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怡
一
2002年,我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莊,帶著七歲的兒子到城市里謀生。
那時,我丈夫已去世三年,我跟著公婆住,他們待我不好,對我兒子也不管不顧,那樣的日子,每天都是煎熬。
同鄉(xiāng)的一個阿姐,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她嫁到了城里,很同情我的遭遇。我便央求她帶我到城里,我想找一份工作,好好養(yǎng)大兒子。
就這樣,我倉促地進了城。工作真的不好找, 就在最艱難的時候,那個阿姐突然問我:“去批發(fā)成衣的店里打工,你愿不愿意?”她說,店老板老賀是個有點“殘疾”的單身男人,自己一個人經(jīng)營店鋪,忙不過來。他的店鋪后面有個小隔間,可以住人。也算包吃包住了?!爸饕撬夤殴郑闳痰昧藛??”阿姐又問。我說:“只要提供吃住,讓我?guī)е鴥鹤?,我愿意去試一試!?/p>
于是,我按著阿姐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店鋪。老賀年近四十,左眼有點問題,整個人面相看起來很兇。他問我:“會不會算術(shù),能不能搬貨?”我點點頭。他冷笑:“說話!啞巴???我這里要啞巴來干嗎,怎么招攬客人?”我嚇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他不屑一顧:“這樣講兩句就哭?有什么好哭的!不愿做就走!”
我還真想轉(zhuǎn)身就走。但是看到他店鋪那里貼著的招工啟事,工資還真不低!我太需要錢、需要落腳的地方了!我深呼吸,咬著牙道:“我不傻,我能好好工作!” 老賀嚷道:“那還不趕緊去搬貨,站在這當(dāng)木頭人??!”老賀就是這種毒舌暴脾氣,難怪沒人愿意接近他。
老賀在做生意方面非常精明,別人幾乎占不到他的小便宜。但同時,他也很誠信,貨物都保證質(zhì)量,不會以次充好。
我和他不一樣,我的心太軟,遇到一些客人跟我砍價,只要他們低聲下氣哀求我,和我說說好話,我就同意了。為此,我經(jīng)常被老賀罵:“你那么蠢,我們做批發(fā),就是賺那幾元錢!你少要人家錢,你當(dāng)我做慈善??!我要從你工資里扣!”我很委屈,但是沒辦法。
有一次,店里來了一對老夫妻,也是砍價。這回是老賀親自出馬。讓我沒想到的是,精明的老賀這一次居然一分錢不賺,便宜地賣給了他們。我嘟噥:“平時對我那么苛刻,自己還不是一樣,憑什么扣我的錢?”他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平時求你的那些客人,都是裝可憐!這對老夫妻是真可憐!”
他說看他們的手,粗糙皸裂,錢袋抓得緊緊的,里邊都是散錢。而且他們就算知道老賀便宜這么多賣給他們,也沒有多加貨,還是要那么多……
老賀說,他看人看得很清楚,這兩口子,老實本分,能幫就幫幫他們。我突然覺得,老賀雖兇,但本性并不壞。
二
事實上,和老賀相處久了,我也漸漸摸清他的古怪脾氣了。他嘴巴是毒,但刀子嘴豆腐心,從未真正為難過我。他對我要求嚴(yán)格,動不動就威脅扣我錢,可實際卻扣得很少,反而我孩子生病、讀書要交費用時,他就會“發(fā)獎金”給我……
習(xí)慣了老賀的怪脾氣,我覺得這份工作也蠻輕松,雖然搬貨干活很累,但內(nèi)心是踏實的。我在他的店鋪一做就是兩年。
那時我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有一天阿姐來看我。突然問我:“你打算一輩子這樣???住在這小隔間里頭?你兒子也大了,你有沒有替他想過?”“我在努力存錢啊,但是感覺怎么都存不夠……”我唉聲嘆氣。阿姐說:“你真傻!靠你一個人,當(dāng)然存不夠!你應(yīng)該找個男人,搭伴過日子!這才是有盼頭的生活!”
