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懷梅
暴力是文學亙古不變的主題之一,西方文學源頭《荷馬史詩》充斥著戰(zhàn)爭、殺戮、復仇和憤恨,中國文學源頭之首《詩經(jīng)》亦不乏暴虐、戰(zhàn)爭、壓迫和反抗。作為“既恐怖又具有英雄氣概,既令人厭惡又讓人激奮,最受譴責又最受頌揚的人類行為”(Collins, 2008:1),暴力以其特有的魅惑誘引著古今中外文人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以藝術手法將其訴諸筆端,暴力書寫成為表現(xiàn)作品主題和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突出手段,使得以暴力為焦點的批判及審美形成一種傳統(tǒng),同時在一定程度上起著警示世人、對抗既有社會政治機制的作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庫切(J. M. Coetzee,1940—)的創(chuàng)作同樣不乏對暴力的關注,自處女作《幽暗之地》(以下簡稱《幽》)問世以來,暴力始終占據(jù)其創(chuàng)作主題的重要一隅。然而,作為一名前殖民地國家走出來的作家,加上其多部作品均以南非為背景,庫切作品中的暴力書寫一直被評論界鑲嵌在殖民壓迫、種族矛盾探討的范疇內(nèi),暴力主題未得到獨立、系統(tǒng)的觀照,無法揭示其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暴力書寫的獨特意蘊。有論者指出,庫切意在強調(diào)“不要把南非的殖民創(chuàng)傷視作孤立事件,而要視其與南非之外類似的人類處境相關聯(lián)”(Lin, 2001)。庫切的暴力書寫并非聚焦于特定的歷史語境或事件,而是以整個人類社會為參照點來描摹人類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精神與現(xiàn)實困境,進而探討其可能性的出路。阿特維爾(David Attwell, 1992:1)盛贊“庫切的創(chuàng)作獨特,集睿智、風格優(yōu)雅、歷史視野和道德滲透于一體”,其一以貫之的暴力主題顯然是其“道德滲透”的一個有力路徑。庫切通過暴力書寫張揚其道德訴求,將筆端觸及人性和現(xiàn)實的陰暗面,形成具有批判性的諷喻力量,并通過對暴力深層根源的挖掘,尋求對當下及未來的反思和昭示作用。
齊澤克(Slavoj ?i?ek,1949—)將暴力分為主觀暴力和客觀暴力,后者包含符號暴力和制度暴力。主觀暴力是對事物正常且和平狀態(tài)的擾亂,其行為主體清晰可辨;符號暴力是由語言及語言形式體現(xiàn)的,它附屬于語言本身,附屬于某種意義體系的強制作用;制度暴力是指維持經(jīng)濟政治制度正常運作而產(chǎn)生的災難性后果。齊澤克認為,主觀暴力的易感性和可視性容易造成人們對暴力的誤解,往往將其理解為暴力的全部。但實際上,隱匿的客觀暴力才是誘發(fā)主觀暴力的深層次動因,“客觀暴力或許難以看見,但是若要理解主觀暴力的非理性爆發(fā)必須要考慮客觀暴力”(?i?ek, 2008:2)。他呼吁人們“抵制主觀暴力的魅惑”,深入到其中“可疑的、事實上具有癥狀性的內(nèi)核”(?i?ek, 2008:10-11),即客觀暴力。
可見,暴力既見于行為主體對待客體的可視行為,又見于語言符號系統(tǒng),并深藏于社會政治經(jīng)濟機制中(王影君,2016),它似乎無處不在。庫切曾聲稱“多么希望能夠退出這個充滿病態(tài)、武力、憤怒和暴力的世界,并找到一個可以真實表達自我感受和想法的世界”(坎尼米耶,2017:414-415),暴力,使其抑郁其中又無力脫離。然而,作為文學家的庫切得以在藝術世界里揭露世間種種暴力,于他無疑是一種最有效的自我釋放途徑。
