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英 壽
2016年5月,在中國嘉德的拍賣會“大觀夜場”上,北宋曾鞏(1019-1084)的自筆《局事帖》以一億八千萬元的高價成交。此事引起了社會各界對曾鞏的廣泛關(guān)注,也陸續(xù)有幾篇關(guān)于曾鞏的文章發(fā)表。押沙龍氏認為曾鞏是“唐宋八大家中存在感最弱的人”,表現(xiàn)了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的存在感之弱和影響力之單薄,并在文章中指出:
但問題是,現(xiàn)代人真的不太能讀出他的好來。當然也會感到不錯,絕不會有“哇!這真是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感覺。當我們讀韓愈、蘇軾、歐陽修他們的文章時,是很容易體會到這感覺的。(1)押沙龍:《唐宋八大家中存在感最弱的人 曾鞏:嚴謹和窄仄是他對抗命運的武器》,《國家人文歷史》2016年第13期。
押沙龍認為與韓愈、蘇軾、歐陽修等人的文章相比,從曾鞏的文章中完全讀不出來“優(yōu)秀文學作品”之感。曾鞏作為散文的大家雖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卻難掩其“唐宋八大家中存在感最弱的人”的印象。可能正因為如此,對于迄今為止的曾鞏散文的研究狀況,陳飛在《中國古代散文研究》中指出:“可在世紀初到1980年的80年間,卻頗遭冷落”,認為其研究一直處在低迷的狀態(tài)。甚至在同書中,陳飛說道:
1949年以后至70年代末、80年代初,研究曾鞏的論文幾乎一篇也沒有,文學史提到他往往略略帶過。(2)陳飛:《中國古代散文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第284—285頁。
由此可知,到1980年初中國大陸學者竟然連一篇曾鞏研究的專論都沒有。(3)此外,夏漢寧也提到:“特別是建國以來,曾鞏研究更是無人問津,除了幾部文學史有些簡單的介紹外,研究論著竟附諸闕如,這種狀況與曾鞏這位古文大家的地位是極不相稱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參看夏漢寧:《曾鞏》,載《中國文學知識叢書》,中華書局,1993,第111頁。其實,不只是中國學界,日本學界也常常只是將曾鞏作為中國文學史之“唐宋八大家”中的一人予以簡介,至今亦未見有學術(shù)專著問世。
20世紀80年代之后,中國學界對曾鞏的研究有了一定的改觀。1983年,在其故鄉(xiāng)江西省南豐召開了紀念曾鞏去世九百年的學術(shù)研討會。這次大會的論文后被收入《曾鞏研究論文集》一書,1986年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刊行于世。此外,1984年中華書局也在《南豐先生元豐類稿》的基礎(chǔ)上整理出版了《曾鞏集》。之后刊行的書籍有:祝尚書的《曾鞏詩文選釋》(巴蜀書社,1990年);包敬地、陳文華注釋的《曾鞏散文選》(三聯(lián)書店,1990年);夏漢寧的《曾鞏》(中華書局,1993年);李震的《曾鞏年譜》(蘇州大學出版社,1997年);李震的《曾鞏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9年);李俊標注釋的《曾鞏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等。2019年9月,“紀念曾鞏誕生1 000周年學術(shù)研究會”在曾鞏的故鄉(xiāng)江西南豐召開,會上有諸多關(guān)于曾鞏的研究推出。