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二零一七年的夏天,我和幾個朋友開車去了一趟西藏,那是我第一次去往“美得叫人流淚”的圣地,除了身體的不適之外,一路上我都在亢奮和激動。在拉薩的第一晚,頭痛欲裂,但心情很好,我用手機(jī)向幾個朋友發(fā)了相同的信息——我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其中包括我的舅舅劉長安。
我第一次聽說西藏是從劉長安那里,那時我才九歲,劉長安十九歲,他還沒去過西藏,但并不影響我對他所說的一切深信不疑。回程時車過西安,我突然決定向同行的朋友道別,在西安停一停,去看看劉長安——也不知道為什么做出這個決定,這些年我們與劉長安的聯(lián)系僅限于電話,用母親的話說,“西安離得真是太遠(yuǎn)了”。劉長安并不住在西安,而是咸陽,離西安還有幾十分鐘的路程。他已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了。
我在西安車站買了前往咸陽的車票,上車前,給母親打了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顯然很高興,甚至有點(diǎn)語無倫次,關(guān)照我多買點(diǎn)東西去看舅舅,當(dāng)然,還有外公。母親沒有出過遠(yuǎn)門,她不能接受任何一種需長途跋涉的交通工具,一坐上去就會感到心慌,臉色發(fā)青,然后不住地喘氣。有一次從我們鎮(zhèn)上坐車去鄰市,整個人像死過去一樣,半路就被抬下車了。之于這點(diǎn),母親最無法實現(xiàn)的心愿就是去西安看一看她的弟弟。
母親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有三個妹妹,一個最小的弟弟,即劉長安。母親出嫁時,劉長安才十三歲,第二年就隱瞞了年齡送去西安接外公的班了,外公在西安一家建筑公司工作,那時還叫西安第八建筑安裝工程局。后來外公身體不好,有心臟病和胃病,便提前退休回了老家。
八年前外公再一次去了西安,那時外婆已經(jīng)去世多年,外公一個人生活,八十多歲后,身體每況愈下。外公不愿和女兒們住在一起,母親幾次要將其接來,外公都拒絕了,在外公看來——當(dāng)然,也是我們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外公更應(yīng)該由我的舅舅劉長安養(yǎng)老送終。外公去西安后,我們和他們的聯(lián)系少了很多,畢竟太遠(yuǎn),只能隔三差五地在電話里問候一下。
那次外公去西安是由母親姐妹幾個幫他收拾的行李,她們平時也難得聚在一起——二姨身體不太好,常年喝中藥,離不得家;三姨在上海做保姆,很少回來;而四姨呢,剛剛離婚,正在為孩子的撫養(yǎng)問題揪心。相較而言,母親生活的稍微好點(diǎn),但畢竟母親也老了,很多事情力不從心。
她們把家中能帶走的幾乎都給外公裝進(jìn)蛇皮袋里了——一共十三個蛇皮袋。三間搖搖欲墜的瓦屋以及宅基地以五千元的價格賣給了鄰居——據(jù)說是外公要求的,有點(diǎn)破釜沉舟的意思。二姨將祖宅換來的票子裝進(jìn)信封,又將信封裝進(jìn)黑皮包,再將黑皮包掛在外公的身上。她們在外公的瓦屋前吃了簡單的最后一餐后依依惜別。在她們看來,這是最后一次見到父親了,因為外公身患多種疾病,這幾年間,不下十次地從醫(yī)院拖回來。但也奇怪,外公仍頑強(qiáng)地活著,并且堅持要去兩千公里外的兒子身邊。
我對西安這座城市所有的好感都是來自于我的舅舅劉長安。之前我有過兩次途徑西安的機(jī)會,由于時間緊,而沒有停留。我還和西安的一個女孩談過一段短暫的戀愛,她很少向我說起她的家鄉(xiāng),但我知道小雁塔在大雁塔的西北方向,知道回民街有一個非常好吃的羊肉泡饃館,還知道秦始皇陵的入口處有很多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在兜售柿子,那種柿子很小卻很甜,十元錢可以買一大袋。劉長安常在信里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有關(guān)西安的一切,他希望我快點(diǎn)長大,然后給我做導(dǎo)游。
母親在電話里說,讓舅舅帶你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吧,他對西安熟得很。母親說這話時是驕傲的。我差不多有八年沒有見到劉長安了。小時候總是盼望過年,其一原因就是可以和劉長安玩,他大我十歲,我并不喊他舅舅,母親很生氣,說我不講規(guī)矩,劉長安就會上前打圓場,向母親撒起嬌來。接班后的劉長安個頭還保持著十三四歲的模樣,用母親的話說,沒發(fā)育起來。劉長安探親的幾天里,我和幾個姨弟姨妹也跟著母親們?nèi)ネ夤?,外公便將藤椅從小平房里挪到外面來,臉上十分舒展,給我們講故事,講劉長安小時候還扎著小辮子等等,但我們更多的興致是聚集在劉長安周圍,聽他講那個遙遠(yuǎn)的西安,有時他會教我們跳太空步,彈吉他,唱崔健的《一無所有》,這個時候,外公依然坐在藤椅里,手指輕輕敲著扶手,眼睛和嘴唇在陽光下微微顫動。
