓我們出錢,要不他們買拖拉機跟我們說干什么呀?在妻子的心里,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是有分別的。可在我父母的心里,他們是我們,我們是他們,是沒有分別的。我父親問我母親說,我怎么覺得我家大兒子媳婦離皮離肉的?我母親回答我父親說,過些年她老靠老靠就好了。我父親說,那你要多敲打敲打她。我母親說,是要多敲打敲打她。

在一個家庭里,女人的作用至關重要。不說別人家,單說我們家。從表面上看,我們家的大事小事都是我父親當家??勺屑毜叵胍幌?,我們家的所有關鍵處,都是我母親當家。比如說,大姐的婚事,二弟的婚事。那一年,我小學畢業(yè)上初中,趕上淮河發(fā)大水,淹沒了大河灣。9月份開學,我要去畢家崗上初中,三塊錢學費家里拿不出來,耽擱一個月沒去報名上課。其他同學不上初中,在家玩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我想上初中,整天蔫頭耷腦的像生病。我母親問,你真想念書?我點一點頭。我母親說,那我明天去你姥姥家拿錢。隔一天,我母親去姥姥家一趟拿回五塊錢。再隔一天,我背書包去畢家崗報到上初中。四十余年過去,我依舊記得我個頭小,分配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課看見老師的腦袋晃來晃去的,老師講課的內(nèi)容一句也聽不懂。

只可惜我母親死得太早,沒來得及“敲打”好她家的大兒子媳婦,也沒來得及“敲打” 好她家的二兒子媳婦。我母親一死,我們家的“女人位置”沒人去頂替。一個家的“女人位置”空缺下來,自然而然地就亂了,自然而然地走向下坡路。家里遇見什么大事小事,我父親依舊跑我家跟我妻子說一說。我母親活著時,我父親來我家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什么話,我母親會交代他。我母親不在了,我父親來我家說話就失去準線,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樣說。結(jié)果家務事越說越亂,家庭矛盾越說越多。俗話說,會說話的兩頭瞞,不會說話的兩頭傳。我父親就屬于不會說話的那一種人。

這一回,我父親又犯了不會說話的老毛病。原本我妻子提一鍋紅燒肉、提一箱鮮牛奶去看他是一件好事。我父親臉上拆線、傷疤愈合、一場小災小難過去也是一件好事。我父親突然地一轉(zhuǎn)彎子說,那天五更天不是他自個跌下來的。我妻子警覺地問,不是你從床上跌下來,還能是別人從床上跌下來?

我父親說,有人從背后推搡了我一把。

我妻子問,是誰?

我父親說,你說還能有誰?

我父親睡覺的一張床鋪在西屋里。我父親跟我妻子說話就坐在床面前。我父親說話一臉神秘的樣子,我妻子卻嚇得臉色煞白。房屋里都鬧鬼了,我妻子怎么能在房屋里坐得???家里都鬧鬼了,我妻子怎么能留在家里吃一頓飯?我妻子趕緊地回頭,一肚子氣地跟我說,你說這個老頭子什么話不好說,單說家里鬧鬼這種事?他怎么不去想一想,一個家都鬧鬼了,還能有一個什么好?

不必追究我父親說話的真?zhèn)?,只能說我父親在七十三歲那一年,面對日益迫近的死亡,心理上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形罷了。

1

這天一大早,我父親專門來我家一趟。一般情況下,我父親不會來我家,一來在家喂兩頭牛抽不出空,二來坐車轉(zhuǎn)車上我家一趟不容易。要是我父親丟下兩頭牛、克服路途困難來我家一趟,肯定要說一件什么重大事,肯定打電話說這件事說不清。我和我妻子都在家。我妻子招呼我父親說,來我家這么早,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快說來我們聽一聽。我父親說,我先喝一口水,潤一潤嗓子眼,喘一喘氣。

這一趟,我父親專門說墓地的事。

我父親說,我在家看上一塊地。

我妻子問,離老奶奶遠不遠?

我父親說,隔上三塊地。

我妻子說,離老奶奶不遠就好。

我父親說,那塊地差不多有半畝多。

我妻子說,不管地多大,你快一點買下來吧。

我父親說過,他買墓地不要我跟二弟出錢。價錢是多是少,我妻子不去問,我也不去問。

我父親說,我想來跟你們商議商議,看要買幾棺地。

我妻子聽不明白話,問我父親說,什么要買幾棺地。

我父親說,你跟大毛將來不回去?

大毛是我小名。我妻子一下聽明白了。

我妻子說,我們才多大歲數(shù)呀,就考慮這種事。

我父親說,早考慮好,村子周邊的地越來越貴。

我妻子說,你考慮你的事,我們的事我們將來自個考慮。

我父親說,你跟大毛在家商議商議,過兩天回去給我回話。

我父親兩眼看著我,指望我說一句話,我卻一句話不能說。我妻子忌諱說這種事,當她面我說什么話都不適合。人生就這樣,不到一定年歲,有些話就是不能說。比如說,那個人人都要有的死。再比如說,那個人人都需要的最終安放地。我父親到了不忌諱說這種事的年歲,我跟我妻子還沒有到。我不說話,我妻子說。

我妻子說,就算我們到了那一天,都不會回去。

我妻子“咔嚓”一下掐斷我父親的想法。

我父親遲遲疑疑地說,算我白跑一趟沒說這件事。

不能說我父親瞎操心,更不能說我父親操心得沒道理。說來說去,根本原因是我家只有一個閨女。一個閨女長大,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我跟我妻子將來的歸屬,我父親就操心。我跟我妻子將來的歸屬,要是指靠不上閨女,就只能指望二弟家的兒子。二弟家的兒子,我跟我妻子將來的歸屬,能指靠上嗎?我父親一廂情愿地要我們先買好歸屬地,將來的將來跟他在一起,二弟家的兒子就沒有不過問我們的道理了。你不能說,我父親想的是舊道理,說的是舊道理。我能舉出一大堆閨女兒子都一樣的實例,我父親能舉出一大堆閨女兒子不一樣的實例。我父親說,山王集誰誰誰跟前有兩個閨女,死后兩個閨女推來推去不知道把老子在哪里安葬,是兩個侄子去把骨灰盒抱回頭安葬的。兩個侄子對他好,是因為他活著時,對兩個侄子好。

