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劍
以花木喻人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常用的修辭手法?!逗缅蟼鳌肪陀谩半p眉春柳,一貌秋花”來形容水冰心的美貌。但為什么不是貌如“春花”,而是貌如“秋花”呢?“春花”不是比“秋花”更濕潤含光嗎?這里可能是因為上句“春柳”已含有一個“春”字,從對仗角度而言,便只好使用“秋花”了。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以“秋花”喻人的效果就不如“春花”;恰恰相反,“秋花”由于多耐涼寒,用來喻人時常能展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在的品質(zhì)和力量、精神與格調(diào),因此也為歷代作者喜用,并創(chuàng)造出大量的名句、警句。如堪稱“秋花”之主的菊,以之喻人的經(jīng)典名句就有“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二十四詩品》)、“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清照《醉花陰》)等。
“人淡如菊”意思顯豁,它應脫胎于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飲酒》其五),是借菊花比喻人的隱逸風節(jié)和澹泊品性;到了宋代周敦頤的《愛蓮說》“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反而蛻變?yōu)橐匀擞骰?,這種逆向手法也強化了菊花與隱者的同構(gòu)關(guān)系。(1)“人淡如菊”四字聯(lián)用,似始見于鄭樵《夾漈遺稿》卷上《夏日題王右丞冬山書屋圖》:“室中之人淡如菊?!鄙w因《二十四詩品》是否司空圖之作,學界爭議頗大,故暫不視為最早語源。但是,在理解“人比黃花瘦”時,除了我們習慣上認為是指“人比枯萎的菊花還要憔悴”之外,可能還有另外一種“與盛開的菊花相比,人顯得憔悴”的解釋。因為南宋洪咨夔就有“菊肥人自瘦,發(fā)短慮何長”(《又敬和還家》)的詩句,清代才女陳蕓的詩句也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沈復《浮生六記·閨房記樂》)。那么,哪一種理解更具勝義呢?
我們先來看一下《孫寶瑄日記》光緒三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所載:
仍往二我許坐,其聽事間菊花猶肥美無殘意,黃紫相間,叢繞參錯,中置二我象,所謂人淡如菊者,蓋指此邪。室中微寒,以熾炭故,亦不過冷,故花能耐久也。(2)孫寶瑄:《孫寶瑄日記》,中華書局,2015,第1360頁。
雖然由于室內(nèi)加了炭火,菊花花期才得以延長至陰歷十一月;但無論如何,九月的菊花應是肥美、飽滿的盛開狀態(tài),至少不會凋萎,因此才有重陽節(jié)秋游賞菊的習俗。明代王世貞詩云“九月黃花十月肥”( 《癸未十月成伯從孫詹錄偕弟進士寅季侄孟嘉過敬美澹圃看菊花作》),邊貢也說“十月霜庭菊正肥”(《飲菊泉》二首其二),可見十月之菊仍綻放未敗。李清照的“人比黃花瘦”作于重陽佳節(jié),因此面對的應是茁壯成長的菊花。從這個意義上看,似乎此句寫的應是以菊之“肥”來襯托人之“瘦”。
但是,以“肥”“瘦”對比的常規(guī)書寫套路,為了增加對比的強烈和鮮明感,一般會將“肥”“瘦”二字都點出,其書寫格式是“×肥×瘦”或“×瘦×肥”的并列式,易安本人亦有“綠肥紅瘦”的名句。那么,“人比黃花瘦”的意思如果意在呈現(xiàn)反差性對比,句式應該是“菊肥伊人瘦”(而不應是如目前),反而可以呈現(xiàn)一種遞進的意味。因此,從句式構(gòu)成的邏輯看,“人比黃花瘦”指稱的意思仍應是“人比枯萎的菊花還要憔悴”。
