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玲 本名劉愛玲。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F(xiàn)居山東威海。在《花城》《中國作家》《清明》《西部》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八十余萬字,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及年度選本。獲梁斌小說獎、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等。
朱莉用盡了全力想把客廳——稱餐廳更合適些,到處彌散著外賣早餐的油條的油膩,一整天都無處可去,平安說他整日都需要這種油膩才會有力氣——墻面上蚊子尸體留下的滿腔熱血擦掉。她不想自己的兒子過早感受到人間那種血腥的暴力。僅僅只是吃晚飯時開了一下燈,蚊子就沖著光而來了,精明的機會主義者都是這副無孔不入的嘴臉。房間封閉程度還算好,只有衛(wèi)生間里那扇小窗戶的紗窗漏了個不起眼的微型洞,又高高在上,人手難觸,朱莉用了兩周的時間反復(fù)告訴平安,它處在整個家最昏暗之處,特別容易讓人忽略,但終究是被成功忽略了。
蚊子們喜歡叮咬油膩和汗臭混合的平安,但是,它們不明白這些日子平安總是和朱莉談?wù)撍劳龅膯栴},只有朱莉清楚平安被他那份越來越被世人漠視的工作毀了。他那么癡情地為擱放死人的木雕佛龕繪制裝飾圖案,可日本年輕人很多都陷入了低欲望情緒,不只是眼前的生活,連終極目的死亡都已經(jīng)漸漸看淡了,估計只有些傳統(tǒng)的上輩人還能把那些對古老的敬意放在神龕之上。蚊子們更沒有弄清楚現(xiàn)在的平安可不是以前的平安,他成了個三十二歲的小老頭,腦袋里整天裝著新生兒從小到老的還沒開始的拉雜生活或是下一年的房費。餐桌上應(yīng)該鋪塊兒能把房間照亮的桌布,桌布上的圖案他完全可以自行設(shè)計,那是他的專長和價值所在,桌布之上應(yīng)該擺些什么你們自然清楚,至少要清除這種劣質(zhì)的油膩,沒人知道他有多厭煩那種油膩,讓人昏昏欲睡,讓人懶散,可他又多么需要它,它是大眾的溫床,他正向著那種油膩心甘情愿地滑去。就算這個搖搖晃晃的獨立小公寓,他也無權(quán)永遠待下去,房東按心情所需隨時會拉響停租的警報。一個也許明天就會宣布破產(chǎn)的私人佛龕廠,那群韓國人也許會在睡醒一覺覺得沒有賺頭兒就回到他們的老巢。他們在這個時候竟然有了兒子,似乎有點違心。所有的主動權(quán)都在別處,人就失去了控制力量的平衡。啪啪啪,平安在夜里伸出自己的手掌,施虐地把那些吸血鬼釘進了墻體,他沖著餐桌對面的朱莉咧了一下嘴,晚飯吃得香而透徹,連夢里的呼吸都勻稱多了,而且他沾到枕頭就睡了過去,終于有一夜沒再談?wù)撍劳龅膯栴}。朱莉和她的兒子都被啪啪聲震動起來,恍惚間,朱莉覺得自己的身體被釘入了一根一尺長的鐵釘。她一大早上只做了一件事,用一塊兒濕抹布狠力地擦,擦掉昨天,擦掉她自己。
兒子不太乖,六個月了常在肚子里拳打腳踢,夏季的炎熱在這里轉(zhuǎn)變?yōu)楸飷?,空氣新生霉菌,四處都在腐朽,深陷在一片絨毛里,所有窗戶都被打開,海邊每年的夏季都會有一段時間潮濕占上風,人心就會潮悶擰勁兒,長出磨牙來。朱莉從餐桌旁的椅子上爬下來,出了滿身大汗,鼻子莫名其妙就涌出酸水兒,她常常一個人獨自這樣,身邊也沒有人隨時闖入,父母都在千里之遙的魯西銀城,過他們自己的生活。除了早出晚歸的平安,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熟悉的人只有她自己,那些來到這座城市工作的同事們都是過客,早已不知去向,她把抹布砸到墻上,體驗了一下心理宣泄治療法。
整個墻面一塊又一塊濕漉漉的痕跡,中心點被深深扣進去露出內(nèi)層的水泥色,但是,朱莉總覺得那些蚊子的血絲頑固不化,毫無保留地生在了墻壁里。她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兒子平息,每天平安一走,她覺得空氣都是自由的。神奇的風兒會從南邊一里地的海邊吹進她家的小屋,那扇通向外部世界的門每天早上被平安緩緩關(guān)閉,是的,他在家庭的沉默氣氛里學(xué)會小心翼翼地關(guān)門。你可以感受到他在門外瞬間被激活,他像個年輕小伙子奔跑起來,到公交車站點等車時點上一支煙,手指和嘴唇顫抖不已,如果那煙變成一根烤焦的雞腿骨,他會全部咀嚼掉。到處都是急匆匆的人群從煙柱間飄過,伴隨著他一只活潑抖動的腳,生活就有了尼古丁的味道。