在此前的6月,《曾鞏文化叢書》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關(guān)于曾鞏的研究雖有所進展,但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一個尷尬的現(xiàn)實:學界對曾鞏的研究,無論是從數(shù)量還是從質(zhì)量來說,遠遠無法與對同為“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蘇軾等人的研究相媲比。對于學界如此冷落曾鞏研究,如押沙龍所言,確實有曾鞏散文魅力甚小之原因;而陳飛《中國古代散文研究》則在總結(jié)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從學術(shù)史的角度對曾鞏研究遭到冷落之原因進行了更深層次的剖析:
朱安群《從鼎鼎大名到世罕見世——論曾鞏文學地位的變遷》一文,從歷史、文化的角度,全面探討了曾鞏從盛名煊嚇到遭受冷落的原因,并指出了曾鞏文章局限……南宋、元、明、清人之所以重視曾鞏,是因為他的思想接近道學,是因為他們共同的“文以載道”的“雜”文學概念,還因為曾鞏的文章有法可循。但理學家覺得他的哲理水平低,思想史、學術(shù)史不提他,文學家則覺得他的文章道學氣太重,缺乏形象性和抒情性,所以文學史也冷落他。(4)同①,第287頁。
陳飛認為,曾鞏的文章之所以受到古代讀書人的重視,乃是因為其文章被視為“文以載道”的典范;然而,對于理學家來說其哲理水平較低,文學家又嫌其文章過于刻板,因此,無論是從哲學史的角度還是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學者都很難將其作為一個典型來予以大篇幅的研究。
曾鞏,字子固,北宋天禧三年(1019)生于江西建昌南豐,嘉祐二年(1057)三十九歲時進士及第。及第之后長年被外放轉(zhuǎn)任各地知事,直至元豐五年(1083)六十四歲時才調(diào)任中書舍人,翌元豐六年(1084)因病去世。與較之小兩歲的王安石相比,曾鞏基本上對中央政治沒有發(fā)揮過多少作用,一生也可以說相對平穩(wěn),但其古文卻為后代文人口傳相頌,名列“唐宋八大家”,與歐陽修、韓愈等人相比肩。
脫脫等之《宋史》卷三百一十九《曾鞏傳》開篇即對曾鞏作文水平之高作了如下之評述:
曾鞏字子固,建昌南豐人。生而警敏,讀書數(shù)百言,脫口輒誦。年十二,試作六論,援筆而成,辭甚偉。甫冠,名聞四方。
《宋史》云曾鞏自幼即善作文,十二歲時就已經(jīng)能夠?qū)懽麟y度極高的《六論》,且一氣呵成,文辭華美;到“甫冠”之時,文名就已傳遍海內(nèi)。曾肇之《南豐先生行狀》在談到時人愛好曾鞏之文時寫道:
其所為文,落紙輒為人傳去,不旬月而周天下。學士大夫手抄口誦,惟恐得之晩也。
時人爭先恐后入手曾鞏的文章,唯恐不能早些抄寫、暗誦,由此可知,在北宋時,他的文章是頗受歡迎的。
如前人所述,曾鞏古文的一大鮮明特色就是以儒學為綱。早在《宋史·曾鞏傳》中,就以“本原六經(jīng)”之語來盛贊曾鞏文章的儒學內(nèi)涵?!端问贰吩娜缦拢?/p>
為文章,上下馳騁,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經(jīng),斟酌于司馬遷、韓愈,一時工作文詞者,鮮能過也。
這種作文必須“先道后文”的思想(5)“先道后文”是在考察“唐宋八大家”等古文家的散文時常用的術(shù)語,意為先有內(nèi)面之道的充實,而后才有文章,即文章是表現(xiàn)道之手段。,在曾鞏本人的文章中亦屢有言及,可以將其看作曾鞏作文的高度自覺。如《寄歐陽舍人書》云:“非蓄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焙笫牢娜嗽谠u論曾鞏文章時也極為重視其儒學內(nèi)涵,明人甯瑞鯉在《重刻曾南豐先生文集序》中就明確指出:“蓋先生之文至矣,乃六經(jīng)之羽翼,人治之元龜。自孟軻氏以來,未有臻斯盛者也?!苯袢隋X貴成《論曾鞏散文的藝術(shù)風格》亦指出曾鞏“所謂‘明圣人之心’的為文主旨是始終不變的”(6)錢貴成:《論曾鞏散文的藝術(shù)風格》,載《曾鞏研究論文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第188頁。。
