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達
一
我將島的四周團團掃描了一圈,忽然發(fā)現(xiàn),除了零星的幾塊沙灘,島周邊幾無一處曾經的灘涂。
在人們的想象里,??偸撬{得舒心悅目,藍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金色的沙灘,時時漾詩情,處處見畫意,帶給人的是一種驚喜歡欣,一種悠揚舒暢。不知何年何月始,我所處的海卻成了渾黃一片。即使過濾一下,也似乎脫不了黃濁的因子。長江、錢塘江、甬江帶著內陸的黃土,滾滾東流,與海相交融。海納百川,只能默默地將泥土揉和在江口那一片海域。而江口周邊千百座的島嶼,又如一道道的堤坎,擋住了潮流向外海擴散。潮起潮落間,渾黃的海水就在一道道的堤坎間騰來搗去,變得越發(fā)渾濁。
渾濁的海水,必然導致泥土的積淀。漸漸地,一層層的泥土在島腳的凹口處凸顯出來,越積越厚,從堤岸慢慢地向外拓展,形成淺淺的泥坡——潮間帶灘涂。漲潮時,島腳邊依舊一片汪洋,渾黃的海水像是拉上了皺褶的帷幕,遮蓋住底下的灘涂。退潮后,灘涂才露出真面目。一副灰不溜秋的模樣,布滿了洞洞孔孔,幾條細小彎曲的水流緩緩地流淌,零零落落的幾處水灘在陽光下映現(xiàn)幾許溫情。一只只的小蟹爬來爬去,橫沖直撞抑或閑庭信步。彈涂魚瞪著頭頂?shù)膬擅堆壑椋X地不時躍動。那些香螺、泥螺悠然地爬動,海瓜子、蛤蜊、蟶子則窩藏泥下,透過氣孔呼吸。灘涂滋生了小魚小蟹和貝類,也養(yǎng)育著它們,給它們提供生存空間。
那些灘涂,其實就是翻卷的波浪將淤泥推積到了島嶼觸角似延伸的海岬間,仿佛海在自動地確保航路的暢通;又如沙灘一般,呵護著岸線,呵護著島嶼。灘涂成為了海與島之間的一段紐帶,將近岸海域的生態(tài)自然地維系著。
可是,如今,我作為這座一百二十平方公里的海島上的人,已難以見到港灣里那些曾經的灘涂。
二
我的老家在島的北部,一個叫做念母岙的地方。念母岙以費家門口為中心,擴展到了北畚斗水庫下面的村落。費家門口所在的區(qū)域是城鎮(zhèn),為東沙鎮(zhèn)的一部分。我記事起,那里就有一條狹長的小街,幾家商鋪、大餅油條店、鐵匠店、生資公司等遍布小街的兩側,沿著小街,還有路邊菜場。也就二三百米的距離,我的家所在的區(qū)域卻屬農業(yè)戶口,曬鹽為主,兼帶耕種一些農用地。我的骨子里就烙上了咸嘞嘞的元素,也染上了泥土的氣息,與城鎮(zhèn)里的人似乎有很大區(qū)別。
費家的后面就是沙灘頭。沙灘頭東起前往東沙鎮(zhèn)里的狗嘴部嶺墩,西至西沙角,一彎灘涂——我們稱之為泥涂——鑲嵌其間。說是沙灘頭,卻從未見到過沙灘。想來原先該是黃燦燦的沙子吧,落潮后,能露出淺淺的一彎黃沙,熠熠生光。卻不知從何時起,淤泥越積越多,將一抹黃沙漸漸地蠶食,湮沒在淤泥之中,沙灘頭便徒有其名了。
