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洪武年間,明朝與高麗(朝鮮)封貢體系的建立可謂頗多曲折,一方面高麗在北方蒙元殘余力量與明朝之間左右搖擺,高麗對明朝并未真心臣屬;另一方面高麗(朝鮮)趁蒙元殘余力量收縮、退往漠北之際快速北向擴(kuò)張,洪武二十五年李成桂發(fā)動兵變建立朝鮮后,又有對女真部族的蠶食、招撫政策。這兩個方面引起朱元璋對高麗(朝鮮)的高度警惕,長期奉行對高麗(朝鮮)的政治綏輯與軍事防范兩手政策,以期保障明代東北的穩(wěn)定與安全。
關(guān)鍵詞:明太祖;高麗;朝鮮;防范
中國古代封貢體系始于秦漢,終于晚清。縱觀其2000余年的演進(jìn)歷程,可以說在每一個中原王朝肇建之初,其封貢體系的建立過程即是強(qiáng)力打破舊有封貢體系格局、重新調(diào)整地緣政治關(guān)系的過程。期間,中原王朝是否能夠展現(xiàn)出強(qiáng)大的武力和戰(zhàn)略決心,是影響其封貢體系的構(gòu)建是否順利、建立之后是否能夠長期維系的重要因素。明朝亦不例外,藉助明軍對蒙元殘余軍事力量的迭次打擊,蒙元殘余軍事力量逐步退居漠北,明朝封貢體系在洪、永之際基本確立。但這一過程持續(xù)近60年,事實上受北方蒙古殘余勢力的牽制,明朝前期封貢體系的肇建與維系并不順利,洪武年間明朝與高麗(朝鮮)的關(guān)系就是一個突出的個例。因此,洪武年間,明朝始終以自身現(xiàn)實利益特別是王朝軍事安全為核心,奉行一種務(wù)實性的封貢政策,對高麗(朝鮮)采取了若干政治綏輯與軍事防范措施,力保明代東北的安全與穩(wěn)定。筆者在此不揣淺陋,對此略加考述,祈請方家指正。
一、明太祖對高麗的綏輯與防范
早在洪武二年(1369)四月,朱元璋就曾派符寶郎偰斯賜璽書給高麗恭愍王,暗示他放棄與元朝故主的封貢關(guān)系,主動與明朝建交:
元非我類,天命入主中國,百有余年;天厭其昏淫,亦用隕絕其命。華夷擾亂,十有八年?!蓿┖商熘`,授以文武,……十有四年。其間西平漢王陳友諒東縛吳王于姑蘇,南平閩粵,勘定八蕃,北逐胡君,肅清華夏,復(fù)我中國之舊疆。今年正月,臣民擁戴,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號,曰大明,建元洪武。惟四夷未報,故修書遣使,涉海洋,入高麗,報王知之。昔我中國之君與高麗壤地相接,其王或臣或賓,蓋慕中國之風(fēng),為安生靈而已。天鑒其德,豈不永王高麗也哉。朕雖不及中國之先哲王,使四夷懷之,然不可不使天下周知。
高麗除了遣使赴南京祝賀外,并無明確的政治態(tài)度,為此,在洪武三年五月,朱元璋除了正式冊封高麗王顓之外,再次提醒他與故元殘余軍事力量劃清界限:
誥曰:咨爾高麗國王王顓,世守朝鮮,紹前王之令緒,恪遵華夏,為東土之名藩。當(dāng)四方之既平,嘗專使而往報,即陳表貢,備悉忠誠?!袂彩龟逵?,仍封爾為高麗王,凡儀制服用許從本俗。於戯!保民社而襲封世遵典禮,傳子孫於永世,坐鎮(zhèn)邊陲?!瓏笫?,在祀與戎。若戎事不備,祀事不合典禮,其何以為國乎。今胡運(yùn)既終,沙塞之民非一時可統(tǒng),而朕兵未至遼藩,其間或有狂暴者出,不為中國患,恐為高麗之?dāng)_。況倭奴出入海島十有余年,王之虛實豈不周知,皆不可不慮也。王欲拒之,非雄武之將,勇猛之兵,不可遠(yuǎn)戰(zhàn)于封疆之外。王若守之,非深溝高壘,廣其儲蓄,四有援兵,不能挫銳而擒敵。由是而觀,王之負(fù)荷可謂甚重,惟智者能圖患于未然,轉(zhuǎn)危以為安也。前之?dāng)?shù)事,所言喋喋,不過與王同憂耳,王其審圖之。
