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葉培貴(首都師范大學教授)
1991年,我非常幸運地考入了北京師范學院,拜入歐陽先生門下,1994年碩士畢業(yè)留校工作,1995年在職攻讀博士學位,1998年畢業(yè)。28年過去,沒有記日記習慣的我,許多事情卻仍然歷歷在目。
得知北京師范學院招收書法方向研究生的消息,是在景山學校實習期間。那時候招生,聽說有不少都是內(nèi)定的,而歐陽先生當時有不少弟子如劉文華、王友誼等,已經(jīng)很有名氣,貿(mào)然報考肯定有風險。于是我匆匆跑到北京師院求見先生,時間是周六快下班時。見到先生,也沒有多問,只有一個問題:“您那么多好弟子,又只招一名,有沒有內(nèi)定的?如果有,我就不考了?!贝蟾攀菦]有想到會碰到這樣的愣頭青吧,先生笑瞇瞇地看了我一會兒,非常堅定地說:“我是開門辦學。你如果夠分數(shù),我肯定要。”這是我當時23歲的人生經(jīng)歷中聽過的最為斬釘截鐵的一句話。
進入學校后,我慢慢知道了,“開門辦學”是先生一生的堅守,跟我是不是愣頭青沒有關(guān)系。1993年,學校成功申辦下“美術(shù)學(書法方向)”博士點,先生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不是我們一家的事情,而是全國書法界的事情。我們能申請到這個博士點,是因為前輩們做了大量工作,水到渠成,自然流到我們這里了。單靠我們,是辦不好的?!庇谑?,先生派出兩位老師,分兵南北兩路,分別向各高校的書法前輩請教辦學方針,并且邀請金開誠、章祖安、衛(wèi)俊秀等十多位專家,成立了博士考試招生委員會。后來我還聽說,第一屆的命題和閱卷乃至最后的招生,都是請專家委員會成員來負責的。先生認為:“這樣對所有考生才都是公平的?!?/p>
歐陽先生的工作單位,原本是教育系。1993年博士點申辦下來后,考慮到書法與文史的關(guān)系,學校在1994年把他調(diào)到中文系,并成立了中國書法藝術(shù)研究所。1998年,為了進一步釋放活力,又把中國書法藝術(shù)研究所從中文系獨立出來,成為一個擁有相對獨立的人事權(quán)、財務權(quán)的教學研究機構(gòu)。
2003年,學校決定把研究所升格為院系級機構(gòu)。在討論新機構(gòu)的名稱時,先生說:“我越來越覺得不能只叫書法藝術(shù)了,得叫書法文化?!庇捎跁憾ú晦k本科,不能叫“學院”,最終新機構(gòu)就定名為“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了。
這其實是先生長期治學的心血結(jié)晶。1985年,他在學校和教育系支持下創(chuàng)辦第一屆大專班,就明確提出了“文心書面”四字辦學理念,在課程中增加了大量文化課程。1987年這個班的畢業(yè)展在北京和香港兩地舉辦,有一個特色立即引起了全社會的關(guān)注—每位學生必須有一件作品是自作詩詞。1987年離1976年并不遙遠,參加這個班的,多數(shù)經(jīng)歷過十年特殊時期,耽誤了很多學習時間,能夠在展覽中延續(xù)書法與詩文密切結(jié)合的傳統(tǒng),令人耳目一新。
“文心書面”四字,后來發(fā)展成“作字行文,文以載道,以書煥采,賦以生機”,再后來又進一步調(diào)整為“作字行文,文以載道,以書煥采,切時如需”。如果說,1987年強調(diào)自作詩詞,可以算是“作字行文”的粗淺嘗試的話,那么明確要求“文以載道”,則已經(jīng)深入到歷史文化的深處了。而“切時如需”則指向現(xiàn)實生活,強調(diào)藝術(shù)的社會功能,這是“載道”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這個變化,竊以為是極其深刻的,把書法的命運與歷史、文化和現(xiàn)實充分關(guān)聯(lián)起來了。能夠負載這種責任的書法藝術(shù),才有可能真正成為歷久彌新、永不衰退的民族優(yōu)秀文化門類。
歐陽中石 行書 《和平統(tǒng)一頌》
歐陽先生寫過兩句散句:“昊天無私覆,空極莫不容?!北砻媸菍懱?,但我以為是他胸懷的自況。前述兩個方面,是這一胸懷的具體落實?!伴_門辦學”,是在微觀的學科點建設事業(yè)中尋求盡可能多的力量支撐;“從藝術(shù)到文化”,是在宏觀的學科建設事業(yè)中構(gòu)筑最廣泛的資源基座。
何以能有這樣的胸懷?反諸先生自身,或許才能找到答案,這幾乎是他為人從藝、接物應世時永遠的態(tài)度。因為這種態(tài)度,他所涉獵的工作,都能迅速成為行家。大家耳熟能詳?shù)木﹦ ⑦壿?、語文教學等等,莫不如此。
怎樣是“空極莫不容”呢?
我曾隨侍他參加一個書畫藝術(shù)聚會,他在一位中年畫家的畫跟前,久久站立觀摩。離開后,我問他:“那位先生畫得好嗎?這么吸引您?!彼卮鹫f:“我正在琢磨一個畫畫的問題,他的畫法剛好能解決我的問題,我這是偷師呢。”那時他正好研究玉蘭的畫法,學校的玉蘭花開放時,腿腳并不利索的他,天天要求我隨侍他去看玉蘭,還拿了一個傻瓜相機,拍了一大堆照片,洗出來后,放在桌上隨時琢磨。那一段時間,他畫的玉蘭,幾乎是一天有一天的進境。
影響力越來越大,能夠自己支配的時間也相應越來越少,但時時能看到他的筆下出現(xiàn)了新東西。有一段時間,他的書房和居室分處兩地,我日常隨侍他,主要在書房。于是我問:“您不會天天晚上在家里偷偷臨帖吧?”他大笑:“我看你們的臨帖,就等于是我自己臨帖了。你們臨得好的地方,我就學過來;你們臨得不好的地方,我就躲開了?!边@幾句話,其實就是孔子“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翻版?。?975年,他曾經(jīng)從一位朋友陸庭棟先生手上借來一本《元倪墓志》,歸還時間緊迫,于是拿一本中小學生用的大楷本臨寫了一遍。這個臨本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壓到硯臺底下,我整理硯臺時翻出來了。他看了,也大為感慨:“當時要看到些好字帖,是真難??!不臨一遍,就放過去了?!币话憧磥恚@只是善于學習、肯于學習而已,但如果沒有“空極”的胸懷,又怎么可能這樣去學習呢?!
我在很多場合說過,歐陽先生對我有“再造之恩”。我從他這里,不僅學到了怎樣建設學科點、建設學科,更為根本的是,他教會了我怎樣為人為學。我亦步亦趨,雖不能及,但心永遠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