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華
醫(yī)匠
大凡以某種手藝討生活的人,皆稱匠人。所以,故鄉(xiāng)的郎中也循行“教師匠”之謂而多自謙“醫(yī)匠”。
醫(yī)匠登不了大雅之堂,出于民間。不趨附于大方,像那種一張?zhí)幏焦{動輒二十幾味藥,甚至幾十味藥的用藥方式,他們有點忐忑、忌憚。用一味或三五味治病,一直是醫(yī)匠們致力追求的經(jīng)方。倘若用藥精準了,照樣能力挽沉疴。
老許系三代中醫(yī)單傳。他遵循父親用藥的“刁”、“古”和“精”,在故鄉(xiāng)這一片地界早美名在外。
有一年,老許才把父親的中醫(yī)學到了三五成時,有個病人著風感了寒,嗆咳不止,遍醫(yī)無效。病人萬般無奈,求診老許碰碰運氣。望聞問切之后,老許認為這個病人已羸弱不堪,思量良久,在處方箋上居然只寫了一味藥:冬瓜仁三十克。后面是一個括號,里面寫著幾個字:炒熟,研末,沖服。
炒,是中藥炮制之中的一法。我國現(xiàn)存較早的《五十二病方》中,對中藥的炮制就用到了炮、炙、燔、煅、熬、細切、酒漬等。而《雷公炮炙論》里記述的除了繼承了上述方法外,還添增了諸如浸、飛、蒸、焙、煮等,讓炮制更全面,讓中藥更有效,也讓人耳目一新。
老許炒冬瓜仁,有繁多方法。炒之中,又分為清炒和加輔料炒。清炒法包括炒黃、炒焦和炒炭。加輔料炒包括麩炒、米炒、土炒、砂炒、蛤粉炒和滑石粉炒。這一次的冬瓜仁炒乃清炒,看似容易一些,但火候又是難題。老許的父親曾告訴他,“制藥貴在適中”。他不敢用中火,怕火一大,炒焦了;也不敢用武火,怕火兇了,炒成了炭;只敢用文火,炒至冬瓜仁外黃內(nèi)脆,剛好研末沖服。
醫(yī)匠的匠心大概就是中藥炮制之心吧。心至誠,則藥誠;心至真,則藥真;心至純,則藥純;心至力,則藥盡力。老許精細的用藥藝術,儼然有藝術家的嚴謹和風范。他的病人拿回去后依方服了,也奇了,一服用后狂吐,嘴里吐出了大量的涎沫,嗆咳果然好了。
病人的痊愈是對老許認真的最好回報,也是對鄉(xiāng)間醫(yī)匠最好的認可。
后來有一回,老許又遇到一個全身浮腫的病人,眼睛都腫得睜不開了。他轉了幾家醫(yī)院都束手無策。老許仔細一問,原來他是個油漆匠,屬于油漆過敏所致。大家在旁等著他一張精妙的方子,誰想他二話不說,大筆一揮:無腸公子三斤,搗汁遍敷。
旁人看罷這張方子,目瞪口呆,心想,無腸公子不就是螃蟹嗎?此時的大閘蟹乃江南人的嘴上之物。油漆匠家人馬上從街上買來三斤橫行霸道的螃蟹,然后等待著老許炮制加工。
這一次的炮制比較簡單,僅找了一只大陶土燒的擂缽和一根手腕大的搗杵。此搗杵有點講究,不能用鐵杵,也不能用其他木質(zhì)杵,只能用檀木杵。同時,要細細搗爛成汁。他撅著屁股,握著搗杵,氣喘吁吁地一上一下地搗,搗幾下,停一會,然后又搗。或者搗幾下,又沿著擂缽擂幾圈,擂得土擂缽呱呱地響,一直把螃蟹擂得稀爛,成了一團爛泥巴似的,這才罷手。最后倒入一塊大紗布上,用一片竹片徐徐攤開,外敷在病人的身體上,而浮腫也隨著藥物量的飽和,慢慢消去了。
老許用藥,用得不遵常法,也用得奇趣。他用厚樸,多用姜厚樸。在《衍義》這本書中說:“(厚樸)不以姜制,則棘人喉舌。”老許父親授之,取厚樸絲加姜汁在一只鐵鍋里拌勻,用木勺子不斷翻動,使厚樸吸透清亮亮的姜汁。這樣的攪拌,不一會就讓老許大汗淋漓,累得手腳發(fā)酥。其間,他吸上一支煙或淺酌幾口酒,休息片刻,再燒小火炒干。姜厚樸還有一法炮制,老許有時取一堆生姜切片,放進鐵鍋里熬湯。這樣熬過半小時或一小時后,再以厚樸置于姜湯之中,燒小火加熱共煮。厚樸此時和姜液浸泡在一起,熱氣騰騰,咕咕地叫著,直至厚樸把姜液吸盡。然后取出厚樸放在木板上切絲,晾干。這樣姜炙的厚樸,可消除對咽喉的刺激性,并增強了寬中和胃的功效。