十來歲開始,每年的初夏直至秋日,我與小伙伴們常去沙灘頭。尤其是暑假,下午時分,我們赤著腳,穿著短褲,有時穿背心,有時干脆赤裸上身,拿著只鋁鍋或長橢圓形的鋁飯盒,嘻嘻哈哈地向著沙灘頭前進。
到沙灘頭時,潮水大多已落下,或正在漸漸地退下去。灼烈的陽光下,濕漉漉的灘涂亮亮的,像是抹了淡淡的油光,生動地揮灑著,那樣地誘人。幾處水洼泛著亮光,仿佛在標注灘涂的起伏不平,而非鐵板那樣平整。灘涂就若島嶼沉浸海中的一大片青灰的色塊,緊緊地攀附著島,與島相依相隨,不離不棄。
落潮的海水自是有氣無力樣的,在灘涂的邊緣來來回回漫步。但是,我們從不邁向那波浪深處。大人們告知我們,灘涂是灘涂,海是海。灘涂邊緣的海下已被波浪推搡得空空的,那里的水就深呢。后來,我才知道,強大的波浪像是清道夫,將航道等區(qū)域的淤泥漸漸地推向岸邊。波浪也非一推了之,每逢漲潮,總會漫上灘涂,給灘涂清洗、撫摸、洗禮。灘涂就享受波浪的撫愛,盡情地讓波浪在軀體上蕩漾,成為海的一部分。退潮后,便沐浴陽光,或者雨露,暢快地伸展,呈現(xiàn)海邊的一片濕地,將島滋潤。
灘涂就那么誘惑著我們。
靠岸邊的灘涂有點緊繃著似的,一腳下去,感到有點硬實。越往外,泥涂越軟越細,差不多深及膝蓋,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在灘涂上可以深切地體驗跋涉的含義。
灘涂上硬實的部分布滿了一個個的小洞,星星點點,像一個個出氣孔,還在呼吸著似的。洞口多為拇指般大,里面都蓄著水,未溢滿,離洞口差那么一二厘米的樣子。退潮后,洞里的水定當滿至洞口,里面的小蟹見到白白的天光,抖抖身,慢慢地爬出來,水便淺了些。數(shù)不清的洞,就如灘涂的毛孔,抹不去,填不滿。灘涂,總有洞洞孔孔的。
我們起先常捉小蟹。灘涂上的小蟹以沙蟹為主,中指的指節(jié)那般大,外殼呈長方形,有點粗糙,淡褐色,兩枚大蟹鉗上長有細細的絨毛。也有和尚蟹、膨元蟹。和尚蟹頂著圓形的外殼,光滑,堅硬,如一頂銅帽。想來圓圓的殼像和尚,故名之。膨元蟹則差不多為方形,淡青色,比沙蟹厚實。沙蟹和膨元蟹可以紅燒,也可腌著吃,和尚蟹似乎只用來紅燒,偶爾也煮在白菜之中,搭色,調鮮。因為小吧,幾無蟹肉,吃的是一種鮮味。
那些小蟹實在膽小,一見我們,就慌亂逃竄,紛紛鉆入洞里,一下子全無蹤影。我們就近蹲下,拿右手臂直往洞里插去,先是一泡水溢出來。洞壁濕滑,卻又箍緊著手臂似的,只覺深若無底。有時明明感到已觸底,卻摸不到小蟹的身子。當然,小蟹還是有的,它們會從另一個洞里逃出來。我們便撲騰過去,用手按住,小心地捏住它的后背,以防被大蟹鉗鉗痛。鉆洞里的多為沙蟹和膨元蟹,和尚蟹爬得慢,似乎也懶得打洞,只會逃入水坑里,攪混水,躲匿起來。只是這蟹量少,每次捉不上幾只。小蟹難捉,卻是非常有趣。有時往往為了作耍,像是要非捉住小蟹不可似的,就起勁地往洞孔里伸進胳膊,還把雙腳用力地支撐在泥涂里,顯出一股倔犟。待捉住小蟹,便歡呼起來,仿佛大功告成一般。
