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爸爸很生氣。因為放學時,他聽到別的同學稱呼我為“船長”。
其實我外號的全稱是“森江船長”。聽起來像一個外文名,酷酷的。森在字典里有“大”的意思。森江船長就指代能稱霸整條大江大河的人。
“為什么喊你船長?”爸爸把工作服對折又對折,沒有疊平就丟進了衣柜,“你是不是告訴同學們你爸爸是一個船長?”
他的話不像一句疑問句。沒等我回答,他就手忙腳亂地抓起塑料袋里的土豆、芋艿,沖進了廚房。每天做菜就像一場賽跑,爸爸不愿讓煤氣灶多燃一分鐘,也不愿讓油煙機多唱一首歌。再過半小時,他就要回碼頭繼續(xù)上班了。
“這是別人給我取的外號,和你做什么沒有關(guān)系?!背燥垥r我想狡辯。
爸爸識破了我的小把戲,說道:“以后有人問你,你就說你爸爸是司機?!?/p>
餐桌中間的紅燒土豆沒刮凈皮,他把帶皮的搛到了自己的碗里??礃幼铀苡憛挻L這個稱呼。
“司機開車在陸地上。你在水里!”
“你就按我說的做!否則以后不準再上船?!泵鎸Π职值耐{,我屈服了。
畢竟去船上是我一天里最自由最舒暢的時候。臨近傍晚,天還沒黑透,把腳丫子伸出甲板,任憑黃油油的江水濺濕我的指甲縫。如果看見有灰黑色的魚影在水下閃過,我會立刻站起來,靠著欄桿用腳“踩魚”,一踩一個準。
每到這時江面上總有灰白相間的大水鳥低空飛來搶我風頭。它們有個威風的名字“小軍艦鳥”。別看名字很正氣,實際上它們常常占我便宜,彎月形的尖喙總喜歡捕食被我踩中的笨魚。
見過我“踩魚”的人都認為我是一個野孩子。其實我不野,也不壞。
的的確確,爸爸是一位船長。一艘船上只有他一個人,他不是船長是什么?只不過同電影小說里的描繪不同,爸爸工作的這艘船沒有船帆,沒有寶藏。船上甚至連座位都沒有。
船艙一共分為兩層:底下一層是一個圓形平臺,周圍有欄桿;二層只有一間三平米不到的小屋子,用作駕駛室。
我把這個結(jié)構(gòu)叫作“蛋糕船”。
這艘船每天的航線十分單一。載著乘客,從江的南岸開到北岸,再從北岸開回南岸,一遍又一遍。大家都管這艘船叫渡輪,可碼頭上寫著“輪渡碼頭”。
不知道他們究竟誰對誰錯。
二
爸爸的任務是每天用船接送乘客過江。
我的任務是每天帶各式各樣的同學上船看江景。碼頭西邊圍欄下面有一處小洞,從那里進來可以逃過檢票口??墒呛芏嗳瞬辉敢飧疑洗?。他們有的嫌棄沒地方坐,有的說江景沒什么好看的。
即便有個別同學在我的軟磨硬泡下“不小心”上了船,他們也絕不會來第二次。
唯一常來的是我的好朋友周嘉義。
由于他剛滿十一歲就長了十幾根白頭發(fā),所以同學們最早都管他叫白頭翁。這個外號實在有點兒侮辱人的意味。后來我在百科全書里發(fā)現(xiàn)有一種叫信天翁的鳥,渾身雪白,鼻孔寬寬的,正好匹配他的特點。從書上來看,信天翁要比我最討厭的軍艦鳥好看得多。所以我?guī)退淹馓柛某闪诵盘煳獭?/p>
信天翁每周會跟我上船三次。帶著作業(yè)本和他獨有的小板凳,坐在欄桿旁。
無論我踩魚踩得多歡,他從不下水,常常死盯作業(yè)本,一盯就是半小時。他對作業(yè)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崇敬。即便如此他的成績還是在班里墊底。
有一天信天翁突然跟我說:“船長,你說下次春游我們班都來這艘船上游怎么樣?”