菊花可以“瘦”嗎?抑或用一個更為嚴謹?shù)恼f法,可以用“瘦”來形容菊嗎?答案自然是可以的。
僅以宋代而言,易安之前,已偶有人以“瘦”形容菊花,如蘇轍“東墻瘦菊早開花,九日金鈿已自嘉”(《九月十一日書事》)、“臨階野菊偏能瘦”(《次韻張去華院中感懷》);易安之后,以瘦言菊者更不乏其人,如陸游“雨荒園菊枝枝瘦”(《初冬》)、劉克莊“屋茅破,籬菊瘦,架簽殘”(《水調(diào)歌頭·喜歸》)、吳文英“菊花清瘦杜秋娘”(《浪淘沙令·九日從吳見山覓酒》)。易安本人的《多麗·詠白菊》,寫的也是“瘦”菊: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醿。
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皋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v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
易安在這首詞中不僅運用了諸多歷史典故,而且也使用生活化的語言和通俗性的比喻,多方面呈現(xiàn)出深秋季節(jié)菊莖之纖細、菊瓣之殘損、菊味之芬芳、菊韻之清高,對遭受風雨寒霜摧殘、看似柔弱憔悴卻能保持高潔品質(zhì)的白菊,致以一種同情與敬意。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詞盡管工巧,但獨創(chuàng)性并不明顯,仍是沿用了花枝因風雨等外力作用而致?lián)p殘的傳統(tǒng)思路。
雖然以“瘦”形容菊花在宋人那里已有其例,但具體到易安這首《醉花陰》中的重陽黃花,本應肥美茁壯,為何仍以“瘦”來形容之?
早在20世紀30年代,俞平伯先生《詩的神秘》一文就指出“人比黃花瘦”有“三可異”:“人何以比黃花,豈詩人之面,中央正色乎?一可異也。人之瘦怎能與黃花同瘦,比黃花還瘦?二可異也。黃花又瘦在何處?花歟葉歟,其搖搖之梗歟?三可異也?!?3)俞平伯:《詩的神秘》,載《俞平伯全集》第2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第232頁。按該文作于1931年10月14日。
俞先生的“三可異”之問其實已敏銳觸及這個問題,并嘗試做了回答。首先,他認為“詩人之面”與黃色可能會存在一定聯(lián)系,如可以使人產(chǎn)生一種憔悴感的聯(lián)想;但他以“中央正色”指稱黃色,又似乎是想說黃花有寓示詩人品質(zhì)美好的意思——因為黃色的五行屬性為土,土居四方之中,故黃色被視為“中央正色”“中和之色”?!兑住だぁ妨濉段难浴吩唬骸熬狱S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庇捎谟嵯壬鷽]有進一步的分析說明,我們也只好將兩種可能性都羅列出來。其次,他認為無論人“與黃花同瘦”還是“比黃花還瘦”,都是可驚可異的,而且黃花“又瘦在何處”令人難以理解。俞先生提出“花歟葉歟,其搖搖之梗歟”?似乎是想說,“瘦”不一定指花朵本身,也可能是指花葉或者花莖。
應該說,“詩人之面”的“黃”與“瘦”在字面上確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性,如“面黃肌瘦”早在北宋王兗的《博濟方》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后來更成為漢語的常用詞匯之一,這也許是易安未選擇其他顏色的菊花作為比較對象的原因之一;而“中央正色”之寓,則嫌牽強,也消解了“詩人之面”的憔悴感。至于“花歟葉歟,其搖搖之梗歟”之類的說法,絲毫無助于理解黃花之喻的特殊性,因為這種說法幾可施之于所有的花品,況且那種菊瓣纖長、菊枝瘦細的品種在宋代并不普遍。
