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平 李勤合

(1. 九江市文化館； 2. 九江學院廬山文化研究中心 江西九江 332000)

2019年3月18日，筆者跟隨義門陳文化研究會幾位學者前往柴桑區(qū)獅子鎮(zhèn)牌樓村瞻仰考察義門陳文化遺跡。明亮的青山碧水、熱情的淳樸村民、豐富的文化遺存令人流連。曾經(jīng)的義門陳發(fā)祥地如今混居著諸多旁姓，滄海未曾變桑田，舊時王謝堂前燕。不禁引起筆者對九江歷史上文化世家現(xiàn)象的思考。

一

九江毫無疑問不缺少文化世家，并且許多世家都曾在整個中華文化史乃至世界文化史上有著重要影響。

“世家”一詞最早見于《孟子》。春秋戰(zhàn)國分封制時代，諸侯有國，大夫有家，所以世家顯然是指那些門第高貴、世代為官的人家。秦漢以后，世家的地位雖然有所變化，但其延續(xù)的態(tài)勢卻沒有變化?！睹献印酚终f：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亦五世而斬。老話說，三代仕宦，方會穿衣吃飯。又說，富不過三代。可見世家形成的艱難，其興起與衰落自有它的規(guī)律。

九江地處江南，吳頭楚尾，按司馬遷的說法，“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熱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眥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盵1]這樣的地方物質(zhì)財富不易積累，文化財富自然也難以積累，然則文化世家從何談起？

兩晉時期，晉室南遷，帶來江南區(qū)域大開發(fā)。九江土著陶侃從一個“業(yè)漁之賤戶”[2]成長為權(quán)傾天下的大司馬，封長沙公，為九江帶來了第一個文化世家：陶淵明世家，或曰五柳世家。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陶侃的事功很大，但在九江本地留下的業(yè)績不多，他的有作為的子孫也很多，但也多不在九江。倒是陶淵明這樣一個并不顯赫的曾孫扎根九江，并愈來愈顯示其文化上的光輝。本來陶侃的文治武功超越陶淵明百倍，然而一旦拉長時段，就會發(fā)現(xiàn)，時代越往后，陶淵明的意義就越突出，以至于九江地區(qū)陶氏后人都稱五柳世家了。同時，陶侃的多支子孫都被歷史遺忘，加上陶淵明后人的遷徙，九江之外的陶姓自稱五柳世家的也有許多。陶淵明最初留給人們的形象是一位隱士，所以在傳統(tǒng)史書《晉書》《南史》里，他都被放在隱士類別里而被敘述。雖然有蕭統(tǒng)等人把他作為詩人，但普遍地，文學圈里給予陶淵明的地位并不高，只不過是二三流的詩人而已。然后，隨著韋應物、白居易、歐陽修、王安石等人，特別是蘇軾的推崇，陶淵明的詩文成就和隱士氣質(zhì)都被作為中國文化王冠上兩顆最耀眼的明珠。隱逸詩人之宗，田園詩人之祖，人們毫不吝惜對陶淵明的贊美。這或許是陶姓人愿意以陶潛而非陶侃為始祖的原因之一。陶淵明之后，陶氏雖然不乏高官，亦有飽學之士，但都無法達到陶淵明的高度。千千萬萬的陶姓后人平凡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卻更激發(fā)了后人對陶淵明的依戀，正如白居易所描寫的那樣：“子孫雖無聞，族氏猶未遷。每逢陶姓人，使我心依然?！盵3]五柳世家不僅是九江第一文化世家，也可以說是江西第一世家。因為陶淵明不僅是九江，也是江西文化史上第一位在中國和世界文化史上具有標桿意義的人物?；蛟S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即使是江西文化最巔峰的代表“江西詩派”，也樂意將自己的源頭追溯到陶淵明那里，以陶淵明為江西詩派的鼻祖。所以，中國顯然有兩個五柳世家，一個是由陶姓族人組成，另一個則由歷代陶淵明的追慕者組成。

