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羽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聰明,直到坐了那趟飛機。飛機和聰明不能掛鉤,但這個世界就是這么奇妙,你遇到一個人,你就能明白很多道理。你明白了很多道理,你就會見到另外一個人,成為他所遇到的人。人類的進化、繁衍、文明就是這么推進的。這是一件不難明白的事。
從美國飛回南京,是我出差十九天最后的一趟旅程。公司派我去國外調(diào)查茶葉市場。我這個東家待遇不錯,在江浙滬擁有廣闊的市場。他們派我來調(diào)研,尋求國際合作。我已經(jīng)換了五家公司了,金融業(yè)競爭力太強,銷售工作朝不保夕,銀行又處于衰敗期。為了還每個月一萬多的房貸,我入職了這家公司。每天管兩頓飯,五險一金照交,公積金不算低。這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我?guī)凸靖苫睿編臀疑睢3酥?,我沒有再去想什么。
美國機場還挺大,一入門,就有一隊美國警察牽著警犬來回嗅。他們在查毒品。我前面第三個藍條紋襯衫的男孩,被警犬嗅了全身,但它并沒有叫,警察放他走了。我想,他可能剛剛吃了雞排,或者糖醋排骨之類的東西。我還被這種想法逗樂了。我今天中午吃的炸魚排,放了蛋黃醬的那種。我相信警犬不愛吃魚,蛋黃醬多少吃一點。如果它盯著我不放,我可以撒點包里的老干媽給它。就看它會不會養(yǎng)生了。不過,既然是本地的狗,漢堡炸雞肯定沒少吃,自然不稀罕我包里的東西。想著,我正了正墨鏡。藍條紋男孩回頭看了一眼,恰巧與我對視。我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藍條紋挺適合他的。我的墨鏡和他也很相配。
藍條紋的男孩一直處于我前方十五米處。說實話,我喜歡這個距離,就像生活中某些靈光一閃的瞬間一樣,你必須和你掛念的事物保持距離,你才能真正得到它。男孩向前走,拐了個彎。這是辦理托運的必經(jīng)之路。但我覺得,這是藍色條紋延伸下來的某一條。我想到男孩背后去。我甚至想吃他中午吃的糖醋排骨,或者雞排。
男孩站在隊伍里。他有一只巨大的、咖啡色的拉桿箱。我很好奇里面裝的是什么。
到了男孩了。他將拉桿箱搬到了運輸帶。
機器顯示為:8kg。
工作人員剛要貼上貼條,男孩伏過去,認真地說道:你能再稱一遍嗎?
工作人員搖頭。
里面有很重要的東西,我必須確認。男孩的聲音不容置疑。
工作人員似乎被他的表情打動了。
8.5kg。男孩笑了:這才對。
工作人員并沒有回之一笑。后面的人擁上來。男孩目送著行李箱被推入黑色的深處。
你的登機牌呢?工作人員問我的時候,我才從男孩的藍色條紋上走下來。他正站在玻璃窗邊,看著一架飛機起飛,一架飛機落地。陽光照射在平闊的地面上。
等我托運完行李,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我隔著很遠的距離,看著玻璃窗外。我希望美國保持這般透明的橙色。當然,一個人不能總穿同一件衣服。我能諒解美國的藍,綠,或者其他什么不一樣的顏色。就像你注意一個男孩,不會僅僅因為他穿了一件藍條紋的襯衫。
離登機時間還有三刻鐘。是的,我用“三刻鐘”這種少見的表達方式。大概只是想讓這一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有所區(qū)別。這一天,我將坐飛機離開美國。而往后的任何一天,都無法與今日相同。這一天,我見到了那個藍條紋襯衫的男孩,他帶著一只咖啡色的行李箱,里面似乎有很重要的東西。往后的任何一天,我都不會站在透明的橙色玻璃窗前,想到此時我想到的事物。想到這,我有了些許寬慰,更多是憂傷洶涌而來。
你想來杯咖啡嗎?
我擺擺手。突然我又回頭,是那個藍條紋襯衫的男孩。
東邊的咖啡比西邊的好喝。男孩舉起咖啡,像是要敬我。
你是想請我喝一杯嗎?