“船上?地方太小了?!?/p>
“就是要小才好呢!”信天翁靠近我的耳朵小聲說,盡管周圍沒有外人。他說以往的春游壞就壞在地方太大了。
“大有什么不好?像野生動物園肯定要比名人故居有意思?!?/p>
信天翁拼命搖頭:“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嗎?每次去大地方玩,同學們一下車就三三兩兩走散了。有些人朋友多,有些人朋友少,有些沒朋友的只能一個人走在隊伍最后,裝出一副認真欣賞景物的樣子。其實一點兒都不感興趣,都是裝出來的?!?/p>
我記起來去年春游經(jīng)過一個玉器博物館,同學們都在外面的草坪上聊天,只有信天翁一個人走了進去。他可能也是假裝感興趣吧。
“可是船上沒有椅子,甚至連廁所都沒有。老師不會同意大家來這個地方的。”我提出了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
信天翁慢慢低下了頭,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作業(yè)本里。
接著,他突然冒出來一句:
“如果換一艘船呢?”
“換一艘?”
“沒錯。為什么不能換一艘新船。”信天翁的語氣很認真。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又不是公司的老板,我的爸爸也只是一名船——司機。怎么能夠隨便換船呢?
黃色的江水一滴一滴從我的腳尖滑落。我赤著腳迎著風,身體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信天翁合上作業(yè)本,直勾勾地盯著我:“你想想,什么情況下會把舊東西換掉?”
“壞了唄,或者用不了了?!?/p>
“這艘船也是這個道理!”
“你是說——我們故意破壞這艘船,逼迫大人們換一艘新船?!蔽也桓蚁嘈抛约旱亩?。
“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講?!彼孀×宋业淖彀?。
我們身后五米遠的位置站著一位老奶奶。由于年紀大聽力下降的緣故。她沒有聽清我們的“恐怖計劃”,一門心思在收拾懷里皺巴巴的塑料袋。她的身體倚靠著鐵柱子,明顯有些累了。信天翁提醒她,可以把塑料袋鋪在地上,這樣就能坐下來了。
但老奶奶拒絕了這個提議。她解釋在船艙里不能席地而坐,這是直接拿屁股對著江河里的龍王,太不尊重。信天翁急了,堅持給老奶奶講道理,他要和這種迷信思想做斗爭。
我不喜歡信天翁的這種態(tài)度,只有小孩子才會爭個對錯。好在我比他大了整整半年。
“嗚嗚嗚——”汽笛沉悶地唱著歌,很輕,很輕。不然我不會在樓梯附近聽到爸爸在二層的咳嗽聲。
三
“換船這個主意,爸爸肯定不會接受?!蔽曳捶磸蛷秃托盘煳陶f??伤四б粯樱玫勺鳂I(yè)本一樣的眼神瞪著我。他一邊告訴我,換新船對于乘客有各種各樣的好處,一邊又向我描述新船的樣式、功能,好像他就是新船的設(shè)計師。
“你以前坐過新船嗎?”我反問。
“沒有?!?/p>
“那你是見過好幾艘咯?”
“也沒有?!毙盘煳探z毫沒有心虛,遞給我一本小冊子,“這上面寫著破壞舊船的計劃,比較隱秘,而且不會影響船上人的安全?!?/p>
我沒有想到他能這么快寫出一份計劃,平時寫作文的時候,一百字的開頭他就要寫上大半天。我試著用電視里大人們常說的口頭禪打發(fā)他:“嗯,嘖,喏,我研究一下再和你商量?!?/p>
步入深秋,市場里的魚蝦普遍漲價。擺在餐桌上的有機玻璃底下時不時冒出一些水珠,爸爸注意不到這些。我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結(jié)果沒一會兒本子就濕了。如果換作信天翁,他非得買一本新的。