同年七月乙未,高麗“始行洪武年號”。但事實上,高麗王顓并非如進(jìn)貢使者所言“惟務(wù)釋氏之道,……日以持齋守戒為事,望脫愆冤,以求再生之?!保抢帽痹S谂c大明軍隊交戰(zhàn)對峙、遼東防務(wù)空虛之機(jī),大量蠶食鯨吞元朝在遼東的轄屬地區(qū):如,洪武三年(1370)正月甲午,“我太祖以騎兵五千、步兵一萬自東北面踰黃草嶺,行六百余里至雪寒嶺,又行七百余里。甲辰,渡鴨綠江,……時東寧府同知李吾魯帖木兒聞太祖來,移保虧羅山城,欲據(jù)險以拒,太祖至也頓村,吾魯帖木兒來挑戰(zhàn),俄而棄甲再拜曰:吾先,本高麗人,愿為臣仆,率三百余戶降?!淝醺甙参繋涽庀聰t城拒守,我?guī)焽L孢m不御弓矢,取從者之弓,用片箭射之,凡七十余發(fā),皆正中其面。城中奪氣,安慰棄妻孥,縋城夜遁。明日,頭目二十余人率其眾出降,諸城望風(fēng)皆降,得戶凡萬余。上以所獲牛二千余頭、馬數(shù)百余匹悉還其主。北人大悅,歸者如市。東至皇城,北至東寧府,南至鴨綠,為之一空。”同年十一月丁亥,“我太祖與池龍壽等至義州,造浮橋,渡鴨綠江。己丑,進(jìn)襲遼城,急攻拔之。” 洪武十五年(1382)明軍進(jìn)占云南,洪武二十年(1387)遼東納哈出出降,部分納哈出部眾逃往漠北,明軍開始全面接收東北地區(qū)。高麗擴(kuò)張之心復(fù)起,洪武二十一年(1388)四月,“(高麗)國王王禑欲寇遼東,率其都軍相崔瑩、李成桂繕兵于西京,成桂使(陳)景屯艾州,以糧餉不繼退師”。而且,自洪武二年向明朝稱臣納貢、洪武三年使用洪武年號之后,至洪武二十年納哈出降明之前,高麗王仍與北元殘余軍政力量保持著經(jīng)常性的聯(lián)系?!陡啕愂分兄许n關(guān)系史料匯編》中有很多這樣的事例,茲不贅舉。
正是逐漸獲悉了高麗王的這些軍政信息,加之朝鮮半島地區(qū)自王顓、王嵎、王昌、王瑤至李成桂五帝復(fù)雜的王位異常變動,朱元璋開始堅定地認(rèn)為高麗乃奸詐之國,長期故意絕交不與相通。洪武八年,明太祖以“登、萊二州皆瀕大海,為高麗、日本往來要道,非建府衛(wèi)、增兵衛(wèi)不足以鎮(zhèn)之”,遂令“改登州為府,置蓬萊縣”。 洪武十二年六月,知高麗龍州鄭白等率男婦來降,朱元璋特為此事戒勑遼東守將潘敬等曰:“朕未審將軍識其計否?高麗僻處海隅,俗詐性頑,人情莫不安土重遷,豈有舍桑梓而歸異鄉(xiāng)者耶?斯必示弱于我,如墜其計則不過一二年間至者接跡,其害豈小哉。符至之日,開諭來者以破彼奸。今中國方寧,正息兵養(yǎng)民之時,爾與東夷接境,慎勿妄生小隙,使彼得以藉口。彼果不臧,則師有名矣。其來降者切不可留?!焙槲涫吣晡逶?,明太祖朱元璋命延安侯唐勝宗鎮(zhèn)遼東,并敕令唐勝宗絕高麗事,太祖曰:“舊歲今春,高麗之使水陸兩至,皆非臣禮,暗行侮慢,明彰褻瀆,于是稽古典知此夷自古至今未嘗不侮慢中國而構(gòu)兵禍者也。驗古事跡,可以絕交不可暫交,況深交者乎!