男孩笑了笑:別買摩卡。
我點點頭,拿過男孩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我相信這不是摩卡。
男孩頓了頓:你覺得這樣做很聰明嗎?
不然呢?我揚起眉毛。一個男士端著一杯咖啡走向一位女士,就是要告訴她不要買摩卡?
男孩聳聳肩:不然呢?
我可以請你喝杯可樂。我晃了晃手里的咖啡。在飛機上。
你知道我去哪里?
我點點頭:事實上,我一直在注意你。你的登機牌又不是國家機密。
是不是很巧?男孩舔著嘴唇。我們還是一架飛機上的鄰居。
你看了我的?
事實上,這個飛機場上的絕大部分人,都沒有什么國家機密。
這么說,你是來和新鄰居打招呼的?
男孩攤手:請鄰居喝杯下午茶,這個主意也不錯。
你叫什么?我啜了一口咖啡,仔細地端詳他。
如果你覺得登機牌上不是我的真名,你可以給我取一個新代號。
俊哲——聽起來怎樣?
男孩搖搖頭,又點點頭:和我的襯衫挺配。
國際飛行很無聊,是吧?我朝俊哲看著,他的發(fā)尖正好和地上的大理石磚磚縫平行。
能找到一個老鄉(xiāng),還是鄰居,這趟飛行怕是沒法無聊了。
我同意你的說法。我看著杯口的咖啡漬。是一朵云的形狀。
很美,不是嗎?俊哲注意到我的注意點了。
我們各自沉默了三十秒。
你是游客?本地人?華裔?混血?我問俊哲。
事實上,我不喜歡這些稱謂。世界上99%的稱謂,是為了辨認傻瓜。
所以,你不是傻瓜?
俊哲又聳聳肩:你不是?
這有點難倒我了。我托著下巴,佯裝思考。
在同一架飛機上,聰明人和傻瓜坐在一起,還有兩個聰明人坐在一起,哪一個幾率大一點?
我想是后者。
聰明人都覺得是后者。
我們又走上了沉默的藍色條紋。洛杉磯機場真美呀。一架架脖頸頎長的飛機,熱烈莊重地親吻撫摸著這片金色大地。我倒是有點愛上這里了。如果給我兩瓶酒,我能和另外一個人坐到天亮。
俊哲是我在飛機上的朋友。嗯。聰明人就該彼此成為朋友。他坐在23F,我坐在23E。我問他,能不能換個位置,我坐飛機喜歡靠窗。他說不能,轉(zhuǎn)頭望著窗外。恰逢暮晚,太平洋上一片廣闊。僅存的一線金光,照出了他臉上纖細的絨毛。他是某種不一樣的生物嗎?我感到了一陣恍惚,或許剛才我們說的話、入口的咖啡,只是皮膚上被燙出的一個泡。
你知道應(yīng)該在哪里看日出嗎?俊哲問了一句。
原野上?我試探著回答他,我突然害怕打攪他。他似乎在和某個看不見的人或物交流。
不,是海邊。你在海邊睡上那么一夜,醒來,你會擁有整個太陽系的??≌軟]有回頭。
那么在哪里看月亮呢?我問他。
這里。就是這里??≌苤钢_下。飛機會與月亮的銀白色融為一體,你就能進入月亮隱秘的心理世界。這將是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
我琢磨著他的話。說實話,我第一次思考月亮是否有種心理疾病。
你也去南京嗎?我問了一句我知道答案的問題。在這個飛機上,我特別想和人說話,尤其是和一個了解大海與月亮、被我命名為俊哲的男孩說話。我前面的夫婦,笑得像對紅臉的狒狒;左邊的女人,像條精致的筷子腿;后面的兩個閨蜜,像白紙在風中搖擺。而這個俊哲,我能看見他身上細小的鱗片,隨著月光的呼吸一翕一合。我正在努力尋找他的腮。他忽地張開了翎羽。這個生物讓我感到著迷。
你知道南京有粉色熊貓嗎?俊哲轉(zhuǎn)過頭,認真地問我。
粉色……熊貓?我喃喃道。
嗯。就是粉色的熊貓。俊哲又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太陽下墜,萬物暗淡了下來,我們都陷入了黃昏最后的金光中?;宜{的云在我們腳下涌動。月亮隱約著它的斑紋。突然,我想到,比起一群蓬松著羽毛的野天鵝,月亮可能更喜歡豹子。
噢。你說的是粉色熊貓。我重復了一遍。
有嗎?俊哲湊近了我,瞪著眼睛。
你還別說,我家就有一頭。我說。
什么樣子?