她的話讓我陷入沉思。確實,我也該走出喪夫的陰霾,開始新的人生了。阿姐說,她會幫我物色合適的男人,到時我去見面就好了。
老賀知道我要去相親,又開始毒舌了:“你看你,長得丑,哪個會喜歡你?”我也學(xué)會和他頂嘴了:“你比我還丑,照樣有人給你介紹對象!”
老賀的店鋪生意好,賺錢了,盡管他是丑,年紀(jì)也大,但仍然會有女人沖著他的錢來。老賀好像根本看不上那些女的,三言兩語就把她們氣跑了。
不久后,阿姐真的幫我找了個對象,我精心打扮去見面。但是那個男人一看就品行不好,還沒說兩句話,就坐到我旁邊,動手動腳。
我氣沖沖地回來了,他打電話發(fā)信息我都不理睬。后來,阿姐找上門,說我對人家不禮貌。老賀居然站在我這邊,道:“難道給他占便宜就禮貌了?”阿姐看著我們倆,恍然大悟的樣子:“我說,你們一個看不上其他女人,一個看不上其他男人。是不是彼此有情???那干脆你們湊一對算了!”我剛想解釋,不料老賀卻說:“什么叫湊一對?我們天生一對!”
三
和老賀在一起十多年,我們真的經(jīng)歷了很多。有一段時間,生意突然不好做,老賀不得不賣掉他唯一的房子。他說讓我跟著他受苦了,我卻搖頭,告訴他再苦我們夫妻一起扛。
后來,他憑著自己的能力,再次翻身,我們賺了比以前更多的錢。生活也越來越好。
生活雖充滿艱辛,但有緣遇見你就是我最大的幸運。
老賀五十三歲那年,突然高燒不退,住進醫(yī)院,卻怎么都查不出生病的原因,還一度被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天天守在他病床前,非常害怕他突然離開我。這輩子,他是我最大的依靠,他是我的全部,失去他,我不知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偏偏這個時候,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得知他病重,都跑來醫(yī)院。他們居然說,我的孩子不是老賀親生的,不能繼承老賀的遺產(chǎn)。老賀應(yīng)該把錢分給他們這些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
老賀非常生氣:“什么親人!除了骨子里流一樣的血,你們給過我什么?我老婆孩子,才是我這輩子最親的人!”他兇狠地把他們趕走,他們說:“等你死了,你的葬禮,我們沒有一個人參加!”老賀罵道:“人都死了,我管你們參不參加。我也不辦葬禮,讓我老婆把我的骨灰撒進河里,走得干凈!”
我哭著抱住老賀,說他一定要堅持,不能有事,拋下我們,他實在太殘忍。老賀笑笑:“放心!我的身體,我懂,為了你們,我會挺住。”
世間真有奇跡,老賀慢慢退燒了,身體也逐漸恢復(fù),醫(yī)生說他是病毒感染,找到了合適的藥,最終治愈了。
我想,這一定是老賀為了我和孩子,用自身的毅力和抵抗力打敗了病毒。經(jīng)過這一回,老賀說人活著不能只想著賺錢,要多留點時間,陪妻子和孩子。他決定到了五十五歲,就把店鋪轉(zhuǎn)出去,我們拿著養(yǎng)老錢四處游玩,這才是真正的享受生活。
如今,老賀馬上就要五十五歲了, 兒子去讀了大學(xué)。我們生活得很幸福。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遇見老賀,我的人生會怎樣?我不知道。我只明白,遇見他,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水云間摘自《淮河早報》
【編者的話】 外婆做的桂花糕是外公一生的眷念;“我”與老賀的相識相知是命運給予的緣。感情如此妙不可言,它仿佛有著奇妙的力量,將彼此緊緊連在一起,亦如冬日暖陽溫?zé)嵛覀兊男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