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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燈火

2020-03-13 12:14艾絲絲
長江文藝 2020年1期
關鍵詞:老羅兒子

艾絲絲

1

老羅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淡清色的天光映在窗戶上,光線里透出一絲淺藍色的晴意。

雨似乎停了。

自進入臘月以來,雨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下個不停,雖不大,卻把氣溫拉得很低。陽臺花房里的溫度計經常顯示在零下5度左右。前兩天,本地電臺的天氣預報甚至說,將有一場暴雪會于本周二降臨。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雪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再不晴的話,“年”就要在冷雨中陰沉沉地過去了。望著越來越明亮的窗戶,他滿意地重又閉上眼睛,一心一意傾聽著從床頭桌上的座鐘里發(fā)出的滴答聲。約莫五分鐘后,他才小心地撐開手腳,慢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幾個月前,也是這樣一個清晨,睡醒后的他剛從床上起來,眼前突然一黑,強烈的眩暈如海嘯般襲來。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的生命就此終結。模糊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命令他道:挺??!老頭子,你要挺??!他死死地抓住這聲音,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繩,直到那種起死回生的平靜感再次擁住了他。

“明顯的低血糖癥狀。像您這種上了年紀的老人,應盡量避免突發(fā)性的動作,醒來后最好靜躺三至五分鐘再下床。”

事后,在診斷室里,他心有余悸地向醫(yī)生陳述病情時,差點告訴他,在那關鍵性的一刻,是他已故的老伴救了他。他看著醫(yī)生冷靜的面孔——他的表情和語調帶有消毒水的冷冽氣息——咽了咽口水,終于將那讓人懷疑的部分咽了回去。

“平時要注意飲食,心情保持舒暢,不要太過勞累?!贬t(yī)生一邊叮囑,一邊在病歷上寫著患者主訴。

看著病歷上逐漸增多的字跡,老羅有一種似曾相識。他想起了那份《死亡通知書》,關于素梅死因的方框里,曾赫然寫著三個字:腦溢血。

“醫(yī)生,您看像我這種情況會引起腦溢血嗎?腦溢血發(fā)作后無藥可救吧?”于此同時,素梅的臉——那張倒伏在地上的灰白的臉在他腦海里閃爍著。

“這個嘛——老人家,您不用太擔心!其實低血糖和腦溢血是兩種不同的疾病,當然,低血糖嚴重的話也可能會誘發(fā)腦溢血。不過,依您現在的情況,發(fā)生的概率很小。再說腦溢血也并不是無藥可救……您一定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

或許是他臉上起了某種變化,也或者是他聲音里那清晰可辨的顫音,醫(yī)生突然伸出手,充滿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沒事的!老人家,心情很重要?!?/p>

那一刻,在醫(yī)生的眼里,他一定是個看上去非常非常怕死的老人。如果不是礙著一旁等候就診的病人,他很想告訴這位醫(yī)生,他誤解他了。六十八歲的他并不怕“死”!他怕的是那幅一直盤踞在他腦海中的畫面:空蕩蕩的房間里,他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不,也許疾病發(fā)作時,他還來不及回到床上,身體就不由自主地歪倒在某個角落。就像突然發(fā)病的素梅,根本沒有時間安排自己的歸宿。

是的,他怕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屋子里,任時間發(fā)出那種吞噬一切的巨大的流逝聲。

2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

那是四月初的一個早晨。一大早,素梅就拿出小推車,準備去菜市場買菜。臨出門前,她特別叮囑老羅九點鐘要吃一顆鈣片。

“防止骨質疏松的,千萬別忘了吃!還有晨報我已經取回來了,和茶一起放在了陽臺上?!彼穆曇魪拈T廳里傳來,語調平靜,聽上去和平時沒什么兩樣。隔著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門,老羅正刷著牙,他模糊簡短地“嗯”了一聲。然后,他聽到鞋柜被打開又關上,那是素梅在換出門穿的便鞋。

十來分鐘后,他洗漱完畢,慢悠悠地踱到陽臺。在他專用的折疊桌上,報紙、早點和飄著清香的紫砂杯已經擺放在那里。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展開報紙——《我國社保將發(fā)生重大調整》。他的目光停在標題上,正要往下讀,一陣激烈的騷動聲突然從樓下傳來。喧雜中,有人在大聲喊叫著。過了幾秒,他才聽清那急切的聲音正喊著他的名字。

“禍福就在旦夕間,人說沒就沒了,半句話都沒留下?!?/p>

后來,在惠心苑的那棵老樟樹底下,老羅被一群孤寡老人圍著。他向他們講述那天發(fā)生的事,仍然覺得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就像瞌睡時突然溜進來的一個夢。最讓他痛心的是,他留給老伴的只有一個輕飄飄的“嗯”字。他甚至懷疑隔著那道玻璃門,素梅是否聽到了這個潦草的回應。

“羅爹爹,您老伴昏倒了!快跟我走!”