庫切小說中展現(xiàn)的眾多暴力皆可歸為“主觀暴力”范疇,因其行為主體有明確所指,具體涉及戰(zhàn)爭、殺戮、酷刑、強(誘)奸以及人對動物的殘殺等暴行。其中,戰(zhàn)爭是一種極端的群體暴力行為?!队摹分?,主人公唐恩一心要為美國政府設計一套攻無不克的心理戰(zhàn)計劃,旨在摧毀越共斗志。在唐恩狂想式的敘述中,美軍對越南實施的輪番炮擊、凝固汽油彈轟炸、噴灑土壤毒劑、濫殺無辜的政治暗殺行動等暴行場面一一浮現(xiàn)在讀者眼前,觸目驚心,最終唐恩精神崩潰。在他“我的崩潰和我的戰(zhàn)爭背景有關”的自我剖析中,讀者知曉其崩潰原由(庫切,2013:66)。然而,唐恩的戰(zhàn)爭背景不限于其自身對越戰(zhàn)的狂熱,在文本結尾,他引領讀者探究其創(chuàng)傷性的童年經(jīng)歷:“我的母親正在夜色下展開她吸血鬼的翅膀。我的父親正在外當兵”(庫切,2013:71)??梢?,庫切的戰(zhàn)爭暴力書寫不僅關注戰(zhàn)爭對受害者的傷害,對參與者及其家人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也同樣關涉。在庫切看來,在戰(zhàn)爭的災難面前,施害者和受害者一樣受創(chuàng)。庫切善于從微觀的個人遭遇著手呈現(xiàn)宏觀的戰(zhàn)爭破壞性,如《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即通過展現(xiàn)小人物K的亡命天涯經(jīng)歷,批判南非內(nèi)戰(zhàn)的罪惡;《鐵器時代》同樣沒有展現(xiàn)宏大的戰(zhàn)爭敘事,但通過黑人少年貝奇及其伙伴反抗至死的敘事以及黑人棚戶區(qū)被打砸、焚燒的景象,戰(zhàn)爭的暴力昭然若揭。
庫切筆下的殺戮多與戰(zhàn)爭休戚相關?!队摹防?,美軍士兵殘殺越南戰(zhàn)俘;《鐵器時代》里,貝奇和伙伴們遭遇警察槍殺;《青春》同樣關注了南非內(nèi)戰(zhàn)中警察的槍殺行徑。當然,殺戮并非全部與戰(zhàn)爭相關?!队摹分校鸥鳌烨袑ν林说臍⒙緩陌l(fā)生機制來看毫無實質(zhì)動機,多是出于一種征服和自我愉悅的快感。他用捕獵動物的方式射殺土著人,甚至將其活活燒烤;一個去溪邊灌水的女孩無端遭到槍殺;四個仆人被逐個殘殺。整個殺戮場景在雅各·庫切冷酷平靜的敘述中格外恐怖?!陡!分?,船員發(fā)動叛亂,冷酷地殺死苦苦求饒的船長,這讓搭乘商船的蘇珊對幽暗的人性有了深刻的洞察。
酷刑也是庫切善于表現(xiàn)的主題。《幽》中,美軍對越共戰(zhàn)俘實施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戕害;《兇年紀事》里,關塔那摩灣監(jiān)獄里的美軍士兵用捅牛棒和電警棍虐囚。然而,系統(tǒng)性反映酷刑主題的當屬《等待野蠻人》。帝國官員喬爾及其手下對土著民眾極盡殘忍折磨手段。一具被刑訊致死的老人尸體“灰色胡須上全是血。嘴唇癟了進去,牙齒也都碎了。一只眼睛凹進里面,另一只成了一只血洞”(Coetzee, 1999:12);士兵用小刀戳進小男孩身體并在其體內(nèi)轉動;一對父女,女兒眼腳均被致殘,父親被拷打致死;對于抓捕來的一群俘虜,士兵用一根鐵絲從每個人的手掌穿過,然后又穿透他們臉頰上打出的小孔,喬爾用炭條在他們后背上寫字,士兵們則掄起粗壯的警棍猛捶,直到他們流出的血把后背上的字跡沖洗殆盡;主人公老行政長官因?qū)ν林说耐楹驮矞S為階下囚,身心皆遭遇百般折磨。
提到庫切作品中的強奸,讀者可能會立刻想到《恥》中露西被三個黑人輪奸的那一幕,但庫切對強(誘)奸的描寫還有很多?!稅u》中盧里對學生梅拉尼的誘奸成為他人生中的滑鐵盧事件;《幽》涉及美軍士兵對越南女孩的強奸、白人殖民者對土著女孩的強奸;《內(nèi)陸深處》中瑪格達遭遇黑仆亨德里克的強奸。可見,強(誘)奸暴力在庫切作品中并不鮮見。