那么,是否由于風霜雪雨等外力作用導致《醉花陰》中的黃花萎謝,從而可與女子比“瘦”呢?我們不妨來整體觀照一下這首詞: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4)文本據(jù)黃墨谷輯校:《重輯李清照集》,中華書局,2009。按該詞版本異文甚夥,其中本文必須說明者有兩處:一是“半夜涼初透”,清光緒刻半廠叢書本《白香詞譜箋》作“昨夜涼初透”;一是“人比黃花瘦”,諸多版本亦作“人似黃花瘦”。此兩處異文,會弱化本文的論析力度,但并不影響本文的基本結(jié)論。如用“昨夜涼初透”,則末句生發(fā)的時間點不在重陽半夜,全詞在時間上也將呈現(xiàn)直線而非曲線結(jié)構(gòu),但不影響“明日黃花”之感;如用“人似黃花瘦”,則雖不能呈現(xiàn)更甚一層的比較,但仍足以表達心理、情感之“瘦”和對愛情的堅貞不渝。
整首詞中的天象是“薄霧濃云”和“西風”,并沒有出現(xiàn)急、暴、驟、冷等摧殘性字眼,它所營造的力度是模糊的,因此女主人公才會在黃昏后把酒賞菊,以致“暗香盈袖”,可見當時的菊花應是芬芳盛開的。它不同于易安《聲聲慢》“晚來風急”中的黃花,也區(qū)別于易安《多麗》“無情風雨”中的白菊,這說明不僅易安不想,而且詞本身也無法引導讀者往凋萎的“瘦”菊上去聯(lián)想。
問題又回到了起點:重陽之菊何曾“瘦”?這個疑問必須回答。
元豐五年(1082),是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的第三個年頭,這年重陽節(jié),他在黃州西南的涵輝樓上寫了一首《南鄉(xiāng)子》詞,贈給黃州太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佳節(jié)若為酬。但把清尊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詞的末句反用唐鄭谷《十日菊》中“節(jié)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句意,感慨過了重陽的菊花將逐漸衰敗,因此漫說是人,即使是蝴蝶也會感到發(fā)愁悲哀吧。其實早在元豐元年(1078)的重陽節(jié),時為徐州太守的蘇軾就在《九日次韻王鞏》中寫下了“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的詩句。那時的蘇軾,剛剛帶領(lǐng)徐州人民建造了防洪堤壩和城墻,并于重陽舉行了黃樓(寓土克水之意)落成儀式,他由衷歡喜和自豪;但也感到良辰易逝、好景不長,故有“明日黃花蝶也愁”之嘆。此語直似讖語,次年即有烏臺詩案發(fā)生,令人浩嘆。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在這兩首詩詞里寫到的重陽黃花都是未經(jīng)風雨摧殘、正堪賞玩的菊花?!赌相l(xiāng)子》中的“風力軟”即為一證?!毒湃沾雾嵧蹯枴冯m未言天象,但蘇軾同日有《九日黃樓作》:“朝來白露如細雨,南山不見千尋剎……煙消日出見漁村,遠水鱗鱗山齾齾?!笨芍巳找嗲绾?。這就啟示我們,重陽之菊與重陽過后之菊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這種不同,不在自然形態(tài),而在節(jié)令情感。