老許對乳香的炮制也頗講究?!侗静萜穮R精要》中說:“(乳香)凡使,置箬上以灰火烘焙,熔化候冷,研細用?!薄短交菝窈蛣┚址健吩疲骸凹氀腥朊状滓煌氚玖钍煜??!迸R床中怎么用,老許自然了然于胸。但他用醋乳香用得多。炮制醋乳香應先把乳香放置鐵鍋內(nèi),在土灶中燒不大不小的中火炒。老許對于燒火頗有感受,如果在冬天燒,外面冰天雪地,寒風抖擻,燒火倒也暖和,是一種享受。如果在夏天燒,天氣曝熱,那就惱火了,本來天氣就熱得脫皮了,再加上守灶門燒火,自然汗如雨澆,熱得像蹲在蒸籠里一樣受不了。
當乳香被炒至表面微熔時,老許這才離開土灶門,手握一瓶醋,咕嚕嚕喝一口,再使勁噴在乳香上。然后攪拌均勻,再把乳香炒至表面明亮(出油)時迅速出鍋。這時的乳香,像沾滿了夜晚的星光,閃爍出明亮的晶瑩。
老許炮制藥物,不敢馬虎,也不敢偷懶,目的是增強藥物的療效,不是嘩眾取寵的招數(shù)。其實,病人們何嘗不知老許的苦心,他是遵守一種古拙的匠心,扎扎實實行醫(yī),老老實實用藥。老許懸壺,細致診斷,精準處方,地道用藥,三環(huán)緊扣,缺一環(huán)皆是枉然。
后來老許父親故去了。老許開始了獨立的醫(yī)匠生涯。
他第一個病人的病癥是狂瀉不止。但在大醫(yī)院治了幾天,沒有一點效果。這時,他的夫人說許醫(yī)生那里有一味專治腹瀉的藥,只消一塊錢一副,何不試試?那人聽了,不屑一顧道:“一個醫(yī)匠比得上大醫(yī)院的西醫(yī)?我不買?!彼蛉藳]有聽他的話,買了一副,暗暗地讓他服下了。結果,只一副就十分好了五六分。而旁人問之,老許笑道,乃一味車前子矣。
車前子在臨床中可生用,也可鹽炒。至于怎么用?老許自然靈活運用,依癥而行。鹽車前子炮制起來比較麻煩,不似生車前子容易。但老許是不怕麻煩的人,老許先把生車前子放鍋里燒小火炒,大約十分鐘左右,黑黑的車前子便發(fā)熱冒氣,在鐵鍋里像鞭炮一樣陸續(xù)出聲。老許聽著一陣陣噼噼啪啪的響聲,甚是熱鬧,心情也油然敞亮。當那些車前子差不多都喊了一遍后,老許才把一盆鹽水端來,喝一口,噴一口,像個噴霧器似的。這樣一番下來,老許的嘴皮子早噴酸了,然后稍等片刻,晾干即可。而此次用車前子,老許用生還是用炒,旁人問他,他故作神秘,含笑不語。
其實,中醫(yī)用藥就是這般詭秘,說白了,告訴你一味藥來治病,不告訴你炮制方式,你用后的療效或許很差或許無效。
老許這招,康熙也用過。有一年康熙患了瘧疾后群醫(yī)束手,法國傳教士洪若翰進獻了一味叫金雞納的樹皮。對此,樊國梁所著《燕京開教略》有記載:“皇上未達藥性,派四大臣新驗,先令患瘧者(三人)服之,皆愈。四大臣服少許,亦覺無害,遂請皇上進用,不日瘧瘳。”后來,曹寅染上了瘧疾,他讓李煦密折上奏,“必得主子圣藥救我”??滴趿⒓磁鷱停骸盃栕嗟煤茫裼n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瀉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金雞納)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diào)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時,往后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除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笨滴跖煽祚R趕去,但未及趕到,曹寅已然病亡。