除卻人類間的暴力,人對動物的暴力也是庫切最常展現(xiàn)的?!队摹分校鸥鳌烨小皻⒙敬笙?、河馬、犀牛、野牛、獅子、豹子、豺狼、長頸鹿、羚羊、各種各樣的鹿、各種各樣的鳥,還有野兔,還有蛇。在我身后是堆積如山的毛皮、骸骨,不可食用的軟骨和排出的糞便”(庫切,2013:105)。土著人同樣殘殺動物,為了讓小牛在遭肢解時少出血,他們在小牛心臟還在跳動的情況下不停擊打,直至小血管破裂。可見,動物淪為“他者”中的“他者”。在對待動物方面,人類社會中的“加害者”和“受害者”之間沒有界限,共同施暴?!兜却靶U人》開篇不久便交代了喬爾的一次大狩獵經(jīng)歷:“數(shù)以千計的鹿、豬和熊被殺掉,尸體漫山遍野,多到最后只好讓其腐爛”(Coetzee,1999:4)?!稅u》《鐵器時代》《童年》里都有大段描寫動物被虐待或殘殺的情節(jié)?!陡!分械目唆斔魍瑯訛E殺動物,而《動物的生命》更是成為庫切為動物權利呼吁吶喊的平臺,主人公甚至把人類對動物的屠殺比作納粹對猶太人的殺戮,揭露長久以來動物所遭受的傷害。
庫切的人生經(jīng)歷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極具闡釋價值。通過對其傳記的考察,庫切對以上種種暴力的反復描寫與其成長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密切相關。庫切三歲左右父親參加二戰(zhàn),父親在生活中的缺席使庫切“在很小的時候就能感覺到自己對父親的矛盾態(tài)度,父親有好幾年沒在家里生活,對約翰來說只是一個未知的實體”(坎尼米耶,2017:37)。如前所述,唐恩在探究自己精神崩潰的緣由時,交代了自己童年時期父親在外當兵的事實。據(jù)此,或許可以推論,庫切這一創(chuàng)作實踐是自身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的投射,他把對父愛的渴求與不得、對父親的不滿與埋怨的復雜情感歸咎于戰(zhàn)爭,戰(zhàn)爭對庫切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記憶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此外,越戰(zhàn)期間,庫切在美國通過報紙和電視了解到戰(zhàn)場上的諸多暴力與邪惡,而這些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幽》的重要素材。
庫切對殺戮、酷刑和強奸的描寫亦源于現(xiàn)實狀況。南非種族隔離制度下的種種暴力行徑使其不可避免地置身其中。在孩提時期,“他或許就已經(jīng)看過更多不應該給孩子看到的殘忍和暴力”(坎尼米耶,2017:86)。在其大學期間,南非發(fā)生了震驚世界的沙佩維爾慘案,警察瘋狂槍殺黑人群眾,包括婦女和兒童(讀者可能會不由想起《鐵器時代》中被射殺的黑人少年)。庫切在《青春》中就這次屠殺表達了對政府和警察行為的憤慨。庫切曾決意大學一畢業(yè)就遠離南非,其原因之一便是“他對政府以種族隔離的名義對國家和人民所做的一切都感到震驚”(坎尼米耶,2017:87)。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南非當局頒布限制黑人政治活動的陰謀破壞法,警方可以隨意拘留、審訊和拷打犯罪嫌疑人,庫切的許多大學同學被拘留,有些遭遇非常規(guī)死亡。庫切也見證了一九七六年的索韋托事件。該流血事件傷亡眾多,更有數(shù)千人被拘留,部分被拘留者遭遇身心虐待而死,這其中包括黑人運動領袖史蒂夫·比科。