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馮去世后馮嫂子搬了家。

她燒掉和扔掉了有關(guān)老馮的任何物件。

馮嫂子說：人死不能復(fù)生。說人活著，就得好好活著。走了，就利利索索讓人家走。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實際上，她是不想讓自己在睹物思人中悲傷地度過每一天。

那時候馮小樂已經(jīng)漸漸大了。正讀高中。

暑假里，馮小樂在燒烤店打工。

燒烤店是馮嫂子自己經(jīng)營的。上下兩層近三百平方，集燒烤涮鍋于一體。

馮嫂子說：馮小樂在自己家的店里幫著端盤子送啤酒招攬顧客，一天工錢二十五塊錢。

看到馮小樂的時候，馮小樂剛唱完一首歌曲，正晃著手機二維碼找馮嫂子收錢，她晃晃手里的二維碼笑：怕我媽賴賬唄，我的工資必須一日一結(jié)！這可是我自己的收款碼，和店里的不是一個！問馮小樂賺了多少了？馮小樂扮個鬼臉笑：保密！

累不累?。窟@一天天的？馮小樂皺皺眉毛問：干什么不累嗎？能咋地？我們家女王大人說了：再累也得堅持。說著，馮小樂朝旁邊的馮嫂子努努嘴問：

叔叔你有對象嗎？覺得我們家母儀天下的女王大人怎么樣？

女王大人三十二歲那年她丈夫老馮離世，六神無主的馮嫂子差點沒把自己也給哭過去陪著。沒哭過去，就得活。何況那時候老馮留下的女兒馮小樂還不到十三歲。老馮這個頂梁柱一倒，整個家就支撐不住了，全家人沉浸在無邊際的悲痛里不能化解和自拔。馮嫂子倒好，老馮頭七還沒過完，馮嫂子涼水抹一把臉，就急火火去了城西的菜市場。

干嗎？進(jìn)貨買料唄。馮嫂子熟門熟路買心買肝買肉買板筋，一通忙活后拎著大包小包就進(jìn)了家門。邁進(jìn)家門一聲不吭就開始著手去拾掇，清洗切焗腌然后再穿串串。奶著孩子的弟媳婦是天津人，表示不解，趕著問：嫂子你做嘛？

馮嫂子對弟媳婦的問話完全沒反應(yīng)，她沒回答沒抬頭沒應(yīng)聲，只顧埋著頭默默地做，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弟媳婦的任何問話。忙活了會兒突然對弟媳婦說：“萍子，把手邊那剪刀給我遞下！”弟媳婦當(dāng)即就懂了，手里卻并不拿剪刀給馮嫂子遞過去，而是小腰身兒一擰，抱著孩子就旋進(jìn)屋吆喝：了不得了，大嫂子的腦瓜子怕是給毀掉了。

這當(dāng)然不是失心瘋，當(dāng)天晚上停工許久的老馮燒烤攤在巷子口支起來了。

街坊四鄰的大概是早就曉得這戶人家近階段發(fā)生的毀滅性大事。知道了，也都不問，只是心照不宣地來買幾串烤串，坐下來喝瓶啤酒聊聊天。他們在夜幕下擼烤串，也和馮嫂子談?wù)摻袢盏奶鞖猓魅盏挠晁裁吹?。馮嫂子默默地聽，淡淡地微笑，一如老馮在世的從前。

老馮燒烤每天晚上九點半準(zhǔn)時營業(yè)，不過不再是幾張桌子幾個板凳的露天燒烤，馮嫂子在附近租了門店，慢慢將燒烤越做越大。

但改變的是環(huán)境，不變的是價格和味道。香蔥烤餅依然還是三塊錢一個五塊錢兩個。烤腰子、烤板筋、烤肉串、鹽焗豬心豬肝，熏烤的口感和價格都很讓食客們滿意。天南地北的食客們不知道都是怎么曉得馮嫂子的，他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就為了吃一口馮家燒烤店里馮嫂子親手烤制的烤串。站在碳烤爐的馮嫂子神情凝重手執(zhí)烤串，煙霧繚繞里在爐火前手勢翻飛起起落落，香味彌散開來，烤串被端上餐桌。 喘口氣的間隙馮嫂子抹了把額頭的汗水，說：曉得不？任何時候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呢！任何時候，都是！

說完，馮嫂子又說：人只要不偷不搶不懶惰，肯下力氣肯干活，就能用自己的兩只手來養(yǎng)活自己嘛，我一個老婆子一大把年紀(jì)還能夠自食其力就是個例子嘛，這不是也是很有面子的嘛！的確是很有面子的呢。馮嫂子憑著燒烤供女兒上學(xué)，養(yǎng)大了女兒馮小樂，還把馮小樂送進(jìn)了中央美院。暑假回來的大學(xué)生馮小樂依然在自家的燒烤店打工，負(fù)責(zé)端盤子，送啤酒，招呼顧客，還捎帶在食客最熱鬧的時段現(xiàn)場彈奏吉他唱幾首歌。

馮小樂唱《快樂老家》：跟我走吧，現(xiàn)在就出發(fā)，夢已經(jīng)醒來， 心不會害怕……

馮小樂還唱《懂你》：……花靜靜地綻放，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多想告訴你，其實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跡……

馮小樂是個漂亮的零零后小女生，但是馮小樂更喜歡唱一些過去的老歌。

馮小樂在臺上唱歌，臺下有人問：馮小樂，你是不是只會唱老歌？馮小樂說，難道你不覺這些老歌都很好聽？還有，我媽媽她很好看？

那時候誰也沒想到小小年紀(jì)的馮小樂竟然會給馮嫂子征婚。還真的給征到了。

婚禮上，高出媽媽一頭的馮小樂西裝革履地牽著媽媽的手一步一步穿過紅地毯，朝男方走過去，煙花四散的瞬間，馮小樂輕輕對母親喊：

媽媽——

祝你快樂！

【作者簡介】冷清秋，中國作協(xié)會員，多篇作品入選年選本精選本和聯(lián)考試卷;出版有作品集《魔法之秋》《風(fēng)吹過》《九雙面布鞋》《依舊是太陽》《童年的最后一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