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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魂

2020-03-03 13:22寇揮
小說林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宇文鬼魂朝代

寇揮 

1

回家的路這么難走。

一進村,宇文英就指揮開了車夫。他家房子所在的位置,他心中是有數(shù)的。家鄉(xiāng)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房子還是他離開時的布局。馬車直接趕到了他家的院門口。未下車之前,他就把車夫所要的車費給了人家。他把行囊拎到手里,很輕,似乎感覺不到多少重量。映入眼簾的是東邊的門樓和西邊的門樓。這是東西兩座院子的門樓。西院是父母住的,東院是六弟一家的。門樓修造得相當高大,高處的琉璃上醒目的四個大字:家和事興。這個時辰還早著哩,村子里看不見人影。他悄然走進院子。油燈亮著。院子?xùn)|側(cè)另外蓋了兩間平房。面南坐北的老房子是東西脊嶺的磚瓦房。墻壁是磚的,屋頂上面溜的是瓦,瓦下面是木頭。父母親一直住在這座房子里。它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堂屋。宇文英走過院子,到了堂屋門口。這個時候,宇文英的看見了擺在堂屋當中的棺材。兩邊跪著兩溜人,個個披麻戴孝的。白色唱了主角。

宇文英愣在門口。六弟連忙站起來,把一塊長長的孝布纏到他的頭頂,又把一條白布順著他的肩膀斜挎到他的身體上。大家都沒有說話。六弟拉住他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棺材前。宇文英跪到地上,朝著棺材磕頭。有人在他磕頭的當兒,燒了幾張紙?;鹧嬉粫r把屋子照紅了。磕了三個頭,宇文英依舊跪在那里,他的身子發(fā)軟,真正感到了母親的死。這不是假的,是真的,頓時眼淚涌流出來。這個時候,六弟把他拉了起來,叫他與大家一起跪在棺材的側(cè)旁。前后左右都是兄弟與侄兒侄女,他融入到了兄弟妹妹之中,好像回到了童年歲月……

誰也沒有說話。宇文英的意識好像變成了一張白紙。他跪在那里,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意識都是空白的。面前是母親的棺材。他的意識里只明白那是棺材,此外就什么也不明白了。眼睛不是他的眼睛了,聽覺也不是他的聽覺,感覺都是他人的,這個他人究竟是誰,他沒有想,也想不明白。

他癡呆呆地跪著?!八母?,你去睡會兒吧?!庇腥私兴?。他才醒悟過來,旁邊跪著的是他們兄妹中唯一的妹妹,他的七妹?!袄哿税??!逼呙檬掷斫馑宦飞系男量?。

這個時候,他才回過神來。注意到大哥、二哥和三哥在棺材的對面跪著。他的左邊是個年輕人,不足二十歲的樣子。他戴的孝布是藍色的。還有藍色的孝布?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孝布。加入起義隊伍之前以及在朝代戰(zhàn)爭的間隙,也參加過他人的葬禮,但從來沒有注意到孝布在顏色上的區(qū)別。這個年輕人是誰?是幾哥的孩子?

“這是鐵。鐵,這是四伯——四叔?!逼呙眯÷曊f。年輕人的嘴唇動了動,算是對他的招呼。

“長這么大了?”他壓低聲音說。他回憶起來了這個年輕人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他好像只有四五歲,特別調(diào)皮,凡是他發(fā)現(xiàn)的物品,都想把它抓住,然后扔掉,破壞一番。以破壞為樂,這可能是孩子們的通病。

右邊隔著七妹,跪著的是五弟和他的妻子。他扭頭看他們,他們沒有說話,只用眼睛示意,算是對他的招呼。還有兩個嫂子,一個跪在對面棺材的右角上,一個跪在左角上。三嫂比大嫂大十歲吧。第一個大嫂過世得早,這是大哥娶的第二個妻子。二哥一家只他獨自一個人,不見二嫂的影子。還有一個女性,大概是六弟的妻子。大家都用眼睛示意他們看到他了。這個場合確實不適宜說話,尤其是相隔棺材說話更是不允許的。身旁緊挨的人小聲說句什么,倒沒什么。大家無疑都知道他是皇帝的書吏,在新朝代里是個大功臣,很有地位的一個大官。但此時在母親的棺材旁邊,都是兄弟,都是一個母親的孩子。兄弟姊妹沒有哪一個沒有上過學(xué)的,舊朝代的時候,村村都有私塾,七個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把學(xué)上出來了,而且還用到了關(guān)鍵之年。這是這個家庭的榮幸,也是兄弟姐妹得以自豪的地方。

時間總是在流逝,不管你覺得它多么難熬,它都流失得很快。按說這個樣子跪在母親的棺材旁邊,一秒一秒地聽著秒針的轉(zhuǎn)動,會感到時間漫長得不得了,其實,它反而比你平時忙亂的時候還要走得快。中午了,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宇文英感覺到昨夜睡的時間過少了,困乏襲上來,他眼皮的變化,七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

“四哥,你去睡會兒吧。”她小聲說。他看了看七妹,表示同意?!半S便找個床,睡就是了?!边@是五弟的話。他站起來,走了出去。

院子里坐著一些人,他們說著話。他沒有認出一個人來。十二年說長也長,說不長也沒有多長,怎么就一個人也不認識了呢?三叔一家,不會不認識的,他沒有看見他們。他的父親是老二,還有個老大,他叫大伯的,在他加入起義軍之前就過世了。他的幾個堂哥也不在這里。院子南邊的院墻下有一株碗口粗的白果樹。也叫銀杏樹。它的枝葉相當茂盛,蓬勃開來,把南邊的半拉院子都覆蓋住了。還有一棵小小的桃樹,低矮的樹干上只有兩個岔枝。還有一棵李子樹。樹干不粗,樹冠倒挺大,顯得不成比例。就在這三棵樹之間擺放著一口黑漆棺材。整個棺材除了裝飾的兩道橫線是金色的,其余全是黑的。這就是母親的棺材了。堂屋里擺放的那個棺材上面還有玻璃罩子,是臨時租來的。它有一個十分時髦的名字:水晶棺。這確實不像他從前還在家鄉(xiāng)的時候了。

南邊院墻的西邊角上有個小小的簡易棚,只有這樣一個對于人來說十分重要的去處沒有改變。一個坑,下面放一只木桶??拥纳厦姘且卜帕艘恢煌?。這就是對人的兩種排泄物的安排。宇文英解了手,出了小棚。新朝代了,但父親還在使用這樣的廁所,這叫他心里生出一絲痛楚來。朝代戰(zhàn)爭一直在打,直到宣布新朝代建立的那一時刻,邊遠地區(qū)的戰(zhàn)斗仍在進行。皇帝登基之后,他就被派往上洋去了。他沒有工夫安排老家的事情,不是母親的突然過世,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上洋忙活著哩。宇文英走出門樓。巷道有一丈多寬,向南通到田野里,朝北,穿過村子,是進城去的路。他在門樓旁邊碰到了父親。

“去睡一會兒吧?!备赣H說。父親的個子很高。三叔與大伯的個頭也是高大型的。他們兄弟原來是四個,還有一個在上一次的朝代戰(zhàn)爭之中失蹤了。說是去了一個什么有名的學(xué)校,參加?xùn)|征軍什么的,就再也沒有回來。上一次朝代戰(zhàn)爭并不是宇文英參加的這次朝代戰(zhàn)爭,大約在五十多年前吧。父親現(xiàn)今已經(jīng)是八十歲的人了,但他高大的個子與頭上依舊漆黑而稠密的頭發(fā),看起來根本就不像八十歲的人。但他畢竟與宇文英十二年前離開家鄉(xiāng)時的父親還是有相當大的區(qū)別。那時候的父親給人的印象頂多只是個中年人,而現(xiàn)在的確是個老年人了。去年秋天,六弟還給他捎過一封信,說是父親勁頭還大得很,能爬上三米高的房頂,又是苫瓦,又是架自制的洗澡桶。信上說的是夏天的事,但直到秋天的一天,信才轉(zhuǎn)到他的手上。當時他為父親感到高興。母親由于中風而半身不遂多年,一直是父親照顧她的。父親的好身體與好精神,也就意味著母親的福分。母親年輕的時候,生兒養(yǎng)女,操持家務(wù),洗衣做飯,辛苦了大半輩子,晚年得到父親的照顧,也算是一生修來的福。叫人意外的是,這么快母親就不在了。父親的精神明顯有些萎靡,眼神顯出頹唐。腰板彎了一些,精神頭就不足了。父親確實已經(jīng)年老了。宇文英的心里生出一絲悲涼來。