他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穿著那套滑稽的家居服跟著來人往出事的地方走,一路上迷迷糊糊的。出事的巷子離他們小區(qū)只有八百米左右,是通往菜市場的一條近路。

窄窄的巷子里已經圍了一圈人。素梅歪躺在地上,頭發(fā)和衣服顯得有些凌亂,一只腳上的鞋已經脫落,露出緊口的黑色線襪。他僵硬地蹲下身子,木然地看著素梅的臉,她的臉現出一種青灰的冷色,像被某個東西突然凍住了。他突然覺得胸口又悶又熱,好像被人胡亂地塞進了一團濕棉絮,他很想吐,眼前的一切也開始變得模糊搖晃起來。之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當他醒來后,發(fā)現自己正睡在醫(yī)院里,手臂上插著輸液管。

“剛才您昏過去了?!弊o士告訴他,“是情緒激動導致的暫時性休克,休息一下就沒事了?!?/p>

他呆呆地聽著,好一會兒,才回憶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從護士那里,他知道素梅已經被救護車拉去人民醫(yī)院了。

“得先按程序搶救——”

他沒再聽護士的話,素梅躺在地上的樣子占據了他的腦海。她一定在那里躺了很久,任憑別人的指點和圍觀。在那個時刻,她多么需要一個親人,她的丈夫,她的兒子!而他們卻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逃避。

以后的無數個日子里,只要面對著素梅的遺像,他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冰冷空曠的停尸間,素梅躺在那兒的一張床上,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渴望。

如果那天早上,他能和她一起去菜場的話,這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

他被后悔折磨著,對自己,也對遠在澳大利亞的兒子充滿了怨憤。

素梅下葬五天后,兒子才風塵仆仆地從澳大利亞趕了回來。

“太突然了,我用的已經是最快的速度?!眱鹤诱f道:“真的,很抱歉!”他的聲音里透著明顯的疲憊,神情沮喪,一副被重物擊中的樣子。

“能平安回來就好!”他說道。平靜的語調里甚至充滿了關切。他為自己感到奇怪,那些積聚在心里的埋怨和責備為何在面對兒子的這個時刻,都化作了泡影。

唯一的解釋是,他已經快三年沒見到兒子了。無論如何,他不能將這難得的相聚搞砸了,何況還是在素梅的服喪期間。

為了彌補兒子沒能見她母親最后一眼。老羅特意留了一把素梅的骨灰,裝在一個精致的木匣子里。

“回澳大利亞時把這個帶上吧,省得你媽在國內掛念?!?/p>

兒子皺著眉,上下瞧著那個木盒,一副為難的樣子。老羅有些不快,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感:“你媽都好幾年沒見過孫女兒們了,再說,帶在身邊,她也不用再為你牽腸掛肚的。”

“好吧,只是——”兒子欲言又止,他看看自己的父親,似乎被他的良苦用心打動了。他沒再說什么,拿著木匣子進了自己房間。

一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兒子即將啟程返回澳大利亞。臨行前,老羅忍著沒去問他骨灰匣子的事。等兒子走后,清理他的房間時,他發(fā)現骨灰匣子被留在了書柜里,下面壓著一張紙條:爸,對不起!琳達和孩子們會害怕的。我?guī)ё吡藡寢尩膸讖堈掌1V兀?/p>

琳達是兒子的妻子,一個土生土長的澳大利亞女孩。老羅只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是他們回來訂婚;第二次則是老羅夫婦趕去澳大利亞探望他們剛出生不久的大孫女。在這僅有的兩次會面中,讓老羅印象深刻的除了琳達那一頭瀑布似的淺黃色頭發(fā),她那炸豆似的噼里啪啦的說話聲也讓他感到不適。

令老羅感到奇怪的是,在兒子回來奔喪的那幾天里,他們父子竟從沒有談起素梅去世時的具體細節(jié),她怎么在一瞬間轟然倒地,怎么躺在地上忍受著長久的冷遇。那似乎變成了他和兒子共有的一個隱私,秘藏著他們無法釋懷的內疚和悔恨。

3

太陽終于出來了,久違的陽光從窗臺一直照進客廳。對面樓的窗玻璃上,貼著金邊的新“?!痹陉柟獾姆瓷湎?,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斑。

往年,只要日歷翻到臘月二十五這天,老羅家的“年”就正式開始了。那些天里,他和素梅進進出出,兩人拎著購物袋或拉著小推車,在各大超市、糧油批發(fā)市場和菜場里轉悠,為過年的物資而忙碌著。年夜飯的菜單也通常會在這周里列出來。

他們永遠都記得兒子最愛吃的山茶菇燒雞雜。這道菜一直是年飯桌上的主角。直到后來,兒子去了美國,再后來,他終于如愿定居澳大利亞。于是,牛排代替了山茶菇燒雞雜。

“你嘗嘗,有沒有那種地道的風味?”臨近兒子歸來的那段時間,素梅會突然變得緊張,她幾乎每周都要照著《西式菜譜100道》做一份黑椒牛排,老羅自然成了最合適的試吃人。等到兒子終于到家,老羅覺得自己的胃里已經裝下了一整頭牛。

“味道很正宗,你就放心吧,兒子會喜歡的!”他心疼素梅??粗蠖彀央p手浸在冷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著牛肉中的殘血。有時,這讓他感到困惑,他們對待兒子的感情是從何時開始,變得這么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的呢?仿佛整個生活的核心,都只是為了不那么快不那么徹底地失去他。

除夕那天,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素梅通常會做兩盤牛排,其中一份只是為了“熱身”。幸運的是,兒子沒有讓她母親失望,他吃完了那一整盤黑椒牛排?!拔兜啦诲e?!彼u價道,雖然只有簡單的四個字,但這足以讓素梅感到安慰。

后來,老羅懷疑,兒子吃完那份牛排也許只是為了照顧他母親的感受。因為,他明確地建議她媽不用再費心給他弄吃的了。他還告訴他們,他以后可能不會再調休,這意味著以后每年的年夜飯,餐桌上只有他們夫妻兩人面面相覷。

“長期這樣,公司會有意見。畢竟,我的工作也會越來越忙。希望你們理解!”