劉長安回來后在家只待上一兩天,便提著衣服住到大姐家來了,后來他的二姐三姐四姐陸續(xù)結(jié)婚,每次回來都會被幾個姐姐爭相接去,以延續(xù)漸疏的姐弟情感。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大姐家。那些天劉長安像個孩子,不離地跟在母親身后,聽其問長問短,聽其訓(xùn)斥,更多時候是在母親身后向我們做鬼臉。臨走時,母親的叮囑似乎還沒完盡,一直將劉長安送到村頭,然后又囑咐我們“給舅舅寫信”。開學(xué)后,我們便能收到來自西安的包裹了,秦兵馬俑的小模型,或者是一封信,牛皮紙的右下角龍飛鳳舞地寫著“劉長安”。
剛出了城門,就接到劉長安的電話了,想必母親已經(jīng)告訴他了。劉長安問我到哪兒了?坐的什么車?嗨,你應(yīng)該問我的,劉長安在電話里著急地說,你得在車站前面的站臺上等車,那班車最便宜,可以坐到家門口下。我說沒關(guān)系的,到時打個車吧。劉長安又說不要打車的,到咸陽車站給他打電話,他來車站接我,正好他在那里有個活兒。
劉長安的重點(diǎn)是最后一句,他說的活兒是指接的工程——他常常這樣。
1999年的時候,劉長安就從單位辭職下海,和幾個朋友單干起來了。那些年母親一談起這唯一的弟弟,臉上總是掩飾不住的笑意,從劉長安每年探親回來的衣著看,應(yīng)該混得挺好——藏青色中長呢大衣,呢料的鴨舌帽,西褲。“很有派頭”。母親說。這個時候的劉長安快要結(jié)婚了,他第一次帶著女朋友回來過年。女朋友叫珊瑚,很漂亮,皮膚雪白,頭發(fā)烏黑,笑起來眼睛彎彎,酒窩恰到好處,她和我們用普通話交流,稱我們的乳名,她問劉長安哪個是大姐家的,哪個是二姐家的,劉長安也用普通話回答了她。
那些天,劉長安是很少和我們打鬧在一起的,更多時間和珊瑚鉆進(jìn)小臥室。小貝殼的門簾間隔就會嘩啦響一下,每響一次我們就會瞄上一眼。吃飯的時候,二姨朝著門里喊,長安,珊瑚。然后兩個神采奕奕的臉從門簾下出現(xiàn)了。飯桌上,話題自然圍繞著珊瑚,劉長安的四個姐夫負(fù)責(zé)問話,四個姐姐負(fù)責(zé)感嘆,姐夫們問,父母身體如何?劉長安搶著回答,珊瑚母親生下她時父親就去世了,珊瑚和她母親相依為命。此時四個姐姐的眉毛早已擰成了一致,她們像聽到世界上最悲慘的故事,眼睛鼻子都動情地紅了,她們說,真可憐,真不容易……然后又異口同聲對劉長安說,長安你要對珊瑚好,對珊瑚母親好。那一頓飯,劉長安的四個姐姐不停贊美著弟媳的發(fā)型大方、笑容大方、衣著大方,就連名字都是那么的大方,她們?yōu)橛羞@樣一個弟媳語無倫次起來,甚至忘記吃飯,忘記收拾碗筷,四張黝黑的臉一直在悲悲戚戚和笑容可掬中轉(zhuǎn)換。
劉長安對我們說,你舅媽在文工團(tuán)工作,經(jīng)常去演出呢——劉長安已經(jīng)習(xí)慣和我們說話時稱“你舅媽”了。劉長安原先的單位組織觀看過一次,就那一次,與臺上的珊瑚一見鐘情了,回來后劉長安開始寫信,寫在廢舊建筑圖紙的背面,再后來珊瑚掖著那卷圖紙與我們的舅舅約會了,那些晚上,月色明媚極了,把古城墻的影子拉得很長,同樣被拉得很長的是劉長安和珊瑚的影子,建筑藍(lán)圖與古城墻在月色下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那么地相得益彰,劉長安抱著吉他,每一根弦發(fā)出的聲音都十分悠遠(yuǎn),珊瑚開始翩翩起舞,那些音樂仿佛從她柔軟的身體里流淌出來的,他們都沉浸在這種美妙里,即使閉上了眼睛,都能看到他們共同的未來。
寫到這兒,故事應(yīng)該往著好的方向發(fā)展下去了。然而,好景不長,他們結(jié)婚后不久,珊瑚就查出了胃癌。此時珊瑚已經(jīng)懷孕了,醫(yī)生建議打掉孩子,先治療。但珊瑚不同意,因為這是他們愛情的“結(jié)晶”啊。十月懷胎珊瑚受了怎樣的煎熬不言而喻,在生下一個男嬰后病情就惡化了,留給劉長安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和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
珊瑚去世后,劉長安很少回蘇北農(nóng)村——孩子太小,老人身體也不好。那些年的春節(jié)突然變得寡淡無味,直到六年后劉長安又回來了,身邊多了一個陌生女人,很高挑,長相與珊瑚不分伯仲;到了第二年,舅舅帶回的女人又換了一個,長相稍欠了些;再到下一年,帶回一個長相極其簡陋的女人。四姨說一個不如一個。
最終那個長相簡陋的女人代替了“珊瑚”,她和劉長安在蘇北平原上度過了兩個春節(jié)——這可能是女人一輩子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了。她長得十分節(jié)約,臉很小,手很小,聲音很小,個子也很小,站在劉長安身邊像母子。但這又有什么呢,母親和她的妹妹們已經(jīng)開始激動和興奮了,她們說一個家里沒有女人是不行的,長什么樣——只要能過日子就行。她們抨擊了前面幾個女人的種種特點(diǎn),長得好看有什么用,長得好看的人脾氣都大;個子高有什么用,個子高的看上去一臉盛氣凌人,她們表示了對這個弟媳的高度認(rèn)可,并緊握住她的手,說著對方聽不懂的蘇北方言,后者也表示了對這個家庭的認(rèn)可,對劉長安的認(rèn)可,幾處都要熱淚盈眶。她們兀自說著對方聽不懂的方言,幾雙手忘情地握著,毫無察覺鍋里散發(fā)出陣陣焦味。