如果說五柳世家是靠陶淵明一人來支撐建立的，那么江州義門陳世家則是依靠千萬陳姓族人經(jīng)過數(shù)百年時間積累形成的。義門陳世家當然也培養(yǎng)出了許多杰出的人才，然而人們津津樂道的卻是這個家族整體的力量：“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同居五百年世上無雙?！被蛘呤悄切╆P于義門陳神話般的故事，比如“一犬不至，群犬不食”等等。這個強大的家族不僅得到歷代皇朝的旌表，也讓這些掌權(quán)者感到戰(zhàn)栗。宋仁宗時期，皇帝終于下令，將義門陳家族分成大小291莊，散布到全國144個縣。這項措施分散了這個大家族，但也使義門陳家族遍布全國各地。于是分散的這個家族更強大了，從此有了“天下陳姓出義門”之說。義門陳當然只是中國無數(shù)義門家族的最典型反映。如果說五柳世家是只見一人的話，那么義門世家則不見一人；五柳世家反映的是人們對個人高尚品德的敬仰的話，那義門世家更多反映的則是這個民族對家族力量的崇拜與堅守。

誠如白居易所說，九江自陶、謝以還，儒風綿綿。無數(shù)文人雅士到得九江，都曾在陶淵明這里找到慰藉，無論他們是不得意的名士，還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官員。然而宋代的周敦頤卻有些不同意見。大家都知道陶淵明偏愛菊花，但周敦頤卻說他更喜歡蓮花，還寫了篇宣言書《愛蓮說》。周敦頤本是湖南營道縣人，然而因為其父親早逝，他本人長期隨著母親依附舅舅生活，之后又長期在外做官，因而他對家鄉(xiāng)的依戀感并不濃烈。周敦頤最后選擇在廬山腳下的江州城旁安家。周敦頤雖然像陶淵明一樣向往隱居生活，但他顯然比陶淵明更缺乏三徑之資，所以他雖然知道“閑方為達士，忙只是勞生”[4]，也只好在官場上硬撐到晚年，才完成“買田山之陰”，隱居廬山的人生小目標。周敦頤有更大的人生目標，他不僅在廬山建了房子，還將房子前的小溪取名濂溪。更重要的是，他將母親的墓從江蘇遷到廬山安置好，并告誡自己的兒子：從你們的父親開始，咱們都來做九江濂溪人。于是，周敦頤為九江成就了又一文化世家：濂溪世家。后來，濂溪后人雖然散居世界各地，但他們都無法忘卻周敦頤那做九江濂溪人的初心。時至今日，世界周氏宗親每年都會聚集到濂溪墓前舉行祭祖儀式。同樣有趣的是，周敦頤因為朱熹等人的推崇，被尊為道學宗主，理學鼻祖。所以濂溪世家也有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周氏族人，另一個是理學的追隨者。今天的九江市，不僅以蓮花為市花，還保留著無數(shù)以“濂溪”命名的道路、街道、社區(qū)、橋梁、賓館、論壇、刊物等等。2016年，九江市廬山區(qū)更名為濂溪區(qū)，再次向這位文化圣哲表達了敬意。

如果要在近代九江尋找一個文化世家做代表，難度很大。也許你第一時間會想到修水的義寧陳氏，但義寧歷史上并不是九江的核心區(qū)域。德化李盛鐸家族、劉廷琛家族都可以入選，但筆者更偏向于彭澤汪氏。當然，近代以來的文化世家還需要時間的進一步檢驗。這里姑且以彭澤汪氏為代表。彭澤汪氏雖然在清代出過狀元汪鳴相，但人們一般知道的還是以近代以汪國垣(字辟疆)為代表，另外還有其弟弟汪國鎮(zhèn)等。汪辟疆是著名的學者，長期執(zhí)教于南京大學，著有《光宣詩壇點將錄》《目錄學研究》等。汪氏后人在大學執(zhí)教者甚眾，汪辟疆的孫女方方(汪芳)亦廣為人知。此外，彭澤汪氏還與湖口楊氏有姻親關系，而楊氏自楊賡生以來，培養(yǎng)出的科學家不少，同樣值得景仰。

