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永恒的敵人》是扎加耶夫斯基在美國出版的第五部詩集,收入作者在2002年后創(chuàng)作的新詩,有些發(fā)表在各種專業(yè)期刊上了,但并未單獨出版過波蘭語版集子,只是由詩人本人編選、由他詩歌的主要譯者克萊爾·卡瓦娜女士翻譯成了英語。此前,扎加耶夫斯基的英語版詩集在紐約著名出版社法勒、斯特勞斯&吉魯(FSG)先后出版了《震驚》(1985)、《畫布》(1992)、《神秘主義入門》(1997)和《無止境:詩選與新詩》(2002),這些詩集的出版,間隔通常在五年左右。在出版這些詩集的時候,扎加耶夫斯基部分時間生活于美國,在休斯敦的大學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震驚》由米沃什作序,又被哈羅德·布魯姆列入了著名的《西方正典》書目之中。而據(jù)作者本人稱,《無止境》代表了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主要成果”,這很好理解,因為《無止境》畢竟是一部總結(jié)性的“選集”,差不多囊括了之前出版的幾部詩集的全部精華。
《永恒的敵人》出版的時候,扎加耶夫斯基已經(jīng)結(jié)束在國外的漂泊生活,從巴黎回到了波蘭古城克拉克夫定居(仍有一個學期去美國教書)。我記得扎加耶夫斯基在出席一次詩歌活動后接受記者采訪,記者問他,他是否是一位職業(yè)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幽默地表示他“正在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而奮斗的路上”??梢哉f,扎加耶夫斯基在大部分時間里已經(jīng)過上了一個職業(yè)詩人的生活:寫作、旅行、閱讀。而扎加耶夫斯基的詩歌寫作,與他本人的生活是結(jié)合得比較緊密的,這也在《永恒的敵人》這本詩集里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
集子里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反映的是詩人“在路上”的所見所感。在開篇詩作《星》中,詩人說“多年后我回到這里”——回到了波蘭,因此隨后便有不少篇什涉及作者在波蘭的足跡。接著是一組極短的詩《在路上》——寫詩人在歐洲,主要在意大利的行跡。詩人所到之處,意大利、法國、美國,都留下了詩篇,這與詩人注重“即興能力”應該有很大關系。扎加耶夫斯基曾經(jīng)在文章里認為,“即興能力是波蘭詩歌的一項偉大傳統(tǒng)”,在密支凱維奇、米沃什這樣的大詩人身上都有充分體現(xiàn)。如果說紀游詩主要還是“即興”,涉及詩人在波蘭各處的詩章,則更多表現(xiàn)出懷舊和沉思的基調(diào);這后一部分詩,尤其能夠見出作者的才力和水準,時間與積淀的意義,大約也體現(xiàn)在這里。詩人往往看似隨意的幾行,就能道出一般人難以道出的深意。比如《奧斯維辛的燕子》:
在營房的闃寂里,
在夏日的星期天的無聲里,
燕子刺耳地尖叫。
是否這就是