他不知對父親說什么好。關(guān)心的話?什么樣的話合適呢?“對,我睡一會兒?!背隹诘暮孟袷钦f給自己聽的話。

走過了不寬的巷道。這邊的門樓建造得同樣高大,寬大的木門,厚重,堅固。他抓住木門上的把手,擰了一圈,打開了一個小門,進了六弟一家的院子。

院子里十分空寂。六弟有一個兒子,很有本事,不到十七歲就與一個女孩結(jié)婚了,有了一個孩子。這么算來,宇文英已經(jīng)是這個孩子的四爺了。三輩人了。西邊順著巷道建造的一排平房,還是嶄新的,可能是侄兒與侄媳婦一家住的地方。他朝坐北向南的那座瓦頂?shù)姆孔幼呷?。擰開了門??湛盏?,左右都是門關(guān)著。他稍一遲疑,就擰開了東邊的屋門。是個面積十分大的臥室??勘钡母吒叽皯粝率菑埦薮蟮拇蹭?。他雖然推斷這是六弟的床鋪,在推想中,把頭上的孝布取下來,并沒有解開那個纏在頭頂上的圈兒,而是讓它保持原樣,放到茶幾上。又把腰上的孝帶解下,與無頂孝帽樣的孝布放在一起,便和衣躺到床邊兒上了。沒有脫鞋,而是把雙腿半吊在床邊上,只用被子的一角把上身蓋住了,眼睛一閉,等著睡眠的來臨。

以往,不管是在一場戰(zhàn)役的間隙,還是在休戰(zhàn)期間的重要軍事會議的休息時間,他一沾床,就迅速入睡,無論是睡了十分鐘,還是半個小時,都會覺得特別解乏??涩F(xiàn)在閉上眼睛已經(jīng)有了相當長時間了,怎么也進入不了睡眠狀態(tài)。腦子迷迷糊糊的,就是睡不著,屋子外面的動靜依舊傳遞進他的意識……

自從回到老家,走進停放母親靈柩的堂門,跪在靈柩前磕頭,燃燒冥紙,到現(xiàn)在躺在這里,他并沒有見到母親。雖然在母親的靈柩旁跪了大半天,面對著的一直是那口租來的“水晶棺”,透過玻璃看到的只是一床厚厚的被子。被子下面無疑是個人,而被子北頭,用雪白的綿紙覆蓋的應(yīng)該是母親的臉部。一切遮蓋著,一切都相隔了一層物質(zhì),除此之外,他沒有看到母親的任何地方。他只能相信那靈柩里躺著的就是母親。但這個時候,他恍惚覺得那不是母親。也許母親根本就沒有去世,親人們正在上演一出假裝母親去世的戲劇。而母親早早躲藏到其他地方去了。或者母親就躺在那下面,與大家一起演戲。為了把這個游戲演得逼真,母親就假裝真的去世了,一動不動的……宇文英的腦子里,紛亂的想法層出不窮,熙熙攘攘,紛紛揚揚,越是躺著,那些影像就越發(fā)地繁殖。但他又不想起來,骨頭與肌肉的困勁兒,無疑還是乘坐長途驛車的結(jié)果。他想把那些困乏勁兒從身體里趕走,看來是無望了。

他聽見有人在院子里嚷嚷說是娘家人來了,都到靈堂去。他便把被子甩開,腳著地,把孝布往頭頂上戴,然后把那條長孝帶往肩膀上挎,往腰間纏,花費了相當長的工夫。

院子里沒有一個人。

門樓外的巷道里人不少。

宇文英跨過巷道,進了對面的門樓。進了堂屋門。有人給他讓出一塊地兒,他跪在了那兒。這個時候,靈柩旁邊跪著的人不多,而且大家都有一種慌張樣子。看來,他在去找地方休息的時候,三個哥哥也去睡了一會兒。三個哥哥也是從外地趕回來的。父母身邊只有五弟六弟和七妹。三個哥哥是朝代戰(zhàn)爭中流落到了他鄉(xiāng),就在他鄉(xiāng)安家落戶了。

“娘家人……咱們得出去迎接的?!蔽宓艿南眿D說。

娘家人會是誰呢?聽說還有一個姨媽健在,是母親的三妹。二姨媽也不在了。大舅早就去世了。母親的父輩一個也沒有了。母親的侄甥輩,宇文英同輩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應(yīng)該是還正處在興盛的時期。聽說過有娘家人認為他們的姐妹在這里受苦遭罪了,要叫個說法。娘家人要怎么鬧就得讓著人家怎么鬧。

“走吧,都去。”有人提議。大家都站起來了,宇文英跟著他們往外面走?!澳懔粝??!边@是五弟媳婦的聲音。她指指畫畫,交代著要五弟留下的理由。

一口陶瓷碗,側(cè)立著,里面是半碗清油,一條捻芯兒搭到碗幫上,一團像條蟲子似的火焰晃動著。這是點給母親的長明燈。旁邊另外一只搪瓷碗里,是一只沒有拔毛的雞。被扭曲纏結(jié)成一團,盤在碗里,身上插了一雙筷子。是母雞,還是公雞?雞脖子被擰斷了,反折到背部。原生態(tài)的竹筷子生生地釬插進肉里……

這是引魂雞。“這可絕對不能滅了。”五弟媳婦叮囑著五弟。出了院子,到了巷道里,宇文英沒有看到大家一起來迎接的母親的娘家人。大家向北走。宇文英跟隨著走到村子中間的大道上了。大家這時松了一口氣。原來不是娘家人來了,而是五弟媳婦的弟弟來了,是她的娘家人。宇文英悄然出了院子。

宇文英走在麥田旁邊。麥田邊的土路兩邊生長著的樹木都有三四丈高了。宇文英朝東走。田野間的路實際上挺寬闊的,趕馬車沒有一點問題。他看見了路邊地中的井。心里瑟縮了一下。他想到了恐懼。走夜路的人,走到這樣的田野之中,掉進這樣的井里,十有八九是不能活著出來的。他想起了少年時代,有一次他摸黑回村子。夜晚十一點多從城市往村子走,穿越那個叫屯里的大村子時,遇到了鬼打墻,辨不清路了。走過了玉米地,又走過一塊闊大的坑地,走到了沒有邊際的玉米地中間,到了凌晨四點多鐘,才算看見了熟悉的河岸。他想要是那個夜晚,掉進這樣的井里,也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井里的水是滿的。這個地區(qū)水位高,地下水十分豐富,只要往地下挖幾米,水就會冒上來。

到了村子?xùn)|邊的,十字路口上了。宇文英站在這里,好像在等候什么人似的。

從南邊來了一支龐大的人馬。好像是黑夜里趕往作戰(zhàn)前線的急行軍隊伍。行進的速度十分快捷,眨眼的工夫,來了宇文英所在的十字路口。領(lǐng)頭人發(fā)現(xiàn)是宇文英時,回身大喊一聲:“停下——”

按照輩分,宇文英叫他叔。他只有三十歲,但與宇文英的父親同輩。他是這個村子的村正。這支隊伍里有馬車、牛拉的大車,還有人拉的架子車。是一支原始的運輸隊伍。馬牛和人的喘氣聲響成一片。特別是馬和牛身上涌過來的氣息,熱烘烘的,猛烈而強大,騷臭騷臭的。

“鑫德叔,你們這……”宇文英認出這個領(lǐng)頭人,“捕魂?”

