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法
遠古中國,酒器作為禮器在儀式中具有核心的地位。因此,酒器的演進內(nèi)蘊了儀式演進的重要內(nèi)容,從而內(nèi)蘊著觀念演進的重要內(nèi)容,酒器—儀式—觀念相互聯(lián)動。酒器的演進,不僅是酒器的器形變化,而且是觀念體系的變化。遠古酒器的演進,內(nèi)容非常復雜,但由于類似于“成王敗寇”的歷史定律,目前被發(fā)現(xiàn)的,只有文獻上呈現(xiàn)的演進的三大階段:第一階段是西北酒器由酉到尊的演進,第二階段是西北與東南互動而來的中原由尊到彝的演進,第三階段是夏商周的由彝到爵的演進。本文的重點是第三階段,但且先簡要介紹頭兩階段,以作為第三階段的背景。
仰韶文化的尖底酉器在向禮器演進中,在考古上即由半坡型向廟底溝型以及由廟底溝向中原龍山文化的演進中,變成了與觀念體系相連的尊。來自西部的尊,在與東部大汶口文化的鳥形三足器和南方屈家?guī)X—石家河文化的非鳥意三足器的互動中,產(chǎn)生出了雞彝。雞彝酒器,包含著具有地域特點和階段特點的“雞”與具有普遍內(nèi)容和整體進程的“彝”兩方面的互動內(nèi)容。而在雞彝酒器的動態(tài)進程中,雞的一面因其特殊性和階段性,很快被改變,彝的一面因其一般性和整體卻一直保存下來。彝在甲金文中如下:
尊在仰韶文化中業(yè)已形成了專門酉器—一般禮器—儀式心態(tài)這三位一體的內(nèi)容。當這以酉器為核心的三位一體內(nèi)容與大汶口文化和屈家?guī)X—石家河文化的三足酒器進行互動之時,就把兩種文化的內(nèi)容都容納了進來,形成了彝的體系。彝,與尊一樣,具有兩個層面:一是酒器層面,一是禮器層面。因此,彝在東西南文化互動中的展開,就既在酒器中展開,也在禮器中展開。由這一視野,西方的酉形酒器與南方的非鳥意形酒器的互動,不但體現(xiàn)在雞彝上,也體現(xiàn)在豆的器形的千姿百態(tài)的演進中。而西方酉形酒器與東方鳥形酒器的互動,交融擴展為六彝體系?!吨芏Y·春官·司尊彝》講了六尊、六彝兩大體系在后來的并置,細分起來,可以看到,六尊是東西南融合初段中以尊為主組成的體系,六彝是東西南融合晚期以彝為主組成的體系。六尊:犧尊、象尊、著尊、壺尊、大尊、山尊。其中犧尊從禮之犧牲角度分類,包括牛尊、羊尊、犬尊等,象尊主要從禽獸角度分類,有鳳鳥尊、鴟鸮尊、鳥獸尊、犀尊、象尊等。這兩類器物顯著地體現(xiàn)了仰韶文化的禮器在與大汶口文化禮器的互動和交融,既體現(xiàn)了東西文化在動物觀念體系的整合,又體現(xiàn)了禮器器形上的整合,本以尖底酉器和無足盆壺為主的西部之尊,在這兩類上都加上四足或三足,形成一種特殊器形。后面四尊則在器形上都保持西部的無足原樣,著尊主要是由酉器而來的觚、觶、甒。壺尊主要是來自于壺以及由之的擴展。大尊主要來自于缶以及由之的擴展。山尊主要來自于罍以及由之的擴展。總之,尊的后四類是在仰韶文化原有的器具體系和演進套路中對壺、觚、缶、罍的神圣化而來,前兩類則體現(xiàn)了與大汶口文化互動后在觀念體系和器形體系上的新質(zhì)。六彝體系:雞彝、鳥彝、斝彝、黃彝、虎彝、蜼彝。六彝體系與六尊體系比較起來,一方面有與尊一樣具有酒器和由之擴展為整體禮器的共性,另方面又有出發(fā)點和強調(diào)點不同而來的差異。六尊是以西方灌禮中具有哲學意味的酉器為基本點而展開,因而在對東方和南方文化的接受上有自己的選擇方向,酉器仍然顯出了巨大的影響。六彝是以中原的雞觀念為基本點而展開,從而中原在對東西南三方文化的融匯上,形成了新的選擇方向。因此——