過了重陽的菊花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雖仍會保持盛開狀態(tài),但從節(jié)令上說,九為至陽,重陽則日月并應九字,為陽氣之頂點;然盛極而衰,必然之理。從這一天開始,陽氣開始衰減,陰寒之氣將逐漸上升?!讹L土記》載曰:“是月九日,采茱萸插頭簪,避惡氣而御初寒?!币虼酥仃柍1灰暈樘斓仃庩柦粫眨哂辛藚^(qū)別于其他日子的強烈儀式感,在傳統(tǒng)習俗與人們精神上有著特殊的意義。蘇軾詩詞中蝴蝶也將為之發(fā)愁的節(jié)后黃花,不一定是眼前之景的實寫,更多是一種處于時間節(jié)點之上的心理與情緒的反映。因此,蘇軾在重陽當日即為明日黃花而哀傷;而《醉花陰》中的“半夜”正處于今日與明日的交界點,此時的易安,更會泛起明日黃花將漸瘦的惆悵和哀愁吧。如果考慮到易安的父親李格非受知于蘇軾,為蘇門“后四學士”之一,那么易安對蘇軾詩詞極可能從小就耳濡目染,較為熟悉。她在《醉花陰》中對于重陽黃花的感受,也許其中就有來自蘇軾的影響。
于是,我們初步可以明白易安“人比黃花瘦”在修辭上相反相成的奧秘:重陽之菊明明是繁茂盛開的,在作者和讀者心中偏偏呈現(xiàn)出一種“瘦”損感;說到底,這種“黃花瘦”,更多的是一種心理與情感上的無形之“瘦”,執(zhí)著于菊花的品種和外形的“肥”“瘦”反而落了下乘。正如一輪紅日或白日高懸,但失去妻子的葛利高里看到的偏偏是“頭頂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輪閃著黑色光芒的太陽”(5)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插圖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第1690頁。。唯其如此,更能牽動心境與靈魂。而更甚一層的伊人之“瘦”,該是如何地驚心動魄、刻骨灌髓,也就不言而喻了。
易安想必是有培養(yǎng)菊花經(jīng)驗的。菊花品種不同,姿態(tài)各異。宋代史鑄的《百菊集譜》就收有多達131品。它們有的花瓣茂密,有的花瓣疏落。雖亦有遭風雨而落瓣者,但絕大多數(shù)品種的菊花花瓣并不飄落,而是逐漸枯萎在花枝上。我們雖然無從得知易安詞中所寫的菊花是何品種,但她既然并未點明所寫黃花的特殊性(像《多麗》,就點明是“詠白菊”),我們還是將之理解為并不落瓣的菊花為宜。其實不管易安培育或看到的是什么品種的菊花,都不影響她的這種體驗和心理情感。菊之枯萎,先是花瓣底部發(fā)枯發(fā)褐,然后花葉逐漸干巴枯萎。這種美麗的消逝不是瞬間的,而是緩慢卻又無奈的,恰好可以用來形容女性由青春活力走向遲暮憔悴的過程。此一過程,令人心碎,令人窒息,是一種延伸的痛苦,更是一種絕望的煎熬。它可能沒有瞬間凋謝的櫻花、桃花那樣激烈和悲壯,但活生生地看著美的消逝和無可挽回,給人造成的精神苦痛無疑更加殘忍和殘酷。況且,菊花之枯尚有易安為之嘆惜,而易安因相思而煎熬、因煎熬而逐漸憔悴,又有誰來憐惜她呢?無論黃花“肥”“瘦”,此處拈出一“比”字,頓覺情感力重千鈞。易安第一次細膩體會和發(fā)現(xiàn)了女性與菊花之間的這種相似性,并把它揭示出來,的確是一位了不起的詞人。
現(xiàn)在可以對《醉花陰》一詞重新加以解讀了。
該詞《草堂詩馀》本題作“重陽”,其他版本又有題作“重九”或“九日”者,詞中又點明“佳節(jié)又重陽”, 敘寫的自然是重陽節(jié)這天的情景活動;但時間上并非順次展開,而是具有一種跳躍性和倒錯感。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此寫白天,“永”字突出愁之長度,亦是一種度日如年的心理感覺;薄霧濃云既為實景,又形成一種凄凄慘慘的氛圍。
