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敏
大樟溪自西而東貫穿永泰全境,流經(jīng)9個鄉(xiāng)鎮(zhèn),最終匯入烏龍江,流入東海。永泰境內(nèi)群山林立,溝深谷狹,多激流險灘,《永泰縣志》記得詳細(xì):“全程有169處灘瀨,其中35處為險灘孽瀨?!?/p>
在如此險惡的水上作業(yè),無異于“虎口奪食”。如果說古代嵩口的繁華昌盛離不開水運的繁榮,那么,在大樟溪上跑船的船工、排工就是英雄,歷史該給他們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筆者走訪了幾位曾經(jīng)的船工、放排師傅。他們回憶起曾經(jīng)跑水運的經(jīng)歷,自豪之中仍留有余悸。
貫穿永泰全境的大樟溪
通往古渡口的小拱門,上書“群賢畢集”四個大字
直街近古渡口處有一拱形門洞,上書“群賢畢集”四個大字。再出去就是德星樓,幾根紅漆木柱左右排列,支撐起三層樓房,也打開了古街往古渡口的一樓通道。在中山村林書記的引薦下,我們在德星樓下走訪了兩位老者。一位是曾經(jīng)的船工林登華,今年80多歲,親切溫和;一位是在此設(shè)了個小攤點賣些嵩口特色食品的林開進(jìn),土生土長嵩口人,今年70多歲,頗健談。
此時正值炎熱的7月午后,陽光炙烤,但這里不僅陰涼蔽日,時時還有溪風(fēng)穿街而過,涼爽舒適。我們就此無拘無束地打開了那段并不久遠(yuǎn)的歷史。
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大樟溪帆檣如云。各埠頭木帆船數(shù)量,包括沿岸各支流的共有200多條,其中嵩口就有30多條。嵩口是周邊5縣10多個鄉(xiāng)鎮(zhèn)的中轉(zhuǎn)站,集散各地的土特產(chǎn)品,如李干、茶油、筍干、香菇、茶酒等,數(shù)量龐大,品種繁多。這些貨物常常由挑工肩扛到渡口,經(jīng)由大樟溪水運到縣城、省城。返航時,再裝上油鹽醬醋、布匹干貨等生活必需品及化肥農(nóng)藥等生產(chǎn)物資,用木帆船運回。由于嵩口物資豐富,除了嵩口本地船之外,梧桐、赤溪、縣城等外地船只也時常往返于此。嵩口人以一種開放的胸襟、包容的姿態(tài)共同促進(jìn)大樟溪水運的繁榮。
嵩口船工是專職行業(yè),多為月闕村林氏。船家的上司是商家老板。商家老板各姓氏都有,船家的收入由他們商定,但可以講價,給付的方式是貨到即付(運費)。但這一趟下來,假如船與貨中途有損失,船家必須賠償?;貞浧甬?dāng)船工的苦與險,兩位老者滔滔不絕。
“當(dāng)?shù)赜芯渌渍Z,三種男人不像‘子’:衙門人、戲子、撐船人。”乍一聽,不解其意。細(xì)聽來方明白:衙門人生性風(fēng)流不是正經(jīng)人;戲子因條件所迫,男女一起睡舞臺,外頭人覺得不像話;那船工呢,一旦上了船,下半身穿條褲衩甚或連褲衩都不穿,也“不像子”。這是因為水上作業(yè),全程(往福州8小時左右,回程3-5天)與水打交道,身上無一時一處是干爽的,沒有穿的必要。另外船工生活拮據(jù),怕衣服長期泡水易損,舍不得穿。寒暑皆如此。沿岸漂洗衣服的女子見到有船只近前,都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這一“不像子”飽含了船工多少的心酸苦淚。
舊時大樟溪上的木帆船和船夫
嵩口古渡口
在大樟溪上跑船的船工,除了膂力過人,還得膽大心細(xì),熟記全程中的險灘惡瀨位置,以不同的手段對付。即便如此,危險仍無處不在。
跑水運的船都配有一根桅桿,上掛帆布。順流而下時無須張帆,從下游返航,遇到有風(fēng)時帆布張開。后面來風(fēng)效果最佳,船借風(fēng)勢便能獲得前行的加速度。如果是左右橫向來風(fēng),在有經(jīng)驗的船工手里,也是可以利用的。但多數(shù)情況下,風(fēng)不可能如此便利,最怕迎面風(fēng)不止,或遇到激流險灘時,船工就必須下船拉纖。為了節(jié)省人力,經(jīng)常三條船結(jié)伴而行,每條船上配備3名船工,3條船就是9名。林老形容拉纖船工就是“四腳爬的動物”,苦不堪言。說到此,一直靜靜聆聽的林書記忍不住接過話茬:“我爺爺就是在返程拉纖時,由于前面纖繩斷裂,船往后退,壓在了船后的爺爺身上,所幸大難不死,但身體嚴(yán)重受傷,從此不再跑船。”
拉纖出事只是個意外,最危險的還是“三門斗甕”,即如今界竹口水庫壩址處,那可是有名的險灘。水面到此突然收窄,水流驟然變急,溪流拐彎處,三組石頭夾著中間水流,船行至此,像醉酒似的兜來拐去,不聽使喚,剮蹭是難免的,一旦操作不當(dāng),就易被激流卷到“甕”里去,那可是九死一生了。永泰邑人鄢既齊曾作詩一首《憶洑溪歸棹》曰:“三門斗甕濤何急,巫峽瞿塘浪不粗。四十年前輕買棹,驚魂此日尚撓夫?!泵枥L的就是這一驚險。過了“三門斗甕”,所有的船工都可以慶幸地松一口氣。