六彝體系與六尊體系相比,又有新的特點。第一,六尊只有兩類以動物為器形,六彝全以動物為器形并以動物來命名,體現(xiàn)出在東西南互動中,整合動物觀念成為最重要的主題。第二,六彝的動物安排,在類型上,雞、鳥、虎、蜼四種為具象,斝和黃兩種為綜合性抽象??紤]到《禮記·明堂位》講的“夏后氏以雞夷,殷以斝,周以黃目”,斝彝和黃彝代表的正是六彝中的潛在主題。在結(jié)構(gòu)上,雞在第一,體現(xiàn)了酒器互動中西部勝利者的原有觀念?!稜栄拧め岠B》:“南方曰翟,東方曰鶅,北方曰鵗,西方曰鷷?!睆母髯迦夯尤诤仙蟻砜催@一段話,可理解為,酉器之尊在與東方的互動中成為鷷,鷷集中在雞上,《爾雅·釋鳥》“雉,西方曰鷷”,成為雞彝。鳥在第二,體現(xiàn)了東部加入者的巨大影響,斝和黃在中,體現(xiàn)了互動融和的主題。這兩彝雖然也有夏時的重要內(nèi)容,但又牽涉到酒器從夏到商到周的演進,后面再詳論。這時只要點出,其之所以能向商周演進,是與在夏時就內(nèi)蘊著觀念的融合能力相關(guān)的。虎和蜼在第五、第六,這兩種動物在江漢地區(qū)最有尊崇,因此,雞、鳥、虎、蜼象征了東西南三方面的影響,斝和黃則體現(xiàn)了三方互動中出現(xiàn)的綜合趨向。在東西南三方中,南方甚為復雜且背景深厚,在文獻上有百越、三苗、九黎,在考古上有屈家?guī)X文化和石家河文化。郭靜云認為凡先楚文化,都應(yīng)與此相關(guān)。蜼是何種動物有多種解釋:一是蛇虺之虺,二是鷹隼之屬,三是獼猴之類,或許不同解釋正好說明蜼是多種動物的融合。想一想灌禮起源于隹,蟲為動物的總稱,隹與蟲都可從總體的角度靈活地去指稱各類動物。在這一意義上,把蜼放在最后,是一個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結(jié)尾。第三,六彝的器形處置,與尊相比,有足占了絕對多數(shù),尊是兩種有足,四類無足,彝有五類明顯有足,只有蜼一類既可有足又可無足。正是一個以有足為主的體系,又對無足保持開放態(tài)度(2)關(guān)于六彝圖像,鄭玄說乃木刻描畫,王肅說應(yīng)為器形。按,宋聶崇義《新定三禮圖》把六彝歸為木刻圖畫,皆無足。張雁勇《關(guān)于〈周禮〉鳥獸尊彝形制研究的反思》(《史說月刊》2016年第3期)說:木制彝器易腐,因此考古從無發(fā)現(xiàn),陶器銅器耐久,因此出土甚多。倘此說成立,則六彝有兩類。木器無足而陶器有足,用為把東方有足酒器與西方無足酉器作一種新的綜合。不過從邏輯上講,近代以來作為主流的動物形象為器形說更為合理。。六彝體系,透出了東西南酒器的演進,有更為復雜和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端咀鹨汀吩唬捍红粝亩^,用雞彝鳥彝,秋嘗冬烝,用斝彝黃彝,四時之間祀追享朝享,用虎彝蜼彝,顯示出了各類器形被一種觀念體系所組織起來。因此,器形的演進與觀念體系的演進緊密相連。彝的出現(xiàn)顯示出了觀念體系的三個層面。一是器物層面,彝不但是酒器的總稱,也指一切禮器之名,于是有了雞彝、鳥彝、彝壺、彝罇、彝鼎、彝俎……各類酒器帶有了彝就具有了神圣性,各類禮器帶上了彝就具有了神圣性。二是具有符號意義的動物層面,這就是六彝中四彝都為動物,兩彝為動物與觀念的綜合。斝和黃目牽涉到彝在商周的演進。總之,六彝的六種動物形象及紋飾,突出的是具有神圣性的動物觀念的綜合。三是在前兩個層面之上的抽象觀念層面,這主要從彝字后來的詞義中體現(xiàn)出來?!墩f文》釋彝曰:“宗廟之常器也?!背J墙?jīng)常和永恒二義的結(jié)合,《周禮·春官·司?!吩唬骸叭赵聻槌??!编嵭ⅰ吨芏Y·春官·司尊彝》曰“彝,法也。言為尊之法也?!痹跂|西南文化的綜合里,彝所內(nèi)蘊的觀念正是在這兩種意義上展開:彝憲、彝章、彝理、彝法、彝數(shù)、彝倫、彝義、彝儀……