……今爾勝宗等出鎮(zhèn)遼左,高麗必數(shù)有使至,其至者送來,勿令其還,以絕彼奸計。若納其使而禮待之,歲貢如約則可,人亦不可久留遼東,或朝或歸速遣其行。”不久,高麗使者復(fù)至,對明朝京官與遼東官員多行賄賂,唐勝宗奏聞其事。同年七月,朱元敕諭唐勝宗與靖寧侯葉昇曰:‘爾等名世之臣,前者遣鎮(zhèn)遼佐,朕嘗備諭高麗必數(shù)有使至,今果然矣。然勿為善說所誘,勿為華麗所惑,豈不見曹魏之將田豫者,為護(hù)烏九校尉卻賄之故?況高麗今春使至,賄賂京官甚重,內(nèi)有一單,云上等人若干,中等人若干,下等人若干,以此觀之,甚無禮也。設(shè)使受其賂者,少有所知,豈不赧哉。今爾等知誘而能奏,田豫不得獨名千古矣。遼壤東界鴨綠,北接曠塞,非多筭不能以御未然,爾能筭有余則名彰矣?!?/p>
不過,明朝對高麗雖然嚴(yán)加防范,但并不倚勢凌人,如洪武二十年三月,指揮僉事高家奴等自高麗市馬還,言高麗王表請不受馬值。朱元璋仍諭禮部曰:‘朕待諸番國,務(wù)以誠信,彼前聽約束,許其互市,故遣人市馬。今彼言不敢受直,豈其本心,蓋畏勢而已,以勢逼人朕所不為。爾其以朕意咨其國王知之,仍令諭延安侯唐勝宗,俟高麗馬至,擇其可用者以直償之,駑弱不堪者量減其值,仍報其王知之。敕至遼東,恰逢高麗送馬3040匹至,唐勝宗依敕給付馬價。
二、明太祖對朝鮮的綏輯與防范
洪武二十五年(1392)李成桂廢王氏高麗,建立朝鮮。同年九月,高麗知密直司事趙胖等前來通報高麗王氏政權(quán)三次更迭,目前李成桂主國事,使臣期望朱元璋的圣裁能夠“俯從輿意,以安小國之民”,朱元璋明知“高麗屢懷不靖,詭詐日生,數(shù)構(gòu)釁端,屢肆慢侮。誑誘小民,潛通海道。朝廷命將鎮(zhèn)守遼東,輒遣人以金帛誘之,后王顓被弒,殺及朝使”, 高麗在近期的入貢中“復(fù)以空紙圈數(shù)十雜于表函中” 毫無以小事大之誠意,且存侮慢之心,而李成桂即為洪武二十一年高麗軍謀犯遼東的大將,仍然從其使臣所請,并賜其國名為朝鮮。在他看來,“今中國方寧,正息兵養(yǎng)民之時” “我中國綱常所在,列圣相傳守而不失。高麗限山隔海,僻處東夷,非我中國所治。且其間事有隱曲,豈可遽信。……從其自為聲教。果能順天道、合人心以綏東夷之民,不啟邊釁,則使命往來,實彼國之福也?!敝煸皩Ω啕愓?quán)之更迭完全采取不過問、不干預(yù)的中立政策。
但李成桂建立朝鮮后,一方面與明朝加強(qiáng)交往,一方面卻加速進(jìn)攻故元領(lǐng)屬的女真部族控制區(qū),李基白即坦言,朝鮮太祖李成桂時期,在東寧府戰(zhàn)役的基礎(chǔ)上,“成功地將上至豆?jié)M江邊境的領(lǐng)土都并入自己的王國”,但在當(dāng)?shù)嘏娌孔宓牡挚埂⒎垂ブ?,朝鮮的勢力一度退回到鏡城,至朝鮮世宗李祹在位時才重新向外擴(kuò)張,在武力征討女真部族的過程中,朝鮮先后在圖們江上游設(shè)立了鐘城、穩(wěn)城、會寧、慶原、慶興、富寧六鎮(zhèn),在鴨綠江上游設(shè)立了閭延、慈城、茂昌、虞芮四個哨卡,將其國土邊境推進(jìn)到鴨綠江邊和圖們江江邊。高麗(朝鮮)王朝向北擴(kuò)張領(lǐng)土之速由此可見一斑。
