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一
鳥在院子上空不住亂叫,好像在商量如何將太陽從山那邊拎出來。
我掀開窗簾的一角,尋找它們的蹤跡。但叫得好聽的鳥大多是“藏身專家”,我每次都看不到它們,只能看見一些尋常的鳥類。麻雀三三兩兩落在柴垛上,像枯葉子,與柴火融為一體,不易被發(fā)現(xiàn)。喜鵲拖著長尾巴從高處跳下來,扭頭看看這里,又看看那里,挑選搭窩用的材料。它們把窩安在一旁的梧桐樹上,一棵樹上有3個窩,是一個大家族分成了幾個小家庭。與其他的鳥窩相比,喜鵲的窩毫無美感,只是把一堆凌亂的柴火堆在樹上。在冬天,村里很多樹上都露出那樣一小堆一小堆的柴火來,像是樹的腦袋里某種紛亂的思緒。
大路小路連接著村莊,像一棵躺倒的樹。爺爺踩在各個分支上,來回轉(zhuǎn)悠。熟悉的老宅大多已經(jīng)荒蕪,找不到可以說話的老人,他只好去察看村子里的樹。86歲的爺爺像只啄木鳥,撫摸那些樹皮、樹干,不時敲擊著,像是為這些樹診脈,又像是在叫醒它們。許多個上午,他在腰間別一把斧頭就出了門,將那些肯定活不過來的樹木砍掉,再拖回家。爺爺說:“這棵老梨樹已經(jīng)有5年沒發(fā)芽了,肯定是活不過來了。”
一棵四季都光禿著腦袋挺立的樹,不知道藏了多少關(guān)于村莊的故事,那故事一定比一個人的記憶、感受更細(xì)密。這棵枯死的樹如果不被砍倒,風(fēng)會將它的細(xì)枝一點點吹掉,蟲蟻會將它的軀殼慢慢吞噬,像一個古老的傳說逐漸喪失了細(xì)節(jié)。這棵樹在偶然的一天停留在柴垛前,等著斧頭來分解它,樹干用來熬粥、做飯,樹梢用來引火。斧頭是無情的執(zhí)行官,它輕易就能辨別出樹木的種類,數(shù)出它的年輪。接著,柴火被整齊碼放在柴垛里,此后,在陽光里慢慢修行,讓身體里僅有的一絲濕氣借著光線攀升。
勤快的人家,柴垛碼放得格外整齊,高高的,像是一面墻。柴垛是他們精神深處的地圖。農(nóng)閑的時候,總是有人一次次跑進(jìn)深山老林,也像我爺爺那樣,為一棵棵樹木把脈,將枯枝帶回家。
二
我父親更愿意與果樹親近,他喜歡看它們開花、結(jié)果,然后在冬天里沉默。每年春天,他都會帶一把剪刀,察看院子里、田地里那些果樹的花朵,開得過密的,要幫忙疏花,像是告誡這棵樹“莫要貪心”;開得過稀的,父親就要在心里對自己說“再等一等”。他牢記上一年秋天許多果實的味道,要對樹木施行“魔法”:進(jìn)行嫁接,讓甜果子來救治苦果子。原有的樹木必須舍棄一段枝條,在截面上切出小口,再把拿回來的樹枝削出合適的角度插進(jìn)去,用布條牢牢綁住,過不了多久,這截兒樹枝便在新樹干上沒心沒肺地長葉、開花、結(jié)果。一截兒優(yōu)質(zhì)的陌生枝桿就這樣被收養(yǎng)到了一棵果樹的身體里。甘甜的味道是有魔力的,很容易就驅(qū)散了原來樹里的苦澀。大約是兩棵樹的傷口形成的記憶,讓這樹有了某種頓悟,味道變得豐富。那是兩種基因——甜和澀的較量,而結(jié)果多是喜慶的大團(tuán)圓。
結(jié)過苦果子的樹枝總是被砍掉,當(dāng)作柴火。這一棵樹苦澀的檔案就這樣被剔除了。當(dāng)然,也有失敗的時候,它們復(fù)制了甜果子的外表,卻保留了酸澀的味道。父親是有耐心的,他說,還有來年。我記得有棵嫁接成功的蘋果樹,單個蘋果能達(dá)到七八兩重,味道甘甜。每年,我們一看見這樹開花,它的味道便會泛上舌尖,饞得我咽口水。但有一年,蘋果樹只開了一朵花,它被擋在樹干的一側(cè),像是這棵樹有了小小的心事。我后來才知道,一棵果樹也是會變老的。果實仿佛是它們與這個世界對談的語言。我看見那些衰老的樹冠這一年只開花、不結(jié)果;下一年,不開花了;再后來,連葉子都不長了。這棵樹已經(jīng)悄悄地離去了,但它們還是習(xí)慣性地?fù)沃恍∑臁?/p>
父親總是不忍心下斧頭將它砍掉。他感嘆柿子樹是多么長壽,從山下去往城里的道路兩側(cè),那些柿子樹還像50年前一樣茂盛,它們每年都信守承諾,準(zhǔn)時點起橙色的燈籠。父親說,要是把柿子樹長壽的基因嫁接到別的樹上就好了。但最后那些死去的果樹還是進(jìn)了柴垛。當(dāng)電視里說果木當(dāng)柴火,做的飯更加香甜的時候,他總是一臉質(zhì)疑地看看我們家的爐子。
三
很小的時候,大人便會告知我們:“用斧頭直接砍伐樹木,那不是一個拾柴人應(yīng)有的良心?!蓖ǔ?,我們要為一棵樹把脈,從繁茂的森林里找出枯死的那些樹。拾柴的人只要用手輕輕一拽,或者用腳輕輕一踩,那樹干便發(fā)出干脆的聲響。那是柴火對人的回應(yīng)。