“對啊。我們已經(jīng)一連幾個夜晚,展開了工作,成績也不小。”村正豪氣地說。

宇文英朝馬車和木頭大車看去,他吃了一驚。馬車上、大木頭轱轆車上,竟然擁擠滿了形形色色的鬼魂。他們不是手腕被鐵環(huán)套死,就是腳腕上箍著一個鐵圈。鐵圈、鐵環(huán)與鐵鏈相連,從每一個鬼魂手腕、腳腕上連出來的鐵鏈又聯(lián)結(jié)在一條粗壯的大鐵鏈上,而這條大鐵鏈被纏繞在馬車或者大車的車轅上。還有一個鐵環(huán)固定在一個鬼魂的脖子上。

宇文英走到這個鬼魂跟前。鬼魂看見宇文英后,就奮力掙扎,想把脖子上的鐵環(huán)弄開,可他無論如何用力,都奈何不了鐵環(huán)。鐵環(huán)深深地勒進他的頸椎骨里。

村正解釋說:“他跑了好幾次了,最后才想出這個辦法。”“他的脖子會斷的?!庇钗挠⒊錆M同情地說?!耙沁B脖子也斷了,那他就什么都沒有了?!贝逭f?!笆裁炊紱]有了?”“他沒有手,也沒有腳,他活著時不知遭了啥罪?!庇钗挠⒑鋈话l(fā)現(xiàn)這個鬼魂的手腕上的斷碴兒。尖利的骨折頭兒刺刀一樣刺進夜路發(fā)白的反光里。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是斷骨,沒有手,也沒有腳。宇文英緩慢地順著來時的阡陌往回走。

村正帶領(lǐng)著捕魂車隊走了。他們將把這批捕獲的鬼魂押送到州府,從整個州里的各個鄉(xiāng)村城鎮(zhèn)捕獲的鬼魂,都在那里集中,統(tǒng)一押送到部里,再由部里統(tǒng)一押送到朝廷所在地。

村正說天一亮就回來參加宇文英母親的葬禮。上面布置的任務(wù),夜晚完成,這樣的任務(wù),也只能在夜晚去完成。這樣,白天的事兒也就不會耽誤了。

民間還是有能人啊。誰發(fā)明的用這種辦法把鬼魂變成俘虜?這種辦法當真就能把鬼魂控制住,逃跑不了?看那樣子——鬼魂們在馬車上、大車上痛苦不堪,掙扎,卻沒有一個逃脫的。遇到那些被砍了脖子的鬼魂,只要有手腕與腳腕就可以了,可是連這兩樣?xùn)|西都沒有了呢?難道要把鐵圈固定到他們的腰椎上嗎?

宇文英的脊背有點發(fā)寒。他想到了母親。她并沒有在那些大車、馬車上。母親會在哪里呢?難道她去世不久,就要遭罹這樣的磨難?那些并不反抗的鬼魂,依舊給予他們自由的待遇,這一點要向皇帝建議。寫個奏折,快速傳遞到帝都。算了。鬼魂們的自由被剝奪的時候,他們的反抗可能會比人的反抗還要強烈。他們活著的時候,被管制,被壓迫,當了一輩子奴隸,死了,變成了鬼魂,還要服從人的管制,這是他們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世間只聞鬼害人,哪知人還會害鬼哩。宇文英覺得這似乎搞得過于猛烈了,殃及面太廣,必要性并不十分充分。這件事與他脫不了瓜葛。假如沒有到上洋請文學(xué)大師去帝都撰寫史詩《皇帝》這回事,也就不會有捕魂大行動了。請大師是皇帝的主意,宇文英只是個執(zhí)行者,執(zhí)行期間出什么事,也不是他能夠預(yù)料與控制得了的,沒有想到他向皇帝陛下的匯報材料,引發(fā)了皇帝對魂鬼世界的憂思,進而采取嚴厲措施,大張旗鼓捕開魂了……

宇文英為母親的魂靈捏了一把汗。母親剛剛遭遇人的災(zāi)難,就要在鬼界遭受被逮捕、被押送、被關(guān)押、被審問——這樣一系列磨難,這在宇文英的心里引起強烈的痛苦。這是他給母親帶來的不幸。這個做兒子的實在是不孝啊,作孽啊。

2

小客廳里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他知道凡是有門的房間里都關(guān)押著囚徒。他們也不再呻吟了。他們所受到的酷刑折磨,已經(jīng)麻木,已經(jīng)淡化,可以忍受了?把痛苦變成日常習(xí)慣的事物,就像吃飯喝水一樣?這種可能性有嗎?

宇文英無法相信囚徒們會習(xí)慣目前的處境。深夜,當太陽把自己躲藏到地球背面的時候,月亮?xí)阉镊攘κ┱归_來。他發(fā)出的光芒具有一種神奇的麻醉作用。深深的地下室里雖然不可能有照射進來的月光,但它畢竟照在它的上空。只要想像一下,月光是如何照耀的,你就會迷醉,然后就會入睡,失去知覺。

也只能這樣解釋他所感受到的寂靜了。

墳?zāi)挂粯拥募澎o。關(guān)押鬼魂的地方,似乎比墳?zāi)惯€要遠離人間。(哪個鍋底沒有黑?哪個墳后沒有鬼?)這個小客廳不同方向的墻上開了五道門,每道門里都囚禁著一個鬼魂。除了辦公桌外,客廳里沒有其他辦公用品,沒有沙發(fā)和床鋪。五道門里的哪個房間有可能暗藏著一張床,兵勇們可以抽空睡一會兒?宇文英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外人。一個陌生的人來到一個大得無邊的皇城,一切都是陌生的,未知的,感覺到了自己的局外身份。這種感覺是從他一回到帝都就有的。

宇文英對于眼前的這個小客廳更是覺得礙眼,奇怪的元素布滿空間。這就是變化嗎?要說這是變化,那么這種變化太叫他難以應(yīng)對了。母親的去世,把他對世界的看法改變了。他的心陡然十分空虛。他無法接受與母親永遠不會再相見了這樣的現(xiàn)實。他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這是夢,或者只是一種幻境。永遠也不會見到她了,這實在叫人想不通啊。

五個兵勇是以前從來沒見過的。他曾經(jīng)率領(lǐng)過的軍隊,都沒有進入帝都,這些進入帝都進行衛(wèi)戍的軍隊,無疑都是皇帝本人的嫡系部隊。他沒有充分信任感的部隊,不可能進來的。

五個兵勇都不說話了。他不跟他們說話,他是長官,當小卒的這點道理還是明白的。

“什么時候換崗???”他有意找話說。空氣依舊沉寂。“換過崗了?”他不得不再次闡明他的意思。終于有一個兵勇反應(yīng)過來:“噢,還沒有換。長官?!薄笆裁磿r候換?”“還得兩個小時?!边@個兵勇為了證實他說的話沒有錯,再次看了看墻面上的掛鐘。順著這個兵勇的目光,宇文英看見那個掛在墻壁上面一顆小釘子上的掛鐘。它的指針不斷地轉(zhuǎn)動著,發(fā)出連續(xù)的聲音。宇文英覺得意外極了。之前,他怎么就沒有聽見掛鐘秒針的走動聲呢?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耳中無物,目中也無物,到了無物的地步,可見他與這個世界已經(jīng)是多么隔膜了。“那么說,兩點鐘會有五個新的人把你們換掉?”宇文英說。

他的話不管誰聽了都會覺得挺怪的。這是一位長官的問話嗎?還是一位高官呢。他的智商跑到哪里去了?“哪兒來的新人?都是我們一個部隊的勇士?!薄拔抑朗悄銈儾筷牭?,但是對我來說就是新人了?!薄伴L官哪能把所有的部下認完呢?!?/p>

“我領(lǐng)兵打仗時,就把我隊伍里的士兵……也只能記住一部分人,但全部記住了軍官們的姓名。”

“我相信長官說的。”

“這……還有幾個房間,里面關(guān)押的是些什么人?”

“沒有人?!币粋€兵勇說。

“哦,啥人的鬼魂?”

“長官想看看?”

