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宏

2019年10月25日，一條新聞刷爆了網(wǎng)絡(luò)：39名偷渡者凍死在一輛開往英國的集裝箱貨車內(nèi)。作為在英國生活的曾經(jīng)的偷渡者阿強(qiáng)，得知這個消息后，那道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傷疤再次被撕裂……

以下為阿強(qiáng)的自述：

借30萬高利貸，帶著全家希望去偷渡

我在福建省福清市一個沿海的小村子里長大，上有兩個姐姐，我是家里唯一的兒子。父母祖輩依靠種地為生，日子過得非常貧困。

在我小的時候，就常常聽奶奶講這家去美國了，那家發(fā)了大財，看著村里豎起越來越多的小洋樓，我真是又羨慕又嫉妒。村里的成年人想盡各種辦法去出國務(wù)工，和我一起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留守兒童。爸爸因早年落下的腿疾，兩次偷渡都沒有成功，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不管黑貓白貓，逮住耗子就是好貓。”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生存比讀書重要，掙錢比學(xué)歷重要，男孩子能掙錢養(yǎng)家，女孩子能嫁給有錢人就行了。

在我的童年里，長輩從不在學(xué)習(xí)上給我壓力。但我從小吃苦耐勞，摸爬滾打，練就了一身獨立生存的能力。而有朝一日，出國掙大錢，蓋洋樓才是我們的終極目標(biāo)。

2008年，剛上初一的我，就和村里孩子一樣早早輟學(xué)，等待著能夠出國的機(jī)會。其實那幾年偷渡事故多發(fā)，2000年多佛爾慘案，2004年拾貝慘案，遇難者幾乎是都是福清人，但這些都沒有讓我們放棄去海外掙大錢的夢想。

也許有人不能理解：是什么原因值得這些人傾家蕩產(chǎn)、舍生冒死去偷渡呢？因為你很難想象，在這個面子大于天，日益都有人暴富的村子里，你一個徒有四壁又不去努力的年輕人，有多被人看不起！出海種田固然餓不死，但要想暴富，唯有偷渡！

偷渡是條不歸路，成者棺材，敗者草蓋。

偷渡的路線非常艱難，海陸空都有，每個人的路線和方法都不盡相同，歷時一般需要2-3個月，有時還會更久，甚至中途死在路上……

蛇頭會根據(jù)路線的難易程度收費。當(dāng)時我們那批有兩條路線可選，一條是從俄羅斯走山路，穿過德國去英國;另一條是坐飛機(jī)到比利時，然后走海路去英國。兩條路線安全程度不一樣，所以錢相差也很大，前者15萬，后者是30萬。

在十幾年前，對于我們這種捉襟見肘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爸爸還是咬牙借了三十萬的高利貸為我選擇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線。

在我們這里只要是出國借錢，大家都會爭著出資，似乎只有出國打工才是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也并不是每個人都像我爸一樣舍得出高價，比如村里的阿勇就是走的十五萬的路線。

2008年8月，剛滿十三歲的我，被爸媽送上了出國的路途，同行的還有大我三歲的表哥。臨行那天，媽媽反復(fù)囑咐個不停，而父親卻一言不發(fā)，直到上車后，我看到他偷偷扭過頭抹去眼角的淚水。

都說無知者無畏，我心里滿滿的都是對未來生活的好奇和向往，對于此行多大的風(fēng)險我沒有概念。

我們第一站是飛到印尼。下機(jī)后我們被關(guān)在當(dāng)?shù)匾粋€密閉的住所里，不讓出門，也不讓大聲說話，每天僅供一頓炒米飯。沒過三天我心里隱隱有點后悔，但開弓沒有回頭箭。

在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輾轉(zhuǎn)流離后，九月初，我們終于來到了比利時。再次被關(guān)進(jìn)一個密閉的房子里，房子里早已聚集了十多個人，男女老少都有，每天僅有一點面包和水來維持。房子一角是個廁所，濃濃的臭味讓人作嘔。屋頂上的天窗是唯一能看到天的地方。

滯留的每時每刻，對我們來說都是煎熬。距離英國越近，心情就越發(fā)焦躁不安。

在比利時等待了38天后，我們終于被裝上皮卡車?yán)搅艘粋€港口，被塞進(jìn)了一輛集裝箱貨車。

這輛車是冷藏車，是由兩個大的冰柜組成的，我們擠在兩個冰柜之間的縫隙里。集裝箱內(nèi)黑洞洞的，里面大約塞著二十來個人，不知是哪個國家的，其中還有個七八歲的黑皮膚的小男孩眼眸中滿是驚恐。每個人都幾乎貼在一起，空氣很悶，大家都盡量減少動靜，停車時，每個人幾乎都要屏住呼吸。