我在山里轉(zhuǎn)悠,吸引我的不是那一段段枯柴,而是山里好看的野花:彼岸花像盛開后忽然停住的煙火;紫色的鈴鐺花無聲地?fù)u擺著;還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的藥材,它們總是冒出獨(dú)特的氣味來。對于這些藥材來說,氣味好像是姓氏,讓人容易找到它們的位置。我總是借著拾柴的名義,去探望這些隱居在林間的生命。
不光是我,拾柴的大人們也常會被山里其他的東西所吸引,有時候他們拾著拾著就去擼連翹了,有的挖了一大把粗壯的柴胡,還有的干脆采了一大抱野韭菜。父親呢,他總是想著把一些又小又澀的野果嫁接成可以食用的水果,讓其他拾柴的人忽然得到一陣驚喜,但最終卻沒有去實施。
我總是在太陽快要落下的時候,才急忙去找干柴。先在地上鋪上細(xì)繩,將柴火碼齊,再用繩子捆好。最后,留一根樹枝,橫著從繩子中間撬出去,架在肩膀上往回背。
那些一心拾柴的人不到一個下午就把一輛三輪車裝滿了。
太陽落下,靜默的山里走出一群羊、幾頭牛,或者幾個拾柴人。牛羊的鈴鐺丁當(dāng)響著,人歡笑著說話。機(jī)動三輪車不得不慢騰騰跟在牛羊的后邊。
我喜歡采集一些好看的樹葉,用來裝飾那捆柴。走在盤山的羊腸小道上,我感覺自己正在變成陪伴柴火行走的一朵小花。
從山林里拾取柴火就像為一個人剪去長了的指甲,這是我們這些山民與大自然之間最簡單也最直接的一種交流。第一次進(jìn)山拾柴,我心里無比興奮。我以為自己也會成為那種對樹木了如指掌的人,像爺爺和父親那樣,知道哪一種柴火在爐子里是沉郁的,慢吞吞冒著小火;哪種是火暴脾氣,一見火馬上就劈里啪啦燒個不?!珱]過多久,我便迷上了蝸牛、野花和野果。如果不是身邊的人一聲聲叮囑,我或許會迷路。
我遠(yuǎn)走他鄉(xiāng)多年,每次回來,地里的果樹變化并不明顯,家里的柴垛也總是整齊地排列著,好像生活是一成不變的。我總是從中挑選一些自己沒見過的干柴,猜想它們活著時的樣子。一棵在山間成長的樹,是如何漸漸干枯的?那些并不算粗的枯樹被掩在一片青翠之中,最終被拾柴人發(fā)現(xiàn)、帶回。它們在爐子里燃燒,生與死在一碗飯的背后擁擠、圓滿,最終化成了虛無。
四
在爺爺眼里,給樹把脈是門學(xué)問,拾柴也是。拾柴者碼放的柴垛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性。那些在山里用斧頭大開殺戒,不由分說把一片樹林砍倒,等著曬干再拉回家當(dāng)柴火的人是無德的,他們依靠傷害大山來滿足生活。而那些胡亂碼放柴火的人過日子的心是潦草、隨意的。我不知道這話是對還是錯,但爺爺堅信自己的經(jīng)驗。很多年輕人已經(jīng)不再拾柴了,他們使用電、煤炭或者燃?xì)?,根本不愿意讓自己的時間如羊群般在山間徜徉,完全不像那些老人,將拾柴當(dāng)作一種本能。
爺爺有兩個兒子,哪個兒子做了飯請他吃,他便早早來到他們的院子劈柴。斧頭與柴火碰撞的聲音在小院里一聲一聲響起,不急不躁,這特有的節(jié)奏,讓人心安。
這一年的春天,我從遠(yuǎn)方回來,特地告訴爺爺,中午給他做飯吃。他在飯前拖了一棵干枯的榆樹回來,這讓我想到一只鳥銜來一截樹枝遞給它的幼鳥,想著想著,淚流滿面。爺爺卻像往常一樣,把這棵樹分成一段段柴火,碼放得整整齊齊。
父親從醫(yī)院回來,左半邊的身體癱瘓了,爺爺卻表現(xiàn)得出乎意料的平靜,依舊在陽光下劈柴。在某些夜晚,他輕輕撫摸父親癱瘓的那一側(cè),那樣子,像是在給一棵樹把脈。之后的日子,爺爺每天來看父親的手、腳,似乎在推斷這棵“樹”到底能否再次發(fā)芽。父親坐在輪椅上,有涼風(fēng)的日子,忽然抬起頭看天,說:“太陽太大了,它要是像果子一樣,每年都從不同的樹上冒出來,人就能將它摘下隨手取暖了?!?/p>
他很長時間里都接受不了身體癱瘓的事實,總是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母親,仿佛命運(yùn)之神將母親癱瘓的右邊身體偷偷嫁接到了他的身上。他也總是望著那些身體康健的人,臉上流露出復(fù)雜的神情。
爺爺遞給弟弟一把斧頭,祖孫倆一人坐在柴垛的一側(cè),小院里頓時響起兩種節(jié)奏來,仿佛是兩段柴火在一唱一和。而父親始終沉默。
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