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進

（開江文教局，四川 開江636250）

一、農民工作家撰寫長篇的價值意義

大巴山作家群的崛起，堪稱十一屆三中全會掀起的改革開放浪潮，在達州大巴山區(qū)展現(xiàn)出的最亮麗的文化景觀。以當年的達師專（今四川文理學院）由田雁寧、譚力領銜的新光文學社培養(yǎng)和引領了一批又一批中青年作家，馳騁在中國文壇。四十年過去了，達州市委市政府響亮發(fā)出“文化強市”的莊嚴召喚，其動員的力度、深度和廣度已屬驚人。馬克思說：“每個人都無可爭辯地有權全面發(fā)展自己的才能，……顯而易見，社會成員受過教育的人會比愚昧無知的人給社會帶來更多的好處。”［1］

我驚異于由田雁寧主持出版，四川巴山作家群研究院推薦，于2019 年9 月面世的長篇小說《時代的青春》，竟然是由一位僅有初中畢業(yè)文憑參軍退伍后進城充當農民工的巴力（原名黎昌繼）創(chuàng)作的。其間自然經(jīng)歷過出版人策劃并修改，責任編輯打磨，才得以出版的。書的末尾清楚標明 ：2017 年11 月完稿，2018 年11 月修稿，2019 年5 月重改。可見作者所下功夫之深，其韌性與毅力何其強勁。從而深刻表明達州市委市政府確立了文化強市的奮斗目標，是多么振奮人心，就連僅有初中文化的轉業(yè)軍人、農民工也積極響應，并以長達三四年的持續(xù)努力，擠出空余時間焚膏繼晷、日日月月地勵志筆耕，以扎扎實實、真真切切洋洋30 余萬言的長篇小說奉獻給廣大讀者，奉獻給建國七十周年，同時也奉獻給了自家的親人與朋友。這也再一次表明人的潛在能力是難以窮盡的。行為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稱：人的智力在于開發(fā)，現(xiàn)當代人的智力僅開發(fā)了4%，還有96%的廣闊空間有待開發(fā)。他又講人有五個層次的需求，即溫飽、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實現(xiàn)。人生的最高需求是自我實現(xiàn)，即將潛藏的智慧才能最大限度地開掘出來，用以享有自我實現(xiàn)的高峰體驗。試想，僅有初中文化的農民工巴力，一旦捧獻出洋洋30 余萬字的長篇小說給親人與廣大讀者，他的欣悅之情，無異于青春再造，重又享有了與村里最美堪稱?；ǖ耐蹑ㄐ≌f中人物）熱烈擁吻的甜蜜與幸福。由此也證明了我們達州的一個普通農民工也擁有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的非凡才能。能說達州市委市政府制定的建設文化強市的目標不能最終實現(xiàn)么？從這種意義上講農民工巴力這部長篇即便有多少不成熟不完美，我們是可以而且應該體諒的，并殷切期待他的下一部長篇日臻成熟，以贏得更為廣大的讀者的喜愛和歡迎。這也再度表明達州大巴山有著深厚文化涵蘊，重要的在于鍥而不舍地開掘，要開掘必須敏于發(fā)現(xiàn)，出版人雁寧與四川巴山作家群研究院，以敏銳的藝術視角，從農民工巴力身上，發(fā)現(xiàn)了獨特的文學潛質，意義非凡。專業(yè)作家給底層作者探尋成才之路，“為了幸福，讓我們尋找真理，讓我們獲得自由……我們尤其要有愛心，這是最便利的極樂之路?！保?］當前達州市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與繁榮迫切需要的就是專業(yè)作家與業(yè)余作家攜手合作，奉獻愛心。