最近爸爸手里的武器換成了毛茸茸的山藥、大個頭的西紅柿,還有黑糊糊的肉塊,又是一頭扎進廚房。我覺得他像一個裝了發(fā)條的變形金剛,每天都在重復相同的事情,但一點兒不厭煩,一點兒不偷懶。
“爸爸,如果換艘船,你的咳嗽是不是會少很多?”趁他手忙腳亂的工夫,我問他。
“那肯定?,F(xiàn)在船的尾氣一直在駕駛室里窩著,出不去,刺鼻得很?!?/p>
“換新船了,你還能當船長的吧?”這句話沒有在我的預想里,一個不留神說了出來。
爸爸吭哧吭哧地在顛勺翻炒,沒有注意到我的話。我暗自在心里下了有史以來,不對,是有生以來最重大的決定。
吃完飯去船上,小軍艦鳥比平時猖狂多了,迎著霞光,追趕倒霉的海鷗。信天翁在碼頭外等我很久了。在得知我同意他的計劃之后,他開心得脫掉了鞋子,吵著要和我一起踩魚。我提醒他先穿上,上船再脫。他沒聽。
我們的計劃并不復雜。
信天翁打算把船艙搞得亂糟糟、臭烘烘的,讓乘客們受不了。這樣他們會將罪責都怪在這艘舊船身上,然后去投訴。投訴的人多了,換新船就變成了可能。
“你爸爸是船長,負責開船。這么做不會連累到他。”信天翁拍著胸脯,今天他全程沒有拿出心愛的作業(yè)本。
也許作業(yè)本對他來說,和那個玉器博物館的作用差不多。
四
第一個要破壞的是船艙里的油漆。
和人的臉頰一樣,它直接影響著船艙的美丑。
舊船快二十歲了。船艙里的油漆像得了皮膚病,長了老年斑,有很多“脫皮”的現(xiàn)象。遠遠看過去白白綠綠蠻干凈,如果湊近觀察,會發(fā)現(xiàn)邊緣的地方有好多“油漆皮”快掉下來了。
信天翁和我一人戴一個手套,把油漆皮毫不留情地撕下。露出后面凹凸不平的鐵銹。赤紅色的銹漬深淺不一,好似結(jié)痂的傷疤。
我們倆連續(xù)干了兩個晚上,從吃完晚飯到爸爸十點結(jié)束夜班。碼頭外的草叢里藏著四個鼓鼓的塑料袋,這是我們的勞動成果。
有一個哼著戲曲的老大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小動作。好在他以為我們在做好事,幫忙清理船艙。老大爺對我們豎起了大拇指。
“十數(shù)載恩情愛相親相依,到——如今一旦間就要分離。”他站在遍布鐵銹的艙壁前,背對我們,嘟嘟囔囔地唱著各種各樣的曲調(diào)。附近的乘客大多皺著眉頭,似乎不喜歡他沙啞的嗓音。
這一批乘客下船后,我把信天翁拉到一旁——這么破壞太明顯了,必須停下來!如果繼續(xù)下去,不需要把整艘船都撕完,只要再撕兩天,別說爸爸,估計連傻子都能發(fā)現(xiàn)我們的意圖。
“我們要讓乘客們在無意間發(fā)現(xiàn)?!?/p>
“可是按照你的辦法慢慢來,慢慢撕,時間久了大家會習慣,習以為常,就沒有人會去投訴了?!毙盘煳坦虉?zhí)地說。
在我的堅持下,他總算答應放慢撕油漆皮的速度,每天撕十片。同時啟動第二步計劃。
第二步主要針對船艙的地面。為了營造出一種年久失修的感覺,我和信天翁決定給坑坑洼洼的鐵板地面“澆水”。我們提前換上了過冬用的棉襖,把戳了洞的礦泉水瓶藏在袖子里,一邊走一邊灑水。
接下來的幾天正好遇上連綿的陰雨,這一招很快見效了。濕滑的水珠濺起來,打濕了鞋子,也打濕了乘客們的心情。船上抱怨的人越來越多。這一下信天翁舒了一口氣??墒俏以铰犜胶ε隆驗榇蠹衣裨沟膶ο蟛皇沁@艘舊船,而是船上的工作人員。
樓頂上爸爸的咳嗽聲又重了起來。
五
舊船破壞計劃在爭吵中正式終止。信天翁的固執(zhí)被我的大嗓門吼沒了——我不能讓爸爸陷入漩渦當中!
冷靜過后,我提出了第三個辦法:偽裝成乘客,去售票處旁邊的意見簿里寫下?lián)Q新船的建議。
“森江船長!沒有用的。他們不會看!”
“你怎么知道?”