你先告訴我,你的粉色熊貓是什么樣子。我也湊近了俊哲,眨眨眼。
俊哲托著下巴,想了一會:你想知道,粉色火烈鳥的故事嗎?
嗯哼?;鹆银B本來就是粉色的。
不,我說的是那個粉色的火烈鳥——它有粉色的羽毛,粉色的喉嚨。在非洲,它是某個部落的圖騰。傳說中,在月圓之夜,它能化身為一只巨鳥,盤旋在森林上方。凡是聽到它叫聲的人,都會長出第六根手指。凡是見過它真身的人,都會看見已逝的魂靈。凡是碰觸到它粉色羽毛的人,都會成為一尊金像。我也去過那里。
我看著他的雙手,不說話。
那個部落已經(jīng)不存在了??≌荜男∧粗?。真可惜。
你去那里找那只火烈鳥了嗎?我問他。
俊哲躺在座椅上,閉起了眼睛。
你在干什么?
我在觀看它。俊哲說著,睜開眼睛。
我聳聳肩。你多大了?
俊哲擺動雙手:我不認為這是個有禮貌的問題。
我今年二十八歲了。突然,我想和這個男孩談?wù)勑摹?/p>
所以呢?俊哲問。
在我們所要到達的國家,這是個罪惡的年紀。有的孩子都上小學了,有的還沒走出學校,有的賺到了第八個一百萬,有的每月花唄都還不起。有人讓你往左邊走,有人推著你往右走,父母已不是三年前的模樣。事實上,你也不是。你積蓄還沒有六位數(shù),你的皺紋就有了三道。我學著俊哲,癱坐在座椅上,閉起了眼睛。
沉默了一會,俊哲的聲音響起:我想你應(yīng)該向前走。
我睜開眼睛:你呢?也許可以往另一維度走。
俊哲撇撇嘴。
空姐推著推車走了過來:這位女士,你需要意面還是三明治?
我要了一份三明治。我剛喜歡上這種擠壓式的食物??≌軐W我,一口咬住三明治,沙拉醬都漏在了手指上。我舔著手指,俊哲也舔。
好吃嗎?我問俊哲。
有位哲人說過,手指上的食物,比哪里的都好吃??≌苡痔蛄艘豢?。
那哲人也告訴你,要去尋找一頭粉色熊貓?
也許吧。他們說的話太多了。
俊哲將舷窗關(guān)上一半。
怎么了?月亮的心理問題讓你感到害怕了?
你見過世界的另一面嗎?比如?
你肯定沒見過。
舉個例子?
月亮白天時的純真,大海黑夜時的性感,云朵靜止時的深邃。你明白嗎?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只有聰明人才能看見嗎?
俊哲又打開了舷窗:你看,那是什么?
順著他的手指,我看見的是灰黑色的云,擁簇著一團不知名的黑暗。
你是覺得,要給太平洋安路燈?
你的墨鏡呢?俊哲問我。
按照俊哲的囑咐,我戴上了墨鏡。四周都變暗了??≌茏兂闪丝Х壬?。順著窗戶看下去,只有滿目的黑暗,夾雜著一點月光的銀絲。
除了路燈,還得有霓虹燈。我點點頭。夜場太單調(diào)了。
俊哲摘下了我的墨鏡:你看見它了嗎?
什么?我看見什么了?
噓——我的熊貓。那頭粉色熊貓。就在那里,海中央。
我揉揉眼,又看下去。似乎確實有那么一點粉紅色。
我鼓起腮幫,又癟下去。比起熊貓,我更相信那是一只粉色鞋子,往海岸的某個方向飄過去。
它會飄向哪里呢?俊哲喃喃道。
聽著,俊哲。我相信世界上有粉色熊貓。但粉色熊貓在海上游泳,這太瘋狂了。
你知道布羅斯基民族有過一項偉大的運動嗎?