后來,見到菜場上有賣沙蟹、膨元蟹的,一大堆,就在心里產生疑問,這么多的蟹是如何捕捉來的呀?后來,才聽人說是用六六粉藥的。有人將六六粉撒在洞口邊,小蟹爬出來后一嗅,就暈倒了。我也曾在隔海相望的雙合島,與大姑的兒子一起捉紅鉗蟹。紅鉗蟹形似膨元蟹,只是其中的一只大蟹鉗特別大,紅色,醒目。大姑的兒子拿一片舊網,系上一根長長的繩子,往灘涂上鋪平整,將長長的繩子拉向岸邊。等了好一會,紅鉗蟹以為安全了,漸漸從洞里爬出來。正當它們覓食或玩耍時,我們使勁一拉繩子,網子嗖地一下子收縮,那些蟹就纏在網上了,一只只被摘取下來。我寧愿相信,菜場上的沙蟹、膨元蟹是用這種方式捕捉來的。
在沙灘頭捉蟹,是前湊,或者收尾時的玩樂。我們主要的是拾螺采貝,更多是采海瓜子。
柔軟的泥涂上,爬著泥螺,慢悠悠樣的。見到人,也不聞不問,仿佛目中無人一般,繼續(xù)緩慢地爬行。起先,我們也捉泥螺,但放在鋁鍋或飯盒子里不久,它們就在不知不覺間爬出來,惹人空歡喜一場。后來就很少捉泥螺了。也有香螺、蛤蠣、蟶子,但量少,若能采到幾枚,我們便像中獎似的高興。
泥涂上最多的是海瓜子。像少女的指甲那般,紅潤,清亮,透著一種鮮活的光彩??杉t燒,也可煮湯,鮮美得很。
夏天是吃海瓜子的最佳季節(jié),那時節(jié)海瓜子碩大,壯實。濕潤光柔的涂面上,隨處可見梅花狀的印痕,仿佛雨滴不輕不重地整齊地噴濺過,抑或波浪用模塊印過一般。就在這梅花狀的花紋下,海瓜子靜悄悄地藏著。那花紋,該是它們呼吸的氣韻吧。
彎腰,躬背,右手張開五指,往花紋處插下去,一捏,一粒扁扁的小巧的海瓜子就在手掌間了。掏出來,擠一下手上的泥,便可以將海瓜子放進鋁鍋。有時,躬在一個地方,待上一會,將一處處的花紋都搗騰一下。有時,緩緩地往前,尋覓花紋大的,想采到更壯實的海瓜子。每個人都似乎專心致志樣的,一門心思地采拾,像是默默地在競賽。
一枚接一枚,鋁鍋里漸漸堆疊上帶著青灰泥衣的海瓜子。然而,我的技藝較差,常常比不過人家。好幾個專門采海瓜子的婦女,一手提著竹籃,一手快速地插進泥涂,又敏捷地將海瓜子扔在竹籃里,機械一般。一個落潮,海瓜子總有半竹籃,幾斤哪,可賣好多錢,真讓人羨慕。
不過,一個多鐘頭后,我們看看約有半鉛碗的海瓜子,能炒一大盆的,也心滿意足了。何況,潮水再過會也要漲上來了。
此時,太陽往往已懸在西邊的山頭上。我們就開始打泥仗,仿佛長時間的采拾后得活動一下。你抓一把泥,我也抓一把,互相擲來掄去。見到對方將泥擲過來,或低頭,或轉身而逃,有時躲過,有時便打在背上,卻還是哈哈大笑,然后,反轉身,又抓起泥,朝對方打去,在一陣擲泥中將歡樂傾灑在泥涂之中。沒一會,身上已是泥漬斑斑,若一朵朵灰色的花斑刻印著。于是,索性來個趟地滾,將身子躺在柔軟的灘涂上,左滾一下,右翻一下,全身染上濕滑的泥漿,猶如穿著一件泥衣。有時,干脆掏起一把把的泥漿,抹在臉上,只露出兩只小小的閃光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再扮一下鬼臉。
