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桑頓·懷爾德在其早期的三分鐘宗教短劇的創(chuàng)作中，衍用《圣經(jīng)》 故事討論信仰、靈魂等宏大抽象的論題，初步嘗試了寓言體戲劇的寫作。借由對《圣經(jīng)》 故事的改編，懷爾德表達(dá)了對信仰與現(xiàn)實、信仰與救贖、信仰與理性的思考。

關(guān)鍵詞：桑頓·懷爾德 宗教劇 《圣經(jīng)》 改編

桑頓·懷爾德是美國著名戲劇家、小說家。在初涉戲劇的創(chuàng)作階段，懷爾德曾寫過大量的宗教短劇。宗教題材本身即已和寓言體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中世紀(jì)基督教的傳播和對教義的解釋中，就已經(jīng)形成了寓言式的傳統(tǒng)。劇作集《興風(fēng)作浪的天使及其他劇作》（The Angel That Troubled the Waters and Other Plays）a是他在寓言戲劇上進(jìn)行的初步嘗試。在這些短短三分鐘的篇幅里，懷爾德以《圣經(jīng)》原典為創(chuàng)作靈感。借由對《圣經(jīng)》故事的改編，懷爾德表達(dá)了對信仰與現(xiàn)實、信仰與救贖、信仰與理性的思考。

一、信仰與現(xiàn)實

在現(xiàn)實的宗教生活里，人們向上帝祈禱，請求上帝的力量給予他們幫助。懷爾德卻在《仆人名叫馬勒古》（Now the Servants Name Was Malchus）中為上帝、為“天國”中的人設(shè)想了一個情境，來展現(xiàn)他們對人類的認(rèn)知。視角的反轉(zhuǎn)，使得此劇在情境設(shè)置上非常有趣。上帝在其住所的窗戶前，觀看著宇宙的運轉(zhuǎn)，處理人類發(fā)來的求助。仆人馬勒古來找上帝，想將自己從《圣經(jīng)》中除名，以免被人類嘲笑。上帝非常爽快地同意了這個請求。但隨即，上帝也向馬勒古訴說了自己的苦惱：在人類眼里，他也很可笑。馬勒古收回了剛才的請求，答應(yīng)陪著上帝一同被人類嘲笑。

該劇的主要人物源于《圣經(jīng)·約翰福音》。這部劇中，懷爾德用超越塵世的眼光，以俯瞰的角度、以上帝之眼來看待地球上的生命。人們總是不斷陷入險境，不斷祈求天國的幫助，天使長加百列一進(jìn)門就給我們的神帶來幾封緊急的請愿書。上帝處理完了馬勒古的事情之后，加百列又立即向他匯報：孟加拉海上的木排已經(jīng)翻了，上校很快就會來這兒；莫斯科的那個女人……對這些處在生命危急關(guān)頭的人來說，馬勒古的那點事兒的確不算什么事兒。可是繁忙的上帝對馬勒古沒有絲毫的責(zé)怪，先讓他看一眼那顆充滿生命活力又麻煩不斷的星球，再以他自己的同理之心來讓馬勒古主動放下自己那點小小的虛榮。委婉地讓馬勒古自覺到羞愧，自愿地高興地留下來。馬勒古從前是地球塵世里大祭司的仆人，后來到了天國，做神的仆人。馬勒古自認(rèn)為自己右耳被割掉的故事總是被塵世人類所笑話，他希望改變他與人類的這種關(guān)系，才提出將《圣經(jīng)》中他被割耳朵的這一頁留白處理；上帝，每天應(yīng)對無數(shù)次人類的求助，天國需要“花上幾乎全部精力來滿足它的需要”，但實際上，上帝也知道，人類對上帝半信半疑。

劇作對上帝、馬勒古的心理活動進(jìn)行有趣的想象，建立起了多層對話的關(guān)系：馬勒古—上帝，馬勒古—人類，上帝—人類。人類對上帝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要么認(rèn)為他神圣至極，要么認(rèn)為他荒謬至極。而這兩種極端態(tài)度都源于對上帝是否存在的認(rèn)識，源于上帝那過于宏大萬能的許諾。懷爾德在劇中將這種人類信仰的分歧以上帝之口說出來，讓習(xí)以為常的角色產(chǎn)生錯位之感，使一個本來嚴(yán)肅的信仰問題，變得讓人莞爾。在人類的非議和嘲笑面前，上帝選擇了沉默和接受，不辯解、不申訴，這樣的態(tài)度不是以說教的形式傳達(dá)給馬勒古，而是以實事求是的口吻，讓馬勒古自覺領(lǐng)悟到其中的道理，自覺放棄自己的小小“神”的自尊心。一言以蔽之，此劇所講述的道理和“思想”寄寓在上帝和馬勒古兩個人物關(guān)系的發(fā)展之中。