二

九江有許許多多的文化世家，以上只是擷取了不同時代的四個代表而已，并不是說他們的影響就絕對地超過其他世家。其地域上主要集中在潯陽(德化)、德安、彭澤、湖口、瑞昌等幾個傳統(tǒng)的核心區(qū)域，而星子、修水、武寧、永修、都昌暫時未加討論。中國歷史文化悠久，給予文化世家足夠的孕育時間，因而各地都有文化世家，其豐富性和深刻性令人贊嘆。九江文化世家可能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但卻并不特別。

世家的崛起和形成有什么條件和共同規(guī)律嗎？比如教育和經(jīng)濟是必須的嗎？哪個更重要？“耕讀之家”常常成為中國文化世家喜愛的一句話。耕是經(jīng)濟基礎，沒有經(jīng)濟基礎，世家就得不到物質(zhì)上的延續(xù)。讀既是教育，也是取得功名、身份，乃至成為世家的途徑，更是文化世家區(qū)別于其他世家的必備條件。陶淵明作為田園詩人開派宗師和隱逸詩人之宗，本身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也非常重視對子女的教育。他在《責子》詩中用幽默的口吻表達了對子女的殷切期望：“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盵5]從中可以看出，陶淵明在兒女教育上既注重保護他們的天性，又積極要求他們掌握數(shù)學、文學等知識。在《與子儼等疏》的書信中，陶淵明又引用歷史上前賢的事跡告誡子女：“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管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潁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于沒齒。濟北汜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盵6]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陶淵明對子女的教育更重視品格教育，希望孩子們不懼勞作之苦。他舉鮑叔、管仲等人例子勉勵孩子們作為親兄弟更應同心同德，舉韓元長等人例子勉勵孩子們要世代同居同財。從這里，我們已經(jīng)可以明確可以看出，“世家”本身已經(jīng)成為教育的內(nèi)容和目標。

過去，我們曾將戰(zhàn)亂歸結(jié)為九江世家衰落的重要原因。當然，兵燹常常會對地方社會產(chǎn)生致命的打擊。但文化的力量不正在于其抗擊自然災害與社會災害的特別能力嗎？例如周敦頤世家、義門陳世家都在元末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特別是義門陳世家因為與陳友諒同姓，因為擔心遭到朱元璋新王朝的報復，逃亡殆盡。到明代嘉靖三十二年，明代政府為了表揚義門陳故里時，發(fā)現(xiàn)九江瑞昌、德安、德化等地的陳姓雖然都是義門后裔，但都是兵燹過后從他地先后回遷而來，而不是原來存留在九江本地的支派。這正說明，由于義門陳文化的存在，兵燹過后，義門陳故里迅速又吸引了眾多后裔的匯聚。同樣地，周氏后裔散失后，由于周敦頤理學文化的重大影響，弘治十年，江西按察司僉事王啟特地發(fā)函到湖廣布政司，查取周氏后裔到九江濂溪守墓。之后，濂溪后裔又重新匯聚九江。這說明，戰(zhàn)亂可以嚴重摧毀世家，但并不是世家衰落的必然原因。

或者將人口遷移作為世家衰落的原因。其實移民也是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的一個特點，并不是僅有游牧社會才是移動的，其區(qū)別不過是：游牧民族可能數(shù)月一遷，農(nóng)耕民族則是百年或數(shù)百年一遷，僅此而已。農(nóng)耕社會確實安土重遷，但他們確實又是一直在遷移的。人口遷移對九江來說，是一個有進有出的過程，不能僅考慮其遷出的負面影響。例如人口遷移確實削弱了義門陳世家在江州的力量，但卻因此遍布全國，從而擴大了其在全國范圍的影響。沒有移民，更不會有九江的濂溪世家，也不會有九江的岳飛家族等等。事實上，和周敦頤同時移民遷居九江的還有清江三孔，其后還有司馬光后裔等等，不過，他們都沒有在九江形成較為固定的世家而已。

也許是我們審視文化世家的態(tài)度需要調(diào)整。我們總希望文化世家能一直保持其最高峰的水平，這是不現(xiàn)實的，可能也是錯誤的。考察文化世家，既要看其產(chǎn)出了多少文學“家”、理學“家”等文化大家，更要側(cè)重于挖掘其綿延多“世”的力量。實際上，正是因為有世代相傳的文化，這些世家才能既在世系上得到清晰的傳承，更在文化上生活得堅韌和從容。那些世代為農(nóng)的陶氏后裔，那些星散各地的陳氏后裔，那些離開濂溪的周氏后裔，那些不再居住在彭澤老屋的汪氏后裔，仍然共用著同一個族徽，共同守護著他們家族的榮光。然而，文化何以世代相傳？