人類的話語所剩下的一切?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應該有過很多人到過奧斯維辛,參觀或者采訪,大概只有詩人留意到這里的燕子,“燕子刺耳地尖叫”,進而聯(lián)想到人類的話語,在面對二十世紀這一悲劇時,是何等的蒼白無力!這里,又回復到了扎加耶夫斯基曾表述過的主題:人類的惡與苦難是無法穿透的,就如黑暗本身;它存在過,卻令人難以理解。但是后人不能、也不該遺忘,所以,“記憶”理應是詩歌的一個功能。我們完全可以將阿多諾的名言——“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倒過來理解,正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言:阿多諾的說法固然是非常有道理的一道指令,卻不意味著應該取消詩歌。毋寧說,在奧斯維辛之后進行詩歌寫作,應該三思而行,甚或思考更多次。
從本書精心編排的目錄里,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在紀游詩外,穿插了篇幅不小的“人物詩”。這些人或者是詩人交往的友人,或者是讀書時讀到的人物;有的詩作具有哀歌性質(zhì),有的詩作是評述性的。對于他們詩人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的理解,借由他們展開“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這也充分顯示了詩人寫作的寬度和深度,也是為譯者極其欣賞的地方。如果說走出去的、“在路上”的那些詩歌,展開的是作者的直接經(jīng)驗,這一類“人物詩”,則更多開掘了作者的“間接經(jīng)驗”。
扎加耶夫斯基自稱是一個擁有歷史意識的詩人,這無疑是確切的;我要補充的是,他也是一位有著極強現(xiàn)實感的詩人,也許正因此,他的詩是“落地”的,并不虛幻,也很少晦澀或難以理解的。在我看來,他的詩是親切的、自然的,是很容易“進入”的那一類型,但并不是說他的詩歌沒有難度(無論就寫作,還是就閱讀而言)。在這一點上,他跟他的同胞詩人米沃什可以說是完全一致的:他們都“拒絕難以理解的詩歌”,而他們詩歌的難度,不在字面、不在修辭,而在思想和情感的獨特發(fā)現(xiàn)與深度——要理解這些,的確也并非易事。
扎加耶夫斯基的詩歌技藝,到八十年代就非常成熟而穩(wěn)定了,至少我沒有看出存在什么明顯的變化。除了寫作方向(深入當代現(xiàn)實、歷史、日常生活)的一貫性,他在詩歌技巧上也臻于統(tǒng)一和完善。毫無疑問,他是一位具有強烈的知識分子氣息的詩人,對哲學、文學和詩歌,都有著極為廣泛的視野和見解,他的詩歌在歷史/現(xiàn)實感與審美要求之間,達到了一種理想的平衡,而這,也可以說是“波蘭詩派”(Polish School)標志性的特征,它是經(jīng)由現(xiàn)代波蘭詩人幾代人共同努力而形成的詩學共識,扎加耶夫斯基繼承、加入和發(fā)展了這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
扎加耶夫斯基自青年時代起就非常熱愛哲學和音樂,他詩歌的思想性是非常明顯的——這些在翻譯中大體比較容易留存和呈現(xiàn);而他詩歌的韻律和節(jié)奏,雖經(jīng)轉(zhuǎn)譯,我希望仍然能夠被最大限度地保留(盡管這是難的)。他的作品風格一直都很統(tǒng)一:平靜、溫和、細致而不失力度,這種精神氣息貫穿了他四十多年的寫作——也許除了年輕時所寫的那些詩作,那時他還是一個“憤怒的詩人”。其實,說“憤怒”也沒有一般想象的那么“憤怒”(如果對比一下金斯堡或者拉金)。
