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志揚(yáng)
一輛黑色奧迪車靠街邊緩緩?fù)W ?/p>
車門打開,一陣窸窸窣窣后,從車上下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戴金絲邊眼鏡,很氣派,伸手扶著女人下車。那同樣氣度非常的女人卻步履不穩(wěn),吃力地挪動腳步,一邊舉目四下尋找,終于,向男人說了聲:“就在這里?!?/p>
這條算不上繁華的街,對面新近開張了一家茶樓,樓下的肯德基老頭塑膠立像,渾然不知日夜疲勞,一直都在招手微笑。玻璃門在仲夏陽光里頻頻開合,縷縷香氣誘來一個個吮指吃貨。相形下,他們停車的街邊卻顯得冷清,沒有像樣的店鋪,倒是家家門前晾曬衣物,五顏六色,迎風(fēng)飄揚(yáng),行道樹蔭里有著嚶嚶蟬鳴。兩人來到巷口,是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出口,拐角墻凹處,站著一柄油布傘,橘黃色,不比酒樓的圓桌面小,像一朵來自童話世界的大蘑菇。黃布傘下面,淡淡暗影里,矮竹椅上端坐著一個老鞋匠,說他老不單是頭發(fā)白,兩道同樣白了的眉毛,長長的,是那種常說的壽眉。戴老花鏡,身穿一件印有“志愿者”紅色字樣的白短袖衫,裸著青筋凸露的粗壯胳臂,正在將一只舊鞋鞋底朝天,夾在雙膝中間,起勁地用榔頭將一只只小釘子釘進(jìn)后跟。似乎不覺得有人走近自己的攤位,卻將一張小馬扎推了過來,他頭不抬一下問:“是修鞋,還是崴了腳?”
男人沒好氣道:“腳崴能找你嗎?還不是為了她這雙寶貝鞋子?”
女人輕輕撥開男人,在小馬扎上坐下來,將折斷了跟的高跟鞋脫掉,一只白皙皙的腳踩在舊報紙上,那拇趾上頂著個紅月牙??衫闲尺B正眼都不看一下,一臉淡然接過鞋子,反反復(fù)復(fù)地看,倒像是電視鑒寶節(jié)目里的專家把玩古董,半天才說了一句:“是名牌,可惜對你有點不稱腳?!?/p>
“憑哪點說它是名牌,我看你這是瞎猜猜吧?”男人冷冷道。
“這鞋底是紅的,和別的鞋子不一樣,它就是你要的名牌標(biāo)記。”老鞋匠并未有半點心虛表示。
男人張了張嘴沒出聲,用眼光去看女人,女人不搭理他,只是平靜地說:“真叫你說對了,這鞋是他送我結(jié)婚十年的紀(jì)念禮物,我可不能隨隨便便就扔了。老師傅,今天我是慕名而來的,不少人夸你手藝好,不哄騙人,你修的鞋結(jié)實耐穿讓人放心?!?/p>
這種甜絲絲的話,誰聽了都會心花怒放,可老鞋匠卻如風(fēng)過耳,并無半點高興樣子,只忙于同女人商議修鞋。鞋跟勢必更換,不是一只,并由女人親自選中了一對鞋跟,顏色相差無幾,只是高細(xì)程度不像原來的。關(guān)于稱腳,不妨在鞋肚里做些手腳,鞋主人的腳不空不擠不累,不會引起扭傷或弄斷鞋跟之類。所有這些,琢磨來琢磨去,女人一一同意,最后才輪到收費的事。此時,一直都在邊上吸煙的男人突然醒來似的,劈手從老鞋匠手里奪過新鞋跟,心里蓄著別樣念頭,問道:“你算它多少錢?”
老鞋匠沉默不語,摘下老花鏡,直直地看著男人。
男人又抓起幾塊皮料:“那它們呢?”
老鞋匠目光卻移到了墻上,那里掛著個小鏡框,揩拭晶亮,框子里嵌著價碼明細(xì)表。男人皺了皺眉頭:“這,這還不是個幌子嗎?”