然而,除了已有定評的弘揚儒學精神之內(nèi)涵外,曾鞏古文究竟具有什么樣的行文特征與風格取向,在文學藝術(shù)的領(lǐng)域達到什么樣的高度?對于此問題,過去幾乎沒有學者進行過詳細的探討。即使是在少數(shù)幾篇略談曾鞏古文特色的文章里,也沒有對曾鞏文章進行過具體的個案分析。如萬云駿《義理精深、獨標靈彩——試論曾鞏散文的素樸美》談道:“這些都可見歐文的別一風格,即雄辯俊辭,富于文彩的一面。而曾文則無此一面。所以有人說曾文缺少文彩?!?7)同上書,第39頁。吳小林《唐宋八大家》則認為:“他(曾鞏)有時抒情發(fā)感慨,也頗搖曳多姿,但沒有歐文那樣的文彩和情韻?!?8)吳小林:《唐宋八大家》,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第208頁??梢钥闯觯@些看法對曾鞏古文特色的分析大多停留在模糊的印象階段。在這些研究中,學者們使用“缺少文彩”“搖曳多姿”等抽象詞語,并沒有對曾鞏古文的文章結(jié)構(gòu)及行文風格進行具體分析。要之,如果想對曾鞏古文風格特色達至真正深入了解的層次,就不能再局囿于傳統(tǒng)之儒學精神及停留在對其文體的似是而非的模糊論斷之上,而是需要對其作更為具體細致并且綜合的文本分析。
首先,古人對于曾鞏古文特點之概括,最有名的莫過于清代著名文人姚鼐在《復(fù)魯絜非書》一文中所提到的這句話:“宋朝歐陽、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币ω菊J為,曾鞏與歐陽修之古文同樣具有一種“陰柔之美”。要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姚鼐的這種對歐、曾古文特色的概括,乃是建立在其評價韓愈古文為“陽剛之美”基礎(chǔ)之上的,也就是說,在姚鼐的評論中,韓愈的“陽剛之美”與歐、曾的“陰柔之美”乃是一對相輔相成的對比概念。此后,這個評斷得到了廣泛的傳播與襲用。比如,清人劉熙載《藝概》云“昌黎文意思來得硬直,歐、曾來得柔婉”,就是延續(xù)轉(zhuǎn)用了姚鼐的評論??梢钥闯?,韓愈“陽剛”,歐陽修、曾鞏“陰柔”的評價已經(jīng)成了后代文人的共識。
從上述古人的評價可以看出,歐陽修古文可以當成評價曾鞏古文的一個重要參照物,兩者在文體特色上都具有一種被抽象歸納為“陰柔之美”的共同文風。如果我們能夠找出歐、曾兩人文章寫作手法上的具體相同之處,也就能夠?qū)υ柟盼闹囆g(shù)特色有比較深入的了解。要之,要分析曾鞏古文的特色,就有必要先將其與歐陽修古文進行對比研究。
基于此,下文試以對比歐、曾兩人古文中虛詞使用的特征為例,對曾鞏的文風及其古文的藝術(shù)特征進行具體分析,以填補學界對曾鞏古文研究的空白。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宋史·曾鞏傳》之結(jié)篇對曾鞏古文特色的評述:
論曰……曾鞏立言于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