“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此寫夜間,“涼”字既是時令之涼,又是孤衾寂寞的心理之涼。
至此,重陽一天似已結(jié)束;然換頭一句“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卻又將時光回溯到當日的傍晚。這自然是半夜夢醒后的回憶:“重陽的黃昏,我坐在開滿菊花的院落里小酌賞花,香氣濃郁襲人,連衣袖之間都充溢著菊花的芬芳?!比绻麊为毮槌鲞@兩句,相信很多人會聯(lián)想到陶淵明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忘南山”的隱逸生活,對詞的理解可能會偏向“人淡如菊”一路;但是如果注意到“有暗香盈袖”尚有《古詩十九首》“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的語源,就知道這首詞仍會是相思的主題,而終乏悠然的趣味。
之所以說“人比黃花瘦”,比擬的是“節(jié)后即將不斷衰萎的黃花”,是因為如前所言,詞中的重陽“半夜”正處于今日與明日的交界點,在時令和心理上泛起的“瘦”感更加強烈。如果說黃花之“瘦”尚是一個節(jié)后逐漸展現(xiàn)的過程,而簾中人的憔悴與相思不僅具有過程性,而且當下即很強烈;只要思人未歸,這種情形還將與日俱增,人比菊“瘦”的感覺也將沒有終點。將重陽節(jié)的半夜時分,定為“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最合適的發(fā)生點,也符合全詞的時間邏輯:由晝至夜,再由夜回想“黃昏”(由晝?nèi)胍沟呐R界時間),然后復返 “半夜”(回想的出發(fā)點),顯得圓融自足。
有人認為末三句仍是在接寫“黃昏”飲酒賞菊后的活動,因賞菊不能遣懷,故匆匆回至閨房獨坐,此時西風卷起珠簾,映出簾內(nèi)人的面容,比院中的菊花還要憔悴。但是這樣很難解釋兩個問題:一是如果從晝至夜,再由夜回想至黃昏就戛然而止,沒有能夠回到回想的起點,在時間上是一種迷失;二是重陽的“黃昏”之菊并非“明日黃花”,用“瘦”字顯得勉強,在惆悵的感覺上也差了許多。
又有人以為“瘦”是特指“菊瓣纖長,菊枝瘦細”,非指花朵整體的呈現(xiàn)。果如其言,那坐在院中菊叢把酒時豈非更能對照出“人比黃花瘦”,何必多此一舉,回到房間拉遠距離再來對比?這種遠距離比較肯定不如近距離比較來得鮮明,在道理上頗難講通。以菊瓣、菊莖之形來解人之“瘦”,至少在易安這首詞中是看不出來的。而且按《東京夢華錄》的記載:“九月重陽,都下賞菊有數(shù)種。其黃白色蕊若蓮房曰萬齡菊,粉紅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黃色而圓者曰金鈴菊,純白而大者曰喜容菊,無處無之。酒家皆以菊花縛成洞戶?!?6)孟元老:《重陽》,載《東京夢華錄》卷八,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第159頁。其中似乎并無菊瓣纖長的品種。易安作此詞時,身在東都汴京(一說山東青州),如果非要較真,她所養(yǎng)所賞者,恐怕是“黃色而圓”的金鈴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菊之“瘦”主要源于時令感和菊花逐漸枯萎的特性,人之“瘦”主要源于相思感和女性生理的變化,進而索隱:“人比黃花瘦”似又有一種愛情宣言的意味。蓋重陽后的菊花雖終將衰謝,但如前所言,多數(shù)品種是干枯在枝頭并不落瓣的,因此古人詩詞中常用“抱枝枯”“抱香死”來贊美菊花的堅貞。如:
毋栽當暑槿,寧種深秋菊。菊死抱枯枝,槿艷隨昏旭。(宋·歐陽修《寄題劉著作羲叟家園效圣俞體》)