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事我也是從母親口中得知的,她比劉長安大十二歲,有一兒一女,因為家暴而逃離出來。遇見劉長安前在一家面館里洗碗,劉長安對她的身世十分同情,女人希望有一架縫紉機(jī),她喜歡縫縫補(bǔ)補(bǔ),這樣也算是有一個干凈的工作了。那些年劉長安總是穿著女人給他做的衣服回來探親,那些衣服在劉長安的幾個姐姐眼里是“多么漂亮和精致”。
那些年我很少見到劉長安,我正沉浸在一段熱戀之中,春節(jié)的時候,劉長安照例會在我家待上一兩天,像從前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個女人。但那幾天我?guī)缀醵己团笥涯佋谝黄?,或許,是我不太想回家吧。母親和她的幾個妹妹們又開始眉頭舒展了,她們認(rèn)為她們的弟弟又走上了幸福大道,這種尷尬的家庭結(jié)構(gòu)能有女人與其結(jié)婚真是難得的,更何況這個女人還會做衣服。
劉長安和女人并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這又有什么呢,兩情相悅就行了。劉長安又開始出去接活兒了,家中的一老一小就交由給這個陜北女人。劉長安接的是土建或鋼結(jié)構(gòu)的活兒,比如在西城門那兒有一個一萬平米的地面改建工程;在火車站附近有一個大面積的干掛墻體的活兒;以及在秦始皇陵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大跨度的鋼結(jié)構(gòu)工程等等。這些都是母親告訴我的,從母親嘴里傳播過來帶點(diǎn)自豪的感覺,這使同樣從事建筑的我有些許嫉妒。
在剛參加工作的那幾年,我曾想過去西安投奔劉長安。記得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母親執(zhí)意要求寫上建筑這一專業(yè),她的理由是,你外公干過建筑,你舅舅正在干建筑。
然而畢業(yè)后,我選擇留在了上海,在一家設(shè)計院設(shè)計圖紙,或許,我更喜歡寫寫畫畫吧。我和劉長安聯(lián)系很少,尤其是珊瑚去世后,他陷入不停尋找伴侶(準(zhǔn)確地說是保姆)的怪圈中。只有一次,他換了手機(jī)號碼后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叫我重新記一下號碼后,順便問了問上海這邊的建筑行情。我也記不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那時候?qū)嵲谔?,沒時間在電話里閑聊。但我常常會回憶起小時候,那段青春激昂的歲月,我的腦海里總是會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劉長安穿著呢大衣,帶著呢帽子,滿面春風(fēng)地站在北方的朝陽下。
現(xiàn)在,我的舅舅——劉長安正站在西安的天空下,被一團(tuán)濃厚的樹蔭罩著。他的身上不是黑呢子的大衣,而是一件灰色襯衫,領(lǐng)口與袖子的紐扣畢恭畢敬地扣著。劉長安一看見我,便搶過我手上的兩件行李,一左一右挎在肩上。他看起來比我矮半個頭,仍然瘦精精的。
我們往停車場走,突然,劉長安指著前面的樓群告訴我,那兒,我們工地就在那兒。我沿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其實并不能看到什么,但我照樣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肯定。這時劉長安已經(jīng)從車棚里推出一輛滿身傷痕的電瓶車了,他將兩個大包夾在腿間,又覺得不穩(wěn),再取下一件綁在后座上,自己先跨上去,兩腿支撐地面,挺直身子,示意我坐過去。
后座已經(jīng)被包裹擠成了一道縫,我看了看說,我還是打車吧。劉長安立即否定了,說沒幾步遠(yuǎn)了,打車劃不來。我勉強(qiáng)跨上去,屁股仍懸在空中。正猶豫著,車輪已滾滾向前了。
路況并不好,坑坑洼洼,冷不丁一個深坑將我們彈上很高,我的腹部一直是收著的,好像隨時準(zhǔn)備對付被電瓶車發(fā)射出去。這時,速度慢下來了,茍延殘喘地又繼續(xù)趟了幾米,便一動不動了。
劉長安岔開腿,自言自語——也是告訴我:車沒電了。我迅速地跳下來,好像得救一樣。那就打車吧,我迫不及待地說。說完就向不遠(yuǎn)處的出租車招手,劉長安連忙拉住我,說這個太貴了,再說沒幾步到家了。他執(zhí)意喊來路邊的一輛小三輪。到篤塵巷。劉長安說。
五塊,對方回答。
五塊錢?不是宰人嗎?前面沒多遠(yuǎn)了。劉長安十分不滿這個價格,三塊送不送?
