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自述 白汝平記錄

我們有一天都一定要告別，在池上這五年來，我做很多這一類的功課，什么東西可以放手？

我是蔣勛，2014年的10月中下旬，我到了池上，我覺得自己有一點(diǎn)變成了池上的居民。

其實(shí)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刻意想把臺北的生活作為一個舍離：什么東西舍得，什么東西舍不得。

我選擇住在大埔村廢掉的老師宿舍，那里已經(jīng)50、60年沒有人住，是個荒廢的地方。第一次去，推開紅門一進(jìn)去我就嚇一跳，因?yàn)樗褪俏业耐辍?/p>

我的童年是在上個世紀(jì)1950—1960年那個時候，我爸爸是公務(wù)員，所以給他配的宿舍就是那個樣子，紅磚墻，紅色的門，然后里面是木頭的窗戶，綠色的油漆，然后有個院子。

我搬進(jìn)這里，帶的東西不多，大概就是毛筆、墨、硯臺，帶一些紙，帶一些我喜歡的書，我可以重新看我好久沒有看的《戰(zhàn)爭與和平》那種大小說，因?yàn)槲彝甑臅r候沒有電視，所以我常常在書店里看大小說。

現(xiàn)在很多人有電視以后，一打開就拿一個遙控器一直按一直按，我覺得就變成電視奴隸。

房間現(xiàn)在換了床，這里以前是用木板鋪的一個通鋪，我一看就笑起來了，因?yàn)樾r候我們家六個小孩，三個男生一個房間，三個女生一個房間，我們都是睡在那個通鋪上長大的。有一天有了自己的房間時，哇，那真的是很開心。

我一直在大埔村想要把家的感覺找回來，有朋友來我會在家做一點(diǎn)菜，吃一點(diǎn)飯，讓自己的房子不再僅僅是房子，而是家。

家跟房子是不一樣的，家里面有很多的氣味，有人的溫度。我們現(xiàn)在以為房子就是家，可我去了很多臺北的豪宅，我都覺得不像家，因?yàn)楹艽螅缓竺總€人有自己的大房間，每個人就在房間里。

有一次去朋友那里，我說我要在你們家吃飯，他們說：“我們搬進(jìn)來兩年從來沒開過火，因?yàn)槎荚诓蛷d吃?！笨墒悄莻€廚具全是意大利進(jìn)口的最貴的廚具，所以我堅(jiān)持一定要吃一次，于是他們就買了冷凍水餃煮給我吃，那是第一次家里面三個人，爸爸媽媽跟一個獨(dú)生兒子陪我，四個人一起吃飯，那個能叫做家嗎？

廚房出來就是院子，我可以知道下雨了，刮風(fēng)了，冬天很冷太陽好的時候，我就會拿把椅子外面坐一下，曬一曬太陽。紅磚墻上的花開得這么漂亮，我都沒有在照顧，是這條街上住的九十幾歲賴先生在澆水，他不會在意這是你家還是我家，我早起遇到他在澆水時，就會跟他說謝謝。

經(jīng)過院子就到畫室去，畫室沒有很大，空間里面的光線很特別，窗戶外面的樹影會打在畫布上，讓我很想把樹影留下來。我有時候從早上八點(diǎn)鐘一直到黃昏五點(diǎn)，都在那里，吃飯的時候我就煮一點(diǎn)東西吃，天黑了我也可以不開燈，我就準(zhǔn)備休息。

我重新反省，有多少東西是我曾經(jīng)擁有的，當(dāng)生活慢慢脫離了農(nóng)業(yè)，脫離了貧窮，隨著物質(zhì)越來越好，也少了很多樂趣和記憶。我大概一直到退休前都還是用手寫書，可是現(xiàn)在有時候我拿起筆來，我想不起那個字怎么寫，因?yàn)橐呀?jīng)按鍵習(xí)慣了。

小時候我看我媽媽刺繡，我們家的棉被都是她繡的，她繡一片葉子，要用十幾種不同的綠色染出來的絲線去繡。我那時覺得去買棉被還比較有價值，可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媽媽繡的那個東西，里面全部是愛心，你一輩子再也買不到。

有一次在池上碰到臺風(fēng)，晚上木窗就嘎嘎一直響，我記憶里面這就是童年的聲音，風(fēng)來了木頭窗子就震動，下雨房子都會漏水，擺個桶滴滴嗒嗒。世界上最好的飯店五星級、六星級我也都住過，可那些好，都是用錢可以買到的。