“方便的話,我就去看看他們?!边@樣的話說出口之后,宇文英覺得不可思議,實在難以相信自己怎么會在部下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謙遜。雖然不是他直接管轄下的人,但按級別,他們是絕對意義上的部下。

“長官盡管下命令吧。”五個兵勇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看來不是人家改變了什么,而是他自己出了毛病。他的威嚴哪兒去了?皇帝的書吏,曾經(jīng)的將軍,現(xiàn)任的捕魂總督,頭銜一個也沒有少,可他自己卻十分地不自信了,對于這些頭銜,他沒有了自信感,也就無法把自己當作真正的擔任著那些官職的那個人了。問題出在哪里呢?他有一種被流放了的感覺。這種感覺自從踏進上洋街區(qū)就產(chǎn)生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又變成了一個間諜,一個肩負秘密特殊任務(wù)的特工人員,這樣的人,怎么還能把自己當作朝廷大員呢?

一個兵勇打開了一個門。這個門位于南邊墻壁最西端。

門雖然開了,但卻覺得好像有更多的門板堵塞著。那是門里的黑暗,黑洞洞的,像是一個具有萬年歷史的山洞,通往人類的古老時代。黑暗似乎是有形的,煙霧一樣漂浮著,卻并不移動,像山崖一樣屹立,占據(jù)著空間。

打門的兵勇手里拎著鑰匙串兒,像一個生氣勃勃的野雞,左右搖晃著,要飛翔起來似的。

“長官,您請進。”兵勇說?!澳悴活I(lǐng)著我?”宇文英問?!邦I(lǐng)著你?”“對啊。”

兵勇十分不能理解長官的行為,但他也不能違抗長官的命令。這里似乎不存在命令了,有的只是請求。宇文英確實是以請求的口氣說的。兵勇前面走著,宇文英后面跟著。其他四個兵勇站在門外,朝里面望著,充滿了好奇之色。

“你們也進來吧。”宇文英招呼他們。“這兒需要站崗,不能全進去?!币粋€兵勇回答?!昂冒伞!庇钗挠⒙曇艉艿偷卣f。

仿佛害怕把什么偉大的人物吵醒,大家走路的腳步放得很輕。似乎這個房間里居住著一位比皇帝本人還要具有權(quán)勢的大人物。比皇帝與國王還要大的是教皇,可是這塊國土,這個民族,這個朝代,不管是舊的朝代,還是新的朝代,從來不曾有過教皇。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沒有宗教感情,也就不會產(chǎn)生可以與皇帝權(quán)威抗衡的宗教社團。

房間里不像先前那樣黑了,事物的形狀漸漸浮現(xiàn)出來。它們出現(xiàn)的過程,像是從深水里一步一步冒出來的,終于浮出了水面,成了可以觸摸的東西。

這個人怎么如此眼熟?

宇文英看見了被鐵鏈拴到墻壁鐵樁上的鬼魂。是個男鬼魂,皮膚上生長著一層厚厚的苔蘚,這說明他古老的程度有多么深。鐵鐐與手銬,鐵鏈與鐵樁,一樣也沒有少,受到如此對待,說明他的身份不一般。

“你是五仁大師嗎?”當宇文英確定他眼前的這個鬼魂是大詩人五仁時,他的情緒相當激動。鬼魂的眼睛看著他?!澳褪谴笤娙宋迦省庇钗挠⒖隙ǖ卣f。鬼魂笑了:“你認識我?”“認識?!庇钗挠⒌牡椭巧贪Y出現(xiàn)了?!澳阋彩菑摹瓉淼??”“對——不對,我就是這個朝代的人?!薄斑@個朝代?”“沒錯?!薄斑@個朝代是啥朝代?”宇文英有些糊涂了?!拔沂菃栠@個朝代的名號?!薄靶碌某?,——只是叫新的朝代,還沒有起名號,皇帝本人不給起名字,其他人也就沒有敢越俎代庖的了?!?/p>

隨著眼睛對于黑暗的適應(yīng),宇文英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物體。地面上順墻擺了一排酒瓶、酒壺,玻璃質(zhì)料的,陶瓷材料的,還有木質(zhì)的,竹子的??吹竭@些空酒瓶,宇文英心里樂了,但沒有敢笑出來。看來五仁大詩人即使到了今天,他的朝代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嗜酒的脾性依舊沒有改變?!拔迦蚀髱煟€想喝啥酒,盡管吩咐就是了?!薄澳惆盐铱闯删乒砹耍俊薄澳膬旱脑?,您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大師?!薄澳氵@么崇拜詩歌?”“對像您這樣寫出不朽詩篇的大師,敬慕、崇拜……這樣的詞不足以表達我心中的情感?!薄澳闶鞘裁慈??”“什么人?”“哦,五仁大師,這位是我們新朝代皇帝的書吏、捕魂總督?!北掳阉恼鎸嵣矸荼┞冻鰜恚瑢?dǎo)致了另外一種困境的產(chǎn)生。這馬上就在五仁的心里引起了強烈的反感。

“皇帝的書吏?不就是一個御用文人嗎。一個奴仆,與太監(jiān)的區(qū)別不是太大。為皇帝服務(wù),皇帝身邊哪會有什么正常人啊?!?/p>

宇文英的擔心得到了證實。兵勇也沒有錯,你不可能永遠向五仁大師隱瞞身份的。

“大師的骨氣值得敬佩?!?/p>

“皇帝沒有要我的命,那是我的幸運,并不是說皇帝有多么開明。開明都是暫時的,專權(quán)專政是他們的本質(zhì)。他要你死,你活不了啊?!?/p>

大師的這一番話,宇文英深有感觸。他沉默著,腦子不由得跑毛了。

“我活著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宮廷,我舍皇帝而去,就像鳥兒從樹枝上飛起來了,到了天空中。只有鳥擇枝,哪兒有枝擇鳥的?你們的朝代把我捕捉到你們的帝都,把我關(guān)押到這樣的地牢里,這些鎖鏈,能把一只鳥兒囚禁住嗎?”

他晃動著手臂,鎖鏈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他又踢了踢腳,腳腕上的鎖鏈的聲響更大了?!按髱?,情況是這樣的,我是剛剛從老家返回的,我的母親去世了……”“不幸的消息?!薄拔业哪赣H,她離開了,走了,我一時不能接受的是,那竟然是永遠永遠地離開,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永遠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一想到這些,心理就要崩潰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啊?!薄澳闶且粋€好兒子,你的母親會感到安慰的。”“大師,我向你表示鄭重道歉,這樣對待你實在不應(yīng)該啊。”“既然如此,你就把我手上和腳上的鎖鏈拿掉吧?!庇钗挠⑦t疑了一下,“兵勇——”他叫道。兵勇的眼神里出現(xiàn)了疑惑,非常的短暫,目光立即就變得堅定如鐵了:“沒有皇帝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五仁走。”兵勇的聲音十分鏗鏘?!拔也皇欠盼迦蚀髱煛⒁庖形迦蚀髱?,不能直呼其名,是讓他有個滿意的環(huán)境……”“你說什么?”五仁問?!敖写髱煾械阶杂勺栽冢獬i鏈的痛苦。”“你是說還把我關(guān)在這里?”宇文英無言以對。

“大人,你要是把他的鎖鏈解除了,他就會跑得無蹤無影,想重新捕獲大師,比登天還難。要是皇帝知道了,你這個總督就干不成了。況且,你不干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皇帝的事業(yè)泡湯了,就是大事了?!?/p>

兵勇的話句句猶如刀劍鋒刃一樣冰寒,他倒像是宇文英的上司。

“我就知道你這個書吏是沒有這樣大的權(quán)的。”

