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法
(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使至塞上》是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的名作,尤其是其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兩句,歷來為文人所激賞。這首詩除了境界闊大,氣象雄渾之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意境也令其經(jīng)久不衰。不過,基于王維一生的佛緣,這首詩中所融入的禪學(xué)思想也是其詩、畫一體的重要原因。
曹雪芹在《紅樓夢》“香菱學(xué)詩”中評論“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兩句詩,說到:
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也找不出兩個字來。[1]
此處曹雪芹借香菱之口而言王維“詩中有畫”的妙處。下文從兩個方面來分析曹雪芹眼中的“大漠”與“長河”。
其一,此處看似無理卻有理,看似太俗卻非俗?!按竽聼熤薄保瑢ⅰ按竽敝畯V與“孤煙”之直組合,在寥廓空間上表現(xiàn)了空寂之感,同時表現(xiàn)作者的孤寂。此詩作于開元二十五年(737),王維奉命以監(jiān)察御史之職前往涼州宣慰將士,實則被排擠出朝廷,心境悲涼。宏闊的大漠與孤煙的對比,直接將悲涼的心境體現(xiàn)出來,一個“直”字則表現(xiàn)了王維處變不驚,不為世俗所擾的心境?!伴L河落日圓”則將空間的延展性體現(xiàn)出來,蜿蜒的河流奔流不盡,一輪紅日與河流的交互相映,不但表現(xiàn)空間境界的闊大,也表現(xiàn)了作者的自我堅守。河流看似平靜,實則奔流不盡,無生無滅,落日的沉寂則是對真心的守護,“但于行、住、坐、臥中,恒常了然守護真心,會是妄念不生,我心所滅?!盵2]148《佛說觀無量壽經(jīng)》中說,“諦觀于日,令心堅住,專想不移”,“既見日已,閉目開目皆令明了。是為日想,名曰初觀。作是觀者,名為正觀”[3]。落日寂靜、柔和的狀態(tài)正合禪定之境,詩人將自身與落日融合,進入無我之境。以此靜心入定,表現(xiàn)作者觀想中的空寂,愿自己消除現(xiàn)世的煩惱,得到凈土之樂。作者面對被排擠的命運所顯示出的從容,與佛禪密不可分,所謂“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4]362,佛家天眼洞悉大千世界,世界的一切也都盡攝于作者眼中。值得一提的是,鄧小軍先生指出“大漠孤煙直”中的“孤煙”應(yīng)指平安火,“長河落日圓”表明此平安火的報信時間為落日時分,而“征蓬出漢塞”意思是此時唐朝的疆域比漢朝還要大,一種盛世自豪感油然而生[5]。不過,這種自豪感卻與王維身遭貶謫的處境相反,更加襯托出王維的孤寂、悲涼。
其二,香菱說“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正體現(xiàn)了王維“詩中有畫”的境界。
王維之詩不在形似,而在神會。沈括《夢溪筆談》說:
書畫之妙,當(dāng)以神會,難可以形求也。世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余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6]169
此語即指王維畫中之境,追求神似,而對“形象位置”則以“得天意”為主,不去刻意追求物性。因此王維之畫主觀性大大增強,與觀者更多體現(xiàn)為精神的溝通。正如林東海先生所言,在這首詩歌中“征蓬”“歸雁”,均是塞上的景物,然而蓬草飛轉(zhuǎn)于秋天,鴻雁北歸于春,二者并非在一時[7]。詩人卻將不同時令的景物在同一處表現(xiàn)出來,這與王維“不問四時”的畫法是一致的?!墩摦嬋住な潭t》中說:“展或大或小之圖,寫百里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8]491-492即為此意。這種“游戲三昧”之法與佛理尤契?!