素梅是全力支持兒子的,無論這個現實有多么難以接受,也無論她的心里多么不愿意。老羅當然也明白,中國的春節(jié)不可能與處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的新年相同,兒子已經連續(xù)三年申請將他的假期安排在春節(jié)期間,這也許會讓他在單位里很不好做人。

于是,他們安慰兒子,沒關系,他只管安心地按自己的日常計劃去生活。過年時,他們會給他寫信,發(fā)電郵,打電話??傊?,在兒子面前,他們從不表露他們心底的失落和渴望。

那一年后,春節(jié)變得不再令人期待,甚至比普通日子還要難捱。臨近除夕的那幾天里,素梅不停地翻看日歷,一副坐臥不安的樣子。老羅也被她的情緒影響著,“要不,給他打個電話吧?說不定他改變了想法。”他試探著征詢素梅的意見。他知道結果怎樣,果不出所料,素梅以不影響兒子的生活為由,堅決地否定了。

奇跡到底沒有發(fā)生,除夕前夜,兒子從澳大利亞打來了祝福電話,他們的煎熬宣告結束,但從此失落卻像一顆種子在心里落下了根。

“我們會徹底失去他的?!庇幸淮危孛吠蝗贿@樣對丈夫說道。她正用細軟布仔細擦拭著兒子的單人照。

那是兒子在大學的最后一年,他戴著學士帽,套在身上的學士服顯得有些寬大,一張年輕的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笑容。那個時候,他們?yōu)閮鹤痈械蕉嗝打湴?!兒子明亮的未來讓他們無暇思考自身的處境,他們也從未為年老的將來計劃和擔心過什么。不管兒子后來去美國繼續(xù)讀書,還是輾轉在澳大利亞開拓自己的事業(yè),他們仍舊覺得這些都只是暫時的分離,他們深信兒子最終會回到自己的國家、回到父母的身邊。

直到琳達的出現。老羅不記得那天的具體情形了,也忘記了是不是素梅接的電話。他只知道,當兒子要與一個澳大利亞女孩結婚的消息被電話帶來時,他感到一種夢魘般的眩暈。鎮(zhèn)定下來后,他終于意識到,他曾經對兒子的那些想法全都是一廂情愿的幻想,充滿了幼稚而過時的虛構性質。

事實是,兒子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4

斷斷續(xù)續(xù)的鞭炮聲從外面?zhèn)鱽?。盡管這個城市已禁鞭多年,但每年春節(jié),總有孩子肆無忌憚地在院子里炸炮放鞭。鞭炮聲和孩子們一驚一乍的歡呼聲,讓老羅覺得屋子里更加空寂和冷清。

他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回到臥室,膠底拖鞋拍打著地板,發(fā)出一種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的回響,這聲音單調空洞,卻又莫名的讓人生出一種被填滿的充實感。他就這樣來來回回地走著,直到穿著加絨保暖內衣的身體變得熱烘烘,他這才感覺累了。他坐了下來,微喘著氣,等著快要溢出來的汗意慢慢消退。

過了會兒,他站了起來,習慣讓他徑直來到廚房。

晨起一杯醒后水,這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事。

他從掛架上取下杯子,倒上溫水,又舀進去一勺蜂蜜,然后輕車熟路地攪拌起來。

所謂“醒后水”,大多數時候是一杯蜂蜜水,有時也會是淡鹽水,或是往溫水里放進去兩片新鮮檸檬的檸檬水。

想想真是不可思議,這杯曾被他嘲笑過的“醒后水”在素梅的強制下,居然就這么不聲不響地變成了他十多年的習慣。

淡黃的蜂蜜在水中慢慢化開,層層疊疊的波紋隨著湯匙的攪拌快速旋轉著。

他看著這一切,恍惚回到過去。那些清晨,陽光還未完全照進窗戶,朦朧柔和的光線中,素梅瘦小的身影在廚房里閃動著,“叮叮當當”地杯盞聲從她手下傳來。不到十分鐘,一杯特意為他調制的“醒后水”便靜候在餐桌上。

“別小瞧了這杯水,它可是喚醒身體的重要措施,特別是對于我們老年人?!碑斔穱L著這杯蜂蜜水時,素梅的話猶在耳邊。

不管是“醒后水”還是冬天用艾草泡腳,這些所謂的養(yǎng)生法都是素梅從一些生活雜志上剪下來的。她平時喜歡收集這類資料,甚至還專門買回一些過刊書報,將寫有“生活小妙招”的版面剪下來,再耐心地夾進照相簿中保存。

那些年里,他和兒子沒少成為這些養(yǎng)生秘訣的試驗對象,“簡直是折磨人的呵護?!眱鹤釉霅赖乇г沟馈?/p>

不過,也許是這種關照給兒子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有一年,兒子竟專門從澳大利亞打來電話詢問他媽有沒有口腔潰瘍的治療偏方,因為大孫女的口腔潰瘍又犯了。

“這兩天吃喝不香,一個勁地叫疼。我和琳達都愁死了。”兒子的聲音從免提中傳來,焦躁疲憊又顯得無可奈何。

這小子,不是一直瞧不起她媽的偏方嗎?老羅在心里嘀咕著。

“取少量蒙脫石粉,涼水調成糊狀,涂抹潰瘍處,一天三到四次,堅持一周。”他不清楚兒子是否忘記了曾對她母親的這些做法所表示出的鄙夷,現今,他居然全盤接受了她的建議。一周后,兒子再次打來電話,告訴他們孩子的口腔潰瘍已經痊愈,語氣里充滿了感激和驚喜。

“記得每次吃完東西用淡鹽水漱口,盡量保持口腔清潔……”素梅的聲音從記憶里飄來,帶著她特有的柔和與堅定。老羅情不自禁地轉過身,沙發(fā)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對亞麻色的抱枕相互依靠在一起。她就曾坐在那張沙發(fā)上給兒子開“藥方”,蒙著勾花手帕的座機在旁邊的茶幾上一動也不動,似乎等待著女主人的手。他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只到縈繞在耳朵里聲音消失。