宇文英心情十分沉重,感到沮喪,沉到水底,伸不開手腳,就要淹死了。呼吸到的全是水,肺里涌滿了水,憋死不過是幾分鐘的事。

“算了吧,書吏大人。你把我身上的鎖鏈解除掉了,我會感激你的好心,但我也不想給你造成大的麻煩——殺頭的危險。我會待在這個地下監(jiān)牢里的。你想想,我如何能待得下去呢?還不憋死!至于你們皇帝一心想要的什么史詩《皇帝》,我哪兒會寫那玩意兒?。∧侵辽俚脤憙扇f行吧。少一點,也得一萬五千行,一萬行吧。我寫過的最長的詩是多少行的,你算過沒有?數(shù)百行而已。那只是些抒情類的,觀景類的,小敘事體的。況且我如今的心性也干不了那樣的事了。我是曾經(jīng)吹捧過皇帝,高興嘛,人生處境改善了嘛,感激一下也是正常的??蓵r間一長,我連自己都厭惡起來了。我十分厭惡自己,竟然去巴結(jié)皇帝!我這樣一個崇尚自由的鳥兒,去向一個主子求取食宿干什么啊,自己不會解決這樣的小問題嗎?種幾畝田地,一分地的蔬菜,每天動手做點兒飯和菜不就行了,去人家皇宮蹭什么飯啊。沒有志氣,更沒有骨氣。你就叫我這樣吧,我不想給你帶來殺身之禍?!?/p>

兵勇重新把囚牢的鐵門鎖上了。

宇文英坐到辦公桌邊的椅子上,看著那冰涼陰寒的鐵門,想到了門板相隔著的兩個世界。門里的世界與門外的世界。門外的世界其實并非就在門外。都在地下,深沉而陰冷的地下。五個鐵門,每個門里面都是一個世界。一個個著名的鬼魂,在世時都把他們的聲名留傳了下來,流傳到了后面的朝代里,成為這個民族,這片國土的偉人。文化基因里面有著他們無私的貢獻。五個兵勇也坐在辦公桌旁邊,大人不說話,他們好像一時也找不到話題。沒有輕松調(diào)皮的話題,還是什么話都不說的好。

“你貴姓?”宇文英問那個剛才曾經(jīng)帶領(lǐng)他進入到五仁鬼魂囚室的兵勇。

兵勇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哦,大人,我哪兒有什么貴姓啊。賤姓寇?!薄翱埽俊薄皩?,山寇的寇?!庇钗挠⑿α?。兵勇笑了?!澳愕淖嫔弦彩峭醢?,只不過被什么人打敗了,就成了寇了?!薄俺烧咄酰瑪≌呖??!薄皩?,就這意思。我是說你們家族曾經(jīng)也有一個輝煌的朝代?!薄伴L官是說我的祖先也當過皇帝?”兵勇一會兒稱呼宇文英為大人,一會兒又稱他為長官,可能是因為在他的心里這些稱呼是分了遠近的。他覺得你這會兒可親,就叫你長官,覺得你這會兒不可接近,就叫你大人了?!斑@個門里關(guān)的是誰?”宇文英用食指指著西邊墻壁最南邊的那個門。

把這些古代的大文豪、大文學(xué)家們搜羅逮捕,關(guān)押到地下囚牢里,只能是白費工夫,惹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憤。一開始,把他派到上洋,對于呼延速大師的請求與勸說,那樣的工作,對整個史詩工程,還算是走對了門。呼延速大師的堅決拒絕打亂了整個套路,引發(fā)了皇帝的怒火,把整個朝代都席卷進來了?,F(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蔓延為一場大的災(zāi)禍了,這場災(zāi)禍至于什么時間、如何熄滅,都是個未知數(shù)了?;实鄣男闹挥兴约呵宄?,他的書吏已經(jīng)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了。

宇文英十分悲觀??吹搅宋迦实脑庥觯奶幘?,鎖鏈、地牢,還有新朝代源源不斷供給的濃度很高的美酒,那些橫七豎八的酒瓶、酒壺——這些東西似乎沖淡了囚牢里的悲劇氣氛,但那只能是一種黑色的笑,自殺式的奮斗。還去不去勸說呼延速大師?他曾經(jīng)的寫作課老師。他比詩仙五仁的境遇還要黑色幽默。一開始,在上洋的公墓里,就勸說這位大師,后來陪伴他巡察新朝代的上洋世相,從老家回到帝都,也已經(jīng)見過他了,現(xiàn)在再去見他,宇文英心里產(chǎn)生了嚴重的畏懼情緒?;蛘哒f不是什么畏懼,而是一種為難。但有時候,為難比畏懼更加叫人尷尬,陷入困境,不能自拔。

宇文英看著西邊墻壁中間的那道鐵門。厚重嚴實的鐵門,把里面與外面相隔得似乎連一絲兒空氣都不透。什么叫風雨不透,什么叫滴水不漏,什么叫……這就叫,面前的這道門就可以作出透徹的解釋。

五個兵勇,坐在辦公桌邊,不聲不響。他們是兵勇,兵勇就有其天職,他們會嚴格地執(zhí)行。因為這與他們的腦袋密切相關(guān)?;实垡痪湓挘蜁?,直殺得你九族滅絕,直殺得你斷子絕孫。

宇文英心里未嘗沒有恐懼,來自皇帝本人的恐懼。自己有那么多的兄弟,還有一個最小的妹妹,母親雖然不在人世了,可年老的父親,精神依舊矍鑠,身體仍然剛健。八十歲了,但這個年齡并不是可以作為放棄生命的由頭啊。八十歲了,無所謂了,生死都沒有關(guān)系了——說這樣的話不是喪失了理智,就是沒心沒肺啊。天良何在?

怎么辦呢?

帝都的夜色是明亮的。當宇文英從地下室爬上來之后,似乎沒有特別的感受,又不是新來乍到,沒有陌生與新奇,有的只是遲鈍與麻木。地下室通往外界的樓梯,被塵土覆蓋住了,顯得骯臟,好像穿了一層塵土織成的毛衣。

南邊緊靠大樓有一堵墻。墻壁外面還有樓房??赡苓€有墻。墻壁與樓房不斷地延伸,直到把整個城市地表覆蓋住了。這就是城市。城市啊,城市,你叫人心傷,樓房啊墻壁,你叫人心死。

北面沒有墻壁。不是說沒有樓房的外墻,只是沒有圍墻而已。樓房伸延開去,通向北邊的縱深之地。

樓房之間是狹窄的過道。宇文英沿著這樣的甬道,沒有任何目的地邁著腳步。穿過了幾座樓房之間的通道,就聽見了嘈雜聲。那聲音好像不對勁兒,宇文英聽著心里發(fā)毛。陰森。這樣的夜晚,很深很深了,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神經(jīng)末梢會過敏的。宇文英停下來,似乎安靜不動可以抹掉那種聲音,但聲音沒有消失,反而更瘆人了。聲音只有前音,沒有后音。半聲。這就是半聲么?

是哭泣的聲音。半聲。哭泣的半聲。

宇文英繞出樓房的一角,到了開闊的地方。那是一個操場。小區(qū)里的操場,運動場吧。擁擠滿了鬼魂。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這么多的鬼魂擁擠在這兒干什么?緊接著,他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押送者。那是稀稀拉拉幾個全副武裝的兵勇,假如不仔細辨認,會把他們與鬼魂們混淆起來。他們實在太少了,被鬼魂們的長浪深波淹沒了。鬼魂們在哭泣著。

他們來自帝國各地,來自他們的故鄉(xiāng)旮旯,遠離家鄉(xiāng),遠離親人,感到孤獨,傷心落淚。他們被長長鎖鏈拴到一起,兵勇們吆喝著,驅(qū)趕著。他們怎么會來到這個小區(qū)操場?走錯了路?迷失在了帝都里?