在我看來,扎加耶夫斯基走向“和解”的途徑,一是審美主義(純詩),一是反諷(或曰幽默)。無論是詩人的審美主義,還是反諷傾向,扎加耶夫斯基都不是極端的,他從不過度;換句話,他有所節(jié)制。我們從他的散文、隨筆或者訪談里都可以看到,對此他是有著充分自覺的。我們知道,“純詩化”從來不是米沃什以及他那種風格的詩人所追求的,但是他們也并不拒絕“純詩”的合理意義。在扎加耶夫斯基這里,純詩有時是創(chuàng)造一首詩的靈魂,有時可能只意味著一首詩里幾行最成功的句子,其重要性是不一樣的,但是不難發(fā)現(xiàn),純詩式的詩行大量而顯目地存在。因此可以說扎加耶夫斯基是一個“有篇有句”的詩人。他的詩,在結(jié)構上非常講究,有著一個嚴肅詩人老道的布局和筆法,通常是精致的,作者惜墨如金,這是說他的布局謀篇;而他的“有句”,則表現(xiàn)為大量潛伏于全詩的那些“金句”,往往是一些精妙的比喻(隱喻),或是一些高度濃縮、十分亮眼的警句,用詩人本人的話說,它們“提供一個狂喜的時刻”。相信這些地方,一定是讀者可以玩味和欣賞的“亮點”。
翻譯《永恒的敵人》是在2009年,距今剛好十年。此前我譯完了所能讀到的扎加耶夫斯基的詩歌(它們大多收在《無止境》里)。那時并不存有出版的想法,純粹就是喜愛,這也就是為什么我總說,翻譯必須是出于熱愛。同時我也一再表示過,翻譯最先受益的肯定就是譯者本人。通過翻譯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我越來越相信,扎加耶夫斯基正是哈羅德·布魯姆所說那樣一種“難以窮盡的詩人和作家”。當然,翻譯也是一個“無止境”的工作,這還不是從“數(shù)量”這個角度而言,而是從最大限度接近原文、理解原作者這個意義上來說的。我知道,“熱愛”只是翻譯成功的必要條件,未必是充分條件。雖然我一直沒有中斷對扎加耶夫斯基的興趣與研究,仍然不敢說我在翻譯過程中的理解和處理就是完善的——沒有最好,只有更好,這也許可以說是“無止境”的另一層意思。
《無形之手》譯后記
十年前我在亞馬遜網(wǎng)上預訂了扎加耶夫斯基的最新詩集《無形之手》,很有些日子沒有動靜。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電子郵件,告知預訂的書出來了,我立馬根據(jù)網(wǎng)站發(fā)來的鏈接下了單,幾個星期后這本詩集的初版精裝書就快遞到了我手中。一百多頁的書,不到七十首詩,一個上午我就一口氣讀完,然后是反復閱讀、品味。
跟《永恒的敵人》一集的篇幅差不多,編排方式也幾乎一樣,全書都是分為三個部分,根據(jù)所涉主題精心地安排,當然這些主題也在扎加耶夫斯基以前的詩集里大多出現(xiàn)過。在《無形之手》書里,所涉及主題也是“回旋式”出現(xiàn)在三個部分里。在我開始翻譯《無形之手》前,我已譯完所有能夠讀到的扎加耶夫斯基詩歌了,所以幾乎沒有什么陌生感。這個時候我知道他去了芝加哥大學任職,但大部分時間還是生活在克拉克夫。我在芝加哥大學的網(wǎng)頁上留心到他的電子郵箱,于是認真地去了一封信。幾天后,果然收到他的回信。他在信中除了表示完全支持我的翻譯,跟每個“被翻譯的詩人”一樣,也發(fā)生了疑慮,誰也不知道自己的詩歌被翻譯到另一種語言里會是什么樣子。他在信末寫道:“通常來說,詩歌翻譯最好是根據(jù)原文來進行,希望在你這里成為一個例外?!蔽翌H受鼓舞,用了兩個多月的業(yè)余時間完成了翻譯。這是我翻譯得最快、也最為愉快的一本詩集,既體驗了一次純粹的歡喜,也經(jīng)歷了一次集中的學習。
這本集子里同樣也有不少我稱之為“紀游詩”的作品,但數(shù)量明顯減少。我要說的是,即便“紀游詩”,在扎加耶夫斯基的筆下也絕不等于“應景之作”。這些詩,所記不同于以前,是以“故地”,也就是家鄉(xiāng)、早年求學的克拉克夫老城等這樣一些地方為主,當然,還有新的詩人度假、工作的地方。這些,在詩歌標題下,多另有專門提示。
在詩人所到之處,還有一個明顯不同于以前的特征,是多了一些回憶/往事的成分,因而更顯個人化、更顯深度。在這本集子里,扎加耶夫斯基的聲音仍然是那么平靜、溫和,卻多了一些傷感、疲倦的基調(diào),特別是他多次寫到了死亡,詩篇的終結(jié)處,常常呈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沉默。讀之,我的心也不由得重重地往下沉。