山王集離我家不遠。我父親說的山王集誰誰誰,我父親認識,我不認識。這個人在外地城市工作,死后回老家安葬。

我父親說,從前在村里教書的紀淑寶你該認識吧?她老子跟前就她這么一個閨女,死后想回老家安葬,紀淑寶風里雨里往老家跑了好幾趟,就是找不著一棺地。為一個什么道理呢?還不是她老子活著時,對家里侄男侄女不好,死后沒人愿意伸頭,紀淑寶一個閨女家,去哪里找得到一棺地?

紀淑寶是我的小學老師,在城里長大,嫁給大河灣村的陳玉霞做老婆。陳玉霞和紀淑寶是高中同學,陳玉霞算回鄉(xiāng)知青,紀淑寶算下放知青。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倆都在村小學當民辦教師。后來,他倆先后考上公辦教師,雙雙調(diào)回城里的一所學校。

我問,紀淑寶父親最后埋在哪里?

我父親說,小東莊。

我問,陳玉霞回家來找的地?

我父親說,不是陳玉霞回家來找地,我也不知道這件事。

我說,一把骨灰葬哪里不一樣。

我父親說,人死后總要有一個安穩(wěn)的落腳地。

我問,公墓里不一樣?

我父親說,那地方亂糟糟的算什么?

我父親沒見過公墓,聽村里老人說那地方擁擠嘈雜,像亂墳崗子一樣。我父親跟我說起公墓的事,時常感慨說,不管你當多大的官,不管你發(fā)多大的財,死后要是沒有一棺敞敞亮亮的地,不是枉活一生一世了?

我說,紀淑寶找不著地,陳玉霞找著地,不是一樣嗎?

我父親說,怎么會一樣?紀淑寶的老子想回家沒回成。

我父親向我列舉上述實例,是操心我和我妻子將來的歸屬,更是操心他的孫子、二弟家小亮的前程。那個時候,煤礦效益好,村里有人在那里上班,一個月開好幾千工資。我父親眼紅,跟我說,看能不能把小亮安插在那里上班。我父親說小亮的事,我不能不當成一回事。我找熟人問情況,人家說不是大學畢業(yè),去煤礦只有下井扒煤一條路。小亮去下井扒煤,我父親不會同意,二弟跟二弟媳婦一樣不會同意。我回話說,你現(xiàn)在還是多操心小亮學習的事吧,連一所大學都考不上,你說去煤礦不下井扒煤,還能干什么?我父親不死心,說你再找人樣一樣。樣一樣,就是試一試。我父親說話的指向,我明白。煤礦肯定有不下井扒煤的崗位,坐這些崗位上的人不一定都是大學生。我跟我父親說實話,我找不著這么強硬的社會關系,我沒有能力把小亮安插在不是下井扒煤的崗位上。

我父親跟我們說事,常常會不歡而散。這一回,我父親坐在我家客廳沙發(fā)上,前后不足半個小時,就氣哼哼地回頭了。我父親生氣,我妻子更生氣。我妻子問我,你說這個老子,一大早跑我們家說墓地的事,你說他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是不是真的大限快到了?

2

我父親不糊涂。我明白我父親的真實用意。我父親的真實用意是想買一塊家墳地。將來是我父親的歸屬地,是我和我妻子的歸屬地,也是二弟和二弟媳婦的歸屬地。將來的將來,不管時代怎樣變化,不管人情怎樣淡漠,一家人在一起相互間總會有一個照應,后代人想來看一看,棚一棚墳,燒一燒紙,總會有諸多的便利處。這件事,我跟我妻子不去考慮,二弟和二弟媳婦不去考慮,我父親覺得有責任和義務去考慮。

早年間,我們家有一塊家墳地。我們家的家墳地在崗上。爹爹(爺爺)奶奶埋那里,大爹爹(爺爺)大奶奶埋那里,三爹爹(爺爺)三奶奶埋那里,七七八八埋了不少墳在那里。早年間,我們家祖輩種地,有崗地,有灣地。崗地高,淮河發(fā)大水一般淹不著。灣地洼,在一片大河灣里,四周是水,十年十淹。祖輩人活著時,家住崗地上。這里有淮河一溜十八崗,曹姓人家的聚集地叫曹家崗,段姓人家的聚集地叫段家崗,趙姓人家的聚集地叫趙家崗。民謠曰:“天黑點燈,照(趙)家崗;無兒無女,斷(段)家崗;曬不干的潮(曹)家崗?!弊孑吶嘶钪鴷r,種崗地怕旱,種灣地怕澇。天旱,崗地收成淺;天澇,灣地一粒收不著。一般年成里,種灣地,一年收一季麥子。收罷麥子,種上秋莊稼,天上雨水稍微下一下,淮河水就會發(fā)起來,一浪一浪往前推,就把莊稼吞沒了。早年間,大河灣沒壘堤壩,淮河水漲起來就往莊稼地里溜達,一年進進出出好幾趟,像是清閑無事走親戚。大河灣南邊的一條汊河叫大河,北邊的一條汊河叫小河。小河上有一座石橋,祖輩人下灣地做莊稼,來來往往就從這座石橋上經(jīng)過。不愿來來往往地跑路,就在自家地頭搭一間草庵子,縮在里邊遮風擋雨,方便做莊稼。曹家人搭草庵子的地方,叫曹家庵臺子。曹家人的地頭走出來一條南北窄路,叫曹小路。曹家人的地頭走出來一條南北寬路,叫曹大路。小河上的一座石橋是公有的。清代此地屬順河坊,此橋就叫順河橋。