回家路上端著鋁鍋或飯盆子,將陽光下泛著淡淡光照的身子穿過費家門口,如得勝的小英雄,一路雄赳赳氣昂昂的。到達北畚斗水庫后,一個個撲嗵撲嗵地跳下去,把泥漿洗去。
少年的樂趣,就在沙灘頭的灘涂上年年回旋。
后來,我讀書,工作,回老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對于沙灘頭的灘涂,也少有關注。過了好些年,才知沙灘頭的外側被攔上了堤壩,改成了養(yǎng)殖場,與東沙鎮(zhèn)早已存在的養(yǎng)殖場連在了一起。費家還在,卻沒了沙灘頭的灘涂。每當吃著海瓜子,我就會想起沙灘頭采海瓜子的情景,一陣失落。年少時的樂趣,像在夢幻中似的。
三
時代的變遷讓人始料不及,我壓根沒想到過自己會涉足灘涂的事。
本世紀初,我被任命為縣發(fā)改局局長,兼任招商辦主任。過了四年多,又被委以重任,擔任了副縣長,主管發(fā)展改革、工業(yè)經濟、環(huán)境保護、市場監(jiān)管等,分管和聯(lián)系二十來個部門、單位。期間,恰逢全縣臨港工業(yè)尤其是船舶工業(yè)大發(fā)展的時期,“工業(yè)強縣”的號召得到了快速高效的落實,工業(yè)經濟的發(fā)展可謂方興未艾。我任發(fā)改局長之初,全縣工業(yè)總產值才二十多億元,到2006年底,突飛猛進似的,便突破了百億大關。之后幾年,以每年一百億元的速度增長。我當副縣長那幾年,可說是當時全縣歷史上經濟發(fā)展最快的時期。
海島的優(yōu)勢就是岸線資源,以及小島的開發(fā)利用,這是得天獨厚的。因而,凡涉及臨港產業(yè)發(fā)展的,必會利用岸線,也就必涉及用海。用海,除了十幾乃至二三十米水深的岸線,大多離不開灘涂的利用。
當時經濟開發(fā)區(qū)所屬的五里塘岸線規(guī)劃成建造五至八萬噸級的船舶修造業(yè)集聚區(qū),并規(guī)定塘外的海域只允許延伸一百五十米。沿海的岸線連同海塘內的鹽地就被一段段分隔開來。
五里塘位于島西南部。將島西南部兩端的山咀連接起來,建成海塘,故名西南塘。因長達五里,又名五里塘。海塘內改造成了鹽地,達一萬五千畝,俗稱萬畝鹽場。遠眺,一望無際似的。
1997年,我高中畢業(yè),恰逢恢復高考,卻榜上無名。隨后,我就在大隊的鹽場里曬了一個月的鹽,曾踏上過五里塘。那塘壩順直綿長,一塊塊堅硬的石頭密密匝匝地拼鑲著,仿佛一條粗壯的石龍將海直挺挺地阻隔開來。塘內,一格格的鹽灘井然有序鋪陳起來;一座座梯形的鹽坨排列在鹽灘邊,白色的鹽粒閃閃發(fā)光。塘外,灰黃的灘涂圍拱著海塘,像長卷般鋪陳。三三兩兩的人在灘涂上跋涉,躬身采貝;也有幾個站在塘腳邊,一下下地拋擲釣鉤,釣著彈涂魚。沉悶的灘涂上就點染出一番動態(tài)和活力。