特別是有幾首詩,是詩人對他的童年、家庭、早年生活的回憶,樸素的文字里飽含了深情與敬意,令人動容。比如,寫陪自己失憶的父親(他的父親是一所工科大學的退休教授)一起外出散步,詩人擇取父子之間隨意而親切的對話;寫早年父親的遠足,如何不知疲倦、冒著危險;寫父親怎樣為朋友抄下兒子(詩人)的代表詩作《去利沃夫》;寫父親穿一件定制的綠色風衣到訪巴黎,“仿佛那件綠色風衣,給他帶來了厄運”。也許是由于詩人的母親去世得更早,這本詩集里單獨寫母親的詩較少(此前專門寫過),但是也有一首《關于我的母親》。在扎加耶夫斯基來中國廣州領取“第九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的現(xiàn)場,我記得,年近七旬的詩人朗讀了這首詩,也是唯一的一首。當時我聽出了詩人內(nèi)心深處真切的歉疚和懷念,詩人低沉的語調(diào),令現(xiàn)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靜,然后是熱烈的掌聲。
詩集中另有一些懷人之作,他們包括著名的詩人,如米沃什,也有些不那么著名的友人,如鮑娜·馬拉瓦西、亨利克·貝利斯卡、茲比魯特·格日茲瓦奇,以及作者早年的鄰居,等等。這些詩讓我們感到詩人的深情,他是那么柔軟、親切、細膩的一個人。當然,遠不止如此,因為我們知道,扎加耶夫斯基還是一個有著廣闊智力和博大關懷的人,在他的深情里面,同時總是包含著更多豐富的歷史的細節(jié),不單單是普通歲月的沉淀,更是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結(jié)晶。從這里,可以見出詩人高出一般親情詩與悼亡詩作者的地方。
此外,詩集中還有一部分作品,或者通過“懷人”的主題而展開,或者更直接地談論詩人和詩歌本身。作為詩學教授,扎加耶夫斯基沉思詩藝的主題曾出現(xiàn)于不同時期的詩作里,只是在本集中不再那么密集?!朵撉僬n》猶如一篇詩人自述,似在回答“何以成為詩人”這個問題;《寫詩》可稱得上是一篇關于詩歌寫作的深刻的論文;關于高烏欽斯基的詩《K.I.G.》(詩人姓名的首字母縮寫),也不啻于一篇關于這位波蘭詩人和詩歌的小型論文;關于達·芬奇,關于托馬斯·薩拉蒙,關于塞弗里斯詩中的阿西尼王,題為《不可能》《隱喻》《長廊》《被攝影的詩人們》以及題涉“自畫像”的若干詩篇,都是處理“有關寫作或藝術”的主題。其中詩人最擅長的,總是能夠提煉出一些令人過目不忘的警句。這些句子,是頓悟,是神啟,也是詩人長久專注于此而爆發(fā)的“經(jīng)驗之談”,當然也是作者和讀者期待的撐起一首詩的“純詩”式的詩句。
前已說過,翻譯《無形之手》時,譯者未曾想到有可能會出版,趁這次機會,我做了大量的打磨、潤色的工作。在這個過程中,我常以很久前讀到一段話激勵和勉勵自己:
一首翻譯詩,首先應當是詩,其次才是翻譯。毫無疑問,譯詩是會擔風險的。翻譯詩可能比原作更精彩,這是因為“譯者”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作者。無論如何,詩的譯者必須有意識地擔負起作者的任務,否則,他最好擱筆。(魯奇安·布拉卡《論詩》,李家漁譯)
這當然是最理想的了,要真正做到其實非常困難。坦率地說,我有時感到自己的譯文還是過于拘謹,放不開手腳。如果時間允許,我相信還有提升的空間。
有人說過,翻譯是一門遺憾的藝術。不過,既然是藝術,自然期望遺憾可以減到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