到我父親這一輩子人,一共兄弟四人。時代變更,崗上,灣里,分屬兩個行政區(qū)域。大爺家,二大爺家,留在崗上。我家,四叔家,落在灣里。此時,大河灣壘上堤壩,打上莊臺,蓋上房屋,形成一個行政村。人民公社年代,南壩北壩住上十個生產(chǎn)隊人家。此時,崗上的家墳地不再屬于我們家。家墳平整出土地,南一半蓋上房屋,住上人家;北一半撒上種子,長出莊稼。小時候,我父親帶我上崗上墳,就在這里的一條路邊上,象征性地燒一燒紙,磕一磕頭。我父親一邊伸手比畫一邊跟我說,爹爹(爺爺)奶奶的兩座墳在哪里,大爹爹(爺爺)大奶奶的兩座墳在哪里,三爹爹(爺爺)三奶奶的兩座墳在哪里。每一座墳的方位,或前或后,或左或右,都一清二楚地刻在我父親的頭腦里。我父親最后指點一片麥地說,這里同一天埋下我們家的七條壯漢。我問,怎么一回事?我父親說,跟人家打架死掉的。

是家族與家族之間結(jié)仇,動槍動刀地在野外拼殺。是夜,曹家男人在野地里睡覺,遭對方偷襲,一次死七條壯漢。死七條壯漢,留七個寡婦,毀七戶或更多戶家庭。我父親說,自從我們家打那一架,我們家的人丁就衰敗不旺興了。單說我父親這一輩,大爺家一個男孩兩個女孩;二大爺家一個女孩,從門下過繼一個男孩;四叔家三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家兩個男孩兩個女孩。再往下一輩,大爺家兩個孫子,四叔家三個孫子,我父親就小亮一個孫子。一個家族像一棵枯萎的大樹,樹枝樹葉慢慢地稀落下來。

我們家的男人性格大致分兩類。一類脾氣暴躁,俗稱炮仗性子,一點就著,不服輸,不服軟,敢與強硬的人拼一個魚死網(wǎng)破。我大爺和我父親就屬于這么一類人,一輩子暗里吃不少虧,明里誰都不能站在他的上風頭。一類是蔫性子,表面上溫善,骨子里倔強,像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四叔和二弟就屬于這么一類人,見人笑瞇瞇的,處世為人卻很難與人溝通和交往。我是兩類性格兼而有之,有溫善的一面,有暴躁的一面。我在城市里混跡幾十年,時時刻刻告誡自己要做一只夾著尾巴的羊。

小時候,我父親帶我上崗上墳,少不了要去看一看二大娘,少不了要去大爺家吃一頓晌午飯。二大爺死得早,我沒見過。二大娘在堤壩上搭一間草庵子養(yǎng)一群羊。堤壩上下長滿巴根草。巴根草味道甜,羊喜歡吃。二大娘的一群羊,自個去吃草,吃飽自個再回來。二大娘個頭高,說話嗓門大,兩只腳外八字,走路一拍地一拍地。二大娘見著我,總要親熱地抱一抱我。二大娘蹲下身,兩胳膊箍住我屁股,一抱就抱起來了。二大娘的胸口熱乎乎的,有一股好聞的羊膻味。

大爺家緊挨集。我父親領我先上集,豆芽豆腐買兩樣菜,再去大爺家。大爺家日子緊巴,不如我們家。我父親要是不買菜,晌午只能吃咸臘菜。大媽是童養(yǎng)媳,進曹家門早。我父親喊大媽姐姐,不喊大嫂子。大媽心慈面善,見到我,不抱我,扒東扒西地找零食。零食少,有我的,沒有堂哥堂妹的。我吃零食,堂哥堂妹一邊吸溜口水一邊轱轆眼睛站在一旁看。我大爺跟我父親長得像,脾氣像,區(qū)別在于我父親好說話,我大爺是一只悶葫蘆。我大爺?shù)囊恢挥腋觳矚埣玻嗽谛厍?,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吊在脖子上。日本鬼子入侵那一年寒冬,我大爺白天使木船在淮河里打魚,晚上按照日本鬼子的要求,把木船??吭诶吓炏旅?。老牛墳是淮河邊上的一處高崗地,其上蓋炮樓,架機槍,晝夜監(jiān)視淮河里的動靜。半夜里,風浪大起來,木船掙脫鐵錨,順風逐浪漂動開來。日本鬼子喊話,我大爺睡在船艙里聽不見。日本鬼子開槍,槍子穿透船幫,打斷我大爺?shù)挠腋觳?。那些年,一只斷胳膊成了我大爺?shù)墓鈽s與象征,他經(jīng)常去四周村莊參加訴苦大會,控訴日本鬼子的滔天罪行。我大爺是一只悶葫蘆,自個說不好話,別人替他說話。我大爺說,那些年我去哪個莊子都是要有這么兩樣子待遇,一樣子是一包紙煙,留我一個人在大會上慢慢地抽,一樣子是散大會后管我一頓酒,理當?shù)厣俨幌乱煌肴狻粤T晌午飯,我父親領我回家。走半天,玩半天,肚子一飽就犯困。一路上我父親背我走,一顛一簸的,一搖一晃的,什么時候到家的,我都不知道。一覺醒,天黑透,我躺在自家的被窩里。

一晃悠幾十年過去,至今回憶那些消散遠去的血脈親情,依舊是那么清晰可見,依舊是那么溫暖動人。

3

我要回一趟家。我要專門跟我父親說一說家墳地的事。不是要成全他的想法,是要破除他的想法。我父親的想法現(xiàn)實嗎?可能嗎?不要說花錢買人家的土地,就算是自家的土地,誰能保證幾十年時代不變更,誰能保證幾十年土地不易主。早年我們家崗上的那塊家墳地,就是最好的例證。我父親這一輩子人,一個接一個先后死去,一個接一個分散埋葬。二大爺埋在一處水塘邊,二大娘埋在水塘邊的不遠處。水塘邊是一片土崗地,光禿禿的,凄涼涼的。大媽埋在自家的菜地里,大爺埋在自家的菜地里。菜地在村莊西南角,偏僻,荒涼,好像天生的一處老墳地。四嬸葬小東莊,四叔葬小東莊,他倆葬一起。我父親不管哪一天死,跟我母親合葬不可能,孤孤零零地單葬成定局。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的事就讓兒孫去操心吧。我會跟我父親說,你只要操心你自個的事,你只要操心你自個的一棺地。