金雞納這味藥曹寅并非買不到,而是不知其炮制和用法。如果不是康熙說出未轉瀉痢可服的細節(jié),及服時酒調(diào)服的炮制,恐怕只知道金雞納這味藥的人也治不好瘧疾。
這一日,老許的藥鋪又來了個口眼歪斜的人。此人高一米八,五十多歲,口水啪啪地流,溪水一樣無法收攏。老許湊近看,斟酌一番便知是面神經(jīng)癱瘓,即中醫(yī)所云的中風。他接著又搭了搭脈,問了幾句??刹∪艘颜f不出清楚的話了,只嗚嗚地說得出半句。老許側耳細聽,卻也能辨出個十之七八的明白話來。
老許此刻頗沉穩(wěn),用筆如刀,沙沙地在處方箋寫上了玉真散。此方區(qū)區(qū)幾味,卻化風痰,通經(jīng)絡,確實適用于患者的體質(zhì)和癥狀。不過,白附子、制南星等有毒性,必須好好依法炮制,除其毒性。比如方中的白附子,在《類編朱氏集驗醫(yī)方》中說:“炮十分裂熟,以姜汁同泡了,甘草三錢浸二宿焙,再焙?!崩显S不敢怠慢,他先把一堆白附子用水漫泡數(shù)日,每日換二至三次水,倘若天氣熱,起了白泡沫,換水時則加少許的白礬防腐。炮制白附子,老許換水總是喊累,雙手托著腰,一歪一歪地走。好在山里的泉水早被一頁頁竹子接到了家里,不用挑,換水方便,省力不少。換過幾天水后,老許的腰早累酸了,他拿一片白附子輕輕折斷,只見白附子的內(nèi)核已濕透。這時,老許才加搗碎的生姜白礬繼續(xù)炮制。老許說,加生姜是炮制白附子的關鍵,所以他選出的生姜質(zhì)量頂好,個大而鮮。只是搗姜不是個好差事,且不說辛苦,就是生姜的辛辣之氣,也熏得他眼淚汪汪。
余下的制南星也是毒性藥,炮制方式不盡相同。但因其炮制繁瑣,時間又長,自然不可能臨時抱佛腳,肯定在平日閑時就炮制好了,貯藏于瓷壇之中。此刻,這些藥只要老許拉開一排中藥抽屜或瓷罐便可撿藥了。
老許咚咚咚地在藥房里忙碌,而那名面癱患者,吃了幾帖老許的中藥,不幾日竟然好了。這一天,我在老許的藥鋪,看見那位患者興高采烈地提著一大圈鞭炮趕來,蹲在老許的土坪里熱鬧地點,老許的眼睛里滾動著兩眶熱熱的淚水……
老百姓藥鋪
命田灣街是一條豬腸街。
老百姓藥鋪臨命田灣街腰。藥鋪進大門有一聯(lián):指下風寒暑濕熱,明了;方中酸咸苦辣甜,足矣。橫披:懸壺濟世。此聯(lián)掛于大門左右,斗大的正楷字雕刻于兩塊寸厚的紅梨木之上。
藥鋪中的劉醫(yī)師本已退休,是去年返聘到這里的。他在老百姓藥鋪工作半個多世紀了,經(jīng)歷了過去缺醫(yī)少藥的苦日子。
那時,劉醫(yī)師還不完全是個醫(yī)生,是藥鋪里上下跑堂的伙計。他每天除了撿藥、切藥、曬藥、炮制外,就是給坐堂的張中醫(yī)端茶抄方。張中醫(yī)平日里表情嚴肅,不善言辭,與患者交流時也就那么幾句套話:把手伸過來號脈,去撿藥,哪里不舒服?這三句也頗讓排隊的患者們苦不堪言。有時問張中醫(yī)半天,他不理,只盯著藥柜上的劉醫(yī)生喊:“生大黃還夠用么?生黃芪還剩多少?”劉醫(yī)生總是了然如胸回道:“還有半斤左右生大黃,生黃芪也不足五公斤了。”倘若還有不足的中藥,便交待各村的草藥師傅上山挖草藥,以充實藥鋪之用。