有一個鬼魂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下去,好像泥土伸出了爪子,死死地拽住了。押送者之一大步走到那趴在地上的鬼魂跟前,手中的鞭子,狂風一樣猛抽到鬼魂身上。抽打了一陣之后,鬼魂依舊被大地吸著,脫不了身。另外一個兵勇過來,手里舉起的不是柔軟的鞭子,而一條堅硬的棍子。棍子與鬼魂皮肉撞擊發(fā)出的聲音,使你能夠聽出它是木頭質(zhì)料的。鬼魂依舊沒有爬起來。大地的手太愛這個鬼魂了,怎么能舍得松開呢。第三個兵勇奔跑過來。宇文英看清楚了,這個兵勇手中揮舞的是一根鋼筋。鋼筋的抽打,終于使鬼魂發(fā)出了慘烈的叫聲。這一叫不要緊,把宇文英驚得半死。怎么會是他母親的叫聲?宇文英奔跑過去。這個奔跑過程顯得過于漫長。

他覺得腿腳軟綿綿的,尤其是大腿與小腿之間的連接部分——兩個至關(guān)重要的膝關(guān)節(jié)好像斷了。他的身體明顯地矮縮下去,變成了小矮人,他幾乎是軀體貼著地面奔跑的。就這樣奔跑到了被毆打的鬼魂跟前。

他一把撐住了高速下落的鋼筋。他把鋼筋緊緊抓到手里,并奪了過來。這個時候,甚感震驚的除了這個肩負著押送任務(wù)的兵勇外,還有趴在地上的鬼魂。她的臉龐揚上來。雪白的頭發(fā)向腦后垂落,在看不見的夜風中飄揚。母親!這張臉確實是母親的面容。母親入殮前,父親特意強調(diào)了一次叫他也看看母親的遺容。這一次,他看全面了。頭發(fā)向后飄飛,沒有一點兒遮攔。這不是母親生前的面容。他記憶中母親還健在時,他走上戰(zhàn)場前,她站在院門外的巷道里,望著他遠去。那是她最后一次望著他遠去。還有一次記憶深刻的送他遠行的情景,是他前去外地求學(xué),母親把他送到村口,望著他順著土路,穿過田野,爬上不高的河堤,向西北方向走了。他回頭望去,見到母親變成一個小黑點兒。他心里明白那是不愿過早回去的母親,她心里牽掛著他啊。他走到橋頭了,再次回頭,只看見村莊茂盛的樹木,整個村莊變成了一顆綠油油的露珠……

已經(jīng)變成鬼魂的母親,不是活著時候任何一個時期的她。面容,是她過世后的面容。她正揚臉看他。被奪了鋼筋的兵勇,一臉的憤怒。宇文英舉起鋼筋欲向兵勇抽打。“不要這樣!”那張揚起來的臉突然叫道。宇文英聽出來是母親的聲音。“把它給人家?!逼渌麕讉€兵勇?lián)硐蚯皝?。有一個人叫道:“將軍,是您!”宇文英的表情有些意外?!皩④娬J不出來我了?”宇文英未置可否。“我是龔繼先?。 薄芭?,我們的英雄。你沒有犧牲?”“都傳我死了,我命大哩。”“你炸了橋堡,還保全了性命?”“將軍如今是捕魂省的大人了?!绷硗庖粋€兵勇說。那個抽打過鬼魂的兵勇,臉上的表情平和了,但一句話也沒有說?!皟鹤樱盐依饋?。”趴在地上的鬼魂說。宇文英把鋼筋遞給那個最先認出他來的兵勇,蹲下去,攙扶母親。母親的腰斷了,站不起來了。另外一個兵勇前去幫忙,兩個人攙扶著,她的兩條腿耷拉著,雙腳反轉(zhuǎn),蹭著地面?!澳憧纯?,你下手這么狠!”一個兵勇批評抽打鬼魂的兵勇?!拔覀円宦飞喜皇嵌际沁@么著嗎?”他辯解道?!澳憧纯茨惆褜④姷哪赣H打成啥樣了?”“他哪兒知道我是將軍的母親啊。不要怪他。兒子,你怎么會在這兒?”“我是隨意在小區(qū)里走一走?!薄澳氵€有更重要的工作?”宇文英沒有回答母親的話?!拔抑滥愕墓ぷ鞅妊核臀液瓦@些同伴們重要得多,你還是去工作吧,我會聽從他們安排的……我只是太累了,走不動了。老家離這兒實在是太遠了,一路上多少同伴都掉隊了。骨頭折了后,就再也沒有爬起來。你的部下們,就把他們散了架的斷折了的骨頭,拋到牛車上。他們雖然不能走路了,但其他方面什么都沒有丟失。我會去表忠的,這一點你放心?!薄翱墒悄愕难鼣嗔恕庇钗挠⒄f?!皼]有關(guān)系,就叫他們把我扔到大車上去。”“哪兒有大車?”“過一會兒就來了?!薄安恍?。絕對不行?!庇钗挠娬{(diào)道?!鞍盐夷赣H交給我,繼續(xù)你們的工作去吧。”“兒子,這可不中啊?!薄澳苄??!薄拔沂枪砹耍砟赣H如何能與人兒子一起生活呢?你想叫我害你?”去世沒有多久的母親的鬼魂——她的聲音完全是鬼的聲音。

“兒子,你叫我走,我不能害你?。 彼纳n白無血色的臉面上,成行的淚水涌流了出來。

“你不想讓他們把我扔到車上,就叫他們攙扶著我好了。他們打斷了我的腰,就叫他們兩個人兩個人一換,把我攙扶到大場去——是那兒嗎?”

“將軍,你放心吧,我們會把您母親攙扶到大場的?!蹦赣H被攙扶過去了。

宇文英望著母親逐漸遠去的后影,久久地站立在這個陌生小區(qū)的空闊地上。它現(xiàn)在并不空闊,幾乎被押送的鬼魂占滿了。大地上會有多少魂靈啊,他們都會被集中到帝都來的。他沒有弄明白的是,怎么押送隊伍會穿過這個小區(qū)呢?難道再沒有更理想的通道可行了嗎?

母親的背影消失了,消失到了浩瀚的押送隊伍里。就像母親曾經(jīng)融入村莊里的樹林中變成一片葉子一樣,他無法再辨認她了。

他站了相當長的時間。沉思著?;蛘哒f什么也沒有想。想什么呢?意識里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什么東西堵塞滿了,混沌不清了。

被押送的鬼魂隊伍依舊源源不斷地從北邊來,向南邊去。兵勇們的神情十分嚴肅。他的腦子終于恢復(fù)了功能。會思索問題了。這些兵勇剛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擔負起押解鬼魂的任務(wù),他們?nèi)匀槐3种熬€上的緊迫感、使命感。這是一支經(jīng)過多年戰(zhàn)斗磨煉的隊伍,執(zhí)行命令成了他們的天職。

站得久了,看得多了,千篇一律的鬼魂,千篇一律的兵勇,好像是同一群鬼與同一群人,輪流轉(zhuǎn)著圈兒,不斷地轉(zhuǎn)下去。

宇文英的好奇心恢復(fù)了。他隨著押送隊伍走了很久,到了有圍墻的地方。這兒應(yīng)該是這個小區(qū)的后院了。一座木頭結(jié)構(gòu)的大房子,后墻上有一扇門,鬼魂們就是從這唯一的門里出去的。這么一個窄門?擁擠死了,令人窒息。駱駝穿過針眼嗎?駱駝的隊伍穿過同一個針眼。

宇文英走進了這道門。房間有個柜臺。柜臺里坐著一個老太婆。胖胖的,年齡大約有六十多歲。她身后的架子上,擺放著洗澡用品。毛巾、香皂、搓澡巾之類的用品。柜臺的右首頂頭,有一扇門是通出去的。這需要拐一個直角。柜臺直角正對著的是對面墻壁上的一方大銅鏡。鏡子大得幾乎占滿了一面墻。高到頂,低至地面了。樓梯是通到樓上去的。有人提著衣籃往上面走,準備洗澡。還有幾個女人站在大鏡子前,梳理濕漉漉的頭發(fā)。她們的臉由于剛剛洗了澡,毛細血管極度擴張,紅得就像剛剛升起的太陽。幾個男人正在撫摸她們的乳房。宇文英想這竟然是一個澡塘子——妓院。鬼魂們的隊伍就是從這個澡塘子穿過而出了小區(qū)的。

一條寬闊的街道?;蛘呓兴舐芬残校貏e地寬。馬路對面,是一座高大的閣樓。高大厚重的門。舊朝代時這座閣樓只有三層,新朝代宣布建立之后,在上面加蓋了兩層。加蓋的那兩層未經(jīng)風雨的侵襲與剝蝕,如新開的花朵一樣放射著光芒。