這一趟回老家,我不急著進家門。我要村子四周看一看。不看莊稼地里干活的村人,不看莊稼地里莊稼的長勢,要看莊稼地里長出來的墳墓。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大河灣壘上莊臺、蓋上房屋、住上人家、形成村莊,那個時候大河灣村是一個年輕的村莊,村里的老人少,村里的死人少。人死,葬在崗上的多,留在灣里的少。在我的記憶里,村莊前前后后,稀稀落落地不見幾座墳墓。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大河灣村整體搬遷至此,村莊里的老人一年比一年死得多,四周地里的墳墓就一年比一年葬得多。舉目四望,這里一座墳墓,那里一座墳墓,凌凌亂亂的,到處是墳墓。有近的,與房屋隔上一條路。有遠的,葬在五臺泵。五臺泵在村東四里遠。也就是說,村莊方圓四里地之內(nèi),睡滿了大河灣村的死人。要是死人在那邊依舊形成一個村莊的話,可以設想一下,不要一百年時間,那個村莊的規(guī)模要比真實的大河灣村龐大許多,那個村莊里的人數(shù)要比真實的大河灣村龐大許多。這是一個嘈雜喧囂的村莊,又是一個寂靜無聲的村莊。

想到此處,我心里一凜。這是大河灣村的另一種現(xiàn)實。一種別人不愿深思細想的現(xiàn)實。猛然地,我決定回家不再跟我父親說家墳地的事。人活著,面對的是現(xiàn)實,不是虛無。過日子,過的是今生,不是來世。不管我父親怎樣去理解這些事,我不能跟著我父親的思路走,我不能被我父親的想法繞進去。我要找一找現(xiàn)實中的話題,我要跟我父親說一說現(xiàn)實中的人和事。

回到家,見到我父親。我沒想到要說的話題,我父親倒是一句遞一句說起來。我父親說,今天我要跟你說一說蓋樓房。我們家蓋樓房不是新話題。這些年,我父親做夢都想扒倒現(xiàn)有的四間瓦房,把樓房昂首挺胸地蓋起來。只有樓房昂首挺胸地蓋起來,我父親才能昂首挺胸地走出門。左鄰右舍家家蓋樓房,我們家的四間瓦房沉在洼地里,我父親走出門看見別人家的樓房,壓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堵得連氣都喘不順當。每一年,我父親在我面前都要把蓋樓房的事嘮叨好多遍。依照我們家的現(xiàn)有經(jīng)濟狀況,蓋樓房有可能嗎?我父親不這樣看問題,他興沖沖地跟我說,現(xiàn)在蓋樓房花不了好多現(xiàn)錢。

我父親撥拉手指頭,跟我算上一筆賬,說蓋樓房的磚頭可以賒賬,說蓋樓房的水泥可以賒賬,說蓋樓房的沙子可以賒賬,說蓋樓房的鋼筋掉價便宜不少,說蓋樓房的手工費付一部分,賒一部分,算來算去,蓋樓房真不要拿好多現(xiàn)錢。

那個時候,是我們家的經(jīng)濟低谷,也是國內(nèi)的經(jīng)濟低谷。磚廠的磚頭賣不掉,水泥廠的水泥賣不掉。沙子堆在碼頭上,淮河水一漲就沖進淮河里。鋼筋降價,瓦工歇業(yè)。村里有人家賒賬蓋樓房,我父親心跳手癢躍躍欲試。我不贊同賒賬蓋樓房。我這樣說話,有公心,也有私心。賒賬蓋樓房,說不要好多現(xiàn)錢,總要十萬八萬塊錢吧。十萬八萬塊錢,我父親口袋里有嗎?我父親口袋里沒有,指望二弟能拿出來多少錢?剩下的肯定要我拿。我父親說過要蓋兩層樓房,我跟二弟一家一層。十萬八萬塊錢,我跟二弟各拿一半,得要四五萬塊錢。不是說我拿不出來錢,是說我愿意拿,我妻子愿意拿嗎?往深遠里稍微想一想,我父親賒賬蓋樓房,不只是拿幾萬塊現(xiàn)錢這么一件事。賒賬怎么還?我父親還多少?我跟二弟各要還多少?萬一我父親半路上倒下頭,蓋半拉的樓房怎么辦?一堆欠賬我跟二弟怎么還?到時候,我跟二弟不吵架,難保我妻子跟二弟媳婦不吵架。

我說,挨一挨蓋樓房吧?

我父親問,挨到什么時候呢?

我說,挨到你手里有蓋樓房的錢。

我父親說,我不把家里的樓房蓋起來,死都閉不上眼。

這一回,我父親不直接說蓋樓房,問我趕明退休回不回家住?我說,我回不回家住,跟蓋樓房有什么關系呢?我父親說,你回家住,是一樣打算,你不回家住,是一樣打算。我說,那你說出來我聽一聽。我父親說,要是你退休回家住,蓋樓房就你跟二毛兩家蓋,蓋樓房的錢就你跟二毛兩家出;要是你退休不回家住,蓋樓房就二毛一家蓋,蓋樓房的錢就二毛一家出。

我聽明白話,我父親這是逼著我拿錢蓋樓房。要是我拿錢,就擁有樓房的居住權;要是我不拿錢,就放棄樓房的居住權。我心里難受,不是擁有或放棄樓房居住權的事,我是家里的長子,不管樓房哪一天蓋,不管樓房怎么蓋,有我的樓房都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父親卻要變成一件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父親的用心良苦,可謂不擇手段了。