庫切隨后發(fā)表二篇文論批判極權主義統(tǒng)治下的酷刑,以此回應那些熟識之人和比科的遭遇給自己的觸動,而比科更是被認為是《等待野蠻人》中被刑訊致死老人的原型。一九九四年南非成立民主政權,曼德拉倡導建立各色人種團結和睦的新南非。然而,新政權并未成功遏制社會動亂,“南非每天有52人遭謀殺,為美國的9倍。每30分鐘發(fā)生一起強奸案,每9分鐘有一輛車被盜,每11分鐘發(fā)生一起武裝搶劫案”(鄭家馨,2010:375)。庫切對新政權的美好未來設想是持保留意見的,因而在以新南非為故事背景的《恥》中,他筆下的中心人物遭遇強奸、搶劫和偷盜。作家以微觀層的人物命運描寫映射宏觀的社會現(xiàn)實,反映其對社會狀況及國家未來的憂思之情。
庫切對動物的喜愛和憐憫自小有之。祖父的百鳥噴泉農(nóng)莊是他兒時最迷戀之地,“他愛那兒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灌木,每一根草葉以及農(nóng)莊因之得名的鳥兒們”(Coetzee, 1998:80)。小庫切喜歡吃肉,然而在看到羊如何被殘忍宰殺之后,他開始避開吃肉,并最終成為一名素食主義者。即便晚年移居澳大利亞,他也一直關注動物權利并加入動物保護組織。當被問到為何幫助動物時,他答道:“他們在我們之前就出現(xiàn)在了地球上。我們是他們的客人。我希望能說服人們像識趣的客人那樣行事”(坎尼米耶,2017:602)。
正是這些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讓悲天憫人又勤于思辨的庫切開始審視起人與他人、與社會和與其他生命形式之間的關系,并在創(chuàng)作中持續(xù)揭露這種關系中的丑惡現(xiàn)象,呈現(xiàn)生活中的苦難與困境,引導人們反思其根源的同時積極構建美好、健康的關系。庫切的暴力素材多源于其生活,然而呈現(xiàn)的卻是人類社會中的普遍現(xiàn)象,因而極具涵蓋性,也因此讓讀者掩卷之后無法釋懷,在反思中接受心靈的叩問與洗禮。
以上幾種暴力形式皆為主觀暴力,根據(jù)齊澤克的論述,客觀暴力即制度暴力和符號暴力才是這些主觀暴力爆發(fā)的深層次動因。其中,制度暴力如同物理學中的“暗物質(zhì)”,是所有突出可見的主觀暴力的對立物,是某種為實現(xiàn)經(jīng)濟和政治體系的順暢運作而導致了災難性后果的東西(?i?ek, 2008:2)。
歷來,學界傾向于將庫切筆下的人物所遭遇的磨難以及動物的受虐狀況置于特定的社會語境下,如種族隔離制度、(新)殖民主義或霸權主義等。然而,拉什夫(Hania A,M.Nashef, 2009:177,178)深入到庫切作品的內(nèi)在肌理,對其中殘酷與暴力的根源作了深層次的探究:“不公正的政治制度,無論是種族隔離、殖民主義還是專政統(tǒng)治,都只會助推對個人尊嚴的剝奪。在庫切的小說中,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作為糟糕統(tǒng)治的例證,使原本就沉悶的人類狀況雪上加霜”,“殖民主義和種族隔離制度僅僅是殘酷得以表現(xiàn)自身的媒介”。換言之,在論及庫切筆下的暴力根源時,種族隔離、殖民主義只是個例,是展現(xiàn)糟糕政治制度下暴力的媒介,而它們所代表的腐敗的社會政治制度才是我們應該探尋與追究的真正動因,也即“維持統(tǒng)治和剝削關系的更為隱蔽的壓迫方式”——制度暴力(?i?ek, 2008:10)。誠然,種族隔離和殖民主義是庫切最常展現(xiàn)的暴力語境,然而,正如社會學家柯林斯(Collins, 2008:2)反對將貧困、種族等背景變量作為解釋暴力的根源時所稱的那樣,“這樣的分析只是因為它將因變量限制在了非法或高度受責難的特定暴力種類中而看似合理地解釋了暴力的病因;但我們?nèi)魯U及所有的暴力種類,它就無法很好地作出解釋”,若只從純粹的(后)殖民背景或種族隔離背景對暴力進行定位,便忽視了庫切作品中普遍存在的對后現(xiàn)代暴力和苦難的展現(xiàn),因而這種定位是片面的,同時也是流于表層的。