白眉簌簌顫動,老鞋匠粗聲道:“信不信由你,這章程可是我老邢頭的規(guī)矩,要不然你另找別人去,貨比三家不吃虧嘛?!贝魃侠匣ㄧR,從耳朵邊取下一支揉皺了的香煙,“黃果樹”,又從裝著皮料、榔頭、胡桃鉗、銅錐子的藤筐里摸出個打火機(jī)來,打了好幾下仍不見火焰躥出,氣得他把打火機(jī)扔遠(yuǎn)遠(yuǎn)的。
那男人反倒微微一笑:“別生氣,我不過是隨便問問的,現(xiàn)在這鞋由你修定了,只要她滿意高興,不管多少錢我都認(rèn)了?!闭f這話時,他目光不由自主滑到女人腳上,這讓女人有些難堪地互搓雙腳。她的腳確實很美,纖巧,柔嫩,白凈,這樣的腳天生就是穿高跟鞋的腳,這紅底名牌鞋果真修復(fù)如新,那雙小鹿似的腳依舊娉娉婷婷,他只要瞥上兩眼,也就心滿意足了。
老鞋匠把一雙塑料拖鞋放到女人面前,等鞋修好也得兩三個小時,她和“先生”不妨趁空閑去逛逛街,順便喂飽自己肚子。眼看將近中午,暑熱蒸人,樹上蟬鳴也越發(fā)嘹亮哩。聽從他的建議,女人掏出蘋果手機(jī)來,刷屏,打電話,忙了一通這才趿上拖鞋。不過走了幾步卻又停住,握著嘴吃吃地笑,不穿高跟鞋倒像是不會走路了。男人毫不猶豫拽了她一把,兩人手牽手地朝街對面走去,迎著招手微笑的肯德基老人,推開那扇彈簧玻璃門。
里面仿佛另個世界,涼風(fēng)習(xí)習(xí),頓時神清氣爽,目光被五光十色繁華如夢的情景吸引。正當(dāng)用餐時分,兩人耐著性子好容易才等到臨街窗口那張桌子,女人從窗口看出去,那柄大黃布傘下,曲背弓腰的老鞋匠正在干活,她心底忽生出來一點向往,高跟鞋已在重生中,那可是自己所喜歡的寵物呀。男人端著滿滿的托盤,終于回來了,薯條、菠蘿派、炸雞塊、漢堡包。女人最感興趣的,卻還是冷飲,巧克力的棕黑,冰激凌的雪白,櫻桃的鮮紅,還有斜插的小小紙傘,就那樣盛在碧琉璃似的蓮花盞里,簡直是一幅水彩畫。女人掏出蘋果手機(jī)拍照后,男人深看她一眼道:“你沒看看小紙傘什么顏色?”女人這才從美的迷醉里醒過來,再看,是橘黃色:“你也覺得他有些古怪?你看他的眉毛好濃好長啊!”男人邊吃邊說:“還有,他那雙手好大好有力?!迸苏f:“那是他給人修鞋绱線,使勁用錐子往鞋邊上鉆,胳臂和手都要格外用力,天長日久手變得特別大,手上的青筋也像蚯蚓似的。”男人說:“究竟怎么古怪我也說不上來,總之,他這個人和別的老人不一樣?!迸诵睦锬屈c念想仍不絕如縷:“大熱天,又是中午,給他買個漢堡包吧,要雙層的,我看他也夠辛苦的?!?/p>
兩人出門來,男人想吸煙,便去附近一家便利店,三條煙,“紅杉樹”。他拆開拿一包,用鼻子聞了聞,便利店老板忙說自己從不賣假貨,他的招牌和街對面的“邢記修鞋”一樣硬,山上吹喇叭,名聲早在外。男人笑著不答,香煙剛叼在嘴里,便利店老板已經(jīng)將火焰老高的打火機(jī)伸了過來,一臉的諂笑。正當(dāng)中午,一天里最煎熬的時刻,連蟬鳴都有些喑啞,男人吸著煙怡然自得地走回來,大黃布傘仍安靜站立,落地罩影顯得濃暗,看上去不再像大蘑菇,倒像是一份破空飛來的肯德基雙層漢堡包,那老鞋匠和他的修鞋攤位便是夾層里的牛肉和生菜。一絲不安掠過心頭,女人將手里袋子拎得高高的,大聲喊著:
“老師傅,我們給你帶中午飯來啦!”