離開我父親,我已經(jīng)想好。我回家不能跟我妻子說這件事。我要壓一壓、等一等、想一想。我現(xiàn)在不能把矛盾激化,只能冷處理。

大河灣村離畢家崗公交站,大約五里路,我一步一步遠離,心里一步一步揪痛。像是我父親無形地在我的心上劃拉出一道口子,流出血,撒上鹽。就算家里有我的樓房,我能回得去嗎?就算家里有我的墓地,我能回得去嗎?或許從我們這一代人開始,故鄉(xiāng)就是一個虛無的存在了。想一想,不是這樣嗎?誰能回得去?;钪?,肉體回不去。死了,靈魂回不去。

1

第二次小災小難,在我父親七十三歲這一年夏天里。一連好多天,我父親的眼前都是霧氣彌漫的,割草看不清,喂??床磺澹煌5夭?,不停地搌,彌漫的霧氣就是消散不去。我父親覺得自個像是站在一場大雨過后的水塘邊,早上或晚上,霧氣濃厚一些,太陽一出一照,霧氣消薄一些。我父親明白眼睛里生了翳子,村里有不少老人都這樣,生了翳子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東西。我父親知道生了翳子的眼睛怎么治,村里有老人去醫(yī)院找醫(yī)生開一刀,割除翳子就好了。

這一天,我父親去了一趟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你這是眼睛里長白內(nèi)障。我父親說,我們村人叫長翳子。醫(yī)生說,我給你開兩瓶眼藥水回家滴一滴。我父親說,我要找醫(yī)生開刀,割掉翳子。醫(yī)生說,你現(xiàn)在的白內(nèi)障不夠厚,要長一長才能割。我父親聽懂話,跟醫(yī)生說,那我回家候一候,候翳子熟一熟再來找醫(yī)生割。

我父親手里拿上兩瓶眼藥水,歡歡喜喜地回來家。歡喜的原因,眼睛里生的確實是翳子,翳子不可怕,長一長,熟一熟,就能找醫(yī)生割了它。依照我父親的理解,翳子就像菜園地里的韭菜,不長到一定的時候,伸刀子割不著。割韭菜,總不能連韭菜根一塊割掉吧。韭菜根是什么?是眼珠子。眼珠子哪能隨便割。割壞眼珠子,就算剔除翳子,照樣看不見東西。依照我父親的理解,凡事都要有一個尺度,眼睛里長翳子,長太實,長太厚,就像是天空中覆蓋上一層厚云彩,昏天暗地照樣看不見東西。韭菜長一拃高,不老不嫩,正當時。我父親不知道,眼睛里的翳子要長多厚正當時。我父親想,我聽醫(yī)生的話,醫(yī)生說什么時候割翳子,就什么時候割翳子。我父親回家耐心地等候翳子一點一點長厚、一點一點長熟。等候翳子長到韭菜一拃高的那時候。

我父親對失明的恐懼,來自村里的一個老頭子。這個老頭子姓王,名叫王明亮,他比我父親大兩歲,這一年剛好七十五歲。五年前,王明亮一雙眼生翳子,去醫(yī)院開刀摘除,還原一雙清亮的好眼。一年半前,一雙清亮的好眼又長出翳子,越來越模糊。王明亮去醫(yī)院,準備再一次開刀摘除翳子,醫(yī)生告訴他,再長出來的翳子,就沒辦法開刀了。怎么會沒辦法開刀呢?醫(yī)生說出一大堆道理,王明亮一句也聽不懂。王明亮回來家,兩只眼慢慢地長滿翳子,慢慢地黑暗下去。王明亮家里的活著,端吃端喝,倒屎倒尿,都是他家里的伺候。王明亮吃飽飯沒事干,就坐在村路邊上,扛臉沖著虛無的黑暗,看不見路人,認不出路人,只能聽一聽路人走路的聲響。

我家不跟王明亮家住一塊。時常,我父親忙我父親的,王明亮在路邊上坐王明亮的。我父親想不出跟王明亮有什么關聯(lián)。現(xiàn)在我父親的兩只眼生翳子,跟五年前王明亮的兩只眼一個樣。一下子,我父親就把自個跟王明亮關聯(lián)起來。我父親在路邊上看見王明亮一回,心里就“咯噔咯噔”地疼痛一回。王明亮的兩只眼能瞎,我父親的兩只眼就能瞎。王明亮瞎兩只眼,有他家里的伺候。我父親瞎兩只眼,誰去伺候?我父親知道,王明亮的兩只眼開刀三年半瞎了,誰能保證他的兩只眼開刀三年半不瞎?三年半時間,是長是短,誰都不敢保證。要是兩年瞎了呢?要是一年瞎了呢?要是當時瞎了呢?我父親越想越恐懼,不用王明亮告訴他眼瞎是怎樣的,他閉上兩只眼就知道黑漆漆的日子不好過。

這一天,我父親朝王明亮走過去。我父親不會去說自個眼里長翳子的事,更不會去說害怕割翳子眼瞎的事。我父親像一個閑散無事可做的人,松松垮垮地走向王明亮。王明亮坐在一只馬扎子上,轉(zhuǎn)動兩只耳朵,迎來送往每一個路人。有人走過來,至跟前遲遲疑疑地停下來,王明亮趕緊地問,哪一個?

我父親說,是我,曹振林。

王明亮問,你怎么會有空閑來這里?

我父親說,割牛草剛回家。

王明亮說,你胡扯,我聞見你身上一股子牛糞味道,你說你在牛棚里車牛糞還差不多。

王明亮沒猜錯。我父親確實在家車牛糞,沒去割牛草。

我父親說,難倒你長出了狗鼻子?

王明亮說,我眼瞎,耳朵和鼻子就靈光。

我父親問,你聽我走路有什么不對勁?

王明亮說,你走路腳步沉,有心事。

我父親不承認說,我在家天天割牛草喂牛有什么心事呀?