什么東西你可以永遠(yuǎn)擁有？我們不可能所有東西都會擁有。

唐詩里面有很多描述自然的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币?yàn)樗凶匀?，你跟著一條河流走，走到水的源頭，然后你就坐下來看那個云一片片飛起來。

你在上海、北京、臺北，大概都不可能有這樣的詩句產(chǎn)生，因?yàn)楦緵]有這個環(huán)境，可是池上還有，你真的可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池上的稻米非常有名，為了種出世界上最好的稻米，農(nóng)民用自然的農(nóng)法耕作，不隨便用化學(xué)肥料、農(nóng)藥，還要求臺灣的電力公司，把田里的路燈都拆掉，因?yàn)闊粢恢闭罩久?，它的休息不夠，所以在這片175公頃沒有分割的農(nóng)地里，晚上可以看到滿天的星光，會看到銀河。

“她”給我的第一個功課就是自然秩序。所謂自然秩序是說，早晨跟黃昏的光是不一樣的，然后我才注意到傳統(tǒng)的二十四節(jié)氣，什么叫做立春，什么是秋分。

秋分以后晚上越來越長，白天越來越短。節(jié)氣在農(nóng)民的口中非常自然就用出來，可是我在臺北我好像從沒有感覺到節(jié)氣，因?yàn)樘鞖鉄崃宋揖烷_冷氣，天氣冷了我就開暖氣，我們跟自然的秩序越來越遠(yuǎn)。

我剛來的時候是10月，正好遇到收割，我家旁邊是專門提供收割機(jī)的，所以四點(diǎn)鐘我就被吵醒，因?yàn)樗麄円劝岩骖A(yù)熱，再開到田里，所以足足好幾個月，我每天四點(diǎn)鐘起來;有一次我畫畫到很晚，晚上八九點(diǎn)要去吃晚餐，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餐廳都關(guān)門了，我一家家敲門，他們說你怎么這個時候來吃飯，我們五點(diǎn)鐘就吃晚飯，八點(diǎn)鐘就上床睡覺了。

有一天，我家門口擺了一堆絲瓜韭菜，我嚇了一大跳，東問西問說誰把東西放在這，從早問到黃昏也沒人理我，后來有一個人不耐煩地說：“你臺北來的？” 我說對，我臺北來的。他說我們這邊家里韭菜多了，絲瓜多了，就會放在鄰居門口，你拿去吃就好了，干嘛東問西問。

這里早上的光線是最漂亮的，我通常五點(diǎn)就走去大坡池，繞著池子走看到荷花謝了，再過幾周就會只剩下荷梗，線條會像書法一樣，唐詩說“留得殘荷聽雨聲”，就是告訴我們不同季節(jié)，也能欣賞到不同的景色。

以前有一個禪宗的老師，他玩了一個游戲，他說我給你東西你就拿，可是拿到最后你會拿不下，然后老師就笑了說，你為什么不放下再拿？

“放下”這兩個字何其容易，我們都聽懂什么叫放下，可是我們一生很多東西都放不下，但在池上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shí)這邊家家戶戶農(nóng)民生活真的非常簡單，非常單純，所以也覺得有很多東西原來可以不需要。

其實(shí)到最后最舍不得的就是爸爸媽媽，可是都走了。我爸爸走的時候，我很舍不得，臨終一直陪著他;媽媽走的時候更舍不得，可是也都走了，我知道我必須要跟爸爸媽媽告別，而最后一個功課是什么？就是跟自己的身體告別。

前一陣子朋友的祖母過世我就去拜拜，他說祖母108歲，走之前還在田里面東摸摸、西摸摸，然后說好累躺在床上就睡著了，再也沒醒來。

你知道我現(xiàn)在常祈禱說，我希望我最后可以這樣走，因?yàn)榭吹教嗳爽F(xiàn)在40、50歲就在醫(yī)院被折騰得好可怕，當(dāng)你看到一個人插管，接著各種的機(jī)械器材在維持生命，雖然有呼吸和心跳，但生命如果是那樣的品質(zhì)，它的意義何在？自己很痛苦，拖累親人也很痛苦。

我們有一天都一定要告別，在池上這五年來，我做很多這一類的功課，什么東西可以放手？有的人最后放不了手很痛苦，就會呼天搶地，但有什么東西你是可以帶走的呢？

人生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