走近了,黃布傘下,老鞋匠雙腳擱在縫鞋機(jī)上瞌睡著,一只麻蠅正歇在他鼻尖上,見有人來“嗡”的一聲飛走了。女人只得屏息靜氣如履薄冰,卻還是不小心碰著了水盆,聲響并不大,老鞋匠還是醒了,鼻翼扇動兩下:“好香啊!”女人將袋子放到他面前說:“辛苦你了,到現(xiàn)在你中午飯還不曾吃吧?我們給你帶回來個漢堡包!”老鞋匠又扇動兩下鼻翼,自顧從身背后捧出個綢巾包裹來,打開,一雙紅底高跟鞋,補(bǔ)色上光,擦過油了,幽然閃亮,玲瓏有致,和新鞋簡直并無兩樣。女人高興極了:“我的鞋,我的鞋??!”老鞋匠聲色不動:“穿上試試,看合不合腳?”女人忙不迭地坐下,換上自己的高跟鞋,跺跺腳,也不管外面艷陽高照,就在窄窄的巷口邁開第一步。中午街上空蕩蕩的,正好由著她自由自在地走。先是小心翼翼,漸漸地,步子流暢多了,婀娜生姿了,原來那個愛穿高跟鞋的美麗女人又回來了。走了一圈又一圈,男人的目光也就跟著她的腳一圈又一圈地盤旋著。
總算盡興了,女人滿心歡喜地回到黃布傘下,一眼瞥見那漢堡包袋子原封未動,便問男人怎么回事。男人說老鞋匠已經(jīng)吃過午飯,小孫子送來的,碗盞還在水盆里泡著呢。女人又將目光移向老鞋匠,可老鞋匠并不說話,只是端起茶缸來呷茶,咕嘟咕嘟,喝夠了才不疾不徐道:“這漢堡包你們帶回去給小姑娘吧,她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是不是?”他的突兀一下子驚動女人,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難以索解的光澤:“你怎么會知道我們有個女兒,還一個人留在家里做作業(yè)?”老鞋匠啐掉嘴里的一片茶葉,揚(yáng)起兩道白眉,故作神秘地問:“真要我說實話嗎?”男人搶著回答:“說吧,你快說吧。”老鞋匠又把那張小馬扎推了出來:“還記得你換過拖鞋坐在這里嗎?你掏手機(jī)打電話,手機(jī)上有張照片,讓我在邊上偷看了,是你們一家三口,當(dāng)中的小姑娘好漂亮呀,像朵小紅花,今天沒跟你們出來,那就是在家做作業(yè),再不上培訓(xùn)班也是孩子們的校外功課,我小孫子就常愛去學(xué)什么跆拳道。其實,這些都是我老邢頭閑著無事瞎猜猜,不能當(dāng)真的。(戴起老花鏡,有意無意“剜”男人一眼)只不過,一個人無論老少,多關(guān)心點身邊事,多為別人出把力,說到底還不是圖個日子過得開心點嗎?嗬嗬嗬。”倒像叫蜂蜇了似的,男人不禁哆嗦了一下,這些年來,他這個公司老總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可像老鞋匠這般萍水相逢便觸碰自己心靈的卻是少有,他不得不面對這個也許一生都默默無聞坐竹椅的老人,必須重新?lián)Q一副眼鏡,那樣也許會看得精準(zhǔn)些吧。
修鞋的事完了,接下來便是付賬。老鞋匠早就算好了,在“一分鐘掙的錢比他修一天鞋要多得多”的男人看來,這數(shù)字那么微乎其微,于是他從皮夾里抽出一張一百塊的新票子,“啪”地交在老鞋匠指甲縫嵌著皮屑的大手里:“不用找零了?!崩闲乘坪醺械揭馔?,將新票子舉過頭頂迎著陽光看了一遍后,又放在手里來回搓了搓,像洗衣服那樣,他的舉止自然引起男人的注意:“放心吧,你看我們這樣的人會用假鈔嗎?”老鞋匠本想說些什么,可他終于咽了回去,只是扁起嘴巴笑笑,分明表示出自己的不以為然。女人馬上就看出來了:“老師傅,我先生說得對,我們都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卑鄙小人,凡事只想圖個實在可靠,圖個如意稱心,能在乎你這幾個修鞋錢嗎?”這話不假,人家連雙層漢堡包都給你買了呀!