王明亮說,你有!你不想說!

人民公社年代,我們家屬五隊,王明亮家屬六隊,我父親當五隊隊長,王明亮當六隊隊長,他倆為了各自生產(chǎn)隊的利益,合作過,爭執(zhí)過,打過架,罵過娘,相互間了解和熟悉。

王明亮說,你往常不來我這里看我,今個天來這里看我,是不是你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我父親不能不說了。他說了自個的擔心和害怕。我父親說,我不怕花錢找醫(yī)生開刀割翳子,我害怕割過翳子像你一樣慢慢地眼瞎。

王明亮說,那要看你的命,別人割翳子不眼瞎,偏偏我割翳子眼瞎,不是命是什么?我勸你不要去醫(yī)院開刀,由著翳子慢慢地長去吧。

我父親問,由著翳子慢慢地長,遲早不是還眼瞎?

王明亮說,最起碼省下一筆開刀錢吧?你想不出真正眼瞎是一個什么樣子,就像沿著一根黑咕隆咚的煙囪一直往上爬,明明知道上面有天、有日、有月,你就是看不見一星星光亮。

2

我父親去見王明亮一趟,擔心和害怕不但沒能消散,反倒更加地憂慮和恐懼。我父親一整夜噩夢連連,夢見自個在一處空房子里不斷地奔跑。房屋四周沒有門,沒有窗,沒有一絲亮,只有一團黑。這注定是一次徒勞無益的奔跑,這注定是一次找不見光亮的奔跑,這注定是一次找不著出處的奔跑。我父親奔跑得滿頭大汗,胸悶氣短,最后兩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像王明亮說的一樣,眼睛看不見,耳朵和鼻子就靈光。我父親躺在黑天黑地里,鼻子聞見一股燒黃表紙的味道,耳朵聽見“嚶嚶嚶”的哭聲。我父親想一想,自個問自個說,難道我死了,這是躺在棺材里?從前我父親做過死亡的夢,他躺在棺材里,世間是平靜的,身子像一根羽毛一樣輕,風一吹,棺材托著他一直往上飄,飄向一個繁花錦簇的地方,飄向一個祥云繚繞的世界。我父親想一想,自個跟自個說,我這不是死,是眼瞎。

我父親激靈一下醒過來。醒過來的我父親從噩夢里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眼瞎比死亡更可怕。俗話說,一死百了。瞎不如死。人一死,走進一個無牽無掛的世界。人一瞎,面對的是一個黑暗無邊、麻煩無窮的世界。

這一天,我父親去了一趟賴山集。那里有牛行,我父親認識一個姓劉的牛行令。牛行令,就是牛行經(jīng)紀人。每一年,我父親春天買牛犢找他,冬天賣大牛找他。他知道哪家的牛犢好,指點我父親一去就拉著。他知道一頭大牛值好多錢,打眼看一看牛的膘肉,伸手拃一拃牛的尺寸,交付錢就牽走。我父親不早不晚去找牛行令,是要趁眼睛看得見,為他的眼瞎做準備,為他長長的黑暗日子做準備。

牛行令問,老曹你今個天過來找我,是買牛是賣牛?

我父親說,不買牛不賣牛。

牛行令說,不買牛,我不向你要錢;不賣牛,我不給你錢。

我父親說,我來看一看牛行情。

牛行令說,不挨到年根,哪里有牛行情?

平時買牛賣牛的少,看不出牛行情。年根買牛賣牛的多,牛行情才出來。

我父親走近牛行令,一只一只扒開自個的兩只眼,對牛行令說,老劉你看我的兩只眼都長出翳子,過一過要開刀,我一住院,誰在家喂兩頭牛。

牛行令說,說來說去,還是想找我賣牛。

我父親說,過一過,催一催牛膘,賣給你。

牛行令說,不到年根,就怕給不上價錢。

我父親說,我的兩眼瞎不瞎都顧不上了,哪里還顧得上牛價錢?

這個姓劉的牛行令,我見過一面。見面的地點,在我家大門外面。那一年春天,我父親從他手上買兩頭牛犢拉回家,錢不湊手,付一半欠一半。說好了,過月把給錢,牛行令上門要賬。牛行令來我家不進我家門,我父親拿錢出門點給他,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像是有意躲閃我。我悄悄地問我父親,是怎么一回事。我父親說,不是躲閃你,是躲閃牛。我更加好奇地問,一個牛行令躲閃牛干什么?我父親說,牛怕牛行令,不是牛行令怕牛。牛行令站在大門外面,兩頭牛拴在牛棚里面,相互看不見,兩頭牛卻能聞見牛行令身上的一股兇殺氣味,掙著牛韁繩在牛棚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顯出一副狂躁不安的樣子。事后我父親說,要是牛行令伸手摸一下牛,牛會嚇得渾身發(fā)抖,三天不吃不喝。

緊接著,我父親又去一趟鎮(zhèn)衛(wèi)生院。這一趟,我父親不是看眼睛,是專門問眼睛??囱劬?,是找醫(yī)生看一看眼睛里長翳子什么時候開刀。問眼睛,是找醫(yī)生問一問眼睛開刀會不會瞎、會相隔多長時間瞎。這是兩個普通的問題,卻一下難住醫(yī)生。醫(yī)生說,這個話我不好說,凡是手術都要擔風險,我只能說手術失敗會瞎,手術不失敗不代表你的眼睛永遠不會瞎。我父親聽不懂醫(yī)生的解釋,也不想聽醫(yī)生的狗屁解釋。我父親問醫(yī)生,要是我的眼瞎,誰來端吃端喝地伺候我?醫(yī)生哭笑不得地回答說,你的家人伺候你,總不能我去伺候你。

眼瞎,誰來伺候?這是我父親最焦慮的一件事。我父親最焦慮的一件事,我知道后并不能消除他的焦慮。我只能說幾句安慰話。我說,不是說開刀就那么容易眼瞎的,要是開刀都眼瞎,誰眼睛長翳子還去開刀呀?我說出來的安慰話比醫(yī)生還顯得虛軟無力。

我改說硬朗話。我說就算你開刀眼瞎,我和二弟輪流伺候你。你想跟二弟一家過,就去浙江金華那一邊。你想跟我們一家過,就去我家。

我父親說,就算你跟二毛愿意伺候我,我也不會去城里。

我說,你不去城里,我跟二毛哪里有空閑回家伺候你?