藥鋪管轄著方圓十幾個村,僅劉張二位醫(yī)生是不夠的。于是報到鄉(xiāng)里,又請了幾個草藥郎中來幫忙充數(shù)。這時,新中國為了充實基層的醫(yī)療隊伍,不時舉辦一些短期培訓班,有時是一天半天的,有時是一個星期,有時三五個月,基本上沒有一年的。劉醫(yī)師在這時候搖身一變,從跑堂伙計轉崗為醫(yī)生了。他是經(jīng)過張中醫(yī)的鼎力推薦去縣里培訓的,培訓了三個月的西醫(yī),回來后就大膽地給人扎屁股針了,偶爾還滴幾瓶鹽水。
當時的農(nóng)村對西醫(yī)的了解甚少,所以劉醫(yī)生拿出一些西醫(yī)中的器械來,著實嚇到了許多不明白的大人。記得一個王姓患者,患了好多年的哮喘,這次是更厲害了,首先求診于張中醫(yī),他用了三帖三拗湯,患者喝了效果不明顯,接著他又用了三帖小青龍湯,哮喘還是沒緩解。經(jīng)過好幾番換方,王姓患者徹底失望了,這才求診于學了三個月西醫(yī)的劉醫(yī)生。劉醫(yī)生拿出一支二十萬單位的青霉素納,一針扎在不設防的王姓患者的臀大肌上,嚇得他差點離凳飛奔而去。
這一次治療,西醫(yī)總算在偏僻的命田灣打了次活廣告,讓大伙見識了西醫(yī)神奇的療效。第二天,天還沒過晌,王姓患者就匆匆趕來道謝了,讓一屋子的患者感到既新鮮又心動,既畏懼又躍躍欲試,想讓劉醫(yī)生也給自己扎一針。
劉醫(yī)生呵呵地坐在木板凳上,剛才上田畻的腿巴上還沾了一把稀泥巴。
在老百姓藥鋪,中醫(yī)和西醫(yī)的沖突大致如此。
有一次,張中醫(yī)坐在堂上,劉醫(yī)生坐在張中醫(yī)的對面。吃過早飯,一名患急性闌尾炎的老人進來了,他邊走邊哎喲哎喲地叫喚。劉醫(yī)生讓他躺在病床上,一摁,闌尾位置鉆心地痛,用手一感觸,好像一團火似的。劉醫(yī)生知道,這是個急性化膿性闌尾炎,需要馬上送去上級醫(yī)院手術??墒抢先艘宦犚退タh城動刀子,心里害怕,忙不迭地搖頭。張中醫(yī)知道風險,見狀道:“既然他不去,劉醫(yī)生你給他滴幾瓶鹽水消炎,我給他下三帖中藥化膿,再扯點草藥來外敷去火。”分工后,劉醫(yī)生忙調(diào)了幾瓶二十萬單位的青霉素納,然后扎血管,讓一根黃色橡膠管不斷往老人的手臂上灌。張中醫(yī)不緊不慢,在桌子上書寫了一個大承氣湯,加了敗醬草、公英、紅藤三味藥,又跑去田垅里抓了把鮮草回來,用嘴巴嚼得稀爛,敷在闌尾位置上。
他們倆人坐在門口,不時回頭看那個患者。隨著時間流走,患者痛苦的面容也逐漸舒展了,后來竟不喊爹喊娘地疼了。
老百姓藥鋪在張劉兩位醫(yī)生的細心經(jīng)營下,好醫(yī)生的名氣一點點地擴散,后來竟發(fā)展成了一家小有規(guī)模的醫(yī)院。這時,老百姓藥鋪改了個大名字,叫命田灣衛(wèi)生院,至于那兩邊頗有古意的對聯(lián),還披雨櫛風地昂首不變。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張中醫(yī)沒干幾年就老了,干不動了,退休回村了。劉醫(yī)生還在那里癡迷地蹲守。他似乎把張中醫(yī)的中醫(yī)之術也偷學到了八九成,然后與西醫(yī)結合,形成了比較完美的中西醫(yī)結合的技術,在命田灣患者心中留下了良好的口碑。
春天的暖風從敞開的大門外吹來,一屋子喜洋洋的。改革開放的浪潮也開始興高采烈地涌進了山村。劉醫(yī)生再也不擔心中藥柜里的中藥沒有了,需要喊草藥師傅沒晝沒夜地上山去挖草藥了;也不擔心扎一針青霉素嚇得患者圍著飯桌跑圈圈了。大伙的眼界亮了,寬了,也變了。