禮器器形—動物觀念—抽象觀念這三個方面的推進,是由酒器為中心而帶動。雖然這一帶動推進的兩個方面——西方向尊的演進和東西南互動向彝的演進,讓尊和彝由酒器而漫向天地間的普遍性,但其演進的核心又主要體現(xiàn)在酒器的器形上,因此,酒器器形內(nèi)蘊了三方面演進的共同內(nèi)容。有了三位一體的背景,而只從酒器的角度看,就體現(xiàn)為《禮記·明堂位》講的從雞彝到斝到爵的演進。即尊彝在帶動了禮器的整體演進之后,又回到酒器之中,按酒器的內(nèi)在規(guī)律,體現(xiàn)在一種新型的酒器——爵之上。
夏代之彝由酒器向整個禮器擴展,由整個禮器再回到酒器上,名曰雞彝。從器物與觀念的互動上,關(guān)聯(lián)著兩個內(nèi)容:一是以雞為主向鳳凰的演進,雞的整個演進中的位相是一個中間狀態(tài),當鳳凰成形之后,雞又回到原來的鳥之一種的地位,將與作為觀念中的器形疏離開來;二是與雞彝名稱相關(guān)聯(lián)的酒器,在雞的觀念離開高位之后,這一酒器繼續(xù)在禮中保持高位。器形向何處轉(zhuǎn)換,《禮記·明堂位》講“夏后氏以雞彝,商以斝,周以爵”,透出的就是與這兩種觀念相聯(lián)系的演進。正如盉之名是周才開始出現(xiàn)一樣,斝之名也是周代才開始出現(xiàn)的,被認定為青銅斝的酒器,自名皆為“彝”或“尊彝”(3)參見吳偉:《中國古代青銅器整理與研究(青銅斝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27頁。。爵這一酒器的自名,也是到西周才出現(xiàn),而西周之前的爵,都自名為尊、彝、尊彝、寶尊彝、旅彝……(4)參見杜金鵬:《商周銅爵研究》,《考古學報》1994年第3期。這意味著雞彝、斝、爵這三種不同器形的酒器,在共據(jù)彝的整體性質(zhì)的同時,又有復雜的變化。三者在自名中雖然都以彝為主,與后來的盉在器形上相似的雞彝在夏占據(jù)核心,以雙柱為特色的斝在商擁有高位,但二者都先后從酒器中心位移出來,到西周時,爵進入主流。再把這一演化放大到長時段中去考察,可以看到幾大特點:
其一,在器形本身上,起源于西北的尖底酉器和起源于太湖地區(qū)的平底盉器和三足鬶器,在三種器形的競爭中,到龍山文化時,是三足器形取得了絕對的主導地位。夏彝商斝周爵都是三足器形。整個的演進顯示了三足處于酒器的主導,平底器以觚的器形處于輔位。尖底器離開酒器體系,遠遁入廟內(nèi)圣物或山林神物之中。
其二,在器形擬象上,在起源于太湖的非鳥器形的盉意在和鳥意器形的鳥意競爭中,演進到山東地區(qū)時,達到了鳥形的顯形高峰,演進到江漢地區(qū)時,達到了非鳥意器的盉意進入隱意新境。鳥形、盉意與酉器在進入中原的互動中,形成彝器,不但鳥形變化為雞,而且雞融進了其他事物。正如由雞彝展開為六彝那樣,正如雞彝器形在夏代出現(xiàn)的俯視圖案的多意,夏以后,器身刻鏤著饕餮樣。殷墟早期銅彝的器頂面和器身,更是容納了多種多樣的物象,其俯視圖,猶如一位包容多象的神像。如圖:
資料來源(杜金鵬《封頂盉研究》)
雖然夏以后的酒彝器在觀念體系的變化中有了新的定位,然而從變化中可以窺見其在夏代成為主流核心里的觀念內(nèi)容。不從酒彝器這一器物類型,而從灌禮所采納的酒器類型來看,正如《禮記·明堂位》講的,夏商周各不相同。雖然禮器核心的器形不同,但觀念的演進卻有內(nèi)在理路。
《禮記·明堂位》講夏商周酒禮器的演進,有兩段話:一是“灌尊,夏以雞彝,殷以斝,周以黃目”,二是“爵,夏后氏以琖,殷以斝,周以爵”。兩段話講的角度不同,前者以強調(diào)灌禮為主來講酒器,后者以酒器自身的角度來講酒器。殷商酒器名稱皆同,蓋在言說者看來,殷商之器、灌禮之器與一般之器都用同一名稱。核心酒器在觀念中的統(tǒng)一具有重要意義。從不同的角度看,酒器會有區(qū)別,但這區(qū)別是在斝的統(tǒng)一名稱中的區(qū)別,體現(xiàn)為斝的不同類型。在夏周,這兩者皆有區(qū)別,但夏周不同還有所差異。夏的兩名看似不同而實則相近。雞彝強調(diào)了雞的觀念在灌禮之器中的作用?,W,《說文》曰:“玉爵也?!边@里包含兩重意義:一是材料是珍貴之玉,二是從器形上講如爵。