他轉過身,一眼看見窗桿上那只白瓷杯,它仍按素梅活著時的樣子,倒掛在第三個吊勾上。他的心動了一下。

“平時都是你在照顧我,今天早上,我也給你倒杯醒后水吧。”他取下她的水杯,放在龍頭下沖掉浮灰,倒上溫水,然后按自己的用量加進去一勺蜂蜜。

他端著杯子徑直走到客廳的條桌前,素梅的黑白畫像醒目地立在三尺來寬的條桌上。

“我為你調制的蜂蜜水,喝一口吧?!彼驯油孛返哪樓斑f了遞。他突然注意到,畫像上的素梅沒有笑,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些憂戚。

他忘記當時他怎么會從相冊中找出這么一張照片來放大。他本可以將那張素梅站在玉蘭花下的照片拿出來作遺照的。

老羅一直猜不透,在內心深處,素梅是否也存有一絲絲的悔意,后悔當初全力支持兒子去國外發(fā)展直到他定居澳大利亞。

他記得兒子定居澳大利亞的第一個年頭,有一回,他和素梅不約而同地患上了流行性感冒,整整一周的時間,夫妻兩人只能相互攙扶著去醫(yī)院打點滴。

“幸好只是小感冒。萬一同時得了大病,需要動手術可怎么辦?”當兩人并排坐在輸液室里,一人掛著一袋藥水時,他故意這樣問素梅。老伴當然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fā)生的?!彼f道:“我會好好保住你。”老羅想不出她會用什么來保住他。就早晨的那一杯醒后水嗎?還是她從報紙上得來的那些養(yǎng)生小妙招?

身體上的病痛尚能忍受,最讓人難以承受的是每年中秋、春節(jié),他們只能眼望著別人家團圓,鄰居家的歡聲笑語,對他們夫妻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慢性折磨。

在這樣的日子里,素梅絕口不提兒子的事,她還故意表現出一種亢奮,張羅著給兒子寫明信片,給孫子孫女們寄自己編織好的毛衣和富有中國特色的十二生肖布鞋。

為了避免觸景生情,他們哪也不去,就待在家里,小品和相聲是他們的首選。那些滑稽逗笑的場面好像確實能讓他們忘記內心的傷痛,至少從表面看,在節(jié)目的精彩處,他和素梅都恰到好處地笑出了聲。

偶爾有那么些時候,當鄰居王老太帶著自家外孫主動來串門時,素梅總顯得有些不自在,她不停地給老太太加水,將家里能吃的東西一一擺出來,招呼小女孩又吃又喝,仿佛她那小小的肚子永遠不會飽。過分的熱情都試圖在掩飾她內心的黯淡。老羅當然看得出,以后,每次有鄰居帶小孩來家里,老羅總會主動擋在前面,盡量找些理由婉拒她們跨進門來。

“我們是白白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古人的養(yǎng)兒防老在我們家完全是個反面教訓?!?/p>

面對老羅的抱怨,素梅要么一聲不吭,要么無可奈何地回道:“他娶了外國老婆,又有了孩子,即使現在要他回來,他也回不來?。∥艺f老頭子,你就安心接受現實吧?!?/p>

如今,他倒真是接受了現實。兒子成了“外國人”,難得一見。老伴呢,也拋下她獨自走了。

作孽??!他嘆了一口氣,打起精神,從墻上取下雞毛撣子,順著素梅的臉從上到下輕輕掠了一遍。畫像上的浮塵被打擾了,在半明半昧的光線中紛紛飄散開來。

“您在那邊就安心吧。兒子現在好著呢,什么也不缺。”頓了頓,他想起一件事。

“對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晚點兒,我給你多燒點紙錢,你在那邊也置辦置辦。我呢——”惠心苑的牌匾在他眼前閃了閃,白底藍字顯得十分明亮?!斑@是我在家過的最后一個年了?!彼麕е环N憧憬的語調說道:“開年后,我就搬去惠心苑養(yǎng)老。上回跟你提過這檔事吧?就在我們以前經常去散步的人民公園里,環(huán)境不錯。樓里已經住了二十來位老人,比家里熱鬧,老人之間也能相互照應著。以后,你就不用再擔心我這個孤老頭子了。至于兒子,我有了歸宿,他在澳大利亞也會更安心。他倒是勸我去澳大利亞和他們同住。可你知道,那里的生活我不習慣,再說,歲數大了,也擔心去了回不來。落葉要歸根,何況你還在這里躺著?!?/p>

老伴的臉在光線里半明半暗,老羅瞅著,不太明白她對這件事的看法。過了會兒,他喃喃道:“放心吧,放心吧,這件事我會跟兒子商量的?!?/p>

不過,他還真沒有把握,在搬去惠心苑之前能否接到兒子的電話。家里的座機有一段時間沒有響了。

5

兒子最近一次打來電話是上月底。老羅打開臺歷,查了查。

每一次接到兒子的電話,他都會用紅筆在臺歷相應的日期下劃個勾。從記錄上看,兒子的來電越來越沒有規(guī)律了,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從最初的一周一次,到后來的十天半月。上月底的那次電話,他記得兒子說得最多的是孫子和小孫女相繼生病的事。

“孩子們不舒服,很鬧騰,低燒都好幾天了,得每天守著量體溫,哄他們喝白開水、吃藥?!崩狭_想勸他帶孩子去打針,想了想,忍住了。算起來,兒子在國外待了快十年,西方的那一套思維準則和生活方式已經完全滲透進他的日常行為中。他曾經就對抗生素發(fā)表過自己的意見,認為那東西不亞于毒品?!安坏饺f不得已,國外的醫(yī)生是不會用的?!?/p>

老羅不清楚兒子打來這通電話是否想得到他的什么幫助,他更相信,兒子只是想委婉地告訴他,他很忙,有工作和家庭,孩子們也需要更多的精力去照顧。所以,他以后不可能經常性地給他打電話了。