此處所云“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可視為時人對曾鞏古文特點的一個總體認識。也就是說,曾鞏古文多呈現(xiàn)出一種娓娓道來、言語平緩樸素、哲理深刻卻不奧晦的文風特征。另一方面,對于歐陽修古文的特色,蘇洵在《上歐陽內(nèi)翰書》一文中寫道:“執(zhí)事之文,紆余委備,往復(fù)百折?!边@種評述與《宋史》對曾鞏古文特色的評論基本相同。可見,歐曾兩人的文章確有大同之處。亦知現(xiàn)有的對歐陽修古文特色的探索方法,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也適用于曾鞏的古文。
另外,大家都知道,歐陽修古文的一大顯著特色就是其獨特的虛詞(助字)使用法。對于此,前野直彬《中國文學史》寫道:
具體可以指摘的是其助字頻繁使用。句頭的夫、惟、然,句中的而、之,句末的也、矣等文字總稱為助字。借助這些助字的頻繁運用,句與句之間的承接關(guān)系變得更明了,雖然文章本身變長了,但一點也不妨礙讀者自然而然地體會到文章的論理。歐陽脩的文章里,這樣的助字非常多。當然有些地方助字也可以省略,但這樣的話讀者不得不自己在閱讀的過程中,在自己的腦海中將其補上。因此,助字少的文章反而會影響到讀者對文章論理的領(lǐng)悟。(9)前野直彬編《中國文學史》,東京大學出版會,1975,第147頁。按,此后引文為譯者譯文。
此后,在前野先生所提出歐陽修古文之虛詞(助字)多用的觀點的基礎(chǔ)上,高橋明郎先生進一步將歐陽修古文之虛詞使用法細分為“非明示型”與“明示型”之兩大類型,并且指出了歐陽修古文中的虛詞使用法大多屬于“非明示型”。(10)高橋明郎:《歐陽脩の散文文體の特色─韓愈の散文との差の成因─》,《日本中國學會報》第38集,日本中國學會,1986,第156—171頁。本文所引高橋觀點均據(jù)此文,以下不再一一注出。
對于分析古文構(gòu)文之中虛詞使用法的重要性,古人早有談及。比如,清人劉淇在《助字辨略》自序中提到,“構(gòu)文之道,不過實字虛字兩端,實字其體骨,而虛字其性情也”,認為實字是文章的骨格,虛字(虛詞)的加減直接反映了作者的行文風格。事實也的確如此,如多放在文末表示斷定語氣的“也”“矣”等虛詞,即使省略也不會直接影響文意。此類虛詞的使用,完全出自作者之主觀的判斷。因此,其體現(xiàn)出來的文體特色,比具有實際意義的語句當更能真實反映作者的寫作個性。劉德清《歐陽修論稿》指出:“文章神氣,駢文在音律,古文在虛字,是有一定道理的?!?11)劉德清:《歐陽修論稿》,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第273頁。筆者也認為“古文在虛字”這個標準,正是分析曾鞏古文特色的一個再恰當不過的切入口。
至于如何來選定考察曾鞏古文中的具體篇章,茅坤曾提出“記序為最”,認為記和序乃曾鞏最得意的兩種文體,這個觀點應(yīng)該可以說是基本正確的?;诖?,本文將虛詞調(diào)查的范圍限定為《曾鞏集》所收74篇序和記(12)曾鞏作品底本均據(jù)陳杏珍、晁繼周校點:《曾鞏集》,中華書局,1984。具體篇目如下:《新序目錄序》《梁書目錄序》《列女傳目錄序》《禮閣新儀目錄序》《戰(zhàn)國策目錄序》《陳書目錄序》《南齋書目錄序》《唐令目錄序》《徐干中論目錄序》《說苑目錄序》《鮑溶詩集目錄序》《李白詩集后序》《先大夫集后序》《王深父文集序》《王子直文集矣》《王容季文集序》《范貫之奏議集序》《王平甫文集序》《強幾圣文集序》《思軒詩序》《越州鑒湖圖序》《類要序》《相國寺維摩院聴琴序》《張文叔文集序》《館閣送錢純老知婺州詩序》《齊州雜詩序》《順濟王敕書祝文刻石序》《敘盜》《贈黎安二生序》《送傅向老令瑞安序》《送周屯田序》《送江任序》《送劉希聲序》《送李材叔知柳州序》《送趙宏序》《送王希序》《王無咎字序》《送蔡元振序》《送丁琰序》《謝司理字序》《分寧縣云峯院記》《仙都観三門記》《禿禿記》《醒心亭記》《繁昌縣興造記》《墨池記》《菜園院佛殿記》《宜黃縣縣學記》《學舎記》《南軒記》《金山寺水陸堂記》《鵝湖院佛殿記》《思政堂記》《兜率院記》《飲歸亭記》《擬峴臺記》《撫州顏魯公祠堂記》《洪州新建縣廰壁記》《清心亭記》《閬州張侯廟記》《歸老橋記》《尹公亭記》《筠州學記》《瀛州興造記》《廣德軍重修鼓角樓記》《廣德湖記》《齊州二堂記》《齊州北水門記》《襄州宜城縣長渠記》《徐孺子祠堂記》《江州景德寺新戒壇記》《洪州東門記》《道山亭記》《越州趙公救災(zāi)記》。,調(diào)查對象之虛詞則限定為以下之16個最常用的詞匯。(13)本文所列虛詞使用法及其文法意義,主要參考了牛島德次:《漢語文法論》(中古編),(東京)大修館書店,1971。
