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中國遠古文章之道,文史哲水乳交融。有西方人不諳中國文脈,只把孔子看作世俗智者而非哲學(xué)家。《論語》里的哲學(xué),不在條分縷析,在乎行坐言談?!墩撜Z·子罕篇》記載孔子在達巷的故事,短短數(shù)語間,文史哲兼?zhèn)淦渲小?鬃宇I(lǐng)著眾弟子游學(xué)到了達巷,當?shù)厝苏f:“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達巷人覺得孔子學(xué)問太淵博了,卻看不出到底什么技藝才是他的專長??鬃勇犃耍仡^望著弟子笑道:我有什么專長呢?我很會駕車嗎?我很會射箭嗎?我駕車還是很擅長的!孔子說自己只會駕車,實在是風(fēng)趣詼諧,先生深知學(xué)問博與專之關(guān)系。此即哲學(xué)。所載之事當是確鑿,史家可征為信史。此即史學(xué)。《論語》的哲與史且不說罷,其文學(xué)筆法亦是大可師承的典范。達巷一幕,疏簡的白描,對孔子的幽默、謙虛和自嘲作了生動刻畫,達巷人夸贊孔子的場面和氛圍也躍然紙上。
孔子很會駕車,這是必然。儒者六藝,御列其四。但平時替孔子駕車的,多是弟子樊遲。似乎人如其名,樊遲頗有些“遲”,有些“蠢萌蠢萌”的。他替老師駕車時,孔子也許正同顏回,或者子貢,或者曾點,相對論道。樊遲聽著,卻常問些可愛的問題。《論語·為政篇》記載一件趣事:孟懿子問什么是孝,孔子說無違。樊遲駕著車,孔子告訴他:“剛才孟懿子問我什么是孝,我說無違?!狈t聽了,一頭霧水,問:“何謂也?”孔子說:“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笨鬃又v“孝”即是“無違”,孟懿子聽了就懂了,同學(xué)顏回他們更懂得快些,孔子便點到為止,樊遲的反射弧卻有些長。又有一次,樊遲問孔子什么是仁,什么是智。老師告訴他,仁者愛人,智者知人。樊遲似乎聽懂了什么是仁,卻沒弄清什么是智。孔子誨人不倦,教以智慧的用人之道:“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狈t聽了越發(fā)糊涂了,卻不敢再問老師,出門把老師的話說給子夏聽了,又是問道:“何謂也?”子夏很有耐心,列了舜舉皋陶、湯舉伊尹的例子,告訴他舉仁賢則可避不仁,這就是智。只是不知道,樊遲這回是否聽懂了。兩句“何謂也”,樊遲的形象就鮮明了。
樊遲最憨的事是想當農(nóng)夫,把老師弄得很不開心?!墩撜Z·子路篇》里,樊遲請學(xué)稼,孔子說:“吾不如老農(nóng)!”樊遲請學(xué)為圃,孔子說:“吾不如老圃!”孔子不怎么發(fā)脾氣的,這回真的不高興了。樊遲碰一鼻子灰走了,孔子還在生氣,說:“真是沒有志向啊,樊遲!你把禮、信、義都學(xué)好了,老百姓就會敬重你、服從你、真心擁護你,四面八方的老百姓都會背著孩子投奔你,哪用你自己去種莊稼?”孔子要培養(yǎng)經(jīng)國濟世之才,而不是只會種地的農(nóng)民。《論語》作為對話體和語錄體,人物出場不循故事邏輯,但他們露面幾次就有形有神了。樊遲如此,顏回、子貢、曾點、子路、子夏,諸弟子莫不如此。
依《毛詩序》之論,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此即是詩。推而演之,文學(xué)大抵以傳情為上。讀《論語》,常叫人動情,皆因其文學(xué)魅力。倘遇孺子可教,比如子貢和子夏,孔子必拊掌嘆曰:“始可與言詩已矣!”此句一出,則孔子笑貌可掬,欣喜可知??鬃雍荜P(guān)愛弟子,顏回是先生最喜歡的。孔子對這位愛徒的賢德極為贊賞,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幾乎是一詠三嘆了。顏回敏而好學(xué),孔子又感嘆:“太難得了!我只見他不斷進步,不見他有過停止?。 笨鬃硬⒉谎陲椬约簩︻伝氐钠珢?,他問子貢:“你同顏回相比,誰出色些?”子貢說:“我怎么能跟顏回比?顏回聞一以知十,我聞一以知二?!笨鬃诱f:“你的確比不上他,我同意你自己的說法?!币蝗?,孔子同門人被困于匡,顏回最后才逃出來??鬃蛹润@懼,又歡喜,說:“我以為你被他們殺死了!”顏回說:“子在,回何敢死?”顏回奉師情深,一語寫盡??上於视⒉?,顏回早早地去世了??鬃颖从^,擂胸哭喊:“噫!天喪予!天喪予!”多年之后,魯哀公問孔子:“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回答說:“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xué)者也?!奔究凳弦矄柨鬃樱骸暗茏邮霝楹脤W(xué)?”孔子也回答說:“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孔子到老都未能從顏回之死的悲痛中走出來。
《論語》宏旨,在于論道。倘要論道不干巴,必借助文學(xué)筆法?!墩撜Z·顏淵篇》載:季康氏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孔子勸季康氏行仁政,話已講得很明白了,但仍怕道理沒講透徹,便拿風(fēng)和草打比方,用文學(xué)手法再講一遍??组T諸弟子中,才干最強者當屬子貢,既能相國,又善貨殖。于是,魯國司馬叔孫武叔在朝堂上公開說:“子貢賢于仲尼。”子貢聽說了這些話,便替老師辯護:“拿房子的圍墻來打比方吧,我家的圍墻僅僅齊肩高,我家里有幾件好東西,你們一眼就看見了。我老師家的圍墻有數(shù)仞之高,你若找不到大門走進去,就看不見里面宗廟的堂皇和眾多房屋的富麗??上苷业弥依蠋熂议T徑的人太少了,司馬叔孫武叔說那些話也就不是很自然的嗎?”子貢怕道理講不生動,用的也是文學(xué)手法。
子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論語》皇皇,江河萬古,文采斐然,亦其因也。
(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