那一刻,聽著話筒里不斷傳來兒子的哈欠聲,他似乎完全理解了他。

作為三個孩子的爹,自己的事業(yè)又正處在發(fā)展期,還有琳達和她的家人,他有一大堆的事情需要去規(guī)劃和處理,哪有時間經常給他來電話呢?何況,他的生活實在沒有值得探討和研究的地方,而關于兒子的生活,他是陌生的,他沒有資格和能力去指導或糾正。

照例,在結束通話前,兒子會漫不經心地提一提那個建議。

“爸,您不如賣掉房子,來澳大利亞和我們一起生活吧?!?/p>

兒子的口氣充滿了猶豫和膽怯,這讓老羅懷疑他的內心其實并不愿意和自己的老父親一起生活。

“我老了,經不起折騰。再說我一輩子都在這個地方,倒是你那外國生活,我不習慣?!崩狭_不忍拂了兒子的好意,不管那是真是假,他還沒糊涂那個份上。年輕人的生活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位正走向腐朽的老人呢,他們之間隔了那么多有形和無形的東西。比起獨自一人的孤寂生活,他更怕自己會陷入到那種有苦難言的窘迫處境中。

“外國有什么好?除了環(huán)境,沒什么值得羨慕的。像我兒子住的那個地方,每次去超市得開車兩個多小時?!被菪脑返睦先藗儾焕斫饫狭_為什么會拒絕兒子的邀請?!拔伊晳T每天上午喝一杯茶,他那里沒茶喝,連水都不燒。一家人就圍著個水龍頭?!彼麖堥_嘴,彎下身子,半仰著頭,做出接水的動作。老人們明白后有的笑,有的不相信地搖著頭。

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和素梅去澳大利亞看望剛出生不久的大孫女。現在想起來,他仍覺得不可思議,他怎么能在那個地方待得下去。每天不是快餐就是硬梆梆的面包,牛排特意煎成七成熟,用刀叉切開時,能看到醒目的血絲。自然,那次計劃中的半個月的探親之旅,他們夫婦倆忍耐著住了一周,最后因為他的胃反應強烈,才終于被兒子送了回來。

“謝天謝地,回來太好了。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泡上一杯龍井,那天晚上我吃了整整兩大碗米飯?!?/p>

關于這段經歷,老羅從沒有對別人提起過,他也從未對人說過他和兒子之間開始增長的間隙,他對自己晚年的憂慮和迷茫。這些無法說出口的隱傷和哀痛,在他看來,只有和他一樣,忍受著親人故去而又獨自生活的老人才能理解。所以,當他在惠心苑里,聽到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自己的過去和現在的孤苦無依時,他急切地走了進去,并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和同病相憐的老人們相互安慰和攙扶成了他最后的心愿。他決定按計劃執(zhí)行,他不會主動打電話征詢兒子的意見。幾年前的電話事件也一直是他的陰影。那次,他完全是在素梅的鼓動下,才主動給兒子家打去電話。接通后,電話里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女聲,他只聽清了哈羅。尷尬和匆忙中,他掛斷了電話。過后,兒子回電,他才知道剛才他在兒媳的眼中是多么的不堪。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主動給他們打過電話。

他預想惠心苑的事應當不會有什么阻礙,甚至覺得兒子很可能會從心底里贊同這件事,畢竟父親的生活有人料理,他在異國他鄉(xiāng)也會感到心安理得一些。

盡管這只是猜測,但他覺得內心的某一處仍被深深地刺痛了。

6

太陽越升越高,宜人的溫度恍惚讓人回到了春天。

老羅站在陽臺上,看著被保溫膜罩住的植物們,它們經歷了這么長時間的雨水和陰冷天氣,也是時候讓它們出來透透氣、曬曬太陽了。

曾經,他很迷惑素梅對于花草的熱情,除了家務,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陽臺的這片花園里度過的。她的生活里除了花草,似乎再沒有別的能引起她的興趣。直到她猝然離去,他開始接管這些植物,才逐漸明白過來,就像許多孤獨的老人那樣,為了彌補孩子們離家后的空白歲月,他們需要一些東西來填滿內心的孔洞。而對素梅來說,陽臺上的這些花草就像他們的兒子,她是在拿一個母親的心在呵護著它們的成長。

為了植物們的生長,素梅還專門備有一個筆記本,上面詳細地記錄著每株植物的生活習性和注意事項。

綠蘿喜水,一周澆一回。發(fā)財樹耐旱,半月澆一次。冬天氣溫低,要罩上保溫膜……

現在,老羅就靠著這個本子上的提醒來繼續(xù)素梅的“事業(yè)”。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接管這些花草一年多,它們大多活得好好的。梔子去年生過一回蟲,他跑了一趟花鳥市場,照人說的方法,噴了一點藥后竟慢慢地好過來,今年端午節(jié)前后還驚喜地開出了三四朵花。唯一讓人遺憾的是,那盆曾經繁茂的文竹不知為何,在某天葉子突然發(fā)黃,然后像生了傳染病似的,整棵樹都萎黃下去,直到葉子全部掉光,只剩下一根纖細的枯枝。

老羅以為自己在某個地方出了差錯,他反復查看素梅的筆記本,直到確定自己的照料沒有遺漏。文竹的突然死去,讓他的心情消沉了好幾天。他將文竹拔出來埋在了花盆里,期待著某天能有什么奇跡發(fā)生,他知道這個想法有些異想天開,然而,如果去市場再買回一盆文竹,恐怕最終他還得遺棄它們,因為他無法將這些植物打包,都隨著自己搬去惠心苑。