老鞋匠這下只有點頭的份兒,可他還是不說什么,又自顧從藤筐里變戲法似的拿出來一只鋁飯盒,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舊物,黯然無光,幾處凹癟,蓋子上電筆刻寫偌大個“邢”字,依然清晰可辨。他兩只手在飯盒里摸索好一陣后,才攥著一把票子,花花綠綠,還有不少硬幣,亮閃閃,圓滾滾。這還不夠,便索性將鋁飯盒來個底朝天,七零八碎滾一攤,終于湊足數(shù)了,他這才將那一小堆捧到男人面前:“一分錢不少,你自己再數(shù)數(shù)吧?!蹦腥擞行┛扌Σ坏茫骸拔艺f過用不著找了?!崩闲巢淮?,只是伸著兩只滿滿的大手,一動也不動。男人多少有些為他的執(zhí)拗所感動,一把抓過錢幣裝入自己兜里,動作急了點,幾個硬幣散落地上,老鞋匠又彎下腰去拾,一邊喃喃自語著:“一個也不能少,這可是志愿者的規(guī)矩啊!”這回又是女人的心細(xì),不禁連聲問道:“什么什么,什么志愿者?”老鞋匠直起腰舒了口氣:“幫別人干活,修舊,送飯,照顧老弱殘,完全自覺自愿,只收應(yīng)用的材料費,比如你這雙紅底高跟鞋,要是換了別處哪有今天這么便宜的事?!迸擞行┗腥唬骸澳悄憷蠋煾狄彩侵驹刚??”老鞋匠擺擺手:“要算也只能算半個。他們說我歲數(shù)大了,腿腳不靈活了,七老八十的人不能上門服務(wù),不能爬高下低,不能過于勞累。(下轉(zhuǎn)第70頁)
(上接第47頁)我再不服氣也沒用,磨嘰了半天才同意這個修鞋攤。不怕你們笑話,連我身上這件短袖衫都是費盡口舌才弄到手的?!闭f時扯掉腰間的黑皮圍裙,于是,那件“志愿者”短袖衫,連同街道委員會的名字,便完完全全地顯露在兩人眼前。老鞋匠興奮極了,顧不上擦汗,一個勁在那里顯擺他胸脯上的“志愿者”,兩道白眉揚(yáng)起,一臉皺紋笑成菊瓣,眼睛里自有一種引以為傲的盡情流露,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忘年的老頑童。
此時,女人的手機(jī)響了,電話是家里小女兒打來的,這樣,女人只得馬上回家,她目光四下尋找,那輛奧迪車像一匹高頭駿馬,正在不遠(yuǎn)處等著自己的主人哩。
該走了,男人似乎有些流連,才走出兩步忽又回轉(zhuǎn)身去,從塑料拎袋里抽出一條香煙,輕輕放在藤筐上:“錢不肯收,中午飯又吃過了,這煙就算是我們倆的一點心意吧?!崩闲持匦孪瞪虾谄?,一邊著意看了看那條煙,“紅杉樹”,價錢比“黃果樹”要高出將近一半哩。于是他說:
“同是兩棵樹,貴賤不一樣?!?/p>
男人馬上接口:“同是兩棵樹,都是有用之才,夏天里更是誰都心想有一片綠蔭?!?/p>
“心想有一片綠蔭,”一個字一個字,重重的。說著,男人正要將香煙放藤筐上,老鞋匠卻連連擺手,驅(qū)散眼前無形煙霧似的:
“不吃請,不收禮,連喝水都是自帶的?!?/p>
這樣一來,男人只得將香煙收回,誰知老鞋匠忽又向他伸出一個食指。男人這時也有了女人那點細(xì)心,便拆開那條煙取出一包,還是輕輕地放在原地,可老鞋匠的食指仍然伸著。于是,男人不得不有比女人細(xì)心更難得的靈性,動手撕開香煙一角,指頭輕彈出一支煙來。老鞋匠笑著接過香煙,湊近鼻子聞了又聞,正當(dāng)他目光尋找先前扔掉的打火機(jī)時,男人倒已經(jīng)將自己的打火機(jī)伸過來了?!芭尽?!一蓬藍(lán)鳶尾似的火焰躥起,老鞋匠嚇一跳后,才就著火深吸一口,煙霧從唇間和鼻孔里冒出,他全然不曾覺出男人內(nèi)心那份油然而生的尊敬……
當(dāng)天夜里,平時無夢的老鞋匠卻有了個美妙夢境:綠樹連天,蟬鳴響亮,肯德基老人笑靨迎賓,大蘑菇黃布傘。還有,那天生就是穿高跟鞋的腳,白凈,柔嫩,纖巧,拇趾上頂著個月牙兒,紅紅的,嬌艷欲滴晶瑩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