毒S摩詰所說經(jīng)》言維摩詰“不起于座,接妙喜國”,“能于十方作佛事”,“以右手?jǐn)嗳?,如陶家輪,入此世界,尤持花鬘,示一切眾”,“作是念已,入于三昧,現(xiàn)神通力,以其右手?jǐn)嗳∶钕彩澜?,置于此土”[9]。此說維摩詰現(xiàn)神通之力,以右手取妙喜世界入此世界,示一切眾生。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咫尺之圖,寫千里之景”或受此影響。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蘇軾對王維詩畫的評論。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言:“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曰‘藍溪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此摩詰之詩。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補摩詰之遺?!盵10]7 911-7 912“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有人認(rèn)為非王維所作,乃后人增補。不過品其中意蘊,似王維作?!扒唷薄鞍住敝谕蹙S詩中頻現(xiàn),如“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4]191,“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4]422,“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4]429。巧合的是,裴迪亦有“山翠拂人衣”之句,與此詩“空翠濕人衣”何其相似!初冬的寒意引發(fā)王維“秋”的思緒,在紅葉“稀”與蒼翠“住”的交替中表現(xiàn)生滅變化,“秋”“冬”連綿的時空相續(xù)不斷,諸法空相終歸寂滅,這倒與“飛鳥去不窮,連山復(fù)秋色”一詩中的佛理相似[11]。時空的連綿,紅綠的交替,表現(xiàn)寂滅生死的流轉(zhuǎn),得圓滿解脫之道,如《大般涅槃經(jīng)》卷十四《圣行品》“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盵12]遠離諸惑業(yè)煩惱,心無系念,終獲涅槃之樂?!吧铰吩獰o雨,空翠濕人衣”兩句,則表現(xiàn)了大乘中道思想,山路本來無雨,然穿行于初冬的蒼松翠柏之間,似乎染濕了衣服,心中生起絲絲寒意。非有非無之間,表現(xiàn)作者的中道觀念?!吨姓摗肪硪弧队^因緣品》:“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盵13]1此“八不”之說,任何一端均不可執(zhí),此處“濕”與“不濕”之間,非有非無,正是中道觀的體現(xiàn)。當(dāng)然,作者將視覺、觸覺混為一體,亦即《楞嚴(yán)經(jīng)》“由是六根互相為用”之法,無有分別,將不相干的感官概念互為通用,“一根既返源,六根成解脫”(1)思坦:《楞嚴(yán)經(jīng)集注》,《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11冊,石家莊:河北省佛教協(xié)會,2006年,第219頁。,根根通透,是為“六根互用”[14]。釋惠洪《五言四句詩得于天趣》言此詩“得于天趣”[15],也許正在此意。身為畫家的王維,通過時空、色彩的轉(zhuǎn)換,表現(xiàn)亦色亦空,非空非色,不一不異的佛理,正是其詩、畫中所體現(xiàn)的思想。這對作為“畫師”的王維而言,正體現(xiàn)了其在詩、畫關(guān)系上遵循“八不”之“不一不異”的中道觀。