五塊。
三塊。劉長安堅持著。
五塊。
這種討價還價幾乎沒有妥協(xié)的可能,我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遞給三輪司機(jī),劉長安攔住了,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亂要價,太瞎說了。
三輪司機(jī)說就一個人嗎?劉長安說是啊,他不坐,他要到前面給電瓶車充電呢。
三輪司機(jī)把我和兩個箱子塞進(jìn)鐵皮車廂,劉長安突然跳上來,說還是回家再充電吧。為了防止中途有擠掉下去的可能,司機(jī)又用兩根麻繩箍了一圈,人被包裹擠得變了形,劉長安和我一直弓著身子半蹲著,即使這樣,也沒影響他一路上跟司機(jī)繼續(xù)討價還價。
傍晚的風(fēng)燥熱得很,夾雜著一股說不明的氣息。劉長安半扭著腦袋和我說話,他說,嗨,小林,你媽說你在上海做設(shè)計師呢,上海好啊。對于劉長安這句話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復(fù),更何況我剛剛辭職。后來發(fā)覺劉長安和我說話時總是這樣的開頭——你媽說——仿佛母親是我和他之間最后的聯(lián)系。
路似乎沒有盡頭,而且路況極遭,總是冷不丁地顛簸一下。我們很久都沒有說話了,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對付這出其不意的路況,我也好像忘記自己剛剛從西藏回來似的。說來也奇怪,在到達(dá)西安前,我的腦子里全是西藏的藍(lán)天白云,那些遼闊和高遠(yuǎn)讓我?guī)锥攘鳒I,我多么迫不及待想找個人聊一聊這種感覺,聊一聊這一路的見聞,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劉長安,我總是想到很多年前我們坐在狹小的樓梯道上,他描述西藏時眼里閃爍的光芒。
三輪車在一個巷口停住了,因為路面狹小且極不平整,司機(jī)不愿再往前開了。劉長安有些生氣,僵持著不肯下車。他們倆彼此罵罵咧咧了一番,劉長安才極不情愿地把電瓶車挪下來。他在前推車,我跟在后面,一路上看見幾個老人坐在鐵皮門前打盹,有一家理發(fā)店,還有一家店門很小的羊肉湯館。劉長安說,來西安就要吃羊肉泡饃,明天我?guī)闳ヒ患掖蟮辍?/p>
約摸走了三四百米,劉長安在一個鐵門前停下了,推開門,是一進(jìn)院子,再往里走,有一條黑黑的過道,兩個很陡的臺階后又穿過一條暗黑過道,再上一個臺階,便是一溜煙的小平房了。這是一個背陰的地方,天井里應(yīng)該終日不見陽光的,但晾衣繩仍然擠滿了衣服,腳下濕濕的,兩個陰溝蓋子被掀開了,大概為了方便排水。我們從兩條灰白色的大褲頭旁經(jīng)過,然后停在其中一扇門前。劉長安用鑰匙旋開門,一股常年沒有陽光的霉腐味道直撲過來,打開電燈,這才看清楚了原來也僅是十來平米的地方。兩張床,占去屋子的很大空間,床靠墻放置,里面當(dāng)做柜子堆放了兩個箱子和四床棉被,靠近門的地方用磚頭碼了兩尺高,上面有一塊木板,擱著煤氣灶、小電飯煲,還有一臺小電視機(jī)。門的右側(cè)是一架縫紉機(jī),縫紉機(jī)的上空拉了兩根繩,掛滿半干的衣服。劉長安指著縫紉機(jī)說,這是你舅媽的,她說她會回來的。劉長安特地后綴一句。
我突然看見里側(cè)床上的毯子動了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是外公,我走上前,喊了喊,外公勉強(qiáng)睜開眼睛。他比從前更瘦了,整個人在毯子下像沒有了似的。劉長安說外公身體比前些時候好多了,但總是感到心慌,氣喘不上來,大前天去醫(yī)院看了。配了很多藥,你看,劉長安指著一個由鞋盒改成的藥盒給我看,里面各種瓶瓶罐罐,劉長安說外公看見藥,心慌的毛病就好多了。
劉長安說,你外公可喜歡住平房呢,他不愿住樓房,死都不愿去,說是容易心慌。我正想問劉小樹以及珊瑚的母親呢,劉長安已經(jīng)跑到門外打電話了。好像是問隔壁剛空了的小平房怎么租——我屏住呼吸聽他和房東講價,最終因五十元的差價沒談攏,掛了。
劉長安發(fā)現(xiàn)我正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嗨,你不會以為舅舅窮得沒有自己的房子哦?劉長安突然問我,沒等回答,又迫不及待解釋,舅舅是有房子的,在馬莊立交那兒,劉小樹和他的外婆正住在那幢房子里呢。
劉長安說前不久劉小樹的外婆摔斷腿,剛從醫(yī)院回來,離得太遠(yuǎn)不方便照料,所以才想到住到一起來,那邊的房子可以租出去,房租還能補(bǔ)貼家用。