威海這座公寓樓多年之前就需要集體整修,平安和朱莉剛從銀城“出來”租房時,上一個租客告訴他們房東一直這樣說,他們直接從還未滿期的租客手里接過了這間小公寓。上一個租客是個單身青年,細小瘦弱,好像房子里有什么東西掏空了他。他說這個城市不帶混,旅游城市都是這副特色,工資低消費高,他要去南方。平安和朱莉那時覺得眼睛真是個騙子,這個瘦弱的北方小伙子竟然深藏著滿身的力氣,他們從來沒想過遙遠的南方。
一個房子能連租五年壽命就不算短了,公寓離市區(qū)不遠,它的陳舊和破碎削弱了它的價值,讓一些尋求低廉的平常租戶們得逞。屋子里發(fā)出一陣笑聲,朱莉才回過神來,那是她自己的笑聲,混合著黏糊糊的眼淚,她笑從銀城“出來”的真正意義現(xiàn)在才顯現(xiàn)出來,它閉塞狹小、昏暗冷漠,把人也搞得閉塞狹小、昏暗冷漠,明天和未來難產(chǎn),大部分人群的生活都是流產(chǎn)或者大出血。她突然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這種心思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有,它會無緣無故又準確地指向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起身把門打開。
這是她最忌諱做的事情,門一敞開,整個公寓樓走廊都是一扇又一扇緊閉的門,白天這里就像黑夜,黑夜就像半個白天,有人會從不同的公司下班回來喝酒打牌,啤酒瓶子總是倒在地上故意敲醒誰,雞爪的碎骨被人的腳丫子黏在走廊的地面上一拖再拖,方便面的香氣誘人,但會被臭豆腐遮蔽,不知道哪一家的門在晚上那一刻不關(guān),叫嚷聲被憋著勁兒但依然很清晰,突然會被一個響屁解禁那種緊張感。人們歡快地制造各種污濁的氣息和噪音,釋放濃稠的體臭和汗腐氣。在這兩個月里,朱莉都需要忍受,她所在的小小漁網(wǎng)廠以她懷孕的理由把她遣送回家。在車間里瘋狂傳送的還有一個更人道的理由,他們說漁網(wǎng)不能沾染女人孕期的氣息,就像威海祖輩傳承的女人不上船出海的規(guī)矩,隱藏在女人身體暗處的血腥味道會引來鯊魚群,朱莉接受了第二個理由,她不想成為那個屬于未來的隱形殺手。
“人們都那么自私?!?/p>
朱莉站在門口掃了一眼空洞洞的走廊,遠處的東西還可忍耐饒恕,但近處的混亂消耗掉了一切耐心,就像和她每天一同吃飯、睡覺的平安一樣,零距離什么都容不下。她最討厭她家對面那扇可以直接目擊的閉門,看起來更像一扇牢門。而且可以自己親手掌控的除了這間屋子里陳列的零碎東西,也只有這扇自由關(guān)閉的門,朱莉還是把自家的門關(guān)上了。
新的創(chuàng)造總是發(fā)生在一間密室里。而且人的創(chuàng)造欲也總是在私密空間里才生發(fā),悲傷是最好的催化劑。朱莉聽她們說過胎兒六個月就足以感知外部世界,她們是朱莉原來漁網(wǎng)廠已經(jīng)分道揚鑣的同事們,也是電視和手機里搜刮來的亂糟糟的孕期信息。她們就是這個世界里虛構(gòu)出的人,她們說你周圍的環(huán)境就是孩子的羊水袋,所以,平安被禁止在家里吸煙、喝酒,爆炒類的菜要減少。她把眼淚擦干凈,重新回憶起從上次更換家里的物件擺設(shè)到現(xiàn)在大概隔了半個月,是時候再次挪動它們了,大人都會審美疲勞,何況一個敏感的新生命。
挪動一個點就可以改變整個結(jié)構(gòu),這是平安原來把加班的設(shè)計工作帶回家來繼續(xù)加班的時候告訴朱莉的竅門。他把好多張報紙鋪在客廳的餐桌上,然后又鋪上一張玻璃板,一張磨砂的硫酸紙鋪在玻璃板上,那上邊有一幅未完成的牡丹圖,已經(jīng)用鉛筆畫出雛形,平安要用一晚上的時間改變牡丹臃腫的富貴氣,“死去的人就不希望富貴?”堅毅的朱莉陪在一邊。
“死去的世界更應(yīng)該喜歡空靈、清凈。”
“你總不會把牡丹畫成蘭花吧?”