那是什么?我連布羅斯基民族都沒聽說過。
“殺掉月亮?!彼麄冋J為月亮遮蔽了一些東西,又涂改了一些東西。這也難怪,在月光下,圣潔的天使翅膀都是灰藍色的。這讓他們感到恐懼。他們制定了多種計劃。剛開始是射擊月亮,結(jié)果全部落最壯實的男人都沒有這個臂力。然后,他們發(fā)明了一種大炮,結(jié)果掉到了隔壁的森林里,為此還引起了一場戰(zhàn)爭。后來,他們運用了巫術(shù),傳說月圓之夜,用童女的鮮血在部落首領(lǐng)的額頭上畫好靈符,首領(lǐng)面對井水,只要靈符的影子觸碰到月影的邊緣,月亮就會自動消失。過去了好一陣子,月亮依然還在。最后,他們終于明白了,不是月亮該消失,是他們自己該消失了。然后他們真的消失了。
嗯哼,他們?nèi)ツ睦锪耍?/p>
去了沒有月亮的地方。
哪個地方?jīng)]有月亮?
俊哲啜吸著鼻子,眼轱轆轉(zhuǎn)了好一圈兒。有時候,只有聰明人才看不見月亮。
我們一起看著窗外。月亮輕盈,懸浮,無聲,寧靜迷人。也許我們該烹飪野天鵝。也許我們該吃下雪花誕下的卵。也許我們該抹去唇邊的刺。也許我們該相愛,在這個紫藤蘿茂盛的夜晚。
你真的相信嗎?俊哲看著我。
相信什么?
我的粉色熊貓。
我撇撇嘴,皺眉想了一會兒:你得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你知道泰坦尼克號沉沒的真正原因嗎?
不就是撞上冰山,又指揮有誤嗎?
不??≌軠惤宋业亩洌阂驗榉凵茇?。有一個三等艙的旅客,帶了一個超大的大提琴盒,里面就是粉色熊貓。他要把粉色熊貓帶到大洋彼岸,交給一個穿牛仔靴的紅發(fā)男人。紅發(fā)男人會給他一筆錢,作為他兒子的醫(yī)藥費。其實,這個旅客并不知道粉色熊貓來自哪里,是一個墨鏡女人交給他的。旅客睡在下鋪,大提琴盒放在睡鋪下。深夜來臨,粉色熊貓會爬出來,一個人到甲板上吹風。沒人知道它的來歷,也沒人知道它去向哪里。所有人,不過是和它同了一段路,看過同一緯度的月亮。這真的很奇妙,是不是?
你說得對。我沉吟道。那它和沉船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最后它去了哪里?
在泰坦尼克號上的旅客全都睡著時,粉色熊貓開始了它的晚餐。先從船頭開始,然后是甲板,船桅,船艙。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時,它已經(jīng)吃掉了船身的四分之一。人們奔走著追逐熊貓,想把它關(guān)起來。然而鐵籠對于它來說,只不過是巧克力焦糖脆片。沒有人敢靠近它。它站在殘缺的巨輪甲板上,等待著命定的冰山慢慢浮現(xiàn)。
原來真兇是頭熊貓?
不不。你不能忽視熊貓和月亮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它這樣做,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孤獨。巨大的灰色凹坑球體,繞著我們轉(zhuǎn)了幾十億年。粉色熊貓能感受到月亮的孤獨,月亮也能感受到它的。它們彼此心靈相通。在那個夜晚,熊貓想離開了。它想游出無邊無際的大海,游出脆弱的地球,游出任何吸引它回頭的力量。它想到宇宙去,抱抱那個月亮。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呢,沉船后?
俊哲埋下頭。暖黃色的燈光下,他隱約的側(cè)影。
有人說,它一直在它的大海里游著。有人說,它在那座冰山上,每日守望著月亮。還有人說,粉色熊貓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了。這些我都不相信。我相信它在各個地方。只有真正聰明的人,才能看見它。
那你覺得這樣聰明的人存在嗎?