當規(guī)劃建設船舶修造業(yè)集聚區(qū)時,我就想,這五里塘內的萬畝鹽場原本也該是灘涂吧,因為淤積嚴重,所以可筑塘成地。幾十年來,海塘的外側又起了淤積,形成新的灘涂。好在外面的海域茫茫一片,幾無島嶼,水也越來越深。將這樣的灘涂圍填掉,也就是將現(xiàn)在的海塘再向外推一百多米而已,該不會影響潮汐的流動。過一兩年,最多三五年,十幾家的船舶企業(yè)就可拔地而起,一座座的龍門吊將洋洋大觀地矗立在海邊。
沒幾年,五里塘內的部分鹽地和塘外的灘涂就變成了建設用地,建上了廠房、船臺、船排或船塢,以及大大小小的堆場,一艘艘的船只在在這里拼接起來,三五個月便建造成一艘散貨船。然后,嶄新的船只交付給貨主。五里塘連同它外側的灘涂,早已湮滅在龍門吊之下。
島南邊有座小島,叫做江南山。一步之隔,最近處相距一二百米。早些年,我們與幾戶朋友家庭乘航船去過。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片灘涂上捉望潮。望潮是一種小型章魚,八只小爪,身軀如蛋,柔軟,很少見到的。時值夏秋時節(jié),見灘涂上有人在采拾,年少時在沙灘頭采海瓜子的情景立時浮現(xiàn)上來,不由得脫掉鞋子,還鼓動孩子們一起踏入灘涂中。與沙灘頭不一樣,這灘涂上沒見到梅花狀的花紋,其他的貝類也不清楚,就只好往洞里搜尋,想捉到幾只小蟹也行。卻不料,幾個洞里都空空如也,擠出的只是一泡濁水。于是走到一個上了年紀的當?shù)厝伺赃?,問在捉啥,才知是捉望潮??此窈t里的望潮,十幾只,鮮活地相擁。這灘涂上竟有望潮?出人意料,又令人大喜過望。就學著他的樣,往一個洞里插入手臂,不停地穿插,像做活塞動作似的,卻不見從周邊的洞里爬出望潮來。試了幾次,一只望潮也未出現(xiàn)。想想,捉望潮也需有技巧,也不是每個洞里都有吧,得憑經驗。問這望潮多少一斤?他說八元一只。原來望潮按只賣的。前些日子在飯店里吃到望潮,卻已是二十多元一只了。
江南山的東南面也被人看中,要建造一家大型船廠,可建造二十萬噸級的船舶。為了引進這一船舶企業(yè),縣里真是下了大決心,除正常的項目開發(fā)外,最主要的是要開發(fā)商出資五千萬元,建造了江南大橋,與我所在的大島相連接,以方便江南漁村群眾的出入。船舶企業(yè)建成了,彩虹般的大橋也竣工了。
江南山與我的島連在了一起,我有空可隨時過去。然而,那片生長著望潮的灘涂卻再也找不到了。
那些年,島上的人深深地體會到,發(fā)展臨港工業(yè)的路子走對了,經濟發(fā)展的速度“呼呼響”——勁頭十足,潛力很大。每每碰到市里的人員,總夸我們的發(fā)展勢頭大好,岸線的后發(fā)優(yōu)勢越來越足。島上的人也似乎很少想過灘涂的被利用、被填埋,有什么不妥,已司空見慣似的。看看整座島的周邊,除了山腳沉浸在海中,哪里不是圍墾的?歷古以來,海島就在圍填了。能圍填的地方,無不都是灘涂,或者就是淺海,淺海的底下也還是泥質。他們就很少關心灘涂的被填埋,仿佛對灘涂的消失已麻木。而臨港產業(yè)的發(fā)展又哪能不用到淺海和灘涂?