二、革命軍人崇高的人生價值選擇

長篇小說《時代的青春》，農民工作家巴力元氣淋漓地塑造了一個名叫陳建國的農村青年的藝術形象。他中學畢業(yè)后參軍入伍，無比惋惜地告別了村里最亮麗的妹子，堪稱校花的王姣姣。此后書信往來，熱戀升溫。他將那顆甜蜜芬芳的愛心獻給了軍營生活。在指導員和排長的耐心教育與培養(yǎng)下，他苦練硬功，操一手投擲匕首的高強武藝，他因表現(xiàn)出色，成為了中共預備黨員，后又升任班長。適當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越南政府背信棄義，恩將仇報，肆意侵犯我云南邊境，騷擾邊民同胞，甚而發(fā)起侵略戰(zhàn)爭。班長陳建國奉命參加四人組成的小分隊潛入邊境防線偵察敵情。此時離入黨轉正只差兩個月。而那遠在四川家鄉(xiāng)的乖俏妹子王姣姣正盼著他還鄉(xiāng)結婚呢！哪知這次偵察行動任務十分艱苦，四人偵察組既已偵察到不少軍事機密，且探尋到越軍遍布龜甲山，蠢蠢欲動，大戰(zhàn)在即。豈知在回轉路上受到敵軍重重圍困，盡管施用飛刀，不動聲色地殺傷了不少頑敵，終寡不敵眾，陳建國身負重傷。領隊的排長也負了傷，仍背著他向我邊防跋涉，未及回到營地，陳建國已流盡了最后一滴血。他就這么帶著還差兩個月才能轉為正式黨員的遺憾，也帶著家鄉(xiāng)甜妹子王姣姣的苦苦期盼，和難于無法完婚的歉疚，離開了人世。然而陳建國連同他所在的四人偵察組卻偵察到了越南的重要軍事部署，迎來的是我邊防軍萬炮轟敵軍，一舉粉碎了敵軍的侵犯。

小說有不少吸攝人心的亮點。

作者不時以《日記》的形式傾吐主人公陳建國應征入伍的歡欣與愉悅：

十二月六日 晴 星期四夜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戰(zhàn)友們都進入了夢鄉(xiāng)，我還一直不能入睡。排長點了我的卯（名），我唱了《真是樂死人》這首歌，又跳了獨舞，自我感覺良好！為啥要唱這首歌？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是意氣風發(fā)吧。反正我覺得心情特別舒暢，真的舒暢噢！

華夏哲學美學皆緣自于情本體。情貴真摯。綜觀《時代的青春》它的思想藝術價值便貴在講真話，抒真情。他善于將一己私情與國家民族命運擁抱在一起，這情感分外真摯動人！

再來賞析家鄉(xiāng)妹子王姣姣寄給陳建國的情書！

建國哥：我多么想念您！……我們學校調來一位男教師，還是師專畢業(yè)，接替您的工作，……盡管他說得天花亂墜，在我心中，他沒有哪點敢跟你比！……我還經(jīng)常夢見您，胸前佩戴大紅花向我走來，越走越近，還差點踩住我的頭，但您毫不顧忌，始終哭著朝我走來……

姣 姣 4 月20 日

弗洛伊德稱：夢是潛意識欲望的滿足。［3］家鄉(xiāng)的甜妹子姣姣在睡夢中對遠在邊防的軍哥的思念，用夢的方式來表達，這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最為真切的。適當文革后期，百業(yè)凋敝，參軍入伍是不少青春女性將愛情的夢想寄托最為切實，也最為絢麗燦爛的了。軍人不僅工資高，轉業(yè)后有理想的工作安排。青春少年將愛情的繡球拋送給軍哥堪稱最為明智的實用哲學。小說作者巴力若沒有這真切的生活與情感體驗便也難有這扣人心弦的愛情樂章！

再品味小說中描寫王指導員失去初戀的憂傷。“他敞開心扉向陳建國擺談了自己當年的同學，竟與陳建國眼前的同學如此相似。后悔當時沒有把握住，擦肩而過，失之交臂，深為惋惜，遺憾終身?！比旰蠡丶姨接H，“他倆遇見時，都驚呆了，她的小孩也快兩歲了。為此他倆互訴衷腸。她埋怨他薄情郎；他埋怨她不堅強！都埋怨時光無情，捧打一雙活鴛鴦，相擁而泣?！边@在當年也是絕對真實的。當年女子的婚戀觀，大抵十八歲到二十二歲是出嫁的黃金期。到了二十四、二十五歲還未結婚，皆稱嫁不出去的“老處女”了。若要一個家鄉(xiāng)少女在家癡等軍哥三年五載是絕對難熬的。何況稍有姿色的青春處女，定會有不少自認有身份、有實力的男子漢頻頻挑逗，傳送秋波。能信守初衷（心）者堪稱鳳毛麟角。故此政府為保障軍婚下達了剛性規(guī)定：“破壞軍婚者坐牢，嚴重者殺?！?/p>

小說《時代的青春》用以表現(xiàn)的是王指導員為了鎮(zhèn)守邊防，不惜付出初戀女友因等待不及而出嫁他人的愛情悲劇。這悲劇給廣大讀者激發(fā)出的是保家衛(wèi)國高于一切的崇高人生價值觀與戀愛觀！農民工出身的巴力，能在長篇處女作《時代春青》作出如此崇高的價值選擇，是難能可貴的。由此表明他的未來必將有遠大的文學前景。戴·赫·勞倫斯在談論長篇小說與道德時說：“長篇小說是人所發(fā)現(xiàn)的相互之間微妙關系的最高典范，每一事物在它自己的時間、地點、情況內是真實的，在它看見的時間、地點、情況之外是不真實的。”［4］陳建國與王指導員在特定戰(zhàn)爭形勢下與家鄉(xiāng)妹子的微妙感情，無疑是真實的，也是合乎情感邏輯的。