而:表示順接、逆接、追加的連詞。
也:表示認定、疑問、反語、感嘆的語氣詞。
于:限定介詞,此外亦有比較之意。
因:用于上下句順接的副詞。包含“因之”這種表示“基于……”的意味的動詞使用的情況。
乃:承上接下的副詞。
則:用于上下句順接的副詞。
然:表示轉(zhuǎn)折的連詞。
矣:表示斷定的語氣詞。
蓋:表示限定的副詞。
爾:表示認定的語氣詞。
乎:表示疑問、反語、感嘆的語氣詞。
哉:表示詠嘆的語氣詞。
焉:表示認定的語氣詞。
耳:表示認定的語氣詞。
邪:表示疑問的語氣詞。
歟:表示疑問、反語、感嘆的語氣詞。
首先,讓我們來將曾鞏古文與同具有“陰柔”之特色的歐陽修古文于此16個虛詞的使用次數(shù)作一比較。表1所列之歐陽修虛詞使用數(shù)字為《歐陽文忠公集》所收87篇記序的調(diào)查結(jié)果。(14)本文所調(diào)查的歐陽修作品均以四部叢刊《歐陽文忠公集》為底本,具體篇目如下:《泗州先春亭記》《夷陵縣至喜堂記》《峽州至喜亭記》《御書閣記》《畫舫齋記》《王彥章畫像記》《襄州榖城縣夫子廟記》《吉州學記》《豐樂亭記》《醉翁亭記》《菱谿石記》《海陵許氏南園記》《眞州東園記》《浮槎山水記》《有美堂記》《相州晝錦堂記》《仁宗御飛白記》《峴山亭記》《章望之字序》《釋祕演詩集序》《釋惟儼文集序》《詩譜補亡后序》《集古錄目序》《蘇氏文集序》《鄭荀改名序》《韻緫序》《送楊寘序》《送曾鞏秀才序》《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謝氏詩序》《送張?zhí)泼駳w青州序》《送王陶序》《孫子后序》《梅圣兪詩集序》《送祕書丞宋君歸太學序》《送徐無黨南歸序》《廖氏文集序》《外制集序》《禮部唱和詩序》《內(nèi)制集序》《帝王世次圖序》《帝王世次圖后序》《思潁詩后序》《歸田錄序》《仲氏文集序》《續(xù)思潁詩序》《江鄰幾文集序》《薛簡肅公文集序》《河南府重脩使院記》《河南府重修凈垢院記》《陳氏榮郷亭記》《明因大師塔記》《叢翠亭記》《非非堂記》《遊大字院記》《李秀才東園亭記》《樊侯廟災(zāi)記》《東齋記》《伐樹記》《戕竹記》《養(yǎng)魚記》《游鯈亭記》《浙川縣興化寺廊記》《湘潭縣修藥師院佛殿記》《偃虹隄記》《大明水記》《孫氏碑陰記》《三琴記》《仁宗御集序》《送方希則序》《送陳經(jīng)秀才序》《送楊子聦戶曹序》《送廖倚歸衡山序》《送梅圣兪歸河陽序》《張應(yīng)之字序》《尹源字子漸序》《胡寅字序》《送陳子履赴絳州翼城序》《送孫屯田序》《張令注周易序》《刪正黃庭經(jīng)序》《送王圣紀赴扶風主簿序》《送太原秀才序》《傳易圖序》《月石硯屏歌序》《七賢畫序》《龍茶錄后序》。
表1
從表1所列數(shù)據(jù)可知,“而”字曾鞏使用次數(shù)為936次,歐陽修為1 079次;“因”字曾鞏為55次,歐陽修為76次;“乃”字曾鞏為51次,歐陽修為62次;“乎”字曾鞏為105次,歐陽修為117次;“歟”字曾鞏為22次,歐陽修為24次;歐、曾兩人所使用之各虛詞的次數(shù)非常接近。
為了得到更精確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需再考察兩者以一萬字為調(diào)查基數(shù)所換算出來的使用頻度列表(見表2)。
表2
除去前文已提到的虛詞之外的其他虛詞,如“也”字,曾鞏古文中一萬字之出現(xiàn)頻度為153次,歐陽修為126.6次;“蓋”字,曾鞏為28.5次,歐陽修為20.1次,兩者之使用頻度也可以說非常接近。