爵,方濬智、李孝定皆說“爵雀字通”(5)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五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8頁?!,W是鳥形的玉酒器。這主要由玉旁突出。戔呢,《周書》曰:“戔戔巧言?!薄墩f文》等釋戔(諓)為善言、巧言,戔器則為善器、巧器。與突出戔之為器的古字還有二。一是醆,《詩·大雅·行葦》傳曰:“夏曰醆?!笨梢娽\即琖。從醆與琖的同異上講,可以透出酒禮器演進的兩個階段:醆是從仰韶文化到中原龍山文化之酒器,琖是從龍山文化演進到二里頭文化的酒器。這里主要是從酒器的材料上講。二是琟,此字中,玉為材料,隹為器形,雀與雞,皆由一般性的隹而來。這樣,醆—琟—琖,正好從不同方面強調(diào)了酒器演進的整個過程,醆突出的是西方的酉形酒器之時,夏文化是以西方為主,《史記》曰“禹興起于西羌”。琟彰顯的是東方之鳥形酒器之時,琖強調(diào)中原二里頭對東西南酒器之綜合,是內(nèi)蘊各種因素于其中的善巧酒器。雞彝與醆琖,在內(nèi)在性質(zhì)上相通。但從不同的角度上講又有不同,更可能是各文化在會通的過程中,不同族群在公共禮儀上的用語與族群內(nèi)部用語也有所不同。這些不同,包括雞、雀、隹的不同和醆、琟、琖的差異,都在“彝”中得到了統(tǒng)一。在彝的一統(tǒng)和雞、雀、隹、醆、琟、琖的差異中,呈現(xiàn)的是各族群的融合及其多樣、艱難與成功。
雞彝的兩個方面,即主要由雞關(guān)聯(lián)著的雞、雀、隹和主要由彝關(guān)聯(lián)著的醆、琟、琖,體現(xiàn)的是夏代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gòu)。由夏到商,商因于夏禮又要有所損益,因者,彝的總名得以保留,損者,雞的器形有所改變,益者最為重要,是斝這一新形酒器的產(chǎn)生。夏代灌禮的主要酒器是雞彝,商代灌禮的主要酒器是斝。二者的差異,在器形上一眼看去,雞彝以單管流上豎擬象以雞為核心的鳥形,象征天道的規(guī)律。斝以雙柱上豎擬以鳥為核心的鳥形,象征天道的規(guī)律。雞彝之豎管與頂蓋一道,形成雞(或鳥)的頭部,有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氣象。斝的雙柱豎起,如鳥的雙目,形成觀照天地四方的寓意。總之,商用斝代替夏之雞彝,是與一整套意識形態(tài)建構(gòu)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斝,甲骨文作:
斝是怎么創(chuàng)造出來的呢?論者一般將之歸到陶斝,主要有兩種觀點。吳偉將之溯源到來自西北的廟底溝文化中與鬲相近的陶斝,并排列出來一條由廟底溝到龍山文化到二里頭文化的演進之線。如圖(7)吳偉:《中國古代青銅器整理與研究(青銅斝卷)》(第117—118頁)的觀點,是對陶斝源于河套(蘇秉琦)和中原(張忠培)的說法進行歸納總結(jié)而成。:
呂琪昌認為斝來自于東方的岳石文化。這是一個與二里頭文化在時間上并置的地域廣大的文化,以泰沂山為中心,北起魯北冀中,向南越過淮河,西自山東最西部,河南省的蘭考、杞縣、淮陽一線,東至黃海之濱。在呂琪昌看來,先商文化從從岳石文化產(chǎn)生,陶斝也隨之從鳥形三支足中脫變而出,并隨先商文化進入河南河北,達到鄭州城下關(guān)。在陶斝與二里頭文化的互動之中,呂琪昌也排出了一條陶斝從岳石的泗水尹家城出現(xiàn)繼而東進的演進之線。如圖(8)參見呂琪昌:《青銅爵斝的秘密》,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2—126頁。:
前者之說,意味著斝有一條從仰韶文化到中原龍山文化到二里頭到商的演進之線,意味著斝由西北文化所主導。后者之論,強調(diào)斝來自于商文化自身的遠古傳統(tǒng),呈現(xiàn)的是一條山東龍山文化到與二里頭并存的岳石文化到商文化的演進邏輯,突出斝的演進由東方文化所主導。二者的交叉點在鄭州南關(guān)外,陶斝口沿上的兩小點,被認為是青銅斝雙柱的萌芽或前身在這里的出現(xiàn)。鄭州南關(guān)外被認定為先商文化,這樣,由仰韶文化到中原龍山文化到二里頭夏文化和從山東龍山文化到岳石文化到鄭州南關(guān)外的先商文化,二里頭與南關(guān)外的時間并置構(gòu)成了青銅斝產(chǎn)生的基礎(chǔ)。以上兩種論點都主要是從器形上講的。從觀念演進的角度講,所謂的陶斝在沒有雙柱之前,是鬲的變異。鬲是炊器,斝是飲器,當鬲完全轉(zhuǎn)為飲器之后,只是為斝的產(chǎn)生提供了一個基礎(chǔ)。斝,從本質(zhì)上講,只有當其作為雞彝的成功代替者之后,才算正式產(chǎn)生出來。其必備的條件是:第一,作為灌器出現(xiàn)在灌禮中;第二,現(xiàn)實政治需要它取代雞彝;第三,斝在取代雞彝之后,能夠形成與雞彝一樣豐富的觀念內(nèi)容,甚至比之更為豐富,但又要形成在外觀形式上與之完全不同的器形。這些條件在商代替夏成為天下盟主之后出現(xiàn),特別是斝以青銅為材質(zhì),更使之成為觀念的中心。吳偉和呂琪昌的著作都排列青銅斝在商代的器形演進,且引呂著所列。如圖:
從圖中可見,青銅斝在商代以一種觀念形態(tài)在不斷地讓自身得到更為完善、擴展、完美的表現(xiàn)。這主要體現(xiàn)在雙柱的明顯和多樣,有菌狀、傘狀、鳥狀等,這是對雞彝的封頂豎管的代替,而比之有更為豐富的觀念內(nèi)容。器身紋樣多樣,各種的獸面紋、獸形紋、饕餮紋、上下弦紋夾連珠紋、圓形鼓面紋、冏紋、帶狀網(wǎng)紋。器身與雙柱的呼應(yīng),顯示了斝所內(nèi)蘊有比雞彝更為廣博的內(nèi)容。進而器身的紋飾由腹中擴大了整個腹部,擴大了鋬部,展伸到整個足部。吳偉把青銅斝從夏的二里頭經(jīng)整個商代到西周的演進,分為4類13型26式(9)吳偉《中國古代青銅器整理與研究(青銅斝卷)》(第34頁)具體分為:A類3型(a型4式、b型6式、c型4式)共14式,B類4型4式,C類4型4式,D類2型(a型2式、b型2式共)4式。,洋洋乎大哉!主要的器形都在殷商時期??梢哉f,整個商代,青銅斝完全代替了雞彝,成為灌禮中的灌器,承擔和發(fā)揮了應(yīng)有的政治、宗教、思想和審美的功能。
周代替商,當然也會在重要的灌器上進行變革,以象征新的天命。這就關(guān)系到《明堂位》講周在灌器上用黃目,在酒器上用爵,這二者究竟為何的問題。黃目,鄭玄注《司尊彝》曰:“黃目尊也。”孔穎達疏《禮記·郊特牲》曰:“黃彝,以黃金鏤其外以為目,因取名也?!编u衡說,應(yīng)與青銅彝盉酒器器身饕餮紋中的橫目相關(guān)(10)參見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56頁。。總之皆與目相關(guān)。聯(lián)系到雞彝從頂部俯看,有兩目,斝的口沿的雙柱,象征雙目,器身饕餮紋有雙目,爵同樣有雙柱,應(yīng)亦象征雙目,器身的饕餮紋,也有雙目。從雞彝到斝到爵的演進來看,在器形上,雙目皆很明顯。而周人卻為何要強調(diào)黃目之目呢?蓋關(guān)系到酒器體系演進的兩個方面。第一,爵作為酒器的功能來講,從夏至商皆有,但夏在商都處在邊緣地位,在夏低于雞彝,在商低于斝,周代伊始,新王朝不能用舊器作為神圣的灌禮,要用新器,因此,選擇了爵這種一直都在發(fā)展,特別是在重酒的商代已經(jīng)成了非常精致的酒器,作為灌禮之器。第二,爵演進到商末,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器形體系,因此,周人從爵的體系中選出一類作為灌器,命名為黃目。