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坐長途汽車進天柱山的,車上有10多個人,但車停下以后一看,他們大多是山民和茶農,一散落到山岙里,連影子也沒有了,真正來旅游的只是我們。
開始見到過一個茶莊,等到順著茶莊背后的山路翻過山,就再也見不到房舍。山外的一切平凡景象突然不見,一時涌動出無數(shù)奇麗的山石,山石間掩映著叢叢簇簇的各色林木,一下子就把人的全部感覺收服了。我在想,這種著名的山川實在是造物主使著性子雕鏤出來的千古奇跡。為什么到了這里,一切都變得那么可心了呢?在這里隨便選一塊石頭搬到山外去都會被人當作奇物供奉起來,但它就是不肯勻出去一點,讓外面的開闊地長久地枯燥著,硬是把精華都集中在一處,自享自美。水也來湊熱鬧,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兒一個溪澗,那兒一道瀑布,貼著山石幽幽地流,歡歡地濺。此時外面正是炎暑炙人的盛夏,進山前見過一條大沙河,渾濁的水,白亮的反光,一見之下就平添了幾分煩熱;而在這里,幾乎每一滴水都是清澈甜涼的了,給整個山谷帶來一種不見風的涼爽。有了水聲,便引來蟲叫,引來鳥鳴,各種聲腔調門細細地搭配著,有一聲,沒一聲,搭配出一種比寂然無聲更靜的靜。你就被這種靜控制著,腳步、心情、臉色也都變靜。想起了高明的詩人、畫家老是要表現(xiàn)的一種對象:靜女。這種女子,也是美的大集中,五官身材一一看去,沒有一處不妥帖的,于是妥帖成一種難于言傳的寧靜。德國哲學家萊辛曾在《拉奧孔》一書中嘲笑那種把美女的眼睛、鼻子、嘴巴分開來逐個描繪的文學作品,這是嘲笑對了的。其實風景也是一樣,我最不耐煩有的游記作品對各項自然風景描摹得過于瑣細,因此也隨之不耐煩書店里的《風景描寫辭典》之類。站在天柱山的谷岙里實在很難產生任何分割性的思維,只覺得山谷抱著你,你又抱著山谷,都抱得那樣緊密,逮不到一絲遣字造句的空間。猛然想起黃庭堅寫天柱山的兩句詩:
哀懷抱絕景,更覺落筆難。
當然不是佳句,卻正是我想說的。
長長的山道上很難得見到人。記得先是在一處瀑布邊見到過兩位修路的民工,后來在通向三祖寺的石階上見過一位挑肥料的山民,最后在霹靂石邊上見到一位蹲在山崖邊賣魚的婦女。曾問那位婦女:整個山上都沒有人,魚賣給誰呢?婦女一笑,隨口說了幾句很難聽懂的當?shù)赝猎挘袷歉呱馁收Z。色彩斑斕的魚在瓶里停佇不動,像要從寂寞的亙古停佇到寂寞的將來。
山道越走越長,于是寧靜也越來越純。越走又越覺得山道修筑得非常完好,完好得與這個幾乎無人的世界不相般配。當然得感謝近年來的悉心修繕,但毫無疑問,那些已經(jīng)化為自然景物的堅實路基,那些新橋欄下石花蒼然的遠年橋墩,那些指向風景絕佳處的磨滑了的石徑,卻鐫刻下了很早以前曾經(jīng)有過的繁盛。無數(shù)的屋檐曾從崖石邊飛出,籌鈸聲此起彼伏,僧侶和道士們在山道間拱手相讓,遠道而來的士子們更是指指點點,東張西望。是歷史,是無數(shù)雙遠去的腳,是一代代人登攀的虔誠,把這條山道連結得那么通暢,踩踏得那么殷實,流轉得那么瀟灑自如。
終于又想起李白、蘇東坡、王安石他們了,在我們遼闊的土地上,讓這樣的文人能產生終老之計的山水,總應該增加一些而不是減少下去吧!冷漠的自然能使人們產生故園感和歸宿感,這是自然的人化,是人向自然的真正挺進。天柱山的盛衰升沉,無疑已觸及到這個哲學和人類學的本原性問題。蘇東坡、王安石本是不錯的哲學家,天柱山寺廟的僧侶中一定也隱伏過許多玄學大師,他們在山間漫步沉思的時候,是否也曾碰撞到這些問題的邊緣?王安石一直嘆息在這里沒有人能與他談學問,他是否也想揣摩一下這方面的玄機?
至于我,現(xiàn)今也到了蘇東坡所說“年來四十發(fā)蒼蒼”的年歲,浪跡四野,風塵滿身。當然不會急著在這里覓地建房,但走在天柱山的山道上,卻時時體會著“萬里歸來卜筑居”的深味。我不是也一直在尋找嗎?
好像尋找的人還相當多。耳邊分明響起比我年輕的人的懇切歌聲:“我想有個家……”
是的,家。從古代詩人到我們,都會在天柱山的清寂山道上反復想到的一個遠遠超出社會學范疇的哲學命題:家。
賞析
“聚焦”是確立文章焦點的一種寫作技法。如果說“立骨”是文章直陳意旨的一種技法,那么“聚焦”則是文章暗示文眼的一種技法。古人講究“理不可直指,情不可顯出”,意旨在文章中有時并不用明線直陳,而往往如云中之龍,只隱約露其鱗爪,或者雖貼切卻不露痕跡,這就是所謂的“用線貴藏”。同學們可以采用事件聚焦、形象聚焦、景物聚焦等暗示意旨之法,通過這些焦點,貫串全篇,深化意旨。
在上文,余秋雨寫到了風景,寫到了他們的旅行。在風景之外,余秋雨的命題是——家。它附麗于風景,又在風景中迷離。在歷史上,天柱山被許多文人寄寓了豐富的意義。余秋雨又給天柱山賦予了“家”的含義,使“家”蘊含在我們今天閱讀到的文字之中。在文字的流動里,作者引領我們走向了“家”,而家的含義也在生與死、是與非中一次次地改寫。在文中,作者將文意逐步聚攏到對家的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