其次,讓我們再來看看具體篇章中兩者虛詞使用的傾向。歐陽修古文之中最能體顯其虛詞使用特色的當數(shù)《醉翁亭記》。以“環(huán)滁皆山也”一句開篇的《醉翁亭記》,全文一共使用了21個“也”字,對于其功能,劉德清《歐陽修論稿》談道:“歐陽修在本文中連用二十一個‘也’字,它有規(guī)律地散見全篇,反復(fù)出現(xiàn),加強了文章的節(jié)奏感和抒情氣氛,也強化了文章詠嘆的韻味,讀起來瑯瑯上口?!?15)《歐陽修論稿》,第273-274頁。用“也”字來加強文章“詠嘆的韻味”,使其更容易“瑯瑯上口”,這種用虛詞來增強古文的韻律之寫作手法也見于曾鞏古文。比如,曾鞏的《宜黃縣學記》就與歐陽修《醉翁亭記》一樣,大量使用了各類虛詞:“而”31次、“則”14次、“于”19次。其中具體使用文例如下:
宋興幾百年矣。慶歷三年,天子圖當世之務(wù),而以學為先。于是天下之學,乃得立。而方此之時,撫州之宜黃,猶不能有學。
文中的兩個“而”字以及表示斷定的“矣”的使用與否,并不會影響到文意的表達。此處的虛詞使用,完全出自作者個人的判斷,即曾鞏之獨特的行文意識。
再來看看以下曾鞏描寫有關(guān)王羲之古跡的《墨池記》中的一節(jié):
然后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
在短短的31個字中,曾鞏連用了表示反問的“豈……邪”“豈……哉”以及增強抑揚語調(diào)的“況……邪”三個虛詞句式。此外,在《墨池記》的其他段落中,還有兩處使用了“豈……邪”句式,“豈……耶”“況……哉”各一處。《墨池記》全文僅285字,其使用虛詞之多,正如實體現(xiàn)了曾鞏在寫作時確實存在著靈活使用各種虛詞以求達到增強文章之反語和抑揚效果的自覺。
上文調(diào)查了曾鞏與歐陽修之古文虛詞使用傾向,從而對曾鞏古文之創(chuàng)作特色有了一定的了解。然而,曾、歐之間的比較顯然還不夠充分,因此還有必要將兩人與其他古文作者進行進一步的擴展比較,在此我們選擇了韓愈。韓愈是“唐宋八大家”中最常被古人用來對比曾鞏和歐陽修之文風的。因此,無疑是本文最佳的考察對象。
上文所提到的16個虛詞在韓愈的45篇記和序中的使用頻率(16)本文所調(diào)查韓愈作品均以四部叢刊《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為底本。調(diào)査篇目如下:《送陸歙州詩序》《送孟東野序》《送許郢州序》《送竇從事序》《上巳日燕太學聽彈琴詩序》《送齊暭下第序》《送陳密序》《送李愿歸盤谷序》《送??靶颉贰端投勰闲颉贰顿洿迯?fù)州序》《贈張童子序》《送浮屠文暢師序》《送楊支使序》《送何堅序》《送廖道士序》《送王秀才序》《送孟秀才序》《送陳秀才彤序》《送王秀才序》《荊潭唱和詩序》《送幽州李端公序》《送區(qū)冊序》《送張道士序》《送髙閑上人序》《送殷員外序》《送楊少尹序》《送權(quán)秀才序》《送湖南李正字序》《送石處士序》《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鄭尚書序》《送水陸運使韓侍御歸所治序》《送鄭十校理序》《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石鼎聯(lián)句詩序》《送汴州監(jiān)軍倶文珍序》《送浮屠令縱西游序》《汴州東西水門記》《燕喜亭記》《徐泗豪三州節(jié)度掌書記廳石記》《畫記》《藍田縣丞廳壁記》《新修滕王閣記》《科斗書后記》。,可與歐陽修、曾鞏并列于表3。
表3
考慮到三人文章的總字數(shù)并不相同,因此我們還有必要將其換算為每萬字中的出現(xiàn)頻率,計算出的數(shù)據(jù)見表4。
表4