二、信仰與救贖

在《你曾用心查看過我的仆人約伯嗎？》（Hast thou Considered My servant Job？）一劇中，基督和撒旦同時成為主角。兩人的關(guān)系圍繞約伯展開。撒旦向基督指出仆人約伯的不忠，把他交給基督處理?；饺サ饺碎g，約伯卻為了三十枚銀幣背叛基督。三十三年后，基督獨自一人回來，遭到撒旦揚揚得意的嘲笑，基督沉靜以對?；綄捤〖s伯，讓他在自己的隨從隊伍里管理錢袋，更遭到撒旦的諷刺。最后，約伯在人間自殺，升上天來詛咒了撒旦。該劇改編自《約伯記》的故事?！都s伯記》第一章開篇的對話如下：

耶和華問撒旦：“你是從哪兒來？”

“我走遍大地，從那兒來。”

“那你看見我的仆人約伯沒有？地上再也找不到像他那樣正直、敬神的人了。”

“約伯怎么會無緣無故地敬神呢？還不是因為你保護(hù)他和他的家，保護(hù)他的一切，他的幸福由你所賜，要是你伸手毀了他的一切，他還會敬奉你嗎？”

“好吧，”神說，“我現(xiàn)在把他的一切都交給你，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p>

但該劇置換了基督和約伯的角色，反寫了耶和華和撒旦的對話。角色的反轉(zhuǎn)意味著原故事中神對約伯的試探和考驗，變?yōu)楝F(xiàn)在神對約伯的救贖；人物關(guān)系的重點，也由原故事中基督和約伯轉(zhuǎn)到了基督和撒旦身上，全篇的主要對話在基督和撒旦之間展開。三分鐘的劇長篇幅，劇作者沒有在基督去到人間找約伯這件事上展開情節(jié)，基督在人間的三十三年被安排成暗場戲，明場戲則直接寫基督回到天上，面對撒旦的嘲笑。在這段戲中，基督在人間的遭遇被處理成場間發(fā)生的往事。撒旦對這段往事的詢問，又直接呈現(xiàn)了自己和基督之間的關(guān)系狀態(tài)。

撒旦以為約伯背叛了基督，基督就會對約伯嚴(yán)加防范，因為撒旦所了解的人性，就是人無法抵制誘惑。沒想到，基督給予了約伯充分的信任。獲得神的原諒的約伯，自殺升天、詛咒撒旦，沒有聽從撒旦的慫恿，而隨著基督進(jìn)入了天國。約伯讓撒旦對基督的嘲笑和諷刺變成了自取其辱。人物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再次強(qiáng)調(diào)了劇作關(guān)于救贖的主題。在作者眼里，寬恕才是宗教的要義。人會受到種種誘惑，人不可能完全抵制誘惑，這是首先要承認(rèn)、要面對的人之本性。像撒旦所設(shè)想的那樣，把人封閉起來，避免誘惑，并不可行。撒旦之所以不理解約伯對他的詛咒，在于他無法理解神的寬恕對于人心的那種溫暖的力量。

三、信仰與理性

《逃往埃及》（The Flight into Egypt）一劇的故事來源于《圣經(jīng)·馬太福音》，但懷爾德將其改寫成一個更為有趣的情境。圣母瑪利亞、圣約瑟和他們的孩子彌賽亞，一起被希律王的追兵追殺，一頭驢載著他們逃往埃及。驢并不知道自己同行的人的真實身份，時不時停下來發(fā)表議論；瑪利亞情急之中才告訴驢，懷中嬰兒就是彌賽亞；驢這才飛奔起來，把他們安全送到了埃及。劇中的驢大發(fā)議論，對信仰進(jìn)行理性思考，質(zhì)疑瑪利亞懷中嬰兒得救的合理性。后兵器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希律王的士兵緊追不放，這讓圣母瑪利亞和圣約瑟不得不一直催促驢子快點走，但驢子仍然不慌不忙地思考信仰。