這一天,在外打工的老許回來了。他進了廣東的一家電子廠,入診時,喜滋滋地告訴劉醫(yī)生:“那個廠有一萬多人呢,生產(chǎn)線上的產(chǎn)品像河水一樣流,而廠房窗明幾凈,亮亮堂堂?!彼麑σ粋€農(nóng)民轉身為一個工人,放下了鋤頭和田土,覺得輕松和幸福之極。尤其他年少時所羨慕的城市生活,如今離他那么近那么好,令他心潮澎湃。他說這次回來一是看一下久別的妻兒和老人,還有順便讓劉醫(yī)生給他開幾帖中藥,治治那個腰椎骨質(zhì)增生。
腰椎骨質(zhì)增生是骨骼退化的疾病,中醫(yī)認為人到了一定的年齡,腎氣虧虛,氣血不足,讓風寒濕三邪侵襲,日久便成了痹證。所以臨床中多以祛風利濕、行其氣血、兼補腎陽為治療法則。劉醫(yī)生知西醫(yī)對此病沒有好的手段和藥物,西醫(yī)主張對癥治療,即吃點消炎止痛藥,而中醫(yī)對此病的治療方法十分成熟。他攤開方箋,寫了幾味:獨活15g,當歸10g,赤芍10g,防風10g,茯苓10g,桑寄生15g,懷牛膝10g,續(xù)斷10g,鹽炒杜仲10g,甘草6g。寫畢,又沉思了一會,在處方箋的結尾又加了味熟地10g,這才放心地交給藥房的年輕藥師撿藥。
劉醫(yī)生此刻看病不像五十年前的那個跑堂伙計了,匆匆忙忙,冒失又唐突,越來越像已退休的張醫(yī)生,成熟、穩(wěn)重、謹慎、睿智。
去年,劉醫(yī)生還努力學會了電腦,開始在電腦上開處方寫病歷建檔案。他每天坐在筆記本電腦面前,因為不會五筆,拼音也是個二把刀,所以下載了個手寫輸入法軟件。他戴了副老花鏡,在電腦上寫啊畫的,認真得像個剛進學堂的小學生。
這一日,劉醫(yī)生的老顧客患者老肖來了。劉醫(yī)生忙招呼人倒茶。待老肖坐定,劉醫(yī)生說:“你的冠心病可有緩解?”老肖喝了口茶,緩了緩,道:“好多了。”劉醫(yī)生聽了,舒了口氣。接著道:“還有什么癥狀?”這時老肖說:“昨天因為勞累,感覺胸有點悶,心絞痛又痛了十幾分鐘。”劉醫(yī)生對于心血管疾病的了解不多,就用鼠標點開了微信,給他的青年老師打視頻電話,告訴那位教授,說老肖比上次好點了,但還有些不適。這就是新時期國家提倡的醫(yī)療加互聯(lián)網(wǎng),讓一個小山村的患者足不出戶地享受了一個省城大教授的診斷和治療。那個教授四十多歲,是省城一家大醫(yī)院心血管疾病里的權威專家。老肖又驚又喜,對自己所患冠心病的治療,信心更足了。與教授視頻完了,劉醫(yī)生才囑咐老肖吃些什么藥,怎么吃,云云。
劉醫(yī)生忙于每天的診斷和處方,累得直不起腰來。閑暇之余,他感慨地說:“為什么病越治越多?。俊彼统鲆恢煶樯弦豢?,吐出一圈濃煙后釋懷了,那就是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生活好了,條件好了,有錢治病了,只要有點不舒服就上醫(yī)院,有點大病就上大醫(yī)院了,但更多的是身邊的環(huán)境變了,吃的用的都有一些有害的物質(zhì),在不知不覺之中讓人成了一個收藏化學分子的桶。
劉醫(yī)生有些憤怒,卻無可奈何。
這一天,他看完最后一個病人。這個病人是個高血壓患者,劉醫(yī)生給他測了血壓,囑咐道:“一定要按時服藥?!崩先说吐晳?。劉醫(yī)生笑了笑,說:“老人有時像個小孩子,吃藥也要人管一管?!崩先诵α耍瑒⑨t(yī)生放了心,準備從凳子上起身,可是他搖晃了幾下身子,“砰”地倒在了凳子之下。一屋子的人見狀,驚慌了,大聲喊:“劉醫(yī)生!劉醫(yī)生!”