從小平房出來時,劉長安順手把燈拉滅了,整個屋子又落進(jìn)了黑暗。出了門,我不小心撞在一根鋼管上,劉長安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好像是他撞到我一樣。他將鋼管往墻邊移了移,又輕輕一躍,跳上去,手臂在空中屈伸幾個來回,展示了力量感后又跳下來。
我們繼續(xù)沿著巷子走,太陽跑出來了,輕飄飄的,好像剛剛一陣走丟了似的。這段巷子似曾相識,我突然想起外公家的東面,也是由兩間平房構(gòu)成了一截巷子。記得有一次我們姨兄妹三個和劉長安捉迷藏,我們明明看見他站在平房頂上,等我們用梯子爬上平頂時,劉長安卻不見了。后來不知誰尖叫起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劉長安正扒住檐口,整個身子懸吊在空中。等我們拿著手電趕過去時,一個黑影輕巧地往下一躍,從巷口消失不見了。那時候我們多么崇拜劉長安,他幾乎成了我們的偶像。
你后來去過西藏嗎?我突然問道。
劉長安愣了一下,轉(zhuǎn)過頭說,啊,剛剛是你在說話嗎?他說他這些年耳朵不太好,常常聽不清別人說話。
你看過西藏的藍(lán)天和白云嗎?我又問道。
此時我們已走到巷子盡頭,拐彎處突然出現(xiàn)的陽光像利劍一樣刺了過來,劉長安已經(jīng)跨上電瓶車,示意我坐上去,這段路可好了,上車吧。
我們又行駛了很長的距離,其中還經(jīng)過劉長安從前的單位舊址。嗨,這里,就是你外公工作三十多年的地方,也是我工作十多年的地方哦。
我順著劉長按指去的方向看,一群民國風(fēng)格的兩層樓房,如今已經(jīng)被改建成賓館。門口的梧桐樹似乎有了年紀(jì),見證著這里的輝煌和衰落。
電瓶車進(jìn)了一個老小區(qū),建筑四周仍然以灰色水泥為主,花圃殘缺,雜草叢生,我們在一幢樓前停下,支好車,便往樓道走去,一直爬到了六樓,敲門,很久門才打開。
開門的人已不見了,劉長安和我跨進(jìn)去,一直走到里間,才看見床上躺了一個小老太,想必是珊瑚的母親,很瘦,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五官被淹沒在皺紋里,不太容易分辨。
老太經(jīng)劉長安介紹才得知我是他的大外甥,連忙仰著頭朝著外面喊,劉小樹哎,劉小樹哎,大表哥來看你了。
我探出頭,看見另一個房間里正放著電視,一個敦實的背影背對著我們——很難想象劉長安有這么一個胖兒子,劉小樹跟珊瑚長得很像,臉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大了整整一套。他細(xì)聲細(xì)氣地喊了一聲“表哥”,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在此之前,我沒有見過劉小樹,據(jù)說他一出生身體就不太好,先在保溫箱待了兩個多月才被接回家,小時候也不離生病,有一次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珊瑚去世后,劉長安很少回蘇北農(nóng)村的原因是劉小樹動輒生病,以及珊瑚的母親,因為她“哪兒也不愿去”。
我坐在劉小樹身旁,問他讀幾年級了?他沒回答,只靦腆地笑,外婆在一邊聽見了,連忙說,小樹,快告訴表哥就說你讀六年級了。然后劉小樹低著腦袋說,讀六年級了。
我又問他喜歡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外婆喊著,小樹,告訴表哥你最喜歡看《喜羊羊和灰太狼》。
我覺得這種談話挺無趣的,便和劉小樹坐著一起看電視。里屋傳來了動靜,原來是劉長安要背老太要下樓換藥了,他叫我在屋里坐一坐。我要幫點(diǎn)什么,劉長安說不需要不需要,他有的是力氣。然后便消失在樓梯道里。
劉小樹已經(jīng)把頻道調(diào)到了《喜羊羊與灰太狼》上了,我不想看電視,便四處看看——這間屋子并不大,不足六十個平方,仍然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裝飾,墻上掛有劉長安和珊瑚的結(jié)婚照,那時劉長安還很年輕,眼睛里都是稚嫩。廚房與衛(wèi)生間的燈光都很微弱,好像故意換小了燈泡似的,餐桌上還有一只網(wǎng)罩,網(wǎng)罩下的碗里靜靜躺著半個醋泡蒜頭。
門外逐漸出現(xiàn)了響聲,又好像是爭吵聲,我打開門,果真是他們,他們用半帶著陜北方言的蘇北方言爭論著什么。老太雖看著瘦小,但身體里聚集了萬噸力量,她挺直身體,用細(xì)瘦的胳膊使勁捶打著劉長安。劉長安用力箍住老太,以致她不會掉下去,但后背上的人像疾風(fēng)中的草,拼命搖晃著。
我趕緊走上前,問怎么了怎么了?劉長安笑笑說,沒事沒事,老太在家憋太久了,要撒撒脾氣呢。