驢子赫斐漆巴所說的，要在信仰中運用自己的理性，就是按照一般邏輯來理解《圣經(jīng)》里人物的命運。所以他才質(zhì)疑，為何別的小孩生來就得死去，而自己馱著的小孩，逃到埃及就可以得救。思想上的遲疑，直接影響了行動的速度，這是驢子赫斐漆巴不斷停下來、不往前走的根本原因。

對信仰的思考本來是嚴(yán)肅的一本正經(jīng)的，但在《逃往埃及》中，這種思考由一頭驢子來發(fā)出，本身就極具喜感。再者，驢子慢條斯理的思考與圣母瑪利亞、圣約瑟逃亡的急迫，形成了節(jié)奏的張力。主的存亡竟然依賴在一頭會思考、喋喋不休的驢身上，這讓這個故事平添了許多喜劇性，削弱了圣母、圣約瑟、彌賽亞這三個人物在宗教語境里的神圣感。在信仰里，人們也還是在不可避免地運用著理性去揣測《圣經(jīng)》 故事的邏輯。只不過，正如驢子后來所恍然大悟的：“當(dāng)我的主如此危險之時，我竟然還在討論理性?！痹谏P(guān)的時刻，理性所做出的對信仰的懷疑，是如此荒謬可笑?？墒抢硇匀允侨酥煨?。當(dā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驢再次向圣母問起了信仰與理性的問題。圣母回答：“親愛的赫斐漆巴，也許將來某一天會有答案?，F(xiàn)在，和我一樣，載好你的主人往前走吧。”理性并不能夠回答關(guān)于信仰的問題，圣母也無法給出答案。但這不代表神不存在，不意味著信仰不存在。

在《興風(fēng)作浪的天使》（The Angel that Troubled the Waters）中，病人們在一個巨大的水池邊等待著天使降臨，攪動水池以治療他們的疾病。一個病人剛從噩夢中醒來，叫嚷著“天使來了”便跳進(jìn)了水里。其他人受其影響也紛紛跳了進(jìn)去，不久發(fā)現(xiàn)是一場誤會，不過，這“總好過我們失去一個機(jī)會”。池邊新來一個病人，他是城里的人，自己就是內(nèi)科醫(yī)生。這樣的背景讓其他病人非常不滿，認(rèn)為他會浪費掉一個被治愈的機(jī)會。天使來了，醫(yī)生向天使祈求治愈。天使拒絕了他：“退后，這個時刻不是給你的?！贬t(yī)生甜言蜜語，想向天使證明自己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完整：“天使是智慧的”“我的罪惡隱瞞不了你”。天使沉默了一會兒，告誡他：“沒有傷痛，你怎么會有力量？正是你的悔恨，使得你低沉顫抖的聲音能打動人心。天使們自己也不能勸服人世間那些不幸又笨拙的孩子，一個在謀求生存時的破碎心靈卻可以挽救他們。只有能承受傷痛的人，才能得到愛?！?/p>

該劇素材來源于《圣經(jīng)》，《約翰福音》第五章記載了耶穌在在畢士大池邊醫(yī)治一個患病三十八年之久的人?！妒ソ?jīng)》上寫到病人們“等候水動，因為有天使按時下池子攪動那水，水動之后，誰先下去，無論害什么病，就痊愈了”b。但在此劇中，懷爾德將主人公由耶穌換成了一名身體健康又請求天使鑒察并醫(yī)治他心中傷痛的醫(yī)生。這樣，原故事中的耶穌治愈病人的主題轉(zhuǎn)換成了病人如何求得天使的治愈。視角的反轉(zhuǎn)，意味著懷爾德想強(qiáng)調(diào)的仍是人的信仰。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替人承受痛苦、這種對苦難的承受、對傷痛的忍受，使神能夠治愈人的傷痛。神與人同受痛苦，因之他能理解人的痛苦，治愈人的痛苦。另一方面，如果人要得到神的幫助、獲得神的愛，就要能夠承受傷痛；只有破碎的心靈，才能安慰同樣受苦的心靈。

a Wilder Thornton. Ed. J. D. McClatchy， Collected Plays and Writings on Theatre， New York： Library of America， 2007。

b 黃陽：《神學(xué)思想的舞臺呈現(xiàn)》，《中央戲劇學(xué)院，2012》。

作 者： 袁宏琳，文學(xué)博士，云南藝術(shù)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戲劇史論。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