庫切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呈現(xiàn)了他對政治制度對人性的腐蝕和壓迫的揭露。腐朽的政治制度激發(fā)了人對他人乃至異種族的暴力,因為不健全的政體會導致其個體價值觀扭曲、人性喪失,如雅各布·庫切對土著及動物的大肆殺戮、黑人對露西報復性的輪奸、白人警察對黑人少年的射殺等。庫切筆下的多數(shù)暴力均源于政治制度內(nèi)在的壓迫性力量,戰(zhàn)爭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種?!队摹烽_篇引用了美國核問題專家赫爾曼·卡恩對越戰(zhàn)中美國飛行員暴力行徑的剖析:“想指望美國政府手下的飛行員里頭會有人被他們一手制造的災禍震懾而執(zhí)行不了任務,或者良心不安,甚至有負疚感,也是不切實際的”。緊接著,主人公出場:“我叫尤金·唐恩。我不得不那樣”(庫切,2013:1)。這里的“不得不那樣”引人追思。欲望膨脹的社會政體恣意彰顯自身的權力邊界,并以自身的權威性使依附其中的個體絕對服從于政體,而米爾格蘭姆的實驗早已論證,殘酷與權力和服從的結構緊密相關。權威體系中,個體對組織的絕對服從被稱頌和標榜,這樣,個體的道德判斷被懸置,對權威下達的不合法命令失去了辨別能力,繼而“不得不”主動積極地實施殘暴行為?!胺?,把個人行為和政治目的連接起來的一種心理機制,是把人束縛于權威體系的一種素質(zhì)要求”(阿倫特,等,2010:181)。這種素質(zhì)要求使暴力在推行種族主義、霸權主義或是殖民主義的政體中不可避免,個體在執(zhí)行殘酷任務時毫無道德覺醒,美軍飛行員以及美國政府的智囊團成員唐恩皆是如此,實施嚴刑酷法的喬爾以及濫殺無辜的警察亦莫不如此。
腐朽的社會制度一方面束縛人性、扭曲個體的價值觀,繼而產(chǎn)生暴力;另一方面,通過設置諸如法律、刑罰、監(jiān)獄等強大的官僚機器對違反其規(guī)則的個體實行懲罰,并保障自身暴力的“合法”實施,這樣權力與暴力實現(xiàn)了完美的共謀。法律往往代表一小部分人的意志,體現(xiàn)當權者的利益,旨在幫助統(tǒng)治者規(guī)導民眾的行為,并在民眾破壞既定規(guī)則后對其“合法地”懲戒。而事實上,民眾破壞的往往只是當權者賴以生存的經(jīng)濟政治制度原則,并非違背大眾利益,但卻因為沒有話語權而淪為嚴苛律法的懲治對象,而這樣的懲治往往缺乏公正或是制造冤屈。恰如老行政長官因違反帝國規(guī)則而被羅織各種罪名時的覺悟,“只要法律還在服務他們,他們就要用它來對付我,然后再使別的法兒。這就是第三局的伎倆。對于不按法規(guī)行事的人來說,法律程序僅僅是多種(懲罰)工具中的一種而已”(Coetzee,1999:113)。老行政長官遭遇監(jiān)禁,身心皆受到嚴酷的摧殘。顯然,代表帝國利益的法律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可以對違反它的個體隨意處置。《兇年紀事》中,庫切借C先生之口批判了主導虐囚的美國高級官僚理查德·切尼,指責有切尼們存在的“合法”政府機構“是非法的或反法律的”(Coetzee, 2006:73);而在“馬基雅維利”一節(jié)里,C先生更是對主張統(tǒng)治者為了國家利益必要時可以悖乎人道的馬基雅維利思想給予嚴厲抨擊。可見,庫切對制度暴力的內(nèi)驅(qū)力有著深刻的洞察,而他對這種暴力的無情批判顯示的正是他對和諧正義之社會政體的強烈渴求。