俊哲托著腮,思索了一會:這種聰明,關(guān)鍵在于人們是否相信自己做的事值得、人們是否相信自己的人生有意義。你問我意義在哪里,那些看不見、無法命名、難以分類的事物,其實對一個人的人生大有裨益。
我沒有回答,看著舷窗外的大海。事實上,我已經(jīng)看不見黑色的大海了。但那只粉色鞋子依舊在漂著。它有自己的航向。
我見過它。我喃喃道。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又說。我想當一名海盜。這個夢想相當荒唐。別人都以為我是說著玩的。但我是說真的。后來我考上了大學,找到了工作,成為了一個不是海盜的人。某一次出差途中,我看見了它。它戴著一頂海盜帽。我確信,那是一頂海盜帽。
俊哲壓低了眼瞼。燈光在他的臉上形成了一道光弧。
你想它嗎?嗯——我不是說現(xiàn)在,也不是說進行時。我是說——在你人生的某個瞬間,你會突然想起它嗎?
我抿起了嘴唇。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
這位女士,你需要可樂還是雪碧?空姐打斷了我們的沉默。
有咖啡嗎?我問。
有的,女士??战愣似鹨粔乜Х?。
我旁邊的先生也要一杯。我說。
俊哲捧著手里的咖啡:我敢打賭,這杯沒有飛機場東邊的咖啡好喝。
下面的滋味都差不多。偶爾喝點上面的,助消化。我朝他一笑。
飛機開始顛簸。廣播說,遇到了氣流,請大家安心。
俊哲用手指劃著杯中灑出的咖啡漬,形成了一朵云的形狀。
很美,不是嗎?
隨著這句話結(jié)束,我們一起望向了窗外。銀縷絲的月,灰蒙蒙的云。偶爾閃過一片光斑,藍色的臉。黑夜的殘缺如此動人。我閉上眼,以為這不是人間。
我靠著俊哲的藍條紋襯衫醒來。
你做噩夢了嗎?
我揉揉眼睛:我夢見我回到了家鄉(xiāng)。我夢見我二十八歲了。我夢見我的同學有的已經(jīng)生了二胎,有的還在求學。我夢見我的朋友創(chuàng)業(yè)賺了八百萬,還有的被信用卡債務(wù)追得無法喘息。我夢見我父母老了,老房子的樓梯日漸凋敝。我夢見我的上司讓我做他做過的事,我同事卻說要有反叛精神。我夢見的積蓄眨眼化成了碎片。我還夢見了我自己。我是如何出生,如何成長,如何生存,如何將息。這一切如果是一場夢,那什么才是真實的呢?
你知道我前面說的火烈鳥去了哪里了嗎?
嗯。它去了哪里?
它拔掉了它粉色的羽毛,摘掉了它粉色的喉嚨。它化成了一名人類,走在眾多的人群中。沒有人會因為它,長出第六根手指,看見已逝的魂靈,或者成為一尊雕像。它成了億萬分之一。它成了我們。
為什么?