進(jìn)了門,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老太仍用她尖細(xì)的聲音重復(fù)著:我不會搬走的,我死都要死在這兒。
安頓好老太,劉長安去廚房里做飯,一邊嗔怪著劉小樹。嗨,劉小樹你都這么大了,還要外婆照顧你,你該照顧外婆了。劉長安說劉小樹就是懶,學(xué)習(xí)也懶,所以成績并不好,他要是勤勞一點(diǎn),學(xué)習(xí)肯定會好的。
我問劉長安小樹今年多大了?劉長安說,嗨,前幾天剛過了十五歲生日呢。
我倒吸一口冷氣,差點(diǎn)脫口而出不是懶的問題,但我沒有說,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搖搖欲墜。
劉長安看看表,說他得要走了,有個活兒等著去呢。
我們又?jǐn)D在一輛電瓶車上在黃昏里馳騁了。到達(dá)一個橋頭的時候,我下了車,他不能繼續(xù)載我了。對于我執(zhí)意晚上要住賓館一事,劉長安很生氣,說家里又不是沒地方住。這里,過了橋向右拐個彎就到外公那兒了。他告訴我,不許住外面哦。車離開時又朝我喊了一遍。
我并沒有立即回小平房,而是在外面晃蕩起來,沒想好該去哪里,也沒有興致去哪里,好像在這個城市已待了很久,渾身疲乏。我在街邊的石凳上歇了一會兒,看來來往往的人。直到天黑透了我才往回走,很快就找到小巷了,可白天出門時并沒有記住門牌號碼,一溜煙的平房,十來扇鐵門長得一模一樣。我又退回去,打算從步履上找到點(diǎn)記憶,又在每扇門前仔細(xì)聽,希望門內(nèi)有一兩個熟悉的聲音。然而都沒有,我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想起一個叫“開門大吉”的節(jié)目,臺上的人根據(jù)提示音樂猜出歌名,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摁下門鈴,猜錯了門依然紋絲不動,答對了門才會緩緩打開。我突然豎起耳朵,好像要在模糊而隱約的聲音中尋找什么。正當(dāng)我對著一扇門側(cè)耳聽時,門開了。
劉長安出現(xiàn)在門內(nèi),他已經(jīng)回來了,示意我先坐在床邊歇一歇。他正在給外公掏糞,所以一只手指正不自然地舉著。兩天掏一次,劉長安向我解釋,只能掏,用開塞露都不行。我問這樣已經(jīng)多久了?劉長安沒抬頭,說就這兩三年,人老了,機(jī)器不行了,這是醫(yī)生說的。他的頭又埋下去一些,我想再問點(diǎn)別的,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掏糞結(jié)束后,劉長安在門口的水龍頭下洗了洗手,問我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他們都吃過飯了。我支支吾吾說自己也吃過了,在外吃的,所以才回來得遲。劉長安擦了手,抱著床里側(cè)的棉被放到縫紉機(jī)上,然后指著空處說,你看,不是有地方睡嘛。
我笑起來——這種場景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那是我很小的時候,劉長安來我家,都是這樣和我擠在一起,那些夜里我們幾乎不好好睡覺,躲在棉被里一直聊到天亮。
我突然開始期待,像小時候那樣睡在一起,并聊至天亮。
劉長安總是遲遲未來,有好幾次快要上床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等他把所有家務(wù)干完,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多了。
我們并排躺在一起,相隔二十多年后,突然不知道說點(diǎn)什么。小時候這樣的夜晚我們都聊了什么——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一般是劉長安說,我傾聽,那些充滿生機(jī)的日子啊——《一無所有》,崔健,竇唯,邁克爾杰克遜,霹靂舞,太空步,機(jī)械舞……這些新鮮的詞語我都是從劉長安口中知曉的。當(dāng)然,還有西藏。
啊,后來,你——有沒有去過西藏?我在黑暗中小聲問道。
很長時間的寂靜后,我聽見了輕微的呼嚕聲。
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不早了,劉長安去了工地,早飯留在了鍋里。他發(fā)信息來問我起床了沒有,有沒有什么計劃,要是沒什么要緊事的話,可以來他的工地看看。他告訴我工地就在“家門口”,方便得很。