符號暴力是探究暴力發(fā)生機制的另一個源頭。齊澤克(?i?ek, 2008:61)認為,符號暴力是內(nèi)在于語言形式之中的一種基礎性暴力形式,并滲透至人們的交際實踐中。語言裹挾在主人能指之中,在賦予事物一定意義的同時將其建構并強加為某種符號場域,“在對事物的符號化中存在某種暴力的東西……這種暴力在多個層面上運作”。于是,語言被暴力侵染,它簡化并肢解所指涉之物,摧毀其有機統(tǒng)一和整體性,最終將其限定在事物自身的意義場域之外。語言暴力是“每一種具體人類暴力的終極手段”(?i?ek, 2008:66)。齊澤克以大屠殺為例,認為大屠殺罪犯仇恨猶太人的原因并不在于對方是猶太人這一直接事實,而在于犯罪者的文化傳統(tǒng)中早已建構的“‘猶太’意象/形象”。顯然,這一“意象/形象”承載了主人能指在話語空間層面的非理性暴力強加,將猶太人符號化為“低等”“庸俗”、亟待清掃滅絕的非人類存在。
庫切筆下同樣呈現(xiàn)了符號暴力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兜却靶U人》中,帝國向小鎮(zhèn)居民鼓吹“野蠻人威脅論”,散布野蠻人掠奪、無端殺戮的謠言,加劇居民的恐懼,從而使民眾為尋求保護而擁護帝國統(tǒng)治。雖然小鎮(zhèn)居民從未見過野蠻人,然而帝國文明早已建構的“野蠻人意象/形象”已深入人心,“野蠻人就是懶惰、不道德、污穢、愚蠢”(Coetzee, 1999:53)。于是,帝國憑借其語言符號暴力成功地達成目標,“邊境地區(qū)的人們,沒有一個婦女沒夢到過野蠻人從床底下伸出來一雙黝黑的手抓住她的腳踝;沒有一個男人沒被自己的幻象嚇?。阂靶U人來他家暢飲、打碎盤子、縱火燒窗簾、強奸他的女兒”(Coetzee, 1999:14)。土著民眾被符號化為與文明人對立的“野蠻人”,以截然不同的形象幫助帝國界定自我、彰顯自我的主體性,成為帝國建構自我文化心理和認識自我主體地位的他者,其存在也成為一種社會——符號存在,無實質(zhì)意義。這就解釋了小鎮(zhèn)居民為何對于“野蠻人”所經(jīng)受的酷刑能夠坦然面對,不僅成為冷漠的看客,同時也是積極的施暴助手。
同樣,在《幽》中,雅各·庫切對土著人的恣意殺戮源于西方殖民主義文化建構的“東方人意象/形象”——劣等、未開化、野蠻;《恥》中,黑人報復性輪奸露西源于種族主義受害者文化建構的“白人意象/形象”——強勢、霸權、殘酷、侵略者;多部作品中對動物的殘殺源于西方基督教文化肇始的對“動物意象/形象”的建構——無靈魂、無理性思維、為人所用的低等生命。在暴力橫行的舞臺上,符號暴力與制度暴力聯(lián)袂出手,向我們展現(xiàn)了暴力發(fā)生的內(nèi)在機制。
盡管庫切筆下的暴力無處不在,然而讀者并不會覺得他的作品很“暴力”,究其原因,或與其描寫暴力的藝術手法不無關系。庫切很少描寫施暴行為的具體發(fā)生經(jīng)過,而是通過受害者的受創(chuàng)狀況、旁觀者的事后描述或旁人的心理活動和反應來映現(xiàn)暴力的殘酷程度。譬如,喬爾對抓捕到的老人實施酷刑是通過老行政長官對老人尸體的客觀描述來表現(xiàn)的;“野蠻人”父女中,父親被刑訊致死是通過衛(wèi)兵事后陳述來展現(xiàn)的,被致殘的女兒所受的酷刑是通過對其身體殘缺的描述呈現(xiàn)的;露西遭遇黑人輪奸,無只言片語涉及施暴經(jīng)過,而是著重展現(xiàn)暴行進行時被囚禁一旁的父親盧里悲愴的心理活動;貝奇和伙伴們被警察槍殺,讀者是通過卡倫太太眼前呈現(xiàn)的尸體景象而被“告知”的。
庫切曾主張“虐待的暴力場景只能誕生在緩沖的環(huán)境中。只要有人把這些場景赤裸裸拎出來,讀者就會產(chǎn)生排斥心理”(阿特維爾,2016:242),因而庫切選擇不直陳暴力場景顯現(xiàn)的是他對讀者的倫理責任。讓暴力的殘酷得到過濾和緩沖,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血腥的暴力場景給讀者帶來的心理不適,對讀者的心理防御機制起到很好的保護作用。因為“文學雖然同暴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文學本身又是消解暴力的手段:文學通過藝術表現(xiàn)手法將暴力美學化,使暴力變成一種審美,可以直視、能夠掌控,讓讀者對暴力的恐懼與創(chuàng)傷得到宣泄乃至凈化”(張成萍,2016)。