對于到底該選擇哪些植物帶去身邊,他思來想去了好久,最后決定帶走君子蘭和繡球。君子蘭是素梅最喜歡的,他則鐘情于繡球花。別看繡球現在只剩下一蓬枯枝,等天氣一暖和,幾乎不需要什么特殊的關照,它們就會突地活過來,眨眼間,花就一團團地開了,直到把他們家的陽臺擠得水泄不通。

他承認,他愛繡球花的原因,就是那滿簇簇的花朵里所洋溢出的喜慶和熱鬧,它們在某個地方深深地慰藉了他。

這也許是他最后一次打理這些花草了。望著眼前這一盆盆熟悉的植物,被摘去保溫膜的茉莉和桅子都光禿禿的,枝桿呈現出一種死沉沉的麻灰色,只有茶樹仍掛著深綠色的葉片。在它們的葉片間,清澈的光亮像星星那樣微弱卻堅定地跳躍著。想著它們的去向,他竟感到了一種同病相憐的落寞感。

也許,他可以給這些植物們一個稍好的歸宿。想到這兒,他望了一眼鄰居家的陽臺。那里靜悄悄的,早些時候,鄰居夫婦就飛去深圳的女兒家過年了。

老羅伸出脖子,朝那邊陽臺張望著,隱約看見鄰居家的花架上擱著兩盆花,有一盆是金錢橘,能清楚地看見枝頭結著幾個干硬的橘果。另外一盆只剩下幾根掉光葉子的枝條,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但能肯定的是,這兩盆植物幾乎沒有得到重視,也許從它們擱在陽臺上的那天起,就沒有被移動過。

他想著怎么開口提這件事,以最簡潔的方式。他不想提惠心苑,因為那會扯出許多關于他和兒子的閑話。

“那邊的春節(jié)比我們這里熱鬧,過年期間還有花展和美食節(jié)。 ”不久之后,當王老太從深圳回來,她就會主動向樓里的鄰居們講述她在女兒家度過的那個溫暖又熱鬧的南方年。這種情形一年復一年,從未改變。

要讓王老太沒有疑問就收下他的植物,這幾乎不可能發(fā)生。

老羅嘆了口氣,植物們的命運讓他憂愁。也許任它們自生自滅,也許在他還能走動的日子里,他會隔三差五回來照看一下。

7

年夜飯的菜單幾天前就已經列好了,仍按照素梅在世時的樣子,四菜一湯。

他走到廚房,最后一次查看著置物架上的佐料:姜、蒜、蔥、八角、花椒,配料都很齊全。唯一不放心的是料酒,只剩下四分之一。他看了看時間,離置辦年夜飯還有四個多小時。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定還是去一趟超市。

超市里很冷清。老羅推著購物車往調料區(qū)走去,一路上,只看見零散的四五個顧客在貨架前閑逛著。

他選好了料酒,又挑了平時拌面時經常會用的豆瓣醬、芝麻油和幾包咸榨菜。準備去收銀臺結賬時,他突然想起來,年夜飯上的紅酒還沒買呢。

每年都是“張?!备杉t,今年當然也不會例外。他挑好酒,一邊往收銀臺的方向走,一邊四處張望著,看還有沒有遺漏的東西。

“果果,你是喜歡牛奶味的還是草莓味?”

經過糖果區(qū)時,一對正在挑選糖果的爺孫倆讓他停下了腳步。

那位老人和他年紀相仿,他正拿著兩個不同包裝的糖果,向坐在購物車里的小男孩展示著。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四五歲,剪著平頭,后腦上留著一根細細的小辮子。

男孩卻沒什么反應,他專心致志地擺弄著手中的變形金剛,嘴里一邊自言自語地咕嚕著什么。

他的樣子——一張肉嘟嘟的小圓臉,忽閃忽閃的長睫毛,讓老羅想起了一張照片,那是他們孫子準備上幼兒園時拍的一張照片,就在他們家的花園里,孩子背著書包,臉上帶著稚氣的笑。那年他四歲,是素梅特意要求兒子寄回來的。孩子一頭淡黃色的頭發(fā),像女娃娃那樣卷著,看上去毛茸茸的,不過,他只是在照片上摸過他的頭發(fā)。

“爺爺,你看,無敵戰(zhàn)車,嗚嗚——”小男孩舉著那架藍紅相間的“戰(zhàn)車”,正向他爺爺飛來。

“唔,我們家果果真厲害,將來一定會做個了不起的將軍!”

“將軍”也會在長大后不再回父母的家吧。老羅酸夢地一笑,他不知道,當時間流轉,回到最初的選擇時,他會不會改變對兒子的期望。

他擦了擦眼睛,努力推著購物車向收銀臺走去。

8

“一共七樣東西,你再看看?!?/p>

收銀員是位年輕小伙子,個頭不高,瘦瘦的,大概昨晚沒睡好,在清點商品的過程中,不停地打呵欠。老羅擔心他出錯,忍不住提醒道。

“是紅酒忘記掃碼了。”小伙子瞅瞅電腦,面無表情地答道。

小票出來后,老羅不放心地把商品重新核對了一番。他倒不是怕對方多收了錢,他是擔心他會賠錢。

他記得兒子剛去澳大利亞那會兒,事業(yè)發(fā)展得并不順利。很長一段時間,為了貼補零用,也是為了鍛煉自己,他曾在黃金海岸的一家超市里打工。“晚上沒睡好,收錢時出了點兒差錯?!眱鹤哟騺黼娫捀嬖V他們這件事時,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周了。為此,他丟了那份工作。但事情總算是解決了,在同學的幫助下,他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就是這份新的工作,讓老羅一直耿耿于懷。

“如果當初他還在那家超市里打工,說不定仍能回來?!?/p>

正是這份新工作,兒子認識了琳達,一個土生土長的澳大利亞女孩。在女孩兒和她家人的幫助下,他在布里斯班和人合伙開了一家外貿公司。后來發(fā)生的事他和素梅就完全控制不住了。當兒子告訴他們,他和琳達的婚期已經定在這年的圣誕節(jié)時,他和素梅都吃了一驚。