三、繪聲繪色的心理刻畫

生動細膩、傳神遞情的場景描寫，也成為了小說的一大特色。人是環(huán)境的產物，人的情感心理、個性特征，在長篇小說中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若缺少了這些富于詩情畫意的生動描繪，必將削弱小說的藝術感染力。我以為作者在這方面的描繪稍嫌不足，但亦閃現(xiàn)出具有魅惑力的亮點，宛似絢麗璀爛的一粒粒珍珠，令人愛不釋手。請品讀以下一段：

陳建國再次轉向齊躍進的鋪前，抱開被子掏起墊枕頭的毛巾，看到小枕頭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為之一亮。這是帶有地方色彩的一個小枕頭。白面花邊，當面繡著一枝梅花。兩朵含苞待放的梅花旁站著兩只鴛鴦鳥，嘴挨嘴、肩靠肩親熱，嬉戲在一起，栩栩如生，撩撥春心?！齻儗π纳先说乃寄罾C成花、鳥、魚兒之類，做成枕頭，送（郵）給在外讀書或當兵的戀人，寄托日思夜戀，……戀人很重要，情物來陪伴，干勁自然高。

小說作者這段繪聲繪色的描畫，活脫脫地表達了家鄉(xiāng)的未婚妻以繡花枕頭寄托對鎮(zhèn)守邊關的軍哥的千里相思。這能不是人世間最美最真摯動人的愛情么？

如果說以上描畫尚屬一己私密的錦心繡口，那么小說后部分對于陳建國一行四人深入敵軍邊防偵察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中身負重傷，命懸一線時外部場景與內在情感的心理的描畫，達到了至善至美、至圣至潔的壯美而又悲愴的境界，更為感人至深。

幾乎處昏迷狀態(tài)的陳建國，見到張志心中一陣激動，伸手在胸前兜里掏了一會，顫顫捏著血跡的20 元錢，眼含熱淚，望著張志吃力地喃喃說道：“排……排長！我可能回……不……去了。過幾天……我的……預備期……就要到了，這是我……兩……個月的津貼，見到……指……導員，請幫我……交……轉正后的……黨費?！?/p>

這一段臨終遺言，掏出的是英雄陳建國對黨的無比忠誠與熱愛，同時也掏出了一個邊防戰(zhàn)士光比日月的耿耿丹心。至此，農民工作家巴力為這部長篇小說主人公陳建國英雄形象的塑造涂抹上了濃墨重彩的最緊要最光輝的一筆，可謂匠心獨運，從而使這部長篇小說在思想藝術上達到了一個較高的境界。

作者在構思上尚欠圓熟，陳建國彌留之際一面想到了入黨交黨費，也一定會想到遠在家鄉(xiāng)四川達州的?；ㄎ椿槠尥蹑懶目坦堑乃寄睢粋€尚未完成的結婚夢，連同她鼓勵他抓緊復習功課以備報考大學的美好愿景。這樣才堪稱一個有血有肉、有靈有性的大巴山漢子豐富絢爛的情感涵蘊。在這類思想藝術的深度開掘與表現(xiàn)上可以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路翎的中篇小說《洼地上的戰(zhàn)役》得到借鑒。路翎小說反映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美麗的朝鮮姑娘金圣姬對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士王應洪的癡情迷戀。小說中的王應洪也像《時代的青春》中主人公陳建國一樣肩負著去敵戰(zhàn)區(qū)偵察光榮重大的責任，王應洪同樣受了重傷，在班長王順的幫助下吃力地向我軍陣地爬。臨死前他將染著鮮血的繡花手帕交給了班長王順。這手帕是朝鮮姑娘金圣姬偷偷送他的。戰(zhàn)斗結束，當班排戰(zhàn)士再度來到金圣姬家，她沒見到心愛的志愿軍戰(zhàn)士王應洪甚為驚訝。當班長王順將王應洪犧牲前留下的帶血手帕顫抖著手遞給金圣姬時，她震驚、駭異、悲愴，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流了下來。