洪武二十六年,遼東都指揮使司奏:“諜知朝鮮國近遣其守邊千戶招誘女直五百余人,潛渡鴨綠江,欲寇遼東?!鼻宜媾鏋榻ㄖ菖媲蹰L董山所部,明廷命巡撫遼東督御史程信察之,“信令自在州知州佟成詐以他事廉其境上,得朝鮮授董山為中憲大夫中樞密使制書,還報。信具奏請乘其未發(fā),遣二急使往問,可伐其謀。上復(fù)命一給事中往朝鮮,一錦衣譯者往建州。國王與董山俱不肯承,出制書示之,皆驚服,貢馬謝罪?!痹谡{(diào)查確鑿、事實清楚的基礎(chǔ)上,朱元璋一面要求朝鮮國王李旦將所誘女真人送至京師,一面“敕遼東都指揮使司,謹(jǐn)守邊防,絕朝鮮國貢使。又命左軍都督府遣人往遼東金、復(fù)、海、蓋四州增置關(guān)隘,繕修城隍,發(fā)騎兵巡邏,至鴨綠江而還”。兩年后,朱元璋又下詔給在廣寧的武定侯郭英,暫停營造遼王宮室,并作了詳細(xì)解釋:“遼東軍務(wù)、物情,來者多言其艱苦,況邊境營繕。……不宜盡力以困之,今役作軍士皆強(qiáng)悍勇力善戰(zhàn)之人,勞苦過多,心必懷叛。故往往逃伏草野山澤間,乘間劫掠?!劚耍ǔr)自國中至鴨綠江,凡沖要處所儲軍糧,每驛有一萬二萬石或七八萬十?dāng)?shù)萬石。東寧女直,皆使人誘之入境。此其意必有深謀。……今遼東乏糧,軍士饑?yán)В瑑患窗l(fā)沙嶺倉糧賑之,必啟高麗招誘逋逃之心,非至計也。使高麗出二十萬人以相驚,諸軍何以應(yīng)之?……古人有言:人勞乃易亂之源,深可念也?!迸c此同時,朱元璋諭令中軍都督僉事朱信充總兵官,前軍都督僉事宣信充副總兵,“率舟師運(yùn)糧赴遼東,其海運(yùn)大小官軍,悉聽節(jié)制?!笨梢娺|東軍士乏糧而高麗積儲軍糧過多,引起朱元璋的強(qiáng)烈憂慮。洪武三十年,都督楊文等率遼東諸衛(wèi)軍士開始興筑遼王府城,運(yùn)糧官陳信、宣信等人協(xié)助營繕王宮,朱元璋仍然戒敕陳信、宣信等人:“高麗地界遼左,其國君臣畏威而不懷德,此以誠撫,彼以詐應(yīng);此以仁義待之,彼以譎詐來從?!癫豢刹粸橹畟洌艘牟怀鰟t已,使其一出,必有十萬之眾。定遼境土與之相接,宜陰戒斥堠以防其詐。”洪武之世,明朝對朝鮮的戒備大略如此。
因此,我們不難理解朱元璋既對李成桂取代王氏高麗建立朝鮮一事保持中立態(tài)度,同時又對李氏朝鮮保持高度的戒備和防范,一再敕諭遼東守臣謹(jǐn)守職責(zé),加意守備遼東地方。在朱元璋晚年編訂的《皇明祖訓(xùn)》中,朱元璋留下了這樣的記載:“李仁人及子李成桂,今名旦者,自洪武六年至洪武二十八年,首尾凡弒王氏四王,姑待之?!?朝鮮君臣獲悉后頗為忌慮,聲稱記載失實,于永樂、正德、嘉靖、萬歷年間屢次具奏申辯。 明政府始終沒有追改《皇明祖訓(xùn)》,直至新修的萬歷《大明會典》書成,才對萬歷《大明會典》的相關(guān)記載作了改正,并于萬歷十二年(1584年)向朝鮮“錄示會典中改正全文”。而至萬歷二十年至萬歷二十七年經(jīng)歷了聯(lián)合抗擊日本豐臣秀吉侵朝戰(zhàn)爭之后,明朝與朝鮮的封貢關(guān)系也進(jìn)入了有明一代兩國最為友好、互信依賴程度最高的時期。
作者簡介:
陳志剛(1978-)遼寧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遼寧社會科學(xué)院 ?遼寧 沈陽 ?11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