信天翁低下頭,眼睛盯著地板。他告訴我,寫計劃之前他曾考慮過這個方法。
“那個本子被很多人亂寫亂畫。還有人在上面寫某某到此一游?!?/p>
信天翁告訴我,他其實想過我有可能中途放棄。畢竟船上有我的父親,我肯定會擔心他的處境。我苦笑,沒有告訴他,昨天夜里爸爸因為擔心被乘客投訴,從家里拿來吸水棉和拖把將船艙全部清理了一遍。清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大面積“脫皮”的艙壁。他以為是社會上的小青年搞的惡作劇,躺在床上后不停嘆氣。
給鐵銹上色,用顏料代替油漆,這是我能想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補救辦法。
考慮到畫畫的難度,我在班級里瘋狂物色幫手。從班長、宣傳委員到美術(shù)課代表,我挨個問過去,甚至在其他班打聽有沒有興趣小組學美術(shù)的同學。結(jié)果大家一聽是給渡輪公司的舊船上色,紛紛拒絕。
“我是要去參加科幻畫比賽的,上色這種事情你自己去弄弄就好了。”班里的宣傳委員說道。
“一艘破船嘛,顏色差不多就行。淡綠、淺豆綠、橄欖綠、茶綠……反正涂上去別人也不會細看——你只要不把紅黃藍弄錯就行?!卑嚅L幫腔。
我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也對哦?!?/p>
周圍同學的聲音蓋住了我的回答。
“科幻畫?你那個什么時候交稿。我們培訓班老師準備帶我下個月去美國研學,要不要我拍一點兒那邊的照片給你增加一下靈感?!?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28/qkimagesetwketwk202002etwk20200218-3-l.jpg"/>
“靈感要從書本里來。我爸給了我兩張?zhí)煲恢v壇的門票,誰要和我一起去聽大師上課。”
他們很快就把話題朝我不熟悉的方向扯開去了——不過那是他們熟悉的方向。
我看了一眼坐在教室角落的信天翁。他的手里緊緊地攥著天藍色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這是昨晚的作業(yè),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做完。
六
小軍艦鳥不知疲倦地在欄桿旁跳來跳去。它們腿短,跳起來很笨拙。褐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畫畫。
爸爸上班沒有周末的概念,每工作五天可以迎來一個休息日。
趁他休息,我找了個理由跑到船上給鐵銹上色。
這是我第一次在美術(shù)課以外的地方作畫。顏料不太聽話,我涂滿了兩塊調(diào)色盤才調(diào)出和船艙差不多的深綠色??赡闷甬嫻P上色時,又發(fā)現(xiàn)顏料調(diào)稀了,在鐵銹上粘不住,會順著銹漬的紋理慢慢往下流。這樣涂,涂一百遍也染不綠這艙壁。
只能倒掉重新來。不知道是不是受我們搞破壞的影響,船上的乘客明顯在減少。
爸爸不在船上的時候,我通常不敢在一個位置站太久,更不敢踩魚,生怕被二層的陌生司機發(fā)現(xiàn)。
沒錯,在我眼里,除了爸爸,這艘船上的其他人都是司機,他們不算船長。
像我這樣來來回回坐在渡輪里,也不下船,也沒買票,肯定要被拎出去。
第一天上色不太順利,但我還是在太陽下山前調(diào)出了想要的顏色。五天之后是周四,白天要上學,上色只能在晚上進行。這一次,信天翁拿著作業(yè)本再次站到了我的身旁。
“我想著沒必要換舊船。下次春游每個人拿個小板凳,或者帶上大的可以鋪在地上的餐桌布?!毙盘煳坍嫯嫷乃俣缺任疑晕⒖煲恍?。他又恢復了精神,一邊上色,一邊好奇地觀察著船艙的各個角落。
這里可以放一盆花,那里可以裝一個遮光板……現(xiàn)在他只說我們能做到的裝飾。
我沒有打斷他美麗的設(shè)想。我想起最近班級里大家討論的出國游學、研學,又想著一艘舊船就算裝飾得再好,也不會成為豪華游輪。
“角落里要不試試種金銀花?教室門口的花壇里有種過?!毙盘煳痰闹讣卓p里已經(jīng)沾滿了顏料,“那里潮濕又能曬得到陽光?!?/p>
他提出一會兒去問問欄桿旁的老大娘,按她的年紀一定知道金銀花的種植方法。順著他的手勢,我看到老大娘拿滿塑料袋的手。噢,她是老熟人。
也難怪,這艘船來的都是老主顧,也只有一些老主顧了。
七
金銀花對爸爸的咳嗽有好處,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兒。
后來也不需要金銀花了,因為爸爸的咳嗽少了,因為舊船換了。
在我們?yōu)榕f船制訂出一份比破壞計劃更詳細的美化計劃之后,爸爸告訴我,公司決定買一艘新船。
知道消息的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現(xiàn)在學校里沒有人喊你船長了吧?”爸爸問。這些天他進廚房的動作慢悠悠的,和我說話的機會也多了不少。
“沒了。”我撒謊。
“那就好?!卑职肿霾吮绕綍r認真了。西紅柿、山藥、土豆,他把它們混在一起,煮成了糊狀。他再也不用一頭扎進廚房了,可以先坐下來看看電視。不過他現(xiàn)在不看和江河湖泊以及船有關(guān)的任何信息。他甚至禁止我看《航海王》這樣的漫畫。
新船要換上新的船長。
爸爸在舊船下崗后也將和船一起離開輪渡公司。
這是我從未想過的。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爸爸把自己鎖在屋子里,捧著一本牛皮包裹的通訊錄,不停打電話,打了兩個多小時。
我找不出詞語來形容爸爸這一晚說話的聲音——非常溫柔,非常謙卑。他一直重復著一句話:“過兩天一定準備好大禮,前來拜訪您——”
拜訪這個文縐縐的詞語,竟然是從爸爸口里說出來的。
我后來問爸爸,我們是要去拜訪誰嗎?