劉醫(yī)生呼吸急促,好像不再體會人的呼叫了,他像熟睡了一樣兩眼緊閉、嘴巴微張、臉色紅潤。
下葬的時候,好多人前來送行,有人還寫了一副挽聯(lián):一生方箋,十兩良心。
赤腳醫(yī)生
赤腳醫(yī)生就是打赤腳的醫(yī)生。
早些年,在農(nóng)村總有些邊務農(nóng)邊行醫(yī)的醫(yī)生。這些醫(yī)生喊來診病方便,容易打交道,被村民統(tǒng)稱“赤腳醫(yī)生”。
老曹來九龍村當赤腳醫(yī)生那天,陽光正艷??僧斔畔滦挟?,第一腳踩進戴恩丙家,黑暗的吊腳樓里凹凸不平的泥巴地平絆了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在戴恩丙媳婦的病床前。戴恩丙媳婦雙目失明,聽見陌生的聲響,警覺道:“哪個?”老曹答:“赤腳醫(yī)生?!?/p>
老曹來九龍村可以說地沒走順人沒摸清,可他一聽說九龍村的戴恩丙媳婦的老胃痛又復發(fā)了,起不了床了,便翻山越嶺走過來了。
戴思丙家在九龍村山腰,四周竹茂林深,地賤田貧,種啥都難生出啥。老曹說:“胃痛成這個樣子,為什么不去衛(wèi)生院住院?”戴恩丙媳婦茫然道:“沒錢哈,有錢誰不愿去治啦!”老曹環(huán)顧了她空洞洞的四壁,嘆了口氣,跺跺腳說:“沒錢也要去,我來墊!”
于是大伙七手八腳地把雙目失明的她抬上了車,又開車七拐八拐下了山。這一次,戴恩丙媳婦花了兩三千塊,全部是老曹墊的。
老曹就這么的在九龍村打開了局面,出了名了!按其他村的赤腳醫(yī)生講,他的名氣就是這么硬梆梆幫忙幫出來的。
記得有一回,我在他的衛(wèi)生室辦事,順便坐在老曹的椅子上喝杯茶,屁股還沒坐熱乎,茶水還在電熱壺里咕嚕咕嚕響,門外就進來一個油垢斑斑的老人,開口道:“哪個是老曹?”
這老人是九龍村頭的,姓劉,無兒無女,但有一身風濕痛,他的膝蓋骨還痛細了。老曹馬上起身,說:“我就是?!闭f著,邊給老人搬椅子,邊給他倒了一杯茶。老人或許走急了走累了,把熱茶吹了吹,就咕嚕咕嚕喝了。老曹盯著他,著急道:“慢點慢點,別急別急?!崩先司徚丝跉猓悬c羞澀道:“老曹,聽說你是個好人,沒錢治的病人你也治?”老曹立馬明白了老人的來意,很爽快地說:“哦,你是一個人生活的老劉?”老人點了點頭,然后抬高了點聲音道:“五保戶?!崩喜芎呛堑溃骸跋衲氵@種情況,當真沒錢的,病可以治?!?/p>
老劉一聽,忙呼老曹“大菩薩”。
劉姓老人后來怎么樣了,我不得而知。老曹曾經(jīng)戲謔地跟我聊過,他說當赤腳醫(yī)生,就是扶一把農(nóng)民的心坎,你把病人的心治暖了,醫(yī)患緊張的關系就少了,他們也愛戴我了。他甜滋滋地回味,回味那些行醫(yī)中的趣事軼事。
還記得那是2017年12月,天正下著雪,九龍村另一名五保戶也聞訊來衛(wèi)生室。他直接找老曹,入診時說:“我有病,但我沒有錢?!崩喜苈犃T很為難,說:“我不可能個個免除醫(yī)藥費哈。”這名陳姓老人哈哈笑,說:“老曹不是負擔的么?”老曹一聽,驚詫了,心想他什么時候攀上我了?再一聽,明白了情況,他是學老劉啊!老曹只好說:“我來墊吧。”沒想到這一墊就墊了一千多。
這一天,這名老人提了一只大公雞來,活蹦亂跳的大公雞,說是感謝老曹不收錢。老曹坐在他的衛(wèi)生室哭笑不得,因為老人手里的大公雞掙脫了老人瘦弱的雙手,在辦公桌上亂飛亂叫,驚擾了一地的辦公用品。老人著急地追著,沒想公雞也一著急,還拉了一大泡糞在地上。老曹無奈地說:“大爺,你的心意我領了,雞捉回去自己燉了補補身子。”
老人抱著公雞眼淚汪汪,什么也沒說,只在老曹的肩膀上拍了拍,就走了。
九龍村還住了這么一名五保戶,這老人長著尖細的個頭,胡子茬兒像秋收了的稻禾茬子,他住在九龍村頂頭,村里別的人說他不講理,原因是常蹭老曹的晚飯。
這事兒是這樣的,那天老曹在衛(wèi)生室,開門就碰上了魏老頭。魏老頭正躺在門外的長椅上咳嗽,喘氣兒有點有氣無力的。老曹說:“哪兒不好?”魏老頭正喘得沒氣力,但不忘頑皮道:“沒哪個地方好了呀,現(xiàn)在做工做不了了,天天晚上蹭你的飯了?!崩喜芤娝@么可愛,滿口答應:“好呀好呀。”魏老頭本沒起心吃老曹的晚飯,可一聽說老曹對一些病人既買生活用品,又墊醫(yī)藥費的,心里不平衡了,也下定決心吃老曹的飯了。他在衛(wèi)生室治病的日子,就天天呷老曹的晚餐。后來病好了,魏老頭便塞給老曹一個紅包,剛好晚餐的錢。魏老頭說:“我窮,但我不吃你的飯,你盡心盡力在治我的病,夠了!”