“我們計劃秋天回來一趟,琳達想在您們的祝福里,舉辦一個家庭式的訂婚儀式。”十月的第二個星期,兒子果然帶著琳達從澳大利亞飛回來——那是琳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看望他們。那次,鄰居們羨慕的眼光和夸耀的話,讓老羅忘記了心里的憂慮??粗矍斑@一對幸福的年輕人,他被完完全全地感染了。在一種復雜的情緒里,他甚至為兒子的成就感到了驕傲。

“你應當喝點茶,提提神?!迸R走時,他提醒小伙子道。年輕人只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不耐煩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貌似老羅的好心提醒對他來說是一種冒犯。

他大概正處在不服管教的年齡,也許他父母正為此而操碎了心。在這一點上,讓老羅倍感欣慰的是,他們的兒子倒是從沒有給父母增添什么麻煩,連人人焦慮恐懼的青春期,兒子都過得相對平穩(wěn),幾乎沒什么痕跡就過去了。所以,現在要他回憶那段日子,或者要他總結一下兒子年輕時候的大事,他竟然找不到可以說道的。

也許正因為是這樣,他才會覺得一向溫順的兒子肯定會在學業(yè)完成后,只要父母一聲呼喚就會不管不顧地從那邊回來。但結果呢,南轅北轍得太遠,他已經回不來了。更可悲的是,他的孫子孫女們已經不會說中文了。所有的這一切,讓老羅百感交集,他的眼睛潮濕了。他不是那種要控制兒女生活的封建的人,但是,這樣孤獨的晚年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仰了仰頭,把淚水倒了回去。

9

從超市出來后,老羅一直覺得心里不痛快。家里的空曠也變得讓人難以忍受。想了想,他決定先不回去了,還是步行半小時去人民公園,到惠心苑里坐坐。

因為近期天氣不好的緣故,他有一段時間沒來公園了。此時,偌大的公園里看不到一個人,湖邊的楊柳光禿禿的,只有零散的蘆葦長得茂盛蓬勃,灰白的穗花隨風中起伏,倒映在湖面上,湖與蘆葦相互舞蹈、映照,似乎也是為了擺脫這無窮無盡的寂寥。

他沿著湖中的小徑朝南走著,想著以前他和老伴每天晚飯后,必定會順著湖邊的這條小路散步,心里一陣酸楚。那時,看到掩映在樹影中的惠心苑時,他從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將自己的殘年寄放在這棟紅磚紅瓦的小樓里。

惠心苑的鐵柵門關著,從里面隱隱飄來臘梅的清香。大概是為了今天的除夕聯歡,院子里和平時顯得很不一樣。那條光禿禿的通向樓房正門的水泥路上,鋪著一條長長的紅色舊地毯,左邊的乒乓球桌也被清理出來了,上面隨意擱著一袋袋還未分裝的糖果和飲料。球桌頂上的防雨棚已經拆了,陽光照在上面,映得那些鮮艷的食品包裝袋閃著各色亮光。院中間,那棵很有些年頭的樟樹,也被特意打扮出來,彩色的小燈泡沿著樹身一直掛到了樹底下。

老羅打量著這一切,不知道現在進去會不會打擾到他們。他手搭著鐵門,猶豫間,一陣響亮的說笑聲從樓房里傳來。緊接著,他聽到了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他朝里望了一會兒,慢慢收回手。他突然覺得他現在的拜訪顯得很不合適宜,他能感覺到內心的情緒和臉上的表情將會中斷這里即將開始的歡慶氣氛。他也拿不準他會不會再次被心中的往事擊中,而發(fā)生讓眾人難堪的事。

他沒有再多想,提著購物袋,踩著一地枯黃的落葉,默默地朝公園大門走去。

10

晚上六點整,老羅離開電視,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這是他在家過的最后一個除夕了,一個人也要過得熱熱鬧鬧的。他打開了客廳的燈,接著是臥室、洗手間,最后,連陽臺上那盞很少用的吊燈也開了,刺目的光芒把陽臺的角落也照得亮堂堂的。

他有意在兒子的房間里多停留了一會兒,仿佛是同他作一個正式的告別。他的目光掃過兒子當年睡過的單人床,床后墻架上還擺著他曾經看過的雜志。他用過的書桌也仍按原樣擺在床頭,核桃色的桌面上洇進了一些墨水的黑跡,還留有幾處小刀的刻痕。他記得素梅為此嘮叨過他,后來透明桌墊流行起來,素梅干脆也買回一張。如今,桌墊早已陳舊,透明的白色變得模糊,顯出一種被歲月磨損后的臟痕,暴露在外的邊角也無可奈何地卷了起來。

他拉開椅子,在書桌前坐下來,模仿當年兒子伏案疾書的樣子。那些時候,他是多么認真和固執(zhí),每次看到兒子寫字,總忍不住要上前糾正他的姿勢。

“你看你,頭低得那么狠,遲早會近視的。還有,拿筆的姿勢!是你這樣的么?仔細看著我——”他壓制著要打人的憤怒,一遍遍給兒子演示、糾正。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兒子上了他心儀的寄宿中學,他再也不當著父親的面寫作業(yè)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當所有這些在老羅的腦海里閃過時,他發(fā)現自己熟悉的其實是小時候的那個兒子,他的面貌,長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眉毛,一雙細長的像女孩子一樣柔美的眼睛,還有脖頸后那顆綠豆大小的痣。