《洼地上的戰(zhàn)役》與《時代的青春》同樣表現(xiàn)保家衛(wèi)國這一重大而又神圣的主題，且同樣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偵察兵戰(zhàn)士的光輝形象。相形之下志愿軍英雄王應洪的形象更加鮮活生動，更加人性化，精神心理也更為豐富復雜，且能給廣大讀者以無窮無盡的遐思遠想。這堪稱爐火純青的小說藝術！值得我們細細玩味與體悟。哲學美學家李澤厚講：“既然每個人都是走向死亡而生存，如何打發(fā)和度過今日？如何去尋求自己有限人生中的歡欣、快樂和幸福？‘情本體’提示的也是這些問題。這其實就是中國傳統(tǒng)說的‘立命’問題，即建立自己生命的意義，與其說是倫理道德問題，更不如說是信仰宗教問題?！保?］農民工作家巴力已經(jīng)在自己的長篇處女作中涉及到這一既古老又鮮活的命題，并作出了較為正確的解答，如何像不少經(jīng)典作家的代表作那樣解答得更深刻，更具藝術魅力，尚是前進中的課題。

四、向前輩學習苦練硬功、精進不息

據(jù)此，有必要為促成巴力今后小說創(chuàng)作的長足發(fā)展作進一步的探討。一是選材要嚴，開掘要深。這是魯迅生前的諄諄教誨。《時代的青春》中主人公陳建國一生中的事跡肯定很多，他與同志、朋友的交往也甚為密切。哪些事件最重要、最有意義，也最富于小說情趣，有必要精心選擇，并要帶著濃郁的感情作出繪聲繪色、如詩如畫的描寫，才能具有感人的藝術魅力。從現(xiàn)有文本作觀照，有些事件與人物場景較為瑣屑，缺乏精挑細選，并注入濃郁強烈的感情，放飛空靈的想象。二是語言藝術的錘煉尚欠火候。小說是語言的藝術，一個小說家（特別是長篇），首先必須過好語言這一關，小說語言要求準確、鮮明、生動，要窮形盡相，富于表現(xiàn)力，三言兩語就能將人物的性格形象寫得活靈活現(xiàn)。在這方面巴力下了一定功夫，但遠不夠。我上文列舉的那些生動的例證畢竟是少數(shù)。值得提及的是文本中有不少的錯別字。一般來說，一部長篇出現(xiàn)少許錯別字是尋常的事。問題在于錯別字多了一些，讓讀者心里不舒服。

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有如下兩點建議。第一，多下苦功夫，熟讀經(jīng)典小說。一個成名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小說（特別是長篇）至少讀上百部古今中外著名小說?！拔逅摹睍r期的小說大師郁達夫稱他在日本留學時學的是經(jīng)濟專業(yè)，但他酷愛文學，讀了上百部外國小說后才開始他創(chuàng)作小說《沉淪》。胡風弟子路翎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讀高中，開始寫作，胡風見到他，他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長期在胡風指導下邊寫作邊讀經(jīng)典，終成小說大家。我以為這些前輩的成功經(jīng)驗值得借鑒?？鬃釉唬骸叭诵校赜形?guī)熝??！睙o論在任何環(huán)境，都能尋找到切磋的文友，不齒下問。功夫在詩外，這是南宋詩人陸游的話。也即是說不能為了寫詩光讀詩篇，同理不能為了寫小說僅僅讀小說，還得讀文學之外的哲學、美學、歷史和心理學。長篇小說是一種綜合的小說藝術，涉及的生活與知識面甚為寬廣。除了要有生動精彩、引人入勝的人物故事，還要講求深厚的思想文化涵蘊，這一切有必要從學習哲學、美學、心理學與歷史中獲得。曾記得郭沫若早在1957 年撰文承認自己對《紅樓夢》有誤解時稱：“倘一息尚存，我愿意學習。”

第二，是多與文學朋友常切常磋，拜名作家為師，虛心求教。小說初搞寫成后多征求文學朋友意見，甚至在構思（未動筆前）勿妨將自己的構思全盤托出，多多征求意見，構思成熟了方才動筆。文學巨匠茅盾在《夜讀偶記》中講，他至少用三分之二的時間進行周密的構思，大約三分之一的時間進行寫作。曹雪芹寫《紅樓夢》慨嘆：“十年辛苦不尋常?！笨梢姌嬎?、寫作、修改，下功夫之深。2019 年獲取茅盾文學獎的小說家李洱創(chuàng)作《應物兄》（84 萬字）耗費了整整13 年，電腦中的草稿多達200 多萬字?！稇镄帧帆@取了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巴力先生大抵1958年生，現(xiàn)即60 歲，作為一名小說家正當盛年，既然酷愛文學，且已出版長篇，當精進不息，定能創(chuàng)作出深受歡迎的精品力作。二千多年前屈原感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