閣樓下有兩扇對開的大門,向里推開,與墻壁緊貼在一起。鬼魂們的隊伍蜂擁而進,行進的速度很快。宇文英隨他們穿過門洞,來到了一寬闊的大院。大院的兩邊墻壁的顏色即使在夜色下,也能夠感受到那種朱色的肅殺與厚重。院子很深。宇文英隨著鬼魂的隊伍走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到一個閣樓下。這個閣樓也是有名字的,那幾個字在灰暗的暗光中,不太容易辨認。宇文英心里知道那是幾個什么字。

鬼魂們的隊伍迅速穿越第二道墻門,涌進第二進院子。一進院子與另外一進院子之間必然會有高大的閣樓與厚重的大門。大門是敞開的,院子是開放的,一座沒有設(shè)防的宮殿。宇文英知道這座面積龐大的宮殿總共有二十一進院子,二十二座閣樓。他一直跟隨著鬼魂走下去,直到最后一座閣樓。這是宮殿北邊最后一座閣樓,從這個大門出去,就到了一片水域。

3

回到地下室,天已經(jīng)快亮了。

這個夜晚就這樣打發(fā)了。帝都城里游逛一夜,總比待在地下牢獄里心情好一些。上面的空氣畢竟還是多嘛。他覺得難以理解的是,他的母親在被打斷了腰被攙扶著走了之后,他雖然跟隨著鬼魂們的隊伍走了那么長的時間,卻沒有再去關(guān)心一下母親。這是為什么?那是自從十二年前離開老家之后,他第一次見到她。假如把入殮時看最后一眼母親的遺容也算作是一次的話,那么,這是第二次見到母親。母親去世后,他沒有一次夢見過她,那是隨便就能夢見的嗎?兵勇幫他推開關(guān)押呼延速大師的鐵門,他走了進去。鐵門合上了。他的請求還是起了作用。如今,大師手腕上的鎖鏈已經(jīng)解除了。盡管腳踝上的鎖鏈依舊與大地上的鐵柱相連,但他的手畢竟獲得了自由。大師坐在椅子上,打著盹。剛才開門的聲響似乎沒有對他造成絲毫的影響。兵勇沒有進來,此時牢室里就他與大師兩個人。他站在大師面前,也許大師醒了,卻裝睡,不愿這個時候理他。

宇文英游走了一夜,多想睡一兒啊。他悄悄推開門,來到一張大桌子前。兵勇們也都趴在桌邊打瞌睡。宇文英多么渴望有一張床,這里應(yīng)該有一兩張床鋪,大伙輪流值班,可以交替休息,有勞有逸,才能把工作干得更好。不會休息也就不會工作——這是誰說的?也算名言哩。是皇帝說的吧?!按笕?,有事?”一個兵勇醒來了?!拔蚁朐蹅冞@應(yīng)該弄兩張床?!薄皯?yīng)該。”兵勇說?!澳愕缴厦嫒ィ兴麄兯拖聛??!薄昂绵??!?/p>

床,還有被褥很快就由專人送到了地下室。一張安到了呼延速大師的囚室里,一張擺在小客廳的北邊,與墻緊貼在一起。安裝床鋪的人剛一走出客廳,一個兵勇就倒在上面,呼呼大睡開了。趴下、坐下打盹,只會把身體折騰得更乏,只有把身體與大地平行起來,你的筋骨才會松弛,才會得到充分的休息。

對于客廳里發(fā)生的事情,宇文英已經(jīng)沒有權(quán)利知道了。他沒有出囚室的自由,更沒有進入客廳的權(quán)利。囚室里只剩下他與大師了。大師是鬼魂,不能算作人的,這么說這兒也就囚禁著他這樣一個人。但這個新朝代有本事把鬼魂關(guān)押起來,所以把你這樣的活人與鬼魂關(guān)到一個囚室里,還不算過于孤獨。你可以與鬼說話,和鬼商量事情,探討問題。即使如此,他心中還是積壓了一股氣憤。剝奪了他的自由,對他來說是難以忍受的。他走到拴著大師的鐵柱前,雙手抓住鐵柱,用力一拔,竟然把它拔出來了。

他深感意外。“我不停地薅它,把它的根早就薅出來了?!贝髱熣f?!霸缇停俊薄澳闩c我說話之前吧。今天的事。我夸張了。我還沒有來得及行動?!薄斑@很好。”“你想和我一起越獄?”寂靜極了。地下室沒有絲毫的響動。地面上面帝都的車水馬龍、人流、無數(shù)的嘈雜聲,都被大地隔離開了,這未必不是一種好的現(xiàn)象。假如真的在地下室里創(chuàng)作,也許還真就能搞出名堂來呢。可是,世界上哪兒有囚徒心甘情愿把智慧才華獻給暴君的?有哪個自由的人愿意去歌唱牢獄的?奴隸們不會把贊歌唱給壓迫他們的奴隸主。宇文英徹底地背叛了他曾經(jīng)為之流血犧牲的皇帝。他為摧毀舊的專制朝代而戰(zhàn),為了自由而去起義,結(jié)果他們的起義首領(lǐng)變形成了新的暴君,建立的是新的專制朝代。他還叫皇帝,連名稱都不愿拋棄。大師坐在椅子上,依舊閉著眼睛。他沒有睡著,只不過是在假寐。這可能是鬼魂們普遍喜歡的狀態(tài)。他們希望他人都以為他們睡著了,不去打擾他們。到底有啥重要的事情需要如此嚴肅的狀態(tài)進行思索呢?估計是空。空是什么都沒有。這樣的東西值得思考,想一輩子也不會得出結(jié)論。但你得一直思想下去啊。宇文英拖著腳腕上的鎖鏈,一步一步走到了大師跟前。鎖鏈與地面的摩擦,發(fā)出的是金屬的聲音。脆,清,亮的金屬聲。“大師,你沒有睡著吧?!薄拔以谒伎肌!焙粞铀僬f。“都這境況了,還思考?”“那干啥?”“大師,是該行動的時候了?!薄靶袆??”“我們逃出去?!?“這是第一步行動?”“對。大師,你就照我說的做吧?!焙粞铀購囊巫由咸聛?,邁了幾步,就到了那個已經(jīng)松動了的鐵柱跟前,抓住它,稍微一用力,就拔了出來。

鐵柱與鎖鏈相連,一頭在大師的手里,一頭還拖在地面上。凡是鎖鏈,都會由于震動而發(fā)出脆亮的響聲。聲音不大,但很驚心?!澳惆阉o我?!庇钗挠⒄f?!澳??干啥?”“大師,你把它給我吧?!庇钗挠⒁云蚯蟮目跉庹f。大師把連著鎖鏈的鐵柱遞給了宇文英。

宇文英把它拿到手里。用力滿把攥住了?!昂鼙鶝?,很硬實?!彼f。“鐵嘛。”“這就是它的品質(zhì)。”“白說。”

宇文英把它舉了起來。高過了頭頂。鎖鏈拖連著,好像在大師與宇文英的手掌之間新造了一座鐵索橋。

“你要干什么?”大師擔心地問。宇文英把它打到了自己的腳踝骨上。

鋼鐵與骨肉的碰擊發(fā)出的聲響不是骨頭的,也不是血肉的,而是金屬的聲音。過了幾秒鐘,血從宇文英的腳踝處流出來。宇文英打擊了第二下,第三下。連他自己也無法忍受的疼痛撕破了他的身體,他發(fā)出了慘叫聲。有一個兵勇推開鐵門,沖了進來:“你干什么?”