有人說,炸藥一響,稅收就進賬。確實如此。圍填灘涂,自然得開山。開山就得用炸藥。山一開采,企業(yè)就得支付資源稅。哪一家臨港工業(yè)不圍填的?山一層層的被開采,被削掉,一輛又一輛的拖拉機將開采的山砂運往海邊,傾倒在灘涂上,擊起一陣碎泥。漸漸地,灘涂上堆滿了黃白色的砂石。鏟車在上面平整,壓土機碩大的鐵輪在緩緩地來來回回地碾壓。然后,變成一塊塊的土地。
當一車車的砂石傾倒在灘涂上時,我不知道灘涂有沒有感覺疼痛,有沒有皺眉,有沒有聲嘶力竭地吶喊,有沒有產生悲愴之情。也不知灘涂上的小蟹、彈涂魚是不是鉆在洞中,還是驚慌失措地逃向了外側的海中。即使逃了出去,沒有灘涂,它們該如何生存?那些海瓜子、香螺、泥螺、望潮,只能在砂石的傾倒聲長嘆一聲吧,就被沒頭沒腦地壓在底下。我也不知潮流是不是改道,會不會影響魚蟹蝦的洄游,更不知大海有沒有痛楚,有否懷恨在心,意圖報復。
我只覺得,臨港工業(yè)的發(fā)展,必然要利用灘涂,這是很自然的。灘涂的被利用,也恰恰說明了它有被利用的價值。假如灘涂漲潮時被海水淹沒,退潮時露出灰蒙蒙的一片,還不是廢地?何況灘涂就是灘涂,對潮汐的影響該微不足道吧。即使被填埋,也如剝了海的一小塊皮膚,毫不傷筋動骨。只是以后小魚小蝦、貝呀螺呀恐怕要減少,價格要高,可這與發(fā)展經濟比起來,就小巫見大巫了。經濟的發(fā)展哪能不付出一定的代價?
每次去察看項目的進展情況,看到灘涂上圍填得平整包滿的樣子,油然稱贊進展得順利,鼓勵企業(yè)抓緊施工,早日投產。當一棟棟鋼結構的廠房閃亮現(xiàn)身,一座座的龍門吊高高矗立,一只只的船臺長長鋪臥,我心里涌現(xiàn)的是一種美滋滋的欣喜。
現(xiàn)在想來,也算是屁股指揮腦袋吧。在那個位置上,只有一門心思地去發(fā)展經濟,而剛巧恰逢臨港工業(yè)的發(fā)展期,不利用灘涂,又哪能大力發(fā)展臨港產業(yè)?我的規(guī)劃,我的布局,我的全力支持配合企業(yè)的發(fā)展,沒有一個人說我不行。利用灘涂作為工業(yè)用地,也沒有多少人在意,仿佛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海島人習慣了灘涂的被填埋。
從擔任副縣長到現(xiàn)在,我已轉崗了兩次。許是意識上有所轉變,許是靜下心來在回望過去的歲月,許是感到海產品價格的大幅提高,甚至有些貝類魚類的影子已難以見到,我不由想到了灘涂。
沒有了灘涂,后悔嗎?我自問。仔細想想,似乎未曾想過。后悔嗎?我當真難以回答。此一時,彼一時,一切都在變化,讓我如何回答呢?
只是現(xiàn)在,我卻在尋覓灘涂的蹤影了。
四
灘涂還是有的,卻是新生長出來的。
在島北部仇家門大壩的東側,一大片灘涂橫臥著。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初,粗大的堤壩將仇家門湍急的潮流硬生生地攔腰斬斷,目的是為了形成淤積,也將對岸懸水的雙合島連接起來。至八十年代末,這里便淤積成了六千畝的灘涂。近年,在其外側的東墾山、西墾山兩座小島間又筑堤相連,仇家門灘涂的淤積也越來越快,越積越厚。
早些年,那一片的灘涂上有人在采貝或拾螺。后來,又用淤泥堆疊起一棱棱的泥壩,圍成方形,搞起了灘涂養(yǎng)殖。據(jù)說,是專門養(yǎng)殖海瓜子的。海瓜子的繁衍期為夏日,秋冬時節(jié)的肉就瘦下來,便無人去采。有了養(yǎng)殖的,怪不得冬季也能吃上海瓜子。再后來,灘涂被淤泥越擠越緊,漸漸增高,臃腫起來樣,連海水也只是輕輕地拂一下,便匆匆地退回去,就失卻養(yǎng)殖的價值。