早飯后,我就往工地晃悠過去,劉長安說的工地是菜場附近的一段人行道返工,一個工人正在鋪著地磚。劉長安說這個工程離家近,真是天意呢。我問工期多久?二十多天吧,劉長安說。以我的經(jīng)驗這應(yīng)該是一個四包或五包的工程,也就是說經(jīng)過幾個人的轉(zhuǎn)包了,到劉長安手上也掙不到什么錢了,混個工資而已。
劉長安說別看只有一個工人,這個工人做事麻利,相當(dāng)于兩個人用呢。他說工人對他很尊敬,他也對工人很好,說著便彎腰替工人填滿灰漿桶。
太陽很曬,毫無遮擋地落在我們身上,臉和手感到一陣焦灼。嗨,你先去樹蔭下坐一坐吧,劉長安對我說,或者去那個藥店,里面有空調(diào),都是認(rèn)識的,你就說是劉長安的親戚。
我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在路牙子上坐了一會兒,幫他們和了點(diǎn)灰漿,便到附近的小店去買煙了。
我沿著坑洼的路向前走,陽光刺得眼睛生疼,我總是不自覺地去揉眼睛,直到眼淚揉出來。劉長安說“舅媽”兩年前回去了,她的孫子出生了,她回去幫忙帶一帶,等孩子大一點(diǎn)她就會回來的。劉長安說這些的時候,我努力回憶女人的模樣,卻一點(diǎn)也記不起來了。
我買了一包南京,拆開,點(diǎn)上。又買了幾支冰棍,氣溫實在是太高了,空氣里一點(diǎn)涼意都沒有。等我再回到工地時,劉長安正和兩個陌生男人打架。
我沖過去,想拉開他們,卻被一根繩子抽了一下,胳膊頓時火辣辣的。他們其中之一突然抱住我,和我一起扭倒在地上。我透過塵土看見劉長安也正死死鉗住兩個人,但并沒有出手。人越來越多,耳邊鬧哄哄的,有人搶走鐵鍬,也有人搶走灰桶。一只腳猛地在我后背踢了一下,塵土飛揚(yáng),使人睜不開眼睛。后來,又有了更多的人,他們跑著,喊著,我揮舞著手臂,抽打出去。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它們從我的眼睛里、手臂里、每一個毛孔里向外迸發(fā)。有木棒打在我的身上,但不覺得疼,我將手臂掄出去,然后更多的手臂掄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人散了,每一粒塵土似乎都落回了原處,劉長安從灰塵里爬出來,他的身上都是泥土,褲腳也被撕壞了。他將我攙起來,問要不要緊,又說這些市民太壞了。
后來才知道,都是一些附近做生意的,因為修路而使他們無法營業(yè),所以隔三差五地鬧一鬧,阻止施工。劉長安從地上撿回冰棍,已經(jīng)融化成一小塊了,他遞給我和那個工人,自己也撕掉包裝紙,悵然若失地唆起來。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劉長安的電瓶車后,他的褲腳被風(fēng)吹得飄飄揚(yáng)揚(yáng),不停地打在我的腳脖子上。我仰起臉,看著頭頂灰藍(lán)的天空,眼淚濕濕的。
劉長安先送我回去,簡單地做了午飯,又去了一趟珊瑚母親那里,送了一些飯菜,我們便在小平房里開始了午餐。這是我第一次在這里吃飯,由兩張凳子拼湊的“桌子”,凳子被占用后,坐的地方就緊湊了,我坐在一只紙箱上,劉長安則是用兩個易拉罐摞在一起,所以整個吃飯過程我都能感覺到他兩腿盡力控制易拉罐的樣子。
平房里開著一盞白熾燈,頭頂?shù)碾婏L(fēng)扇呼哧呼哧吹著。我告訴劉長安,我買了今晚的火車票。劉長安“啊”了一聲,分明很意外。啊,這就要走啦,為啥不多待幾天,我還沒帶你去兵馬俑和華清池呢。他臉上有些無奈,甚至有些沮喪。
我告訴他自己時間也不多,還想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劉長安便不再挽留了,但仍感到有些遺憾,遺憾沒來得及帶我吃羊肉泡饃。嗨,劉長安突然說道,你等一等哦,等我一下。然后風(fēng)一樣地出去了。
一支煙工夫,電瓶車吱吱的聲音就出現(xiàn)門外了,劉長安從龍頭上取下兩只方便袋遞給我——五香醬牛肉和羊肉湯。他說來西安一定要吃這兩樣的,西安的牛肉好,比山西的小黃牛好吃。我們將菜倒進(jìn)碗里,又分別倒了點(diǎn)酒。突然間,時光倒流,仿佛又回到小時候——母親將小方桌子搬到院子里,我們圍坐在一起吃飯的場景,那頓飯會吃很長很長的時間,直到院子里冬天的陽光只剩下小小的一塊。
西安比西藏?zé)岫嗔?。我開始找點(diǎn)話題。
劉長安點(diǎn)點(diǎn)頭,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好像為這股燥熱感到歉疚似的。西藏很涼快是吧?他問。
是的,尤其是早晚,還要穿上沖鋒衣。我說。此刻我多么希望和劉長安能像小時候那樣聊點(diǎn)什么。
劉長安“哦”了一聲,仰頭喝了一口酒,又低下頭來,好像正在遐想似的。
你后來有沒有去過西藏?我趕緊問道。