歷來學(xué)者在論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時,往往忽略對這首詩歌的解讀,筆者以為似有不妥(2)可參陳宜政《蘇軾論畫研究》,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119頁。不過筆者此處更多從佛理來談此詩。。此詩以佛理入詩,詩、畫俱全,蘇軾于《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引用該詩或許乃刻意為之。蘇軾本身儒、釋、道三教兼通,其詩、畫本具佛性,以此來說王維,合乎情理。而蘇軾本身的畫作理念即主張“詩畫一律”?!稌沉晖踔鞑舅嬚壑Χ住て湟弧吩唬骸罢摦嬕孕嗡?,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10]3 170此詩言畫以意為主,非以形似。蘇軾《書朱象先畫后》亦言:“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盵10]7 904詩畫本一,意在筆先,以傳神為上,尋求“象外之意”,此與詩尋求“言外之意”同。蘇軾對“文人畫”與“畫工畫”的區(qū)分,即在于是否寫“意”。此“意”是否與佛禪相關(guān)呢?蘇軾說“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為作詩而詩,那一定不是詩的知音,這顯然與大乘中道觀有所相通?!洞蟀闳舨_蜜多經(jīng)》云:“是菩薩摩訶薩如是學(xué)時,定非學(xué)般若波羅蜜多,不能成辦一切智智?!盵16]《說無垢稱經(jīng)疏》云:“能執(zhí)空心亦定非實,遍計所執(zhí)畢竟空故?!盵17]為詩而作詩,終落第二義?!罢l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則是禪宗之旨,一點紅色蘊含無邊春色,萬般春色寄寓于一點紅色?!耙粔m舉,大地收;一花開,世界起”[18]159,能所俱泯,體用無別,天地之間了無分別,一悟一切悟,透得一機,千萬俱透。《碧巖錄》云:“沙云:‘始隨春芳去,又逐落花回?!疲骸笏拼阂狻!盵18]174天地自然無礙,隨芳草而去,隨落花而回,無處所住,來去自如,不執(zhí)著于“芳草”“落花”,一片天機爛漫自然。這本是參禪的開悟之法,而蘇軾則在詩畫中有所體悟。王維《偶然作六首》其六云:“老來懶賦詩,惟有老相隨。宿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不能舍余習(xí),偶被世人知。名字本皆是,此心還不知。”[8]75“宿世”“前身”是佛家三世輪回的觀念,說自己前生當(dāng)為畫師,“詩人”“畫師”本無二致,表明“不一不異”的中觀思想?!安荒苌嵊嗔?xí)”,說明王維不能割舍對畫的喜愛,《維摩詰經(jīng)》云:“深入緣起,斷諸邪見有無二邊,無復(fù)余習(xí)?!盵9]537此處王維難舍作畫余習(xí),也是表明了身為詩人的王維深通“詩”“畫”本一,難以割舍作畫之習(xí),詩可傳畫意,畫可言詩情?!懊直窘允恰保麨榧倜?,王維在意的是心境的澄明。《中論》云:“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盵13]33以中觀而見第一義諦,表明王維之“畫”是不著痕跡,不落筌蹄,以“意”為先,與蘇軾論畫異曲同工?!按诵倪€不知”一句,與禪宗心本清凈,勿假外求之旨相同。《洞山悟本語錄》云:“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兒。白云終日倚,青山總不知?!盵19]“道無心合人,人也應(yīng)當(dāng)無心合道,即事而真,不可舍此他求?!盵20]知與不知的意識思量,相互融通,無心相即,無情相融。由此來看,王維、蘇軾所言的“意”是理事無礙、能所俱泯之境。
《使至塞上》《山中》二詩,表現(xiàn)的是王維內(nèi)心的圓融之境,情景交融,詩畫一體,消泯了物與我的界限,這與王維所受的禪觀密不可分。禪以“悟”為先,王維的詩、畫都是以“悟”為機。王維《論畫三首·畫學(xué)秘訣》言:“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學(xué)者還從規(guī)矩。”[8]490表明學(xué)畫妙在“悟”。明王鏊《震澤長語》卷下言:“若夫興寄物外,神解妙悟,絕去筆墨畦徑,所謂文不按古,匠心獨妙,吾于孟浩然、王摩詰有取焉?!盵21]清賀貽孫《詩筏》:“詩文中‘潔’之最難?!娙缒υ?,可謂之潔。惟悟生潔,潔斯幽,幽斯靈,靈斯化矣?!薄澳υ懼疂?,原從悟生,而摩詰之潔,亦能生悟,潔而能化,悟跡乃融。嗟乎!悟、潔二者,今人棄如土矣?!盵22]蘇軾《傳神記》言:“使畫者悟此理,則人人可以為顧、陸?!盵10]1 276王維詩、畫即是以悟入為妙。