如果還用爵之名,此名是低于斝的,采用新名,就具有了與商之斝作為灌禮一樣的神圣性。而用于灌禮之黃目在器形上與用于一般莊重場合的爵并無不同,而爵已經(jīng)成為酒器的稱呼,因此,酒器為一,于灌禮時稱黃目,不為灌器時仍稱爵。由于爵成為主流,夏雞彝已變異為周代壺形之盉,夏琖商斝成為過去,因此,如前面《明堂位》引過的話,談到過去的夏琖商斝之酒器,周人統(tǒng)以爵而稱之。黃目即是爵類器形之一或者此類爵用于灌禮的別稱,在先秦文獻還有跡可尋?!吨芏Y·天官·內(nèi)宰》:“大祭祀,后祼獻則贊,瑤爵亦如之?!边@里祼獻即灌禮,瑤爵如鄭玄所注是以瑤玉為爵,與夏之琖以玉為三足禮器相類。明顯地,文中是以周代黃目和爵的關(guān)系去比附夏代雞彝與琖有區(qū)分?!抖Y記·祭統(tǒng)》:“尸飲五,君洗玉爵獻卿。尸飲七,以瑤爵獻大夫。尸飲九,以散爵獻士及群有司。”這里是在祖廟中的祭祀之儀式中,玉爵和瑤皆類于夏之琖。散,王國維已考定為斝,散爵應(yīng)為類似斝的爵。這里玉爵、瑤爵、散爵明顯地含有對夏琖商斝的繼承。玉爵和瑤爵是琖的雄雌二分,玉爵是王之灌器,瑤爵是后之灌器,從而間接地說明:黃目即是爵的一類,只是用于灌禮尊稱為黃目,以示神圣,正如所引上文稱為玉爵、瑤爵、斝爵。
在夏琖商斝周爵的演進中,爵之所以在最后獨占高位,乃多方面的運勢所至。爵最初在夏代的出現(xiàn),是在整個酒器的配套體系作為低端器而存在的。當商代斝占據(jù)酒器的主流高位之后,爵同樣作為酒器中的一員,在與斝的攀附中,不斷地提升自己的藝術(shù)品位。杜金鵬勾劃出了青銅爵在夏商周的三期十段演進史:
分期時間銅爵特征早期1 二里頭文化三期形體矮小,流尾較短,平底,無柱,素面2二里頭文化四期(包括二里岡下層早期)流尾窄長,柱小少帽,或凸弦紋、乳釘3二里崗下層文化偏晚階段釘狀雙矮柱,簡單饕餮紋或連珠紋4二里崗上層文化期柱有菌狀—傘狀—雙—單柱,紋有饕餮—連珠—凸弦—乳釘中期5殷墟一期偏早下限約商王小乙柱有菌狀—傘狀,紋有凸弦—云雷饕餮或加連珠,6殷墟一期偏晚和殷墟二期(武丁祖甲)渦紋菌柱,饕餮眼球凸出—扉棱獸頭—銘文,細繁華麗晚期7殷墟三期為主(廩辛—帝乙初年)皆雙柱,獸頭鋬—三層花饕餮紋8殷墟四期—西周初年(帝乙—西周武成)雙柱較高,獸頭鋬,饕餮紋9西周早期(成王—康昭)流行傘狀雙柱,兩道凸弦紋—鋬銘簡,出現(xiàn)記事銘文10西周中期(穆王—懿王)全傘狀雙柱,獸頭鋬—多種紋交替使用
且舉各期段器形演進有代表性圖像如下:
如上表和圖所示,青銅爵從夏時的簡樸無柱,入商后口沿之柱和器身紋飾都開始出現(xiàn),并且按審美規(guī)律演進,到殷墟時代,其器形、柱狀、腹紋、鋬飾、銘文已經(jīng)具有較高的審美品位。當西周改朝換代,需要一種新型灌器之時,爵被選為代替商斝的灌器,進入中心,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然而,爵雖然作為黃目進入到灌禮,而商周在思想上之巨變,使得灌禮在文化中的地位已經(jīng)不如夏商。因此,如果說,夏代的雞彝和琖等酒器的區(qū)分,是夏后氏初次統(tǒng)一各族群中的不得已局面,這一局面在殷商的儀式灌器和一般酒器都統(tǒng)一于斝,得到了思想一統(tǒng)的成功,那么,周代意識形態(tài)對德的強調(diào),使得現(xiàn)實政治中的思想因素大增,而宗教因素則發(fā)生變化。爵不僅用于宗教性甚濃的傳統(tǒng)灌禮,也用于現(xiàn)實政治內(nèi)容甚濃的各種儀式,本在從夏到商到周的演進中就相當完全的爵體系,這時就在政治上扮演了重要角色。本來在夏商周的歷史演進中,不但爵作為一種酒器類型有了很大的進程,杜金鵬《商周青銅爵研究》將之歸為9類22型34式,減去在走向完善過程只有早期四段才有而后面沒有的3類6型8式,依然還有6類16型26式,加上前期和中期共有的1類1型1式(III類C型之式),共有7類17型27式(11)參見杜金鵬:《商周銅爵研究》(《考古學報》1994年第3期)圖二二“各型式銅爵年代示意圖”。