“有什么不可能呢,你只要改變一個點就可以改變整個結(jié)構(gòu)?!?/p>
朱莉一直記下了這句話,還在不知不覺中用在了生活里。所以,他們沒有七年之癢的困惑,他們還蔑視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惯@種陳詞濫調(diào),警惕人喜愛設(shè)置些成型的概念,讓沒有親歷的人早早在腦子里種下這種念頭,乖乖順著那個概念的指引沒頭沒腦地往目的地走。朱莉驚訝在這座城市里已經(jīng)待了整整九年,她還是覺得很陌生,在這個公寓之前他們在威海一個鎮(zhèn)子上的農(nóng)家住的,住處隨著工作的變更變換著人在城市里的地理位置,像一顆滾動的沙粒,這是朱莉和平安這代人的命運。
如果說想讓一個家有大的改變,空間、層次、裝修風格、經(jīng)典家具,哪一樣都是那個撬動整體的點,但朱莉沒有。她在客廳里僅安放沙發(fā)的兩面墻間不停變換沙發(fā)的位置,奶白色的沙發(fā)被她擦得雪亮,奶色被時間和水漂白,再次移動它們和重復(fù)是同一個無用的作用。沙發(fā)原本是房東的,徹底換掉它們似乎關(guān)系到“主權(quán)”的繁復(fù)問題,當然,還有一個致命的經(jīng)濟問題。可以改變的范圍在一點點縮小,沙發(fā)不可變動,沙發(fā)旁邊的紅棕色半人高根雕花架也不可撼動,它站在沙發(fā)旁邊的位置上最舒適,每當人坐在沙發(fā)上的時候,綠色就會側(cè)流到人的眼睛里。那根雕花架也是房東的,連花架上那個紅色紫砂花盆,花盆里那一大家族的大葉蘭都是房東的。他,那個長著一雙絕對性的眼睛的瘦老頭兒,一言一行都帶著他對事物理解的絕對意志,因為他就是他們家也是這個出租公寓的絕對意志。每次來,他都囑咐一遍要把那些花養(yǎng)好,時刻擔心生活在他家里的租客養(yǎng)活不好自己,虧待了他的花。其實它們長得繁茂,葉子墨綠而粗大,健壯地向半空和地面刺去。
朱莉重新退到餐廳里看看還能否找到可改換位置的物體,借以讓家里產(chǎn)生點新鮮感。除了墻上那幾個被她摳出的埋葬蚊子墻體的小坑,它們周圍的濕潤已經(jīng)風干,旁邊就剩了一幅懸掛的枇杷果印刷圖片,鮮艷的黃色被框在一個米白色的木框里。他們在這里居住開始就認定水果圖和餐廳餐桌很般配,有幾年朱莉強硬地把它和客廳里的一幅風景圖換了位置,小小變化讓家里有段時間煥然一新,不久,他們把兩幅畫重新掛回原本最合適的位置。
朱莉站在餐桌前仔仔細細地端詳那些小坑和那幅水果圖,她突然明白了一些經(jīng)典的老話和父輩的經(jīng)驗之談都是被這樣反復(fù)折騰后的經(jīng)驗,每一個概念成型都是人類的集體智慧,它們想發(fā)生點新變化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她感到窒息。
臥室里的窗戶通向前面一棟公寓樓,要連續(xù)三到四個公寓樓之后可以和城市的一條叫菊花頂?shù)拇舐废噙B接。如果你徒步向南走兩個公交站的路程就可以到達市政府。那里是個天然花園,寬闊的廣場中央噴著水柱,讓水里游動的魚產(chǎn)生美妙的幻覺,認為自己是在流動的大海里,大海是沒有邊界的,魚兒你努力向東游,你也許會游到韓國去,對于魚兒們海底不會有國界之別,這些都是朱莉曾無數(shù)次的想象實現(xiàn)的。
公寓樓的樓體之間都有一小條狹窄的小花壇,窄得很不像話,對它們的存在都是一種侮辱。里面有點綠色冬青,一年四季都是這個綠,沒有人有責任想著摻進紅黃藍的其他花種色彩。朱莉都不記得眼前還有個小花壇,她的家在二樓,沒有地下室,二樓的實際身份是一樓。不過還好是二樓,下午三點到四點的時候能夠有束陽光照進來一小段時間,她沒有用心計算過擁有陽光的時間有多長。她發(fā)現(xiàn)眼前這扇窗戶的玻璃上有些彎曲的泥線,是前陣子下大雨留下的,她突然特別開心,在所有不可移動的物體面前總有一個新的事物可以產(chǎn)生變化,把它擦亮些,多吸引些光到她的家里來。