老曹握著那一百多塊錢,什么滋味兒都有,但有一種柔軟的善良,從心底涌出,濕了眼眶。
老曹當赤腳醫(yī)生有三大寶:聽診器,血糖儀和高血壓計。這三件寶是他行醫(yī)路上缺一不可的。
他在九龍村當赤腳醫(yī)生那會兒,一見到老人先拉會兒家常,比如多大年齡啦,有幾個兒女啦,在哪工作啦,又有多少個孫子孫女呀,扯得人心里暖和和的。然后聊熟了便說:“我給你們幾個量量血壓吧,測測血糖吧,聽聽心跳吧?!?/p>
記得有一回,我和他正在九龍村前石家呢,忽聞得上面山上有人喊:“衛(wèi)生室的老曹,我們這里有個老人忽然暈倒了,不省人事了!”老曹聽了,拔腿就跑。別看他平日里像個書生,文文弱弱的,可一到關鍵時候就像個長跑運動員。好不容易爬到那戶人家里,原來是個七十多歲的婦人。她雙眼微閉,嘴唇青紫,臉色蒼白。老曹掏出三大寶,用聽診器聽了聽,沒發(fā)現(xiàn)什么雜音,又量了下血壓,血壓很低。他馬上又測了下血糖,原來是高血糖吃二甲雙胍片吃多了,吃出了低血糖!
病情弄清楚了,就好下藥了。他馬上從藥箱里取出兩支百分之五十的葡萄糖靜脈推注,結果沒幾分鐘,老人就醒過來了。老人醒過來后問老曹:“你這個伢子是哪個哩?”旁邊的人大聲叫:“是赤腳醫(yī)生老曹?!崩先丝偹懵犚娏?,良久說:“老曹?。烤褪遣灰X治病的老曹???”旁人說:“是啊是啊?!?/p>
最巧的應該是有次到九龍村尾,那里奈李多,還成立了嶺底奈李合作社。合作社的人員十有八九是農(nóng)民,老曹去拜訪這些走在致富路上的人,剛一到奈李樹下,一個劉姓老漢的冠心病發(fā)作了,并且頭一仰,就倒在了奈李梯土上。老曹知道這個人是冠心病者,并多次心絞痛,一直在服速效救心丸?,F(xiàn)在老曹碰到了點上,病人心梗了,必須急救。
老曹馬上跪在地上,不斷擠壓著老漢的左前胸,囑人幫忙給老漢測血壓。老曹累得大汗淋漓,還不時口對口人工呼吸。
這一次急救讓老漢重獲生命,他所經(jīng)營的奈李也長得綠油油的。到了七八月間,奈李熟了,突然有一天老漢摘來了一筐奈李送到了衛(wèi)生室,說:“共產(chǎn)黨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但今天的奈李你必須收下?!崩喜鼙焕蠞h堵在門里,愣了。他想,不收吧,盛情難卻,收吧,可他的困難在那兒。他靈機一動,說:“要得,魚水之情魚水之情,今天我收了你的奈李,我得禮尚往來,送你兩瓶好藥酒!”然后手一揚,問圍觀的人說:“要的不?”
大伙脆亮著嗓子,回道:“要的!”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