王維作《使至塞上》在開元二十五年(737),其時他尚未與神會相遇,佛學(xué)思想當(dāng)受北宗禪影響無疑。不過蘇軾言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卻是站在南宗的立場之上而言的。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所描述的當(dāng)為王維居輞川之時的場景,“荊溪白石出,玉川紅葉稀”之“荊溪”即在藍田縣內(nèi)[8]272,王維此時已受到南宗禪的影響。王維的詩畫觀念受到南北二宗的共同影響,實則統(tǒng)歸于禪宗“悟入”之法。
禪宗之“悟”分頓悟與漸悟。《壇經(jīng)》的“漸、頓”之別是這樣說的:“若悟無生頓法,見西方只在剎那。不悟頓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遙?!盵23]314頓悟則當(dāng)下即悟,不需要苦證修行,非次第中悟,妄念俱滅,“一悟則知佛也”?!逗蕽缮駮U師語錄》亦言:
發(fā)心有頓漸,迷悟有遲疾。迷即累劫,悟即須臾。譬如一綟之絲,其數(shù)無量,若合為繩,置于木上,利劍一斬,一時俱斷。絲數(shù)雖多,不勝一劍。發(fā)菩薩心人,亦復(fù)如是。若遇真正善知識,以諸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剛慧斷諸位地?zé)?,豁然曉悟,自見法性本來空寂,慧利明了,通達無礙。證此之時,萬緣俱絕,恒沙妄念,一時頓盡,無邊功德,應(yīng)時等備。[24]144
此以“利劍束絲”喻,意為煩惱雖多,利劍斬之,一時俱斷。頓悟,即一悟一切悟,王維作詩重“意”不重“形”,即是頓悟后,作畫“通達無礙”,一氣呵成,捕捉心中之意。
事實上,王維在詩畫創(chuàng)作中,貫穿的是“漸以成頓”之說,即通過不斷地積累、 修行而達到頓悟的境界,其言“善學(xué)者還從規(guī)矩”,即作畫須循序漸進方可奪造化之境,這其實與北宗禪較為接近。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北宗不但有漸修,亦有頓悟。關(guān)于漸修,神秀《觀心論》說:
知門戶者,豈慮難成?識關(guān)津者,何憂不達(彼岸)?
超凡證圣,目擊非遙。悟在須臾,何煩皓首(白頭)?[2]228
“識關(guān)津者,何憂不達”,此即舍筏登岸。心中信念堅定,通過不斷的修行,逐漸除去染心和妄念,而到達彼岸?!拔蛟陧汈?,何煩皓首(白頭)”則有頓悟之意,神秀言“一念靜心,頓超佛地”,則是“漸修頓悟”的說法?!队^心論》言:
心者,萬法之根本也。一切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則萬行俱備。
若了心修道,則省力而易成;若不了心者所修,乃費功而無益。故知:一切善惡,皆由自心。若心外別求,終無是處。[2]226-227
此言與慧能《壇經(jīng)》之語極為相似:
善知識!我于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是故汝以頓悟教法流行后代,令學(xué)道者頓悟菩提,各自觀心,令自本性頓悟。若不能自悟者,須覓大善知識示道見性。
若自悟者,不假外求善知識。若取外求善知識,望得解脫,無有是處。識自心內(nèi)善知識,即得解脫。若自心邪迷,妄念顛倒,外善知識即有教授,救不可得。汝若不得自悟,當(dāng)起般若觀照,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至佛地。[23]340
兩相對照,神秀與慧能所言皆以觀心之法悟禪。神秀言了心則易成,不了心則費功無益;慧能言自悟則妄念俱滅,自心邪迷則妄念顛倒。神秀言“了心”,慧能言“自悟”,其揆一也。神秀之言“心外別求,終無是處”與慧能“不假外求”如出一轍,其“頓超佛地”更是直指頓悟成佛之說。頓悟成佛,強調(diào)自本性中悟。此“頓悟”便是強調(diào)“自悟”,不假外求,非聲聞、緣覺之可比。只有自悟此說,才可心造妙境,筆下生花,而得“詩境”。王維《繡如意輪像贊并序》“長在道場,一乘自立”[4]1 149,即是表達自性圓融之意。