朱莉帶著她的兒子爬上窗臺,一扇窗被推拉到中間,她就可以站在空著的一半窗臺上,半個身體跨在外面,半個身體跨在屋里,這種被抬到高處的感覺在小的時候就牢固地長在她的生命體驗里,熟悉得讓她激動。那時候朱莉和平安都是八歲,在黑龍江的農(nóng)墾區(qū)紅村上小學(xué)。朱莉偏黃色的長頭發(fā),有時候扎成馬尾辮,有時候披散到瘦兮兮的肩膀上。純黑簡短的睫毛,在黑豆、羊毛架起胳膊把她和平安兩個湊到一起抬起來的時候,一下子變得無比長,扇動起來露出玻璃珠一樣的眼睛。她眼睛里什么都沒有,這些都是平安告訴朱莉的,他說她的眼睛里照著自己這個十惡不赦的混蛋,平安常這樣一邊咒罵自己一邊興沖沖把朱莉娶為妻子。
平安小時候就把朱莉娶為妻子已經(jīng)有數(shù)不清的次數(shù)了,那只是個游戲。在紅村北小學(xué)的校園操場上,在課間或者體育課的時候大家不喜歡跑步,這個游戲可以反復(fù)做到下課。還會在村子最東頭兒的客車站點兒,總有那么一次,平安和朱莉從黑豆和羊毛擴成板凳面的胳膊上跳下來,四個人一起看著紅村的人踏上客車,車身關(guān)閉,車尾被他們的目光逐漸推出大路的拐角,折進另一個世界里去。平安還狠心做了好幾次帶著朱莉闖進客車的預(yù)謀,那樣平安也許真的能得到她了,他就會感覺自己的腦袋上拱出兩個尖尖的東西,那兩根像動物的觸角朝著車屁股膨脹、延伸、起飛。
朱莉站在窗臺上停下來,她需要爬下來,再從另半邊窗戶爬上去,才能擦到另一面玻璃。她還記得那個小村子每天只有兩趟途經(jīng)站點的客車通往共青城,客車在紅村站點只停留五分鐘,一個窄小的長方形白色紙殼上黑色楷體字寫著十八連——共青城,滿載著他們對另一個方向的大膽想象。每一次玩兒游戲他們倆都是主角,固定成為一種模式,甚至沒有人想過打破它。只有平安這樣做過,平安在一個暑假的第三天爬上朱莉家的后窗戶,隔著密織的紗窗,掏出一個橡皮筋捆扎的五毛、一元錢的紙筒兒,“我們?nèi)ス睬喑???/p>
朱莉爬下窗戶立在床前,她準備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她摸了摸他們的兒子。說不清楚現(xiàn)在的平安和小時候發(fā)生了多大的錯位,很長時間這兒子就像長在現(xiàn)實里的一根刺,平安沒有像一個真正的爸爸那樣愛護過他,他的臉上笑容很少,神經(jīng)敏感。朱莉很多次都想和平安談?wù)勊麄儜?yīng)該重新開始的將來和兒子的將來,平安早早就意識到朱莉心里要說什么,他找些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加班到深夜。有時半夜偷偷爬起來跑到走廊里吸煙,有時也到走廊里隨便哪家開著門的外來戶打打牌,喝上瓶啤酒,后來,干脆買上一箱啤酒扔過去以便他隨時可以去喝而不必背負內(nèi)疚感。
他們都是那群跨過山海關(guān)從山東趕去東北的父母們在陌生的黑土地上被生下來的,就像他們的兒子即將在這個陌生的威海降生。那時候他們就注定更接近父輩們的遷徙生活,中學(xué)時代又回到山東銀城,那個小小的縣城總是不發(fā)生點變化。朱莉和平安又跑到了威海,也許他們還要繼續(xù)跑下去,跑到上一個瘦兮兮的租戶小伙子說起的遙遠的南方也不可知。也許有了兒子,他們再也跑不動了,這究竟是一種悲哀還是宿命難以搞得清楚。
朱莉又爬上了另一半窗臺,這扇窗戶是這個家里兩塊大窗戶中的一塊兒,另一塊兒在客廳里,這是兩個與外界通風和連接的最大的方形出口。那扇長方形的門大多時候是關(guān)閉的,但窗戶可以盡量敞開著,因為它和外界有一層模糊的紗窗相隔,不會輕易被現(xiàn)實刺到。陽光越來越強烈了,她的皮膚熱辣辣的,她的腦袋熱辣辣的,塞滿了碎片,她都沒有能力將一件事物和經(jīng)歷清晰地縫合成整體。