高橋先生在對比歐陽修與韓愈古文的基礎(chǔ)上,曾得出過歐陽修古文虛詞使用法大都屬于“非明示型”的結(jié)論。所謂“非明示型”虛詞使用法,高橋先生將其定義為:“例如‘而’在表示順接、逆接、并列時均可使用,單依靠連詞并不能判斷出其承接關(guān)系。相反‘則’就只能用于順接。據(jù)此姑且將前者稱為‘(連接關(guān)系)非明示型’,后者稱為‘明示型’?!痹賮砜幢?中屬于“非明示型”虛詞的數(shù)據(jù),首先“而”字,曾鞏使用次數(shù)為236.3次,歐陽修為278.5次,韓愈為214.1次。是知曾鞏所用“而”字頻率恰好介于韓、歐之間,較歐陽修則少,較韓愈則多。其次“蓋”字,曾鞏使用次數(shù)為28.5次,歐陽修為20.1次,韓愈為5.0次,是知在“蓋”字的使用上韓愈與曾、歐兩人存在著相當大的差距。對于“非明示型”虛詞之功能,高橋先生指出:“體現(xiàn)了作者要求讀者在閱讀文章時對此處文章進行確認以及情報的反饋?!币簿褪钦f,使用“蓋”以及“而”之類的虛詞,乃是隱含了作者希望讀者對此文之文意進行反復(fù)確認以正確理解此處之文意的潛在意圖。
包敬第、陳文華《曾鞏散文選》對曾鞏《墨池記》的構(gòu)文特征進行過如下述評:“這種不一筆寫書而留待讀者思考的筆法,使文章顯得吞吐有致,姿態(tài)橫生。”(17)參見包敬第、陳文華:《曾鞏散文選》,三聯(lián)書店,1990,第8頁。這里所指出“留待讀者思考的筆法”,正好如“蓋”字一類“非明示型”虛詞所體現(xiàn)出來的效果。可以確定,正是因為《墨池記》中使用了大量虛詞,才取得了促使讀者自己去思考,并通過自己的思考達到與作者一致的結(jié)論的顯著效果。
另外,用于文末虛詞之“歟”,以一萬字之頻率來計算的話,曾鞏使用次數(shù)為5.6次,歐陽修為6.2次,韓愈為1.3次;“爾”字,曾鞏使用次數(shù)為2.5次,歐陽修為5.7次,韓愈為0.6次。是知在這兩個虛字的使用上,韓愈與曾、歐兩人存在著非常大的差距。不過,在“乃”字的使用上,歐陽修使用次數(shù)為16.0次,曾鞏為12.9次,韓愈為12.6次,是知也存在著韓愈與曾鞏使用頻率相近的虛詞。
另外,如果單注重某一虛詞的使用頻率的分析,難免會出現(xiàn)我們無法對曾鞏虛詞的使用整體傾向進行把握的可能性。因此,此處還有必要對序和記兩種文體之中曾鞏、歐陽修、韓愈三人的虛詞使用進行綜合分析,結(jié)果見表5。
表5
根據(jù)此表可以再進一步計算出其中的Spearman相關(guān)系數(shù)。(18)參照《統(tǒng)計學辭典》(東洋經(jīng)濟新報社,1989)中的相關(guān)定義。又,此處所用Spearman順位相關(guān)系數(shù)以同順位相關(guān)系數(shù)修正版。相關(guān)知識受教于鹿兒島大學理學部近藤正男教授良多,特此謝悃。所謂相關(guān)系數(shù),是指用來顯示兩個數(shù)據(jù)之間的相關(guān)(類似)程度的數(shù)據(jù)。取-1到1之間的實數(shù)值,越靠近1則表示關(guān)系越正面接近;反之,越接近-1則負面關(guān)系越近;接近0則表示原來的數(shù)據(jù)之間的相關(guān)程度很低,缺乏類似性。
曾鞏與歐陽修的Spearman相關(guān)系數(shù)為0.973 5,接近1,這個數(shù)據(jù)再次證明了曾歐兩人的虛詞使用在整體上亦極為相似。曾鞏與韓愈的Spearman相關(guān)系數(shù)為0.817 1,較之與歐陽修的系數(shù)要遠離1,這就證明了曾鞏在虛詞使用的整體特征上更接近歐陽修,而與韓愈存在著較大的差距??梢?,古人將曾、歐兩人的古文特色并稱為“陰柔”,而將韓愈歸為與之相反的“陽剛”,確實是有一定道理的。