如今,仇家門的灘涂已是蘆草叢叢,幾乎成為一片綠州,更顯濕地的綠意。若干年后,這一方灘涂或將與東墾山、西墾山之間的堤壩相連相擁,形成一萬多畝的綠色灘涂。然而,圍填出來的灘涂是用來儲備土地,增加發(fā)展空間的。一旦有了新的大項目,這一方灘涂或許又將消失。
仇家門大壩的建設,據(jù)說影響了岱衢洋大黃魚的洄游。岱衢洋的大黃魚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仿佛集體失卻了影蹤,退出了東海洄游的舞臺。
面向岱衢洋的東沙古漁鎮(zhèn)還有一處叫鐵板沙。
說是鐵板沙,我一直未曾見到過沙子。我只知道,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以前,這里是漁用碼頭。岱衢洋捕撈上來的大黃魚,大多被運輸?shù)借F板沙碼頭,漁船在此卸貨、銷售、補給。大黃魚最旺發(fā)時,岱衢洋上漁船云集,最多時達一萬多艘。小小的鐵板沙碼頭被擠得水泄不通,桅桿林立,篷帆片片,整日整夜地忙碌著。鎮(zhèn)里的橫街就在一百多年前形成了遠近聞名的魚市,一家家的商鋪擠滿街道兩側,石板路天天潮濕樣的,魚腥氣久久縈繞在街道的上空。
但如今連漁船的影子也見不到,鐵板沙也被拋棄似的,無人問津。現(xiàn)在,早已淤積成灘涂,幾片蘆草郁郁蔥蔥樣的,形成小小的濕地景觀。
不過,總算讓我見到了灘涂,像見到久違了的朋友,觸手可及,那樣親切,那樣歡欣。然而過后,心里又有點酸楚。那灘涂可是曾經如此繁忙的碼頭被廢棄以后才形成的,要是大黃魚還年年在岱衢洋洄游,這鐵板沙還會淤積?
五
據(jù)史料記載,元大德年間,即七百年前,這里的島上就開始筑堤,“始得為田之舉”。清康熙年間,各島均有土塘和塘腳。乾隆年間,又在島上筑念母岙大塘,長三百五十丈。之后,一條條的海塘在島的周邊不斷興建。在那經濟和技術并不發(fā)達的年代,能筑海塘的地域,即為灘涂。一條條的海塘內,成了一處處人們的家園,也成了一塊塊鹽地、農田。海塘外,漸漸地,又淤積成新的灘涂,諸如念母岙沙灘頭的灘涂一般。后來不僅將灘涂填埋,而且十廿米深的淺海也成為了圍墾的對象,硬生生的在海上造出地來。島在膨脹,海在縮小。
過去,我知道哪里有灘涂,灘涂上總有人在跋涉,在躬著腰采拾,海瓜子、蛤蜊、香螺、泥螺等被源源不斷地拿到菜場上出售,都是野生的;也能見到長長的串網、地籠網臥在灘涂上,里面定然會有許多的小魚小蝦。現(xiàn)在,我在岸邊、海塘邊見到的大多是黃濁的海水,即使有灘涂,也已蘆草叢生,或者隨時要膨脹開來似的,與過去的截然不同。
過去,我看到的灘涂洋洋灑灑地平躺著,任它潮漲潮落,也不必顧慮它的自我擴張,它就是海的一部分,那樣自然地延伸在岸線和堤壩腳下?,F(xiàn)在,曾經的灘涂上,已是一座座的碼頭,是一幢幢簇新的房屋,是一個個養(yǎng)殖塘。
好在,如今,一些圍填海項目據(jù)已被叫停,對違規(guī)用海的項目,也已一次次的督辦整改。
灘涂終于可以不再悲涼。讓它使之緊依山腳,自在生長,潮漲似海,潮落成涂。陽光下,濕乎乎的灘涂如一幅溫情的泥綢,鑲嵌海邊,不離不棄,透出一縷縷咸腥的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