啊,沒有哎。除了西安,我哪兒都沒去過。劉長安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哦——我有些吃驚——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去,小時候常聽你說,那里特別美麗圣潔,所以——
啊,劉長安驚呼一聲,我沒有說過啊。
的確,是你告訴我的。我認(rèn)真說道。
劉長安連忙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肯定沒說過。
我怔住了,不知道是哪個地方出了錯,我分明記得劉長安不止一次地向我講述西藏。
再后來,劉長安不說話了,好像在使勁回憶。
那頓飯我們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吃很長很長的時間,一來劉長安下午有活兒,二來我無心吃飯,總是努力回憶,我不相信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
收拾完碗筷,劉長安要出門了,他往一只空礦泉水瓶里灌滿水,放在電瓶車的車簍里,關(guān)照我下午在家歇一歇,他不能送我去車站了,因為晚上他還有個活兒。
下午我沒有“歇一歇”,而是在外公床邊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也沒有打車,背著兩件行李慢慢悠悠向車站走去。天空很灰暗,沒有一點(diǎn)澄明的感覺,路上灰塵很大,人們戴著口罩匆匆而過。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這座城市仍然充滿著好感,是因為我的舅舅劉長安以及我的外公都生活在這里嗎?
或許是上午的那場格斗,越來越感到身體的疼痛。我在離車站不遠(yuǎn)的地方坐了會兒。這里,可以看見劉長安說的“工地”,那些樓群實在太高了,與這座城市有些格格不入。我沒有去過,但我希望,此刻,他正在那里。
我在街邊慢慢走著,天逐漸黑了,離發(fā)車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突然地,我的肚子疼痛起來——這已是第二次了。不知道是醬牛肉還是涼皮的作用,也許是上午的那場架。我向前面奔去,卻沒發(fā)現(xiàn)廁所,問了路邊的人,都茫然向我搖頭。肚子越來越痛,我?guī)缀鯖]有多想便沖進(jìn)前面的一家酒店。
從衛(wèi)生間出來,如釋重負(fù)。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酒店的裝潢還是頗具檔次的——水晶吊燈從最頂層懸吊下來,墻壁上有不少大尺寸油畫。酒店的生意挺好的,門口處不斷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二樓大概正在婚慶,主持人激情澎湃的聲音像浪花一樣撲來。我在拐角處停住腳步,門正好被推開一些,果真是個很大的廳,三四十桌吧。最前面有個小舞臺,燈光璀璨,新郎新娘身穿華服向大家敬酒,大廳里充斥著推杯換盞的聲音。主持人又開始報幕了,他依然用激動的聲音告訴食客們,下面,下面這個節(jié)目,十分精彩,希望能聽到大家最熱烈的掌聲。
此時,兩個工作人員已經(jīng)將一個帶有底座的鋼桿抬上舞臺了,底座上不知安裝了什么,使得鋼桿在底座上緩緩轉(zhuǎn)動。主持人開玩笑說這可不是要跳鋼管舞哦,于是臺下又是一片哄笑。這時,表演者走上來了,我捂住嘴,鼻子酸澀起來——多像劉長安啊。因為離得太遠(yuǎn)而不能完全看清臉,表演者沒有說話,而是向臺下深深鞠了個躬,然后圍著鋼桿助跑了兩圈,輕輕一躍,雙手抓住杠桿。慢慢地,他的身體逐漸抬起,直到與鋼桿垂直,也就是說他的身體與地面平行了——這是需要相當(dāng)大的臂力的——慢慢又抬起腳,左腳,右腳,由于鋼桿的轉(zhuǎn)動,使得鋼桿上的人像在行走。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和劉長安一起玩耍的時光:他藏到樹蔭里,他從平房頂上跳下來,他坐在樹上彈吉他,他把我舉過頭頂……我的眼睛濕潤了。
你們的掌聲在哪里呢?主持人又在索要掌聲了。
于是一陣稀稀拉拉的鼓掌。
臺下嘈雜一片,人們推杯換盞,沉浸在美食或美酒之中,只有臺上的人還在認(rèn)真表演,他安靜地、緩緩地不?!白摺敝?,向遠(yuǎn)處走去,仿佛要沖破天花板,沖破屋頂,向更高更廣闊的天空奔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看懂這個節(jié)目,或許,只有我為此而淚流滿面。
責(zé)任編輯? 張?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