我父親說,我留在家里自個伺候自個。

我父親不愿進城,是怕死在城里。死在城里,就得進火葬場,要回家只能剩下一把骨灰。我父親怕火葬,他要全尸睡進棺材里,他要安安穩(wěn)穩(wěn)地葬下土。

大河灣村跟其他村莊一樣,前些年推行過火葬。有的村莊推行開,村人死火葬養(yǎng)成習慣。大河灣村沒能推行開,依舊裝棺材土葬。大河灣村推行不開,是大河灣村莊小、顯得偏,推行與不推行,不影響大局。從我父親的個人現(xiàn)狀出發(fā),我贊同他死后土葬。我父親打好壽材,買好墓地,死后拉城里火葬,再回家裝棺材埋土里,不是折騰浪費嗎?再說,死亡對我父親來說,原本就是一件恐懼的事,恐懼之中再加上一份對火葬的恐懼,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尊重我父親的土葬選擇。我理解我父親就算眼瞎,也決不進城的想法。

我父親在家接著做眼瞎的準備工作。做些什么呢?比如說,摸索和丈量去村中心的一條路線。眼不瞎,去村中心簡單。出大門走上一條東西村大路,往東走上一百米就到村中心。那里有雜貨店、小飯館。那里有臨時集市,賣菜的,賣饃的,都會有。我父親時常拄一根拐棍,一戳搗一戳搗,一小會就能到。現(xiàn)在我父親去村中心,有意走得慢,有意閉上眼,有意數(shù)一數(shù),去小飯館走好多步,去雜貨店走好多步,去賣饃的跟前走好多步,去賣菜的跟前走好多步。我父親想,就算將來眼瞎,拄一根拐棍摸至村中心,買吃的,買喝的,都不會太難心。

難心的是做飯。我父親做飯,用兩套工具,一是電飯鍋,一是大鐵鍋。我父親燒開水用電飯鍋,蒸米飯用電飯鍋,加熱剩菜剩飯用電飯鍋。也就是說,我父親做飯能不用大鐵鍋就不用大鐵鍋。我家鍋灶用了幾十年,老式燒柴的那一種。我父親燒飲牛水用大鐵鍋,炒菜用大鐵鍋。要是不燒飲牛水、不炒菜,大鐵鍋晾在那里不會用。我父親想,眼瞎就不會喂牛,就不會炒菜,就不會燒大鐵鍋。左鄰右舍都改燒液化氣,買液化氣灶,買液化氣罐,定期地更換液化氣。液化氣罐,就像一顆易燃易爆的炸彈。我父親一個人在家,你敢讓他去燒嗎?

我父親在家當緊的是摸熟電飯鍋。加水、通電,是燒開水。加水、加米、通電,是煮干飯或稀飯。加水、放饃放菜、通電,是加熱剩飯剩菜。過去我父親做這些,放在眼里。現(xiàn)在我父親做這些,要記在心里。我父親一樣一樣地嘗試,一樣一樣地記住。

除此,我父親在家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催牛膘。牛催膘,牛草拌麥麩子是一種辦法。另一種辦法是飲牛水拌豆腐渣。我父親專門去一趟豆腐坊,買兩袋豆腐渣拉回家。每一年,我父親都用這么兩種辦法催牛膘。只不過往年臘月天催牛膘,這一年提前至夏天催牛膘。兩頭牛催上膘,我父親兩眼開刀之前才能賣出去。

我父親一邊喂牛一邊跟牛說話。我跟你們兩頭牛說呀,我不知道你們兩頭牛將來愿不愿意托生人。有時候我想,將來托生牛好,不愁吃不愁喝,要是遇見我這樣的喂牛人,吃的喝的端面前,就像服侍老丈人一樣。有時候我想,將來還是托生人好,你看我有兒有孫,可以一輩子操不完心。不想操心呢?不想操心,人還有一個什么活頭。人活著就是要受苦受累,就是要操心這一輩子再操心下一輩子。我跟你們兩頭牛說呀,我還沒有活夠,我家的樓房還沒有蓋起來,我家的孫子還沒有工作,我想多活幾年,看到我家的樓房蓋起來,看到我的孫子領親成家,再看到下一輩子人……

3

兩個月過后,我父親去醫(yī)院摘除白內(nèi)障。

我當家挑選的是礦二院。礦二院是我們家附近最好的醫(yī)院。找一家相對好一點的醫(yī)院,想確保我父親的眼睛開刀不會出問題。我父親害怕他的眼睛開刀瞎,我更害怕他的眼睛開刀瞎。要是我父親眼睛失明過不好日子,我的日子肯定一樣過不好。我父親身體好,我能少問他的事。要是我父親的眼睛出問題,我和二弟不問他的事,誰去問?我?guī)腋赣H去礦二院做檢查,做咨詢。檢查的結(jié)果,我父親除了白內(nèi)障,其他方面倒是很正常。咨詢的結(jié)果,我父親得到兩個意外的驚喜。

第一個驚喜,兩只眼不用同時開刀。開一只,留一只,等一等,再開另一只。我父親不相信地問,我們村的王明亮怎么兩只眼一發(fā)子開刀?醫(yī)生說,你要想兩只眼一起開刀,我們不是不給你開。我父親連忙說,我聽大夫的話,開一只眼,留一只眼,過一過再開。開一只,留一只,就算開刀瞎一只眼,好賴還有一只模糊的眼。更重要的一點是,開刀就眼瞎的擔心和恐懼暫時地離開了我父親。