附言一句,歐陽修與韓愈的Spearman相關(guān)系數(shù)為0.876 1,曾鞏與韓愈的Spearman相關(guān)系數(shù)為0.817 1,可知,曾鞏與韓愈古文寫作傾向的距離要較歐陽修與韓愈之間的更大。換句話說,單就記、序兩種文體來說,與韓愈之“陽剛”相比,曾鞏古文要較歐陽修更能體現(xiàn)出“陰柔”的一面。
為何曾鞏與歐陽修的古文風格會如此接近?首先讓我們來看看兩人之間的交友關(guān)系。歐陽修為曾鞏同鄉(xiāng)前輩,長曾鞏十二歲。 慶歷元年(1041)曾鞏二十三歲上京時就曾去拜見過歐陽修。歐陽修在《送吳生南歸》一詩中記敘了第一次看到曾鞏文章時的感受:“我始見曾子,文章初亦然。昆侖傾黃河,渺漫盈百川?!睂υ栁恼轮憵飧刨澆唤^口。對于此次見面,《宋史·曾鞏傳》寫道:“歐陽修見其文,奇之。”慶歷二年(1042),曾鞏科舉落第返鄉(xiāng)之時,歐陽修作《送曾鞏秀才序》來激勵曾鞏,并在文中屢屢使用諸如“有司棄之,可怪之”“有司所操果良法”等語句對當時的主考官進行抨擊,認為導致曾鞏落第并非其本人實力不濟,乃是主考一側(cè)選拔人才的方法存在重大問題。曾鞏返鄉(xiāng)之后,相繼寫了不少書信給歐陽修(《上歐陽學士第二書》《上歐陽舍人書》《再與歐陽舍人書》等),一方面陳述自己對時政的意見,另一方面請求得到歐陽修的指導。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權(quán)知貢舉,時年三十九歲的曾鞏終于如愿及第。兩年后,經(jīng)歐陽修推舉至館閣編校史館書籍,拜命館閣??毙@?。在校理館閣藏書時,曾鞏撰寫了《戰(zhàn)國策目錄序》《梁書目錄序》等被稱為所謂“目錄序”的代表作。
對于歐陽修對自己的恩遇之情,曾鞏在《上歐陽學士第二書》中寫道:
執(zhí)事毎曰:“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p>
在《祭歐陽少師文》中寫道“言由公誨,行由公率”,指出自己一生以能夠忝列歐陽門下為榮,為人處世亦處處以歐陽修教誨為準繩??梢?,歐陽修的知遇之恩對曾鞏一生的為人處世產(chǎn)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那么,歐陽修的文風又對曾鞏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呢?對于此,曾鞏在《上歐陽學士第一書》中寫道,“鞏自成童,聞執(zhí)事之名。及長得執(zhí)事之文章,口誦而心記之”,談到自己自幼即崇拜歐陽修,對歐陽修的文章熟記于心。也就是說,曾鞏在幼年時期就受到歐陽修文風的深刻影響。正因如此,此后其文章構(gòu)成、遣詞造句才會與歐陽修如此相似,以致讀者一閱即能感受到兩者文風的大同。
最后,本文所考證的虛詞,雖然并不能直接影響文章的大意,但卻直接反映出了作者的行文風格與用詞傾向。這里還想強調(diào)一點的是,我們并不能將曾鞏文章中虛詞使用法當成是對歐陽修刻意的模仿,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出兩者的虛詞使用風格還是存在著一些微妙差別??偟膩碚f,曾鞏的文章還是有其獨特的一面,只是幼年時期對歐陽修文風的刻意模仿,使得成年之后曾鞏的文風中自覺不自覺地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歐陽修的色彩。而正是這種歐陽修文風的神會與有機融合,使得曾鞏形成了一種既不同于韓愈,亦不同于歐陽修的獨特古文風格。也正因如此,雖然他沒有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但卻仍然得以與韓愈、歐陽修比肩于“唐宋八大家”,得以名垂千古。這一點,正可以從本文對歐陽修及曾鞏兩人虛詞使用法的考察得到詳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