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說：“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zhuǎn)；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盵7]而周朝所立的新制度是什么呢？主要包括三點，一是立子立嫡之制，二是廟數(shù)之制，三是同姓不婚之制，可以總括為宗法制度。古語所謂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有一種理解即指世家大族通過不斷的嫡長子分封，到第五世時，已經(jīng)淪落為平民而無法享受封地了。宗法制依托自然界的血統(tǒng)，而又給予了制度改造，是世系傳承下去的制度保障。宗法制度是家族成立的依據(jù)，也是世家得以成立的基礎。沒有宗法制度，就不會有世家。甚至印度佛教傳到中國后也借鑒了這一“傳統(tǒng)”，尤其是禪宗立達摩為中土初祖，至六祖時大興，一花繁衍出五葉，又衍變出五家七宗，大行于世。而后禪宗的這種祖統(tǒng)又被唐代韓愈借了回去，制造出儒家道統(tǒng)。

陳寅恪對家族在中國文化發(fā)展中的作用有很高的評價，他在《崔浩與寇謙之》一文中寫道：“東漢以后學術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大族盛門乃為學術文化之所寄托。中原經(jīng)五胡之亂，而學術文化尚能保持不墮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漢族之學術文化變?yōu)榈胤交凹议T化矣。故論學術，只有家學之可言，而學術文化與大族盛門常不可分離也。”[8]這就是說，東漢以后兩千年的中國文化，實際上是由家族來承擔。古人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連接上下最重要的一環(huán)就是“家”，但這個“家”，顯然不是父母子女組成的小家庭，也不再是分封制下大夫的食邑，而是同姓族人組成的家族。

到清代的時候，人們理解的世家已經(jīng)有了很大變化。如陳用光記載錢泰吉曾經(jīng)說：“所謂世家者，非徒以科第顯達之為貴，而以士農(nóng)工商各敬其業(yè)，各守其家法之為美?！盵9]余集也說：“夫世家者，有以德世其家，有以業(yè)世其家，有以文學世其家，而窮達不與焉?！盵10]這里不再以顯達與否，而更多地以“家法”“門風”來判斷世家。家禮、家規(guī)、家風、家學、家廟、家譜等詞語，都是世家文化的體現(xiàn)。而這些詞語的使用越來越少，反映的正是世家文化的日趨萎縮。隨著家庭單位的縮小，家族的社會形態(tài)越來越單一，家族存在的土壤越來越稀薄，家族承載的功能也逐漸喪失。我們也就不再需要那么多表示“家”的詞語了。只有一個個獨立的家庭，而沒有社會意義和文化意義的家族，還會有家學和家風嗎？文化還能通過家來傳承嗎？文化世家還有存在的可能嗎？

毫無疑問，未來文化的發(fā)展仍然會與“家”保持著密切關系，但“世家”的重點雖在“家”，而其特點卻在“世”，若不能綿延多世，文化發(fā)酵就缺乏足夠的醞釀時間。文化世家，因為結(jié)合文統(tǒng)與血統(tǒng)在一起，而在歷史上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而隨著社會職業(yè)的分工更為細致，社會流動性的加速擴展，也許以血統(tǒng)為基礎的文統(tǒng)將會衰弱，而以職業(yè)為基礎的文統(tǒng)會有所加強。我們也確實看到，歷史上支撐陶淵明精神、周敦頤文化得以延續(xù)的，不僅僅有其子孫，更有詩人和理學家等群體。

一方面，世家所承載的文化本身就是整個民族的文化，另一方面，歷史上已經(jīng)存在有家族與社會共同承載其文化的先例。也許，站在新時代，今天的我們應該注意凝練世家文化中的優(yōu)秀文化因子，使其成為整個社會文化的一部分，讓全社會都能接觸、認同，并傳承下去。這正是傳承發(fā)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