她本來想午休一陣子,但那個長時間破掉的紗窗洞突然鉆到她的腦子里,她深信昨夜鉆進家里的那些蚊子一定是尋找到這個美妙路徑,并被平安把它們釘進墻體里。她跑到衛(wèi)生間里端看了一陣子,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它修補好,至少可以先用透明膠帶粘上。于是她反身到了客廳里取些膠帶,她對著白墻立住了,她想不起來到客廳究竟要做什么,這種突如其來的意識空白就像活生生證明人的衰老,她才三十二歲,和平安同歲,她告訴自己。
然后重新回到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那面半截墻面的鏡子裝著她。先前要做的事情早已消失,她還從來沒有停下來對自己認真關(guān)注過,她把腦袋湊到鏡子跟前,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兒子帶給她的,太陽穴的下邊一顆色斑有小太陽那么大,在整張臉上搶占了主要注意力。她捉起毛巾沾滿水,擦那個小太陽,它在濕潤中不但不淡化,顏色濃烈越來越醒目,向皮膚下面穿透,鉆到朱莉的內(nèi)臟和小腹里去。她把褶皺的睡衣撩起來,整個圓滾白皙的肚子映照在鏡子里,左側(cè)身、右側(cè)身,這副臃腫的身體不知不覺存活了三十二年,但她似乎什么都沒有記住過。那個被撐開的肚臍向里連接著她兒子的小小肚臍,那里一陣一陣熱乎乎的,他和她活在一個身體里,世界上也許只有這種形式才能讓兩個人真正活在一起,就像一種特權(quán)。
鏡子里的那個人特別想哭,她又特別喜悅,笑和哭都不能包含她的感受。她的身體柔軟極了,渾身的骨骼柔軟極了,她的心里長出了一些東西,有點像海草,附在深海的泥沙底部,它們鋪滿整個海底,那些海里所有微小和巨大的生物都活在那里,它們鋪滿這個狹小的公寓間。從未有過的問題洶涌到那個人的心里,“人理解人的身體嗎?”
“生育就是完成女人的生理代謝嗎?”
“生活究竟是什么東西?”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朱莉決定給銀城的媽媽去個電話,是時候告訴她對女兒期盼多年的消息了。她坐在臥室前那個半步寬的小陽臺上,等著每天途經(jīng)這里的那束陽光。媽媽剛午睡起來,還帶著鼻音,“媽,你說小孩子生下來是不是很丑?”
電話里空了好一會兒,寂靜像毒藥一樣彌漫著電話兩端的空間。朱莉的眼淚先流下來,這次,她一點都不想控制它們。她聽到媽媽粗大的喘息混雜著嘶啞的聲音,還有她胸腔里鼓動的特別奇怪的矛盾,“孩子生下來都是毛茸茸的”,朱莉后來反駁過媽媽,“怎么可能,應(yīng)該沾滿鮮血?!边@樣的說法已經(jīng)被媽媽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過去,朱莉和平安有很多自己的理由,比如空洞的夢想,比如自由,比如艱難,還比如一個值不值得過的平庸的一生。
媽媽還在重復(fù)說:“他們剛剛來到世上,毛茸茸一片,只有媽媽才看得到,攥起的小拳頭里都是,渾身褶子里也是,就像長了一個光圈兒,不過很丑,很無辜,但那一刻他是屬于你的?!?/p>
朱莉坐在小陽臺上曬著后背,但陽光留存的時間短暫。她發(fā)覺媽媽的眼神閃閃發(fā)亮,在魯西那個小小銀城里一輩子的生命濃縮成那一刻,那一刻,朱莉就是那個丑陋的小人兒。她渾身有點疼痛,隱隱的,夏日的陽光伸進她的肚腹,鋪滿她的脊背,她被一點點灼化。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