兵勇沖上去要奪宇文英手中的鋼鐵,宇文英趁此機會,一下子下去就把兵勇打昏了。

宇文英重新朝自己的腳踝骨擊打。第二個兵勇沖了進來,他只一下,就把人家打倒了。兵勇趴在地上,與大地一起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第三個、第四個兵勇,也是被他以這種方式引誘進囚室的。等第五個兵勇走進來時,宇文英已經(jīng)把自己的兩個腳踝骨打斷了,脫離開了使他失去自由的鐵鏈,他用斷腿站立在大地上。血染紅了地下室的大地。他的兩只斷腳仍舊被鎖鏈鉗箍著,它們似乎變成了鎖鏈的一部分。

第五個進來的兵勇是寇承明。他對將軍是有感情的。寇承明驚呆了。他手中的長槍在顫抖。“將軍,你打斷了自己的兩條腿!”“我還打昏了你的四個同伙?!薄拔以?jīng)十分崇拜將軍。”“那是老皇歷了?!薄拔椰F(xiàn)在依舊崇拜將軍?!薄澳悴挥貌綐尨蛭??”寇承明把長槍遞給宇文英?!皩④姡阏f讓我干啥?”宇文英把長槍當作拐棍,拄到地上。“你把大師腳上的鐐銬取下來。”

寇承明跪到呼延速大師腳下,用隨身攜帶的鑰匙尋找鎖眼。卻沒有找到任何可以插進鑰匙的窟窿。“太奇怪了?!?/p>

“這是什么樣的鑰匙都打不開的鐐銬,是上洋的總督與巡撫專門為了我特別制造的。它就像無縫鋼管一樣,死的。”“這怎么辦?”宇文英沒有想到會是這種情況。“把我的腳敲掉,我不要腳,照樣可以跑得很快。”大師說?!斑@恐怕不妥?!笨艹忻髡f?!安荒?,……大師。”“把鐵柱給我,我自己打?!焙粞铀購挠钗挠⑹种袏Z過鐵柱,朝自己的腳趾狠命敲打了一下。骨頭斷了,腳滾到了一邊。它連著鎖鏈,樣子就像一只死去的老鼠。呼延速把他的第二只腳也打掉了?!俺舐哪_,去吧。”他用鐵柱把它撥開了。他用斷骨站立在大地上。他的骨頭里沒有鮮血,他的骨頭似乎很糟,到了朽爛的邊緣,斷茬上還有碎末兒繼續(xù)往下掉?!斑€等什么,走??!”大師輕松地說。“大師,你的骨架?”那副被鋼筋纏勒的骨骼橫躺在屋子的一角,完全變成了藝術(shù)品似的?!肮芩墒裁矗俊薄皼]事?”“把我的骷髏捆綁住,就能把我制服嗎?”“真的沒事?”“我的靈魂不在那兒?!?/p>

三個人,不對,兩個人,一個鬼魂,這三個奇怪的組合體,去完成越獄的壯舉了。他們出了囚室,到了客廳里。宇文英依舊把長槍當作拐杖,大師不需要任何支撐物就可以用斷腿自如行動??艹忻鲙椭髱熍c將軍?!暗冒阉麄兯膫€身上的鎖鏈全部打碎?!薄八麄儯俊笨艹忻饔行┖??!八麄兌际俏覀兊奈膶W(xué)大師?!薄拔迦省€有……”當他們走進囚禁五仁的囚室,發(fā)現(xiàn)五仁已經(jīng)被攔腰分成了兩截,他是從腰部被打斷的。面對如此慘相,宇文英的斷腿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五仁的頭顱在他的上半身上,還能動彈,動了動眼珠,說:“你們即使把我打成三截,我也不會寫什么《皇帝》史詩的?!薄斑@是啥人干的?”宇文英問。“軍機大臣經(jīng)常帶人來,折磨詩人,把他害成這樣?!薄澳莻€禿瓢兒軍機大臣,是條大毒蛇。毒得很。”“大師,你跟我們一起越獄吧。”“我這個樣子,還到哪兒去?到了哪兒都一樣啊。”“他走不了了。”呼延速說。“我確實是走不成了,哪兒見過有兩截人能走路的?你是誰?”“啊,五仁大師,我是晚輩呼延速,我對大師的詩名崇拜之極。我也是弄文字的?!薄拔衣牭竭^你的名聲?!蔽迦收f。“不對吧?”“后世的名聲大到一定程度是會傳到前世去的?!蔽迦收f?!芭叮€有這回事?”“我沒有哄你?!蔽迦收f?!按髱熢趺磿逦覀兡??!薄澳銈冓s快走吧?!蔽迦收f?!按髱熣娴臒o法走路了?”“你們?nèi)ゾ人グ??!薄翱熳?!?/p>

三個人,不,一個鬼魂,兩個人,快步走進另外一間囚室,呈現(xiàn)在眼前的古代先賢,已經(jīng)被折磨成了三截的枯骨。一處是從脖頸上斷離的,一處是從腰椎上斷的。頭顱成了獨立的一部分,胸腹是一部分,胯以下是獨立的一部分。兩條胳膊依舊連在肩膀上,沒有頭顱的指揮,這一部分與下肢那一部分,都是死的。只有他的頭顱還算是個活東西。雖然頭顱不能動了,但眼珠子能動,嘴也能說話。

“不要笑話我啊。”那頭顱說?!拔覀冏甙??!焙粞铀俅髱熝诿婵奁艘宦曊f道。他們進了庵大師所在的囚室。三個人,不,一個鬼魂,兩個人,用他們的眼睛四處尋找,沒有找到他們要救的庵大師。只見水泥地面上,全是粉碎了的骨頭渣子白茫茫一片?!斑@真的是他的囚室?”呼延速大師問寇承明。“是叫……”“他被粉碎了——”呼延速大師哭叫一聲,就不省人事了?!澳惆阉成?,咱們趕快離開這兒?!庇钗挠⒄f。“那個姓婦的……”“婦大師可能連粉末也不存在了?!贝髱熜蚜诉^來,在寇承明的背上說。

宇文英想把其他幾位文學(xué)大師救出地下室的想法,被現(xiàn)實無情地粉碎了。呼延速大師的待遇一直這么優(yōu)越,可能是因為皇帝把最初的與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到了他的身上。事情是由他開頭的,也得由他來結(jié)束。假如把這樣一個前因后果銼骨揚灰了,這場龐大轟烈的捕魂行動也就失去了根基。沒有了根基,也就成了無根之樹,無源之水,干涸與枯死就是最終的結(jié)局?;实劢^對不愿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有了這樣的前提,也就有了如今這樣的變化。一個他的軍隊被擊潰了的將軍,他只剩下了孤身一人,勝利者的統(tǒng)帥下了命令,要敵方將軍活著,必須抓活的,俘虜他,這才給他以施展英雄本領(lǐng)的機會與環(huán)境。他如獅子沖進狼群,殺死了無數(shù)的惡狼,把他的英雄本色盡顯。

呼延速大師的情況大致也是如此。他雖然不必與敵人搏斗,但卻為他和這個三人小團體贏得了逃亡的時間。

帝都的地下室是人間地獄,它通向地面的通道,也是人間最艱難的道路。仿佛千山萬壑中的盤山路。宇文英覺得它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漫長。這兒的梯階怎么變得如此崎嶇?

寇承明背著大師,宇文英的斷腿踩在樓梯上,斷骨與石頭的碰撞發(fā)出陰間與人間最最奇特的音響。有血跡留在了臺階上。“將軍,我背你吧。”“不用。你把大師背好就行了?!薄拔也恍枰?,我能行。”呼延速大師說。他努力想從寇承明的背上下來??艹忻魉墒至耍髱煹臄喙谴恋搅藰翘萆?。“這不是很好嘛?!贝髱熥吡艘徊健!澳氵€流著血,——你把他背上。”大師下了命令。宇文英晃動了一下長槍?!拔矣羞@當拐棍。背上反倒麻煩。都不用背了,大家可以行動更快些。”三個逃亡者,不斷地爬著地下室的樓梯,到現(xiàn)在還沒有爬出去。也許是因為他們?nèi)齻€當中就有兩個沒有了腳,用斷腿行走,道路就會變得無限地長下去。

路確實是太長了,好像是從地心里通上來的。

作者簡介:寇揮,生于陜西淳化。陜西“百優(yōu)作家”,大益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長篇小說《想象一個部落的湮滅》《北京傳說》分別獲得過首屆柳青文學(xué)獎新人獎、第三屆柳青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中篇小說《馬車》獲陜西省首屆年度文學(xué)獎。出版有小說選《靈魂自述》(新勢力叢書)。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記憶》《枯泉山地》《血墨》等十部長篇小說。在國內(nèi)各大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近百篇。中篇小說《長翅膀的無腿士兵》入選《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黑夜孩魂》入選《21世紀小說選2002年短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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