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jié)猶能愛此工。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宋·朱淑真《菊花》)
粲粲黃金裙,亭亭白玉膚。極知時好異,擬與歲寒俱。墮地良不忍,抱枝寧自枯。(宋·吳潛《菊花》)
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中。(宋·鄭思肖《畫菊》)
沿此思路,“人比黃花瘦”其中似乎又隱藏著愛情的密碼:“我對你的相思,使我形貌日漸憔悴;我對你的愛情,卻比那抱枝枯老的菊花還要堅貞。”至此,“人比黃花瘦”的深層意藴才得以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王國維《人間詞話》所云“要眇宜修”之旨,在易安此詞中得到完美詮釋。
同理,結(jié)合易安處境和菊花特性,亦可對其另一首名作《聲聲慢》中的黃花略做索隱。菊花不像桃李梅杏,它不結(jié)果實,沒有種子,花的生命到初冬為止,沒有種子作為生命的延續(xù)。來年根部再萌新芽再生新花,與昔年黃花已自不同。《醉花陰》中的易安雖在盼歸的過程中煎熬,但畢竟尚有歸人可盼,愛情還有亮色。而《聲聲慢》中的易安,家破夫亡,獨自流落江南。這位曾經(jīng)風華絕代的女子,不得不忍受青春已暮、孤獨終老的結(jié)局,沒有愛情,也沒有子嗣,無奈地接受命運的安排;眼看著生命一天天枯萎,如同凌遲,逐漸沉淪到黑暗之中,看不到一絲光亮。這,才是一種人生的大悲。此刻她眼中的黃花,不僅是“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的煎熬,而且更多了一層“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絕望的沉痛。(7)此文曾得程杰先生、李貴先生、劉蔚女史指教。劉蔚女史與筆者交誼甚篤,她從女性心理論菊花,體貼入微,本段文字多有徑用其語者,以茲紀念。按艾朗諾《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的看法,要“破除自傳體解讀易安詞的思維定式,不再將詞中女子與歷史上的李清照一一對號入座”(第99頁),但他同時又指出“較為審慎的做法是把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看成個人經(jīng)歷與文學構(gòu)思的結(jié)合體”(第320-321頁)?!蹲砘帯贰堵暵暵樊吘故菦]有繁瑣自注的文學作品,我們當然無法說其是完全的易安經(jīng)歷的寫實,但其中渲染的情感無疑是易安體驗過的;她為這種情感設置的一些場景可能有所虛構(gòu),但要說沒有一點個人經(jīng)歷的影子,似乎也令人難以置信。何況即使是完全代言的作品,也不影響我們對易安“文學形象”的解讀。
眾所周知,易安寫花“瘦”的名句還有“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如夢令》),成功模仿了秦觀的《如夢令·春景》“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但“人比黃花瘦”無疑是易安的獨創(chuàng),蓋以綠柳、梅花等喻人之“瘦”,皆有取于外形上兩者之似,如柳條之細弱、梅花之纖小(梅枝之枯長);故宋人秦觀的“人與綠楊俱瘦”,程垓的“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攤破江城子》),周密的“憑問柳陌舊鶯,人比似、垂楊誰瘦”(《玲瓏四犯》),明人樊阜的“自把梅花比瘦容,愁城須仗酒兵攻”(《數(shù)日不出門偶賦》),商景蘭的“獨立悄無言,梅比腰支還瘦”(《如夢令·寓園有感》)等,雖然寫得工巧,但都不覺新奇;而易安的“人比黃花瘦”卻是一種略貌取神、離形得意的反常合道,新穎奇警又飽含情感力度,無愧于千古名句。