告別了兩位老者,我們來到水運起點——古渡口旁,望著溪中那塊象征“航船啟程標(biāo)志”的大石頭,想象曾經(jīng)千帆競發(fā)的場景,心里百感交集。
嵩口屬山區(qū),盛產(chǎn)樟木、杉木和松木。樟木是遠(yuǎn)洋船龍骨的珍貴木材,杉木是船身的木料,樟杉松都是建筑良材。在陸路交通不便的年代,通過水運把木料“放”出去,也就是“放排”。所謂“放排”,是借助水流運送木材的一種方式。放排不僅可以降低運輸成本,而且無須把木材截斷運輸,可確保材質(zhì)的完整性。
嵩口排工師傅多是渡口對岸的山后自然村楊氏。因此,古渡口就形成了半邊放木帆船,半邊放木排的格局。在山后村,我們走訪了楊德云、楊德發(fā)兄弟倆,他們都曾是排工師傅。哥哥68歲,相對沉靜溫和,弟弟67歲,熱情善談。據(jù)說弟弟楊德發(fā)還多次上電視臺說放排故事。
1972年,大樟溪上排工放木排
知道我們來意,楊德發(fā)師傅打開了話匣子:“我13歲放排尾,15歲就放排頭了?!?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放排最盛。放木排就是將木材用藤條、篾纜等索具(藤條、篾纜還有個作用,如果中途休息,將此系在灘頭或橋頭的樹木上,以防木排漂走)編扎成排節(jié),根據(jù)河流狀況,或再將若干排節(jié)縱橫連接成排架,順?biāo)拢瓿蛇\輸過程。木排呈喇叭形,排頭4-5節(jié),然后逐漸增寬,中間最寬處約5米,尾巴最小僅兩節(jié)。木排長度一般約20米,稱為一架。每架2個放排工,一個撐排頭,一個撐排尾。排頭要精熟水道,掌握木排的航向;并要注意排與排的間距,以免追尾(最多時大樟溪過排200多架);還要隨時觀察并應(yīng)對緊急情況的發(fā)生。因此,撐排頭的必須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排工。
“15歲還是個孩子,您都不怕嗎?”我忍不住發(fā)問。
“城隍邊上的人不怕鬼,溪邊長大的人不怕水?!睏顜煾倒笮?,“放排又辛苦又危險,但工資高?。 苯又o我們算了下賬,當(dāng)時一位公務(wù)員年薪不足千元,而排工一年的收入達(dá)兩三千。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但像楊師傅這樣年少就放排頭算是勇夫中“天賦極高”的了,而且他還曾入選10人組成的一班“老虎隊”呢,顧名思義,那是最生猛、最勇敢的放排隊,據(jù)說同道見了都紛紛讓路,難怪他提及往事語帶自豪。楊師傅乘興給我們哼唱一段排工歌:“永福小縣好南山,南門近來六角坑。起早走上界竹口,蘆潭過去白龍坑?!痹瓉硭氖强h城到嵩口的水上線路,其渡口就有19個之多,用朗朗上口的民歌形式熟記沿線水路,也是排工的一種智慧。
“老虎隊”成員不僅放排是行家里手,救人也當(dāng)仁不讓。楊師傅說,他在大樟溪上來來回回這一生,直接或間接救下的少說也有幾十人次。其中最驚心動魄的要數(shù)20世紀(jì)80年代那一次:那一天,楊師傅兄弟出工放排,乘風(fēng)破浪一路行至梧桐白埕附近叫小坪的地方時,溪上的排越來越密集,達(dá)到了11架之多。行在前三的是洑口排,第四排是楊家堂哥,楊師傅隨其后。如同“汽車追尾”事故,堂哥的排撞上前面的排,直插前排底下去了,堂哥慌亂之下忘了“跳水”(放排工最佳逃生方式),人也被卷到排底下去了。楊師傅立馬喊人一起用斧頭砍散木材,救出人時,已沒有了呼吸。憑經(jīng)驗楊師傅給堂哥實施人工呼吸,30分鐘后,堂哥七竅流血,大喊一聲:“好痛啊!”此時,算是救回了半條命。繼而楊師傅就近借了張竹椅,眾人脫下衣服,將人固定其中,用拖拉機(jī)運回嵩口,在醫(yī)生的醫(yī)治下,終于救回了堂哥一條命。
“放排是把生命系在褲帶上的職業(yè)”。排工每日早餐不分筷子(意味不吉:散排用筷子撬),碗上不擱筷子(隨帶餐也都是飯團(tuán))。一家人不多言,力避與擱淺、翻排、撞散、折斷等險情有關(guān)的詞語和動作。
嵩口船工、排工師傅早起第一炷香敬奉“社頭工”,即嵩口當(dāng)?shù)厝怂稀氨Wo(hù)神”——德星樓林公大使。每年搶著到德星樓幫忙做義務(wù)工,給壓歲錢,以求水上作業(yè)時能平平安安,寄托著人們對水的敬畏和希望。如今水運日漸式微,但人們對林公大使的崇仰熱度不減。
嵩口先人擇水而居,大樟溪也給嵩口人福祉。經(jīng)過像船工、排工這樣祖祖輩輩的辛勤奮斗,留下具有豐富水文化內(nèi)涵的寶貴遺產(chǎn):如明清古厝建筑,向我們訴說嵩口曾經(jīng)的繁榮;因水而盛的嵩口圩市,為“海上絲綢之路”、海外貿(mào)易做出了貢獻(xiàn);水文化孕育了地靈人杰,誕生了月洲“進(jìn)士村”,走出了像張元幹這樣的詩詞大家……
行船巧借東風(fēng)力,百舸爭流待后生。嵩口這艘“航船”,在嵩口新一代“船工”們的努力下,必將走得更穩(wěn)更快更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