兒子長得像素梅,但這顆痣的位置和形狀卻與老羅的一模一樣,他從前并沒有意識到這顆痣的重要性?,F在,一個人的時候,他經常將手繞到脖頸處,長久地撫摸著這顆和兒子毫無差別的痣,仿佛在和他進行著某種交流,以這種隱秘的方式呼喚和感受著他。他不知道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兒子是否會想起他,想他的時候是否也會如他那樣,細細地撫摸著自己的這顆痣。

現在的澳大利亞該是夏季,他扳著指頭算了起來,這個時間點他應當在家里。他想起兒子剛定居澳大利亞的那幾年,每年大年三十,他和素梅總會提前二十分鐘就守在沙發(fā)上,而兒子的電話通常在八點或八點過幾分打來。等待中的心情是激動的,他們把要問的問題都一一羅列在本子上,夫妻兩人反復思考和核對著這次電話的主要內容,生怕有遺漏或沒有問到的地方。其實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日常閑聊,關于澳大利亞的天氣,兒子的工作進展,琳達和孩子們的身體狀況,諸如此類,根本就沒有什么新意。

“下次什么時候能回來?工作不忙的時候,安排一下?”末了,素梅總要不厭其煩地問上一句,她殷切的語氣里充滿了懇求,讓老羅聽著也感到心一抽一抽地疼。

這種新年電話一直持續(xù)到兒子有了第二個孩子,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準點打回過這個電話,有時“年”都過完了,他才像突然想起來似的,一個電話撥回來,突兀的鈴聲聽上去有些煩躁。

“對不起,這些天業(yè)務比較多,忘記是春節(jié)了?!彼劳昵?,也許是為了補償他的父母,竟第一次讓大孫女來通話。小女孩在電話里彬彬有禮喊著爺爺,帶著一股熟透的外國人腔調,老羅有些不適應,但卻高興地應和著。他聽到兒子在旁邊用漢語教她怎么向爺爺問好,于是,那孩子便學著她父親的腔調對他說:祝爺爺春節(jié)快樂,身體健康,萬事——。說著說著,就變成了他聽不懂的洋文,在他著急和尷尬的當兒,電話終于又轉到了兒子的手里。

奇怪的是,當通話變成只有他和兒子之間時,除了天氣和身體狀況,他們卻沒有別的可聊。每次冷場時,電話里“滋滋”的電流聲總讓老羅感到別扭和難為情。

他不知道下次會在什么時間接到兒子的電話,也許,他該把自己的內心坦陳給兒子,告訴他自己的憂憤、思念和期盼。畢竟,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們見面的機會只會越來越少。

想到這兒,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反復撫摸著兒子的書桌,凹凸不平的觸感讓過往的一切顯得生動又真實,它們曾那么倔強地存在過,而事實是,它們的消逝又是那樣迅速和輕而易舉。

再次回到客廳時,他的腳步變得蹣跚了,似乎在那回憶的瞬間變得更老。

他把電視頻道轉到中央一臺,將音量調到整座屋子都能聽見的狀態(tài)。他希望在廚房忙碌,也能聽見主持人恭賀新年的祝福。

廚房操臺上按照葷素的次序擺著四個大菜:燒肉丸、蕃茄牛腩、清蒸鱖魚,涼拌泥蒿,還有一份從不缺席的玉米甜湯。這份專為兒子準備的菜一直是他們年飯桌上的主角,從沒有因為兒子的不歸而被忽略和取消,恰恰相反,每年計劃年夜飯的菜品時,玉米甜湯永遠是他們想到的第一道菜。過去素梅在時如此?,F在,仍是如此。

連餐具的擺放都延續(xù)著一種特殊的方式。從最先的三套,到他們有了兒媳琳達,再后來,大孫女的出世,年飯桌上的餐具自然變成了五套,緊接著是屬于小孫子的第六套餐具。

“瞧瞧,今年得擺七套呢,咱們沒見過面的那位小孫女也得要一套。”他回廚房又拿了一雙碗筷、杯子,和孫子的擺放在同一列??粗鴿M滿的餐具,他突然想起那小丫頭現在還不到一歲,拿不起筷子。他笑了,從小生活在外國的娃,怎么會使用中國的筷子呢?應當用湯匙,可是,那大孫女和孫子的怎么辦?算了,還是一視同仁吧。他沒再動它們,眼前,滿當當的桌面讓他的心感到了微許的安慰。

他回到廚房,開始沉浸在年夜飯的工作中。炒菜、燒魚,上水架蒸鍋……素梅愛吃的牛腩燒番茄要多燒一下,她喜歡軟食。玉米甜湯最好加一點養(yǎng)血的大棗,不過,他忘記事先把棗子泡發(fā)起來,這點疏忽讓他感到十分懊喪。如果是素梅,她肯定不會犯這種錯誤。她總是把要做的事情提前計劃好。

他真該感激,是老天的關照,才讓素梅走在了他的前頭,讓她避免了獨自一人面對孤獨的煎熬。試想活下來的人是她,她該怎么面對現在的這一切呢,一個人吃飯睡覺,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去菜場或超市買東西,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走來走去……

還有,一個人面對著滿桌的年夜飯。他欣慰地感慨道:提前離去的人才是有福的人啊。

八點十分,年夜飯終于弄好了。他脫下罩衣,用香皂洗干凈手。他給桌上的七個酒杯一一斟上紅酒,連最小的那個孫女也倒上了。他滿意地看著這一桌豐盛的年夜飯,端起了酒杯。

“來來來,大家舉起杯子,一起祝福咱們這個大家庭吧。新年好!要一年比一年好。干杯!”他抿了一口酒,想象著明年的這個時候,他坐在惠心苑的一幫老人們中間,他們唱著笑著,新年的歌聲在惠心苑的上空久久回旋飄蕩著。

那種熱鬧溫馨的氛圍,讓他感到自己從未被拋棄!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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