這里把杜文中的乙類爵歸為角,因此只有甲類。杜文對甲類三級命名為型—亞型—式,今按三級重新排名為:類—型—式。圖中對各段特征,只按本文角度進行了個別選取。詳論可參見杜文。。不但爵本身有體系的擴展,爵在其中酒器的結(jié)構(gòu)以及酒器在其中的整個飲食器的體系結(jié)構(gòu)也不斷按自身的規(guī)律內(nèi)在擴展。且選引吳偉著作中從商到西周早期酒器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青銅飲食器的實例演進,列表如下(12)吳偉:《中國古代青銅器整理與研究(青銅斝卷)》,第79—87頁。:
時間考古發(fā)現(xiàn)的較大器類組合商早期早段鬲—斝—爵(盤龍城楊家灣M6),鼎—斝—爵(偃師商城M1)晚段鼎—鬲—簋—甗+爵—斝—觚—觶+盤—盉(李家嘴M2)商代中期鼎+斝—爵—觚—尊—壺—瓿—盤(小屯YM388)鼎+斝—爵—觶—卣—罍—斗—盉(大辛莊M139)商晚期早段鼎—簋—甗+斝—爵—觚—觶—瓿—罍—尊—卣—壺—彝—觥—斗+盤—盉(小屯M5)晚段鼎—簋—甗+斝—爵—觚—觶—罍—尊—卣—壺—斗+盤—盉(大司空M303)西周早期鼎—簋—鬲—甗+爵—斝—觚—觶—角—罍—尊—卣—壺—觥—斗+盤—盉(大清宮長子口墓)
當酒器如此豐富之時,酒器的主要功能,就不僅是哪種酒器在灌禮中被使用而顯出持有這一酒器的人重要,更在于一個人擁有怎樣規(guī)模的酒器體系,并在各種重要的儀式中使用這些體系,才使此人顯得重要。這才有必要把從灌禮的角度看問題和從酒器的角度看問題區(qū)別開來。因此,當《明堂位》把“爵……周以爵”與“灌尊……周以黃目”區(qū)別開來之時,就包含了三層意思:一是爵在酒器體系中最為重要,因此,周爵與夏琖商斝并列而為一代之象征;二是爵可以用來指整個酒的體系,如段玉裁注《說文》“豑”中所講的“凡酒器皆曰爵”,并舉《禮運》“宗廟之爵、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尊者舉觶、卑者舉角”,爵、散、觶、角皆可稱爵;三是爵甚至可以用來象征政治等級體系。正是在周代商的政治變革之中,爵的內(nèi)蘊從宗教政治中區(qū)別出來,成為政治本身的象征符號。自夏成為四方盟主之后,一種政治等級制度開始產(chǎn)生出來,包括朝廷內(nèi)部的行政執(zhí)官的等級(即后來的公卿大夫之類)和各地的諸侯(即后來的公侯伯子男之類)。這種政治等級制,夏代怎么命名,難以確定,到商代從甲骨卜辭看,是以冊命方式進行的,西周以后,在冊命制度的基礎(chǔ)上演出了以爵為名稱的爵位制度(13)在這一歷來爭議甚大的主題上,陳漢平《西周冊命制度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86年,第9—11頁)根據(jù)文獻推斷夏代似已有冊命制度,商代卜辭是存在冊命制度的。束世徵《爵名釋例——西周封建制探索之一》(《學術(shù)月刊》1961年第4期)和陳恩林《先秦兩漢文獻中所見周代諸侯五等爵》(《歷史研究》1994年第6期),通過文獻資料排比,呈現(xiàn)了春秋已經(jīng)存在成熟的五等級爵制,這一制度應(yīng)當承自西周。晁福林《先秦時期爵制的起源與發(fā)展》(《河北學刊》1997年第3期)說爵位制度是在西周冊命制度基礎(chǔ)上的演進和豐富。。這就是《逸周書·度訓解》說的“爵以明等極”。孔晁注:“極,中也。貴賤之等,尊卑之中也?!奔醋尭鞯燃壋尸F(xiàn)秩序,即《周禮·大宰》講的“爵以馭其貴”。為什么要用爵來命名一種政治等級制度呢?