爸爸過了好久,回答我:“不用去,人家看不上?!?/p>
這時我才明白爸爸之前是去求別人留他繼續(xù)在渡輪公司工作。
“另謀出路吧!總之你別像我,把書讀好?!卑职挚人粤藥茁?。
我愣愣地看著他。
心里有一個秘密沒有說。上周,班主任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批評了我們幾個差學生,讓我們找地方補課培訓,不然七年后肯定考不上大學。
聽到這話,我只有一點點,最多是兩點點難過。因為信天翁比我更慘——老師已經(jīng)對他下了結(jié)論,他即便是去補課,也沒什么希望。
八
這段時間我還是像以前那樣鉆過小洞,走過浮橋碼頭,站在一層船艙里,脫掉鞋襪,不過沒有踩魚。
小軍艦鳥站在輪船的頂端,發(fā)出嘟嘟嘟類似卷舌音的叫聲。我把它當作是對我這個“敵人”的敬意。現(xiàn)在江面上的胡子鲇、羅非魚、哲羅鮭……這些笨魚沒人再保護它們了。
信天翁有時還會過來。
我告訴了他換新船的消息,他興奮地把作業(yè)本丟進了黃色的江水里。
可我沒講換新船長的事兒。
“新船是不是有很多很多座位?有沒有電視,就是顯示屏?那個甲板有多大?”他問個不停。
“你之前不是講過新船各種各樣的好處嗎?怎么現(xiàn)在自己想象不出來了?”
“那不是一個感覺。”他強迫我開始下一個計劃,計劃怎么向班主任老師提建議。
我對這個沒有一點兒興趣。
舊船要退休的消息許多人都聽說了。每天夜里上船的乘客比以前又多了好多。
不少人拿出了相機和船留影。老人們對老船的感情更深。他們從船上的顏色、構(gòu)造說到了人與故事,又談起岸邊布有零星小洞的灘涂。
最令我感興趣的是泥洞里半個手掌大小的大鉗蟹和灰色的跳跳魚。他們說,過去要是在離岸十幾米的地方布上幾張粘網(wǎng),一天下來起碼能捕幾碗小梅魚。
可現(xiàn)在我沒找見他們口中的那些泥洞。
信天翁沒在意這些。
“等新船到了,森江船長你去找你爸爸幫忙,帶我們順江而下去海邊看看?!彼偸窍胍怀鍪且怀?。
我不喜歡這樣,但對他也討厭不起來。
“我們一起向大海進發(fā)吧。”信天翁開心地脫掉鞋襪,忘記危險,越過欄桿,坐在船沿處開始踩魚。
“以后別叫我船長了?!蔽议_始討厭這個稱呼。
“為什么?”
看著信天翁的眼神,我不想露出怯意,卻又想不出如何解釋。
“因為我爸爸……他才是船長?!?/p>
“那以后叫你森江小船長唄。加個小字?!?/p>
這時,一只毛發(fā)泛紅的小軍艦鳥快速掠過水面,正巧經(jīng)過信天翁的腳邊。他飛起一腳踩中小軍艦鳥的翅膀,開心地大喊:“我竟然踩中鳥了,踩中會飛的鳥了!”