需要指出的是,易安之前,已有“瘦”菊之稱,以菊花擬女子亦并不始于易安。史鑄《百菊集譜》曾有論及:“唐宋詩人詠菊罕有以女色為比,其理當然?;蛴幸詾楸日?,唯韓偓嘆白菊云:‘正憐香雪披千片,忽訝殘霞覆一叢。還似妖姬長年后,酒酣雙臉卻微紅?!颂迫嗽娨?。又魏野有菊一絕云:‘正當搖落獨芳妍,向晚吟看露泫然。還似六宮人競怨,幾多珠淚濕金鈿?!吮境嗽娨?。愚竊謂菊之為卉,貞秀異常,獨能悅茂于風霜搖落之時,人皆愛之,當以賢人君子為比可也。若輒比為女色,豈不污菊之清致哉。”(8)史鑄:《百菊集譜》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有論者更把中唐劉禹錫《和令狐相公玩白菊》中的詩句“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紅妝”視為“開以菊花喻女性容貌之先例”(9)張榮東:《中國菊花審美文化研究》,巴蜀書社,2011,第194頁。。
但是,易安之前,卻絕無以“瘦”菊喻人者。(10)蘇軾《菩薩蠻》有“濕云不動溪橋冷。嫩寒初透東風影。橋下水聲長。一枝和月香。人憐花似舊?;ū热藨?。莫憑小欄干。夜深花正寒。”由“嫩寒初透東風影”可知是言梅花,且是言花比人“瘦”。易安的“人比黃花瘦”,則第一次將黃花之“瘦”與人之“瘦”結(jié)合起來,在文學史上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比喻句式,受到了后人的追捧和喜愛,并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長久影響。
有的作家干脆將“人比黃花瘦”五字原封不動地移入作品。如金末元初李俊民《點絳唇·重陽菊間小酌同申元帥等》:“一笑相逢,落帽年時友。君知否。南山如舊。人比黃花瘦?!泵骺豆疟疚鲙洝肪砦濉稈旖鹚鳌罚骸皸盍硷A,人比黃花瘦?!鼻宸江j《舟中九日》:“人比黃花瘦,秋隨白雁高。”清王夢蘭《卜算子·秋夜即事》:“深院掩重門,人比黃花瘦?!?/p>
有的作家則將“人比黃花瘦”五字句的首尾或中間補入兩字,拉長為七字句,語序則不做改動。如宋姚勉《贊趙直閣所藏四美人畫·秋(挾扇看菊)》:“淚珠濕袖對黃花,人比黃花又更瘦?!泵髂┣宄跤榷薄逗觽鳌菲渚牛骸白詰z人比黃花瘦。垂羅袖。瑞腦薰金獸?!泵髂┣宄鹾戊柕馈恫『蟮脳铟垥鴧s寄》:“書從白雁來千里,人比黃花瘦十分。”清許誦珠《惜分飛·寄外》:“鏡中人比黃花瘦。”清張素秋《菩薩蠻》:“風前別淚淹紅袖。秋來人比黃花瘦?!?/p>
更多的作家并不拘泥于原來的字數(shù)和位置安排,而是借鑒其意,靈活變化。如清丘逢甲《題菊花詩卷》其四:“任是黃花比人瘦,西風還擬卷簾看。”清趙我佩《南鄉(xiāng)子》:“人瘦比花黃。簾卷西風冷夕陽。”一是將欲窺人“瘦”的西風擬人化,一是在西風卷簾之外加入夕陽之冷,都在原作基礎(chǔ)上做了調(diào)整。明郭之奇《贈答詩十絕》其六《秋華》:“郎言妾瘦比黃花,玉露凋傷莫怨嗟?!眲t非借西風卷簾,而是借郎之口,說出人“瘦”花亦“瘦”。清蔣敦復《賀新郎五首》其三:“簾卷人初起。問西風、黃花瘦了,是誰還比。”反轉(zhuǎn)視角,不是西風窺人,而是人問西風。清顧太清《金縷曲·戲述懶》:“瘦比黃花慵似柳?!痹黾恿艘粋€“慵似柳”的比喻,用來描寫女子的嬌弱慵懶。
有趣的是,“人比黃花瘦”原系女性自比,有其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正如王闿運《湘綺樓評詞》所言:“此語若非出女子自寫照,則無意致?!钡诤髞淼慕邮苤袇s突破了這種束縛,不少男性也熱衷于與黃花比“瘦”。第一位男性可能就是易安之夫趙明誠。相傳元伊世珍所作《瑯?gòu)钟洝肪碇幸锻鈧鳌份d:
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泵髡\詰之,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闭装沧饕?。(11)《四庫存目叢書》子部第120冊,明萬歷間刻本,齊魯書社,1995,第72頁。
“人比黃花瘦”此處作“人似黃花瘦”,這只是版本差異,無傷大雅。但是趙明誠摻雜此作,有可能不是用以自喻,而是代言女子。因此目前所見能夠確定系男性與黃花比“瘦”的詩詞,當是金代李俊民的《點絳唇·重陽菊間小酌同申元帥等》“人比黃花瘦”(12)宋末元初方岳《重陽》詩雖有“黃花未抵淵明瘦”之句,但李俊民生于公元1176年,方岳生于公元1199年,故舉李為代表。。到了明清,這樣的例子就更多了:
蒼顏白發(fā)稱烏紗。瘦似黃花。清似梅花。(元末明初·凌元翰《一剪梅·壽俞子中紫芝》)
忽見黃花和我瘦,不知白日為誰忙。(明·陸深《九月將望始對菊》)
黃花何太瘦,偏足映癯儒。(明·歐大任《承諸公過西堂賞菊得儒字》)
心不許、英雄不死。歲歲黃花清瘦極,有和花、比瘦人簾里。(清·陳維崧《賀新郎·九日感懷再用前韻》)
簾卷西風鬢欲霜,消魂時節(jié)正重陽。愁如綠水吹仍縐,人比黃花瘦亦香。(清·汪淵《重陽》)
當然,這種自比不僅是形體之比,還有借菊高潔其志的意思,透露的是作者個人的精神旨趣。
另外,還有作家甚至以“人比黃花瘦”為題次韻唱和,如清初馮云驤的《生查子》,其題注云“賦得人比黃花瘦,用兒寶田韻”,可見系父子同唱。晚清名士席芍階則用“黃花比瘦圖”作為其妾王氏遺照的題名,并請諸多名人題詞以為留念。(13)如翁心存有《席芍階丈守芬屬題黃花比瘦圖》、顧翰有《鵲踏枝·題席芍階麗姬小影》、孫原湘有《黃花比瘦圖友人屬題亡姬照》、席佩蘭有《琵琶仙·席芍階姬人黃花比瘦遺照》。另《同治蘇州府志》卷一二九載“席守芬妾王氏”。按:筆者整理《翁心存詩文集》(鳳凰出版社,2013)時,將“席芍階丈守芬”誤看作“席芍階太守芬”,借此更正。席守芬名芳谷,字守芬,虞山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有其《芍階吟草》,附于李仁泉《久芳居學吟》(道光二年青梧書屋鈔本)一冊后。?偆j?偆j“人比黃花瘦”衍生為一種文化活動和現(xiàn)象。
種種的襲用、改編和轉(zhuǎn)換,當然展現(xiàn)了易安此句的藝術(shù)魅力。不無遺憾的是,雖然“人比黃花瘦”受到了后人的追捧和喜愛,并產(chǎn)生了無數(shù)襲辭或襲意之作;但是,諸多擬作中沒有一句能夠與原作比肩。個中原因,是他們接受了這種比喻的同時,將原作那種充滿煎熬的過程感和復雜的情蘊過濾掉了,只保留了一點點憔悴的意思;另外大大強化和增加了前人詠菊時常用的比德模式,即以“瘦”菊比擬屈原為代表的高潔品行和陶潛為代表的隱逸品格。如方岳《重陽》:“黃花未抵淵明瘦,卻做《離騷》以上香。”徐渭《菊》:“千年獨有黃花瘦,為伴行吟瘦屈原?!币约扒芭e諸多仿作之例。而在使用“瘦”字時,也多局限于形貌的清瘦,致力于尋找人與花在外形上的相似點,如菊瓣纖長、菊枝“瘦”細等??梢哉f,從內(nèi)到外,皆又重回到尋常的比喻套路上來。
這樣看來,盡管“人比黃花瘦”在原作語境中的深渺豐富的意味被后世有意無意地淡忘和選擇性地接受,但它畢竟給予了這種比喻的合法性,在“瘦”的喻象中加深了對菊的品性的理解,提醒人們可以從“瘦”的角度去比較人與菊,從而豐富了漢語言文學的表現(xiàn)能力。即使從這個角度而言,易安和她的“人比黃花瘦”,也永遠不應和不會被后世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