晁福林、西嶋定生、閻步克、劉丙方都贊成一種先秦以來的古說,即儀式活動中的飲酒行爵有尊卑的秩序,因而引伸到政治等級的爵祿(14)晁福林:《先秦時期爵制的起源與發(fā)展》,《河北學刊》1997年第3期;[日]西嶋定生著,武尚清譯:《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結(jié)構(gòu)二十等爵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26—430頁;閻步克:《品位與職位》,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73—76頁;劉苪方:《周代爵制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1年博士論文,第20—34頁。,形成了政治等級上的爵列或爵序。爵是周代最重要而又最具普遍性的酒器,可用于各種儀式場合:第一,作為珍貴的專名,用于最重要的儀式;第二,作為酒器的通名,各種在儀式上行禮的酒器都可稱為爵;第三,在各種儀式之中,無論是如《禮記·祭統(tǒng)》講的以宗教性為主之禮,如《禮記·燕禮》講的以政治性為主之禮,還是《禮記·曲禮》呈現(xiàn)的以倫理性為主之禮(15)《禮記·祭統(tǒng)》:“尸飲五,君洗玉爵獻卿。尸飲七,以瑤爵獻大夫。尸飲九,以散爵獻士及群有司。皆以齒,明尊卑之等也。”《儀禮·燕禮》:“執(zhí)散爵者,酌以之公命所賜,所賜者興受爵,降席下奠爵,再拜稽首,公答拜,受賜爵者,以爵就席坐,公卒爵,然后飲。”《禮記·曲禮》:“侍飲于長者,酒進則起,拜受于尊所,長者辭,少者反席而飲,長者舉未釂,少者不敢飲,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都是有秩序的,并首先以行爵體現(xiàn)出來。作為行禮的酒器,成為禮的原則在器上的凝結(jié),這就是《左傳·成公二年》講的“器以藏禮”。爵這一周代的酒器,從包含禮的內(nèi)容進而到為禮的感性符號,當西周以政治上的分封制而推行一種新的政治等級制度時,既有最高層的行禮主導,又有最基層的行禮基礎(chǔ),既是確定的觀念內(nèi)容,又是精美的感性形態(tài)的爵,被運用為政治制度等級之禮的正式名稱,成為政治等級品制的爵制。朱俊聲《說文通訓定聲》、俞樾《兒笘錄》都知道“古人行爵有尊卑貴賤,故引申為爵祿”。但二人不解的是,何以是爵,而不是觚、觶、角、散?其實只要知曉夏彝商斝周爵的演進史,就什么都清楚了。當爵這一觀念進入政治,成為最為輝煌的政治名稱時,作為酒器的具體形制卻走向終結(jié)。杜金鵬說,西周以后已經(jīng)見不到青銅爵了。雖然春秋以來的文獻里,常有以爵飲酒的文字,但這些爵,從器形上講已經(jīng)不是商周之爵了(16)杜金鵬《商周銅爵研究》:“而銅爵不見于西周以后。但東周以來的文獻典籍,卻常常說當時以爵飲酒……可以斷定,文獻所見東周秦漢時代的所謂爵,與商周陶爵、銅爵毫不相干?!?。青銅爵在消失之前:第一,已經(jīng)成功地上升為酒器的普通名詞,人們在使用并非狹義的青銅爵酒器的時候,可以說在爵飲;第二,已經(jīng)成功地成為上等酒器的代名字,當重要場合使用非青銅爵的其他好酒器的時候,也可以以爵為名。
在知道青銅爵作為最后酒器,以自己之名進入到政治高位的同時,也正在結(jié)束一個以夏彝商斝周爵為代表的整個時代,乃至上溯到以尊為象征的龍山文化時代。尊彝時代是一個從灌禮開始的以宗教為核心時代,爵在為一個時代劃上句號的同時,也開始了一個新型政治體系時代。當爵為一個漫長的時代劃上句號的時候,最為要問的是:讓夏彝商斝周爵作為時代的最美之器相繼演進后面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這要進入夏彝商斝周爵作為灌尊所服務(wù)的對象——灌禮。這是另一個更為漫長而復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