這是我以前特別想實現(xiàn)的目標。
太陽緩緩躲進地平線,船艙里亮起了昏黃的探照燈。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查看江面。
真想指責信天翁的粗魯,可轉(zhuǎn)過頭又猶豫了——因為我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我順手撿起信天翁落在地上的書包??上Я孙w進江水的作業(yè)本。現(xiàn)在真想用一本作業(yè)本來遮蓋自己的心情。
九
進入下崗倒計時,爸爸上班的時間變短了。每次都是我催著他開船去,他才不慌不忙地帶好保溫杯、口罩??谡掷镞€藏著一小袋炒花生。
“爸爸,我要不要給你買一本同學錄?”路上我問他。
“有什么用?”
“上面可以把你認識的同事、關(guān)系好的乘客信息記錄下來,以后方便聯(lián)系。我們學校里他們都買過的?!逼鋵嵨易约阂蚕胭I一本,留幾頁紙分給周圍的同學寫寫。他們最近跟攀比一樣,到處分發(fā),一個比一個發(fā)得多。
爸爸沒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不耐煩地說:“不要不要。”
離換新船還有一個多月,我以為有足夠的時間去和舊船道別,卻沒想到大人會提前用鐵絲網(wǎng)封住碼頭圍欄上的小洞。
這個半米高的小洞好似整個圍欄的傷疤。唯一逃票的通道不復存在了。以前制訂好的破壞計劃、美化計劃,都變成了多余。
那一天我在洞口愣了很久,直到信天翁把我叫醒。
“怎么不進去呢?去踩魚嘍?!彼麊?。
“進不去了?!?/p>
“為什么?”
我不愿意花時間解釋,臨時提出,要不今天就去海邊看看。最近的海堤離這兒大約十五分鐘的路程。臨街的兩排樟樹站得筆挺,茂密的樹枝叢里有一些陰影抖動,我總覺得綠葉背后躲著幾只小軍艦鳥在偷看我。
“今天換踩鳥吧。你不是很能干嘛!”我把腳上的鞋帶扎緊,“今天我來當小軍艦鳥,你有本事就來踩。終點是海邊?!?/p>
“你當鳥?”
沒等信天翁說完,我就跑了出去。
遠處的教學樓、穿梭的車輛以及黃色的江水,我要把它們都甩在身后。
夕陽確實很柔和,可我依舊害怕刺疼到我的雙眼。果然閉上眼,還是能感覺到光和熱,酸酸的,逼出了我的淚水。嗯,是陽光的問題。
“森江船長,你慢點兒?!毙盘煳淘诤竺婧拔摇?/p>
“森江船長……”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音量很大。
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一些東西。
我知道為什么爸爸在很久以前就對船長兩個字這么討厭。只不過答案有些模糊,有些霧氣纏繞著,我講不清楚。
現(xiàn)在天還沒黑透,渡輪上的探照燈提前亮起,將船艙里的一個個人形和船影焊為一體,遠遠望去分辨不出。
我真想拐個彎偷偷跑回碼頭。
要不今天買一張票,真真正正去渡一次。望著舊船,我腦海里飄過很多念頭: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和信天翁搞的那些小破壞、涂的綠顏料,其實爸爸都知道。
鐵絲網(wǎng)也是爸爸裝上的——他不想讓我看到他難過的樣子。
又或許,他剛剛悄悄地取下了售票處門口的那本意見簿,請老主顧們在上面簽字留電話。他是不好意思買同學錄,不是不喜歡。
我覺得真的有這些可能,因為他是我的爸爸:
嘿爸爸,森江船長,應該是你的外號。
我在心里默念著。
混亂的思緒又讓我想起了其他的煩心事兒。
不知道新船到了以后,爸爸會去哪里上班。不知道班主任會在哪一天給他打電話,告訴他一定要給我報培訓班。
這時,后頭的信天翁又在求饒:“你慢點兒慢點兒,我……跑不過你?!?/p>
被紅燈攔下的汽車快速超過了我,書包的肩帶不知不覺被汗水滲透。我的雙腿漸漸沉重起來。遠處樹影婆娑的地方露出一塊藍色的指示牌。
我扭過頭騙他說:“快點兒,我這只小軍艦鳥已經(jīng)看見大海了。”
選自《少年文藝》2019年第10期
王軻瑋,中職教師,95后,出生于浙江寧波。作品發(fā)表于《少年文藝》《萌芽》《光明日報》《人民日報》等報刊,已出版長篇小說《逆時小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