這樣不吃不喝不拉，不知顛簸了多久，又餓又悶的我神志開始有點模糊了，我依稀看到了遍地黃金的英國，還有媽媽給我做的我最愛吃的炒冬粉，但我怎么也吃不到……

我被表哥拼命晃醒時，發(fā)現(xiàn)到了英國的地盤，我們被扔在一片沒有人煙的空地上。這里沒有遍地黃金，只有黎明前的黑暗和港口那幾盞鬼魅的燈影……

艱苦創(chuàng)業(yè)，那些在倫敦的驚惶日夜

我們按照蛇頭的指示，首先銷毀身上所有證件，然后等待人來接應(yīng)。然而天亮后，我們等來的卻是警察的抓捕。還好，我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演練過被警察抓住后，如何應(yīng)付各種審問。

我們被送到移民局，面對各種盤問。我們編的故事很逼真：我們是無爹無娘的孤兒，被人販賣到英國，現(xiàn)在流浪在街頭，請政府收留………

兩個月的顛沛流離，我們瘦弱不堪，蓬頭垢面，真如同難民一般。這些天來憋在我們心中的驚嚇和委屈，讓我們真真切切地痛哭起來。故事的情節(jié)都是蛇頭和偷渡過來的前輩們設(shè)定好的，因為英國對待難民的態(tài)度比較寬容，特別是對未成年孤兒更是優(yōu)待，我們只有通過申報難民和孤兒的方式才能更容易拿到合法的身份而不至于黑下去。

可能是被我們的哭聲打動，我們沒有被遣送回國，而是送到了孤兒院等待有人領(lǐng)養(yǎng)。在未成年期間我們還可以接受到英國的教育。18歲后，我們就能拿到合法身份。

偷渡成功后，我用藏在身上的英鎊，買了電話卡，給爸媽打電話報平安。接通電話后，媽媽哭了好久，就連從不掉淚的爸爸都傳來了抽泣聲，爸媽不斷念叨著：“我命（寶貝的意思）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后來我聽表哥說，和我們一批走的阿勇出事了，他在爬山的時候，被毒蟲咬死了，他爸媽連個尸體都沒看到。阿勇的死讓我震驚，我和阿勇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我們臨走時說好的在英國見，說好的一起掙到錢后再一起回家的??！怪不得給爸媽打電話他們哭得那么傷心！這兩個月，我沒有消息，對爸媽親人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煎熬啊……

后來，我和表哥分別被寄養(yǎng)到兩個英國家庭里。領(lǐng)養(yǎng)我的是一對倫敦的夫婦，他們沒有兒女，對我很好，但是生活習(xí)慣和語言的不通，讓我非常拘謹(jǐn)。

家里三十萬的高利貸又如大山一樣壓在我肩上，我根本沒有耐心去接受什么教育，更不可能等到18歲，掙錢還債才是我的當(dāng)務(wù)之急。

三個月后，我辭別了寄養(yǎng)的家庭，在老鄉(xiāng)的幫助下開始了提心吊膽地打黑工的生涯。

打工第一步大都是從餐館做起。用黑工如果被查到老板將會被罰款，如用童工更會重罰。我最早是在一家遠(yuǎn)房親戚的餐館里做工。從下午兩點一直干到夜里兩三點，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左右。

由于怕被查，我始終躲在后廚狹小的空間里刷盤子。手泡在水里不停地干活，天天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最開心的日子是發(fā)工資的時候，周薪200英鎊，一個月大約有八千多人民幣的樣子。

對我來說這是巨款啊，我小心翼翼地把十幾張英鈔換成人民幣，再匯到爸媽的賬戶上用于償還家里的高利貸。隨著我的長大，薪資也不斷增加。我終于用三年的時間還清了家里的所有貸款。

雖然代價有點高，但比起那些偷渡途中遭遇意外、那些歷經(jīng)艱辛來到英國又被遣送回國的要幸運得多，我很感謝爸爸能狠下心為我選擇了VIP路線。

無債一身輕后，我準(zhǔn)備攢錢開一家屬于自己的餐館。自己做老板，這是海外打工者的高級夢想。

十八歲那年，我取得了英國的合法身份，擁有了暫時居留權(quán)后，我離開了餐館，找到了一份工薪更高的業(yè)務(wù)員的工作。跑業(yè)務(wù)要經(jīng)常出差，往返于各個城市，風(fēng)餐露宿，特別辛苦。

一年后，我和表哥一起終于積攢了八萬英鎊，在倫敦租了個門面，共同投資了一家中餐館。我們請了一名廚師，我和表哥既當(dāng)助手又當(dāng)服務(wù)生。生意日益紅火起來，正當(dāng)我們盤算著要擴(kuò)大經(jīng)營時，突然有一天來了幾名檢查員，要對餐館進(jìn)行食品安全檢驗，并讓餐館馬上停業(yè)。

我們一臉蒙，不知道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最后才弄清真相，原來是一個經(jīng)常來的英國客人，上次吃完后第三天突然拉肚子，他懷疑餐館食品出了問題，于是就把我們餐館告上了法庭。