此外,庫切關于小說家對刑訊室內(nèi)暴力的描寫之見解,也為闡釋他因何規(guī)避對暴力場景的現(xiàn)實主義描寫開啟了另一思路。在其批評性文章《走進暗室:小說家與南非》中,庫切認為,對刑訊室內(nèi)暴力的描寫承載著小說家的道德立場,小說家必須在無視國家實施的這種淫穢行徑和展現(xiàn)這種淫穢之間找到一種中間方法,而這種方法的關鍵是“做到不按國家規(guī)范來書寫,而是建立自己的權威、按照自己的主張來想象酷刑和死亡”(Coetzee,1986)。換言之,一個有倫理責任和道德關照的作家既不會無視暴力的書寫,也不會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展現(xiàn)暴力細節(jié),而是用自己獨特的書寫風格來揭示暴力,而這種風格體現(xiàn)了伯特霍爾德(Daniel Berthold,2011:7)所稱的“作者倫理”。在《作者倫理學》一書中,伯特霍爾德認為,“(作者的)風格本身暗含著作者的倫理,因為它形塑了作者選擇向讀者呈現(xiàn)文本內(nèi)容的方式”??梢姡瑤烨械谋┝鴮懛绞绞瞧鋵Α白髡邆惱怼弊杂X執(zhí)行的一種個性化倫理風格,這種風格使其作品“幫助我們改進了在這個充滿不幸的世界上回應各種殘忍和苦難的方式”(布思,2007:65)。
在《伊麗莎白·科斯特洛》的“邪惡問題”一章中,庫切借主人公科斯特洛之口再次就小說家對暴力的表現(xiàn)方式發(fā)表了看法。針對作家保羅·韋斯特精細描寫大屠殺受害者受刑經(jīng)過,科斯特洛表現(xiàn)出極度的厭惡和抵制。她認為這種描寫是對讀者的心理迫害,既是對讀者窺視暴力欲望的迎合,又滋長了他們潛在的暴力因子,因而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成了罪惡的同謀者。由是,格蘭夫(S.V. Z. Gallagher, 1988)關于庫切反對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呈現(xiàn)暴力的闡釋是有效的。他指出,“庫切認為小說家若詳細呈現(xiàn)國家的暴力壓迫方式就是在邪惡地參與暴行、認可酷刑、伙同國家對民眾進行恐嚇和麻痹”。在庫切看來,揭露暴行是小說家的責任,而如何揭露顯示了小說家的倫理高度。小說家需要構建起自身的倫理立場,利用文學獨特的想象性手法在展現(xiàn)暴力的同時,努力消解暴力的負面影響。
庫切曾在作品中表達了對納粹暴行的憤慨,認為那種違背人性的罪行源于“那些殺人者跟所有其他人一樣拒絕走進受害者的立場”,“他們關閉了自己的心扉。心靈是同情的所在地。同情能使我們時常替他人分擔”(Coetzee, 2004: 57)。庫切的暴力書寫正是他對“同情”和“走進受害者立場”這一道德訴求的追尋,通過獨特的暴力書寫手段,邀請讀者“走進受害者立場”,想象和感受受害者的苦難,繼而產(chǎn)生同情和憐憫之心,并使自己的心靈得到凈化。暴力有其產(chǎn)生的政治經(jīng)濟土壤,無法根除。然而,作為小說家,庫切將暴力事件與文學想象融為一體,從文學維度對暴力景象融入批判意識,注入人文思想,讓自己、同時也引領讀者正視暴力,反思生命意義,并用同情和博愛去對待異種族、他人乃至一切生命,盡最大努力嘗試改善滋生暴力的土壤,這便是庫切最為渴盼的創(chuàng)作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