除此以外,南宗亦有“頓不廢漸”之說,即頓悟之后可漸修?!拔伊髱熞灰唤匝?,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階漸。夫?qū)W道者須頓見佛性,漸修因緣,不離是生,而得解脫。譬如母頓生子,與乳,漸漸養(yǎng)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長。頓悟見佛性者,亦復(fù)如是,智慧自然漸漸增長?!盵24]68此意即頓悟之后漸修。宗密云:“菏澤則必先頓悟,依悟漸修”[24]68,此“漸修”是達到“頓悟”境界之后而修。蘇軾《題沈君琴》云:“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盵10]2 269雖“琴”“指”皆具,然不能發(fā)聲,即須漸修之道?!捌涫氯珞眢螅毐娋壘?,故聲方出耳”,漸修而至因緣具足,方可成佛[25]。作畫亦是如此,“頓悟”可看作是境界之論,然此境界依然需要“漸修”,通過不斷的漸修而臻于極致,如同“母頓生子”,四肢俱全,待漸漸成長而成人自力?!跋阮D后漸”即是先知境界而后修行,已明心性,不斷漸修,畫作時先知神妙境界所在而后“兔起鶻落”,一氣呵成,方為文人之畫。此實為因緣具足之說,頓悟之后尚須因緣和合而生萬象,即“意為先,詩為后”,“詩”是因緣聚合的體現(xiàn)。
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言:“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10]1 154先有意而后作畫,自是南宗“頓不廢漸”之說,其評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著眼之處自然在南宗。而王維作畫則是先有“規(guī)矩”而后得悟,與北宗“漸以成頓”之說相合。但二者實則均在“頓悟”處契合。“頓者頓除妄念,悟者悟無所得”(3)慧海:《頓悟入道要門論》,《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3冊,石家莊:河北省佛教協(xié)會,2006年,第18頁。,禪宗“無相、無念、無住”的思想在王維的詩、畫世界中體現(xiàn)得更為頻繁。諸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4]191,“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4]417,“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4]425,不著于相,了無分別。物我為一,萬念皆寂,在王維的詩中時常顯現(xiàn)。王維寄情山水,詩境即受徜徉山林時清空澄淡之心境的影響,佛理山水詩與禪畫之間相通不二,體現(xiàn)王維對現(xiàn)實世界的觀想與內(nèi)心的澄靜。在觀賞花草、游玩山水,參悟佛理的同時,將這種生命的體驗通過達“意”的畫表現(xiàn)出來,或是統(tǒng)一禪、詩、畫的一種途徑。王維言“道無不在,物何足忘”[4]749,“佛教所講的本體之道,總是離不開事物的形態(tài)現(xiàn)象,大自然千變?nèi)f化的各種形象,中間無不包含著某種冥契佛教理念的東西”[26],王維通過畫來表現(xiàn)這種“佛教理念的東西”,表現(xiàn)他們對世界的觀照及圓融自在的解脫之境,是“心與境寂,道隨悟深”[27]的心靈外化之體現(xiàn)。
通過對王維《使至塞上》《山中》二詩的禪學(xué)解讀,可以看到,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其遵循“不一不異”的大乘中道觀密切相關(guān)。王維之詩不在形似,而在神會,作畫亦“多不問四時”[6]169,以“或大或小之圖,寫百里千里之景”[8]491,以“意”為先,與蘇軾“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10]7 904相契,展現(xiàn)了理事無礙、能所俱泯的境界。此二詩表現(xiàn)了王維內(nèi)心的圓融之境,消泯了物與我的界限,體現(xiàn)了王維以“悟”為機的詩畫觀。王維受南北二宗禪觀的影響,并以“長在道場,一乘自立”的觀念融合南北二宗,將北宗“漸以成頓”說與南宗“頓不廢漸”說相融合,詩畫創(chuàng)作以悟為主。蘇軾評王維詩畫雖站在南宗“頓不廢漸”說的立場而言,但王、蘇二氏的詩畫觀念于悟入之處尤為相契,展現(xiàn)了圓融自在的佛教理念,表現(xiàn)了王、蘇對世界的觀照,其詩畫觀是“心與境寂,道隨悟深”的心靈外化之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