餐后三天拉肚子也能怪到餐館頭上，我們也是醉了！好在由于情節(jié)不嚴(yán)重，我們被罰了5000英鎊，停業(yè)一個月整頓。

這件事后，我和表哥心里都落下了陰影，不久低價轉(zhuǎn)讓了餐館，賠了將近八十萬人民幣。

“榮歸故里”：家才是唯一的方向

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我又開始跑起業(yè)務(wù)。當(dāng)年冒死偷渡，七年的含辛茹苦，到如今又是一無所有。

2015年春天，在我人生最迷茫的時候，我遇到了我的第一次愛情。女孩是武漢人，在倫敦留學(xué)。第一次遇見她是受朋友之托去接機(jī)。因航班晚點，在我等得心煩氣躁時，一個陽光明媚的女孩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就是田馨。

田馨和我同歲，但老成滄桑的我和活潑靈動的田馨好像是兩個年代的人。車在彎彎曲曲的街道上飛快地行駛著，田馨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讓我如沐春風(fēng)，一路春暖花開。

我和田馨成了好朋友，她天天會和我分享一些她學(xué)校的事和見聞。我也會時常做幾道湖北菜請她來解解饞。她就如一道光照亮著我灰暗無邊的世界。然而美好的日子都是短暫的，田馨一年的讀研留學(xué)時光轉(zhuǎn)眼即逝。臨走前幾天，她告訴我：“阿強(qiáng)，只要你點一下頭，我就愿意留下來陪你！”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用非法滯留的方式留下來陪我！但我卻不能那樣做！她家境好，回國后會有好的工作好的前景，更會找到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男朋友，而我作為英漂，在這里什么都不能給她！

田馨帶著痛苦和失望走了，也帶走我生命中的那道光。從此以后，我真的一心掙錢，別無他念。

2016年圣誕節(jié)前夕，倫敦街頭的圣誕集市上熱鬧非凡，我停留在一個流浪藝人的面前，聽著他的彈唱，我仿佛又回到了2015年的那個時刻，只是身邊少了最愛的女孩……

“阿強(qiáng)！”一聲熟悉的呼喚，像在夢里，又真的是！我們緊緊地?fù)肀г谝黄?，像失而?fù)得的寶貝，再也不愿放手了。原來，田馨不顧父母的反對，放棄了國內(nèi)舒適的工作，再次來到了我的身邊。她辦的旅游簽，所以每次只有半年留英時間。

為了不辜負(fù)愛情，為了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我開始和同鄉(xiāng)們一起做起生意，我們福清人，互相提供市場信息，一年時間我的收入達(dá)到八萬多英鎊。

2018年，我花了200萬在村里蓋了最漂亮的別墅，我讓父母放棄了種田，過上了衣食無憂的風(fēng)光日子。我得到了田馨父母的認(rèn)可，和她正式訂了婚，我獲得英國永遠(yuǎn)居留權(quán)……

然而正當(dāng)我人生得意、無限風(fēng)光的時候，我又一次跌入困境。2019年3月，我疑遭同行舉報，英國稅務(wù)的人來我的住所搜查，搜出了兩萬多英鎊的現(xiàn)金，這筆錢是我生意上的周轉(zhuǎn)資金，我還沒來得及轉(zhuǎn)移。

當(dāng)時我在外地，田馨一人在家，她無法說明資金來源，被因涉嫌逃稅，沒收財產(chǎn)并被遣送回國。她替我承擔(dān)了罪責(zé)，我又像孤雁失去了奮飛的翅膀……

2019年是我來英國的第十一個年頭。11年沒回家啦！當(dāng)年那個少年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而爸媽的模樣和家鄉(xiāng)的樣子成了手機(jī)視頻上遙不可及的畫面。

這兩年媽媽的心臟一直不好，爸爸的腿疾更嚴(yán)重。每次打電話，媽媽總是念叨著：“我命！回家吧！媽媽想你了！該結(jié)婚了！媽媽把房子裝修好了……”

每當(dāng)看到他們?nèi)找嬖龆嗟陌装l(fā)和那落寞無助的眼神，我的心都在滴血。而每次決心回家的時候，又想再等等……總想混得人模狗樣，才敢“榮歸故里”。

我和田馨的婚期定在今年年底，我終于要回家看看了！至于還回不回英國我還沒決定。

我本來已經(jīng)有資格申請英籍了，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是中國人，愛我的和我愛的人都在這里。

這次39人偷渡身亡的事件，讓我再次看到了11年前的我們。正如越南遇難的那個女孩寫的那樣：以前我以為歐洲是粉色的，現(xiàn)在才知道歐洲是黑色的。

是的，歐洲不是遍地黃金的國度。任何得到都要靠我們努力去爭取，但任何的爭取都不值得我們?nèi)ジ冻錾拇鷥r！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