我父親在我面前埋怨王明亮說,這個王明亮呀,我專門看他一趟,他都沒跟我說兩只眼不用一發(fā)子開刀。

我父親想一想,偷笑一下說,大醫(yī)院跟小醫(yī)院不一樣,王明亮去的是小醫(yī)院,恐怕那里的醫(yī)生不知道這樣子開眼。

第二個驚喜,開刀不用住院。在礦二院開刀摘除白內(nèi)障的都是煤礦老工人,他們住院的費用由煤礦承擔,本人負擔很少一部分。我父親住院自費,花一分掏一分。醫(yī)生跟我父親說,像你這樣自費的病人,完全可以不住院開刀。我不明白醫(yī)生說的話,不住院怎么開刀呀?醫(yī)生解釋說,手術后第三天復查眼睛,三天內(nèi)住院只是掛一掛消炎藥水,家里要是有小診所,每天按時掛消炎藥水是一樣的。我父親慌忙說,我們村有小診所,我不住院,我回家掛消炎藥水。

我父親執(zhí)意不住院,跟第一個驚喜有關,跟住院花錢沒關系。你想想呀,我父親的兩只眼不用同時開刀,兩只眼同時瞎的可能性就沒了。兩只眼暫時沒了瞎的可能性,兩頭牛還賣掉干什么呢?兩頭牛不賣,我父親原本想住院要找一個人替代喂兩天牛,要是眼睛開刀不住院,不是找人替代喂牛都不需要了嗎?

我父親跟我一起走出醫(yī)院,有了兩個意外驚喜,走起路來一身輕松。猶如不用開刀,兩只眼里的白內(nèi)障自主消散開一般。

這一天,我父親右眼開了刀。礦二院離大姐家比我家近。我父親手術后去大姐家吃一頓晌午飯,再去大姐家附近的小診所掛消炎藥水,晚上回到家。我父親開過刀的一只右眼覆蓋上一層紗布。醫(yī)生交代我父親說,回家少運動,怕就怕植入的人工晶體從眼眶里脫落下來。我交代我父親說,回家少干活,沒事就躺在床上睡一睡。我父親回家能躺在床上睡覺嗎?兩頭牛要喂牛草,兩頭牛要飲牛水,自個不吃不喝都要把兩頭牛伺候好。我四叔答應幫我父親喂兩天牛。別人喂牛哪有自個喂牛放心?飲牛水,家里剩下的有豆腐渣,攪拌勻溜端過去,兩頭牛大口大口地喝下肚。喂牛草,家里缺青草,喂干草。干草拌麥麩子,撒牛槽里,兩頭牛聞一聞,不喜歡吃。我父親跟兩頭牛說,你們兩頭牛就知足吧,要不是我開刀留下一只眼,早兩天就賣掉你們兩頭牛,說不定你們兩頭牛早被宰殺成一堆骨頭一攤?cè)狻?/p>

我父親長年早睡早起,一覺睡醒,天色漸亮,躺在床上就睡不安。往日這個時候,我父親會一骨碌爬起床,舒展一下胳膊腿,騎上三輪車去割牛草。這是手術后的第一個早上,他的任務就是躺在床上,兩眼大睜睡大覺。不睡覺的睡覺,叫干睡覺。干睡覺,要心閑。心閑下來,躺在床上干睡覺,覺得是一種享受。我父親一有心事,哪能閑下來一顆心?清早至半晌午這段時間,往日里我父親最忙。要割牛草,要喂牛,要飲牛,要騰牛糞,沒有自個燒早飯時間,沒有自個燒開水時間,餓了去街上買著吃,渴了喝一飽自來水。這天早上我父親躺在床上,腰酸了,背痛了,越躺越難受,干脆爬起床,早早地喂牛草,早早地飲牛水,早早地騰牛糞。騰牛糞,就是清除牛糞,墊上沙土,打掃牛棚。不到喂牛草時間,兩頭牛不習慣。不到騰牛糞時間,我父親不習慣。我父親停下手上活,一只模糊眼,一只黢黑眼,一齊盯上三輪車。我父親一步一步朝三輪車走去,復原往日的生活習慣,騎上三輪車去割牛草。

第三天上午,我父親去礦二院復查眼睛。我父親從老家去醫(yī)院,我從我家去醫(yī)院。說好九點半,我倆在住院部門口見面。我父親是一個急性子人,走路快,做事快。我九點到醫(yī)院,我父親早候在那里了。我父親見面第一句話說,我的眼好了。我莫名其妙,不明白他說話的意思。我父親說,早上我去地里割牛草,我走上一溜高崗地,偷偷地掀開眼上的紗布,你猜怎么著,眼前一片瓦亮,莊稼看一個清亮亮的,房屋看一個清亮亮的,我抬眼一直往遠處看呀看,一下看見了鳴鑼山。鳴鑼山在我家北面幾十里路遠。這么遠的一座山,我父親真能看得見?

我父親說,山上的人,山上的樹,我照樣看一個清亮亮的。

補記:我父親屬羊,一九三一年生人?;钸^七十三歲命坎,他跟我說,我還有頭活呢!你想呀,你娘和你小妹沒活的陽壽不都加在我身上。我母親六十一歲死,我小妹死不足二十歲。家人的陽壽可以像家產(chǎn)一樣繼承和享用嗎?那一刻,我覺得我父親過于貪生了。

轉(zhuǎn)眼又過去十一年,我父親再一次活過八十四歲命坎。八十五歲這一年,他如愿蓋上家里的兩層樓房。樓房是以二弟名義蓋起來的,樓上樓下沒有我的一間房屋。他的墓地沒有買,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前前后后拖了二十多年。就像他的壽材一樣,從買棺材木到打棺材,從打棺材到覺察棺材小,我父親前后忙自個的壽材二十多年沒有忙明白。我疑惑他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好像這樣無限制地拖下去,他的生命就能無限制地長下去。

今年我父親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依舊在家里喂著兩頭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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