活著本身就是一件無解的事。這么浩瀚的宇宙,這么廣博的時空,這么無常的命運交錯,是什么讓你成為你,我成為我呢?火烈鳥明白了這件事,它就成為了一個普通人。
我啜了一口冷咖啡。說實話,我已經(jīng)忘了我此行的目的。我忘了我去了美國。我還忘了我終將回到出發(fā)地。
那個殺死月亮的部落去了哪里?我迷迷糊糊地問。
他們?nèi)チ怂麄兿肴サ牡胤?。他們成為了他們想成為的人。他們獲得了他們想獲得的東西。也許對于你們來說,這并不是什么好結(jié)局。你們要名利,你們要物質(zhì),你們要長壽,你們要榮譽。殊不知,這些具有刻度的東西,只是某種丈量。真正能永恒的東西,是說不準、摸不著的。就像一塊沒有月亮的土地,你觸摸到它,你就擁有了你的自由。
我看著飛機頂上的儲物架。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在那上面,我們看不見月亮。
前排的紅臉狒狒夫婦開始鬧騰。他們的孩子醒了。孩子張開手指,嚷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英文單詞。丈夫喊著空姐,妻子哄著孩子,用兩國語言交替著說話。孩子不領(lǐng)情,手一揚,就將紙杯扔到了俊哲的懷里。那件閃著光的藍條紋襯衫,生出了一朵咖啡色的花。
妻子站起身,用濕巾擦拭著污漬,嘴里朝俊哲打招呼??≌軘[擺手,似乎原諒了這件事。
多熱鬧。俊哲笑道。
咖啡漬要立即清洗,否則時間長了,洗不掉的。
俊哲從包里掏出一片粉色羽毛:這是我的收藏。這件襯衫也會是的。
空姐給俊哲送來了一疊開心果,以表歉意。
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不是嗎?俊哲嗑著開心果,說。
我左邊的女人打了個噴嚏,驚醒。她問空姐有沒有毯子。后面的那對閨蜜也嚷著要毯子。人們在說話聲中陸續(xù)醒了過來。有人舉手問,還有多久到??战泓c著頭說,還有半個小時,先生。
你會忘記這個晚上嗎?俊哲問我。
我感受到了飛機的下降。
你會忘記我嗎?我問俊哲。
俊哲又聳聳肩:我可記得,我沒喝到東頭的咖啡。
那我可以請你喝南京最好喝的咖啡,還有次好喝的,次次好喝的。
我還得找它。
粉色熊貓?
對。一頭粉紅色的熊貓。
你打算找它找多久?
一個人出生時,你能估算他能活多久嗎?
我舒了一口氣。大海已經(jīng)過去很遠了,現(xiàn)在是城市。隨著飛機的下降,城市的霓虹漸次閃爍。
我是來調(diào)研國外茶葉市場的。我自言自語。我不認為這件事有什么意義。但我依舊對我的公司充滿信心,它在江浙滬有廣闊的市場,目前廣州地區(qū)也有了新局面。但我很清楚,我更喜歡喝咖啡。很多人也是。這是我生存必須做出的妥協(xié)。每天有兩頓飯,還有五險一金,這些能保證我的生活質(zhì)量。我還有一間正在還貸款的房子。每每想到它,我就感到踏實。我來美國出差了十九天,美國的餐廳不好吃,全是快餐。我中午吃的蛋黃醬炸魚排。很明顯,美國的警犬對此不感興趣。
說出來,好過點了吧?俊哲問我。
談不上好過,也談不上難過。我握住了俊哲的手。是的,還有半個小時,我就會徹底地失去他。我握住他的手,只是想讓這個晚上,和這之前、這之后的任何一晚都有所區(qū)別。一頭粉色的熊貓。對,粉色熊貓。也許我之后人生的幾十年,再也不會聽到這個詞組。但它會一直陪伴我。在活著的某個瞬間,我會突然記起它,然后稱贊這個詞組組合得多么美妙。粉色和熊貓。只有聰明的人,才能對此有所意會。
我看著俊哲的側(cè)臉。窗外有點滴的霓虹,還有銀色的月光。它們交織著自己的紋路,在俊哲的臉上灑下影子。我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重要的、記憶卻十分深刻的事。比如童年時見過的一只鳥。它的眼睛很漂亮。對,我就記得它的眼神。它看著我,我看著它。自那以后,考試得了一百分、被喜歡的男孩告白、拿到第一筆工資,這些事,我都記不太清楚了。但那只鳥還在,它在注視著我。就像那些看不見、無法命名、難以分類的事物,
女士們,先生們……廣播再次響起。我知道,分別的時刻到了。
從飛機上下來,我還和俊哲一起走了好長一段路。我們的行李在8號口。他站著,我也站著。在飛機上,我們有那么多話要說。到了地面,我們只有并肩站著。過不了多久,我會回到我的房間,他也會去他將要去的地方。這就是最奇妙的地方:你見到了一個人,同了一段路,然后各自繼續(xù)各自的人生。
傳送帶緩慢地運行著。俊哲的行李箱是咖啡色的。不。他并不叫俊哲。但是,對我來說,他是俊哲。而對于廣大的人群來說,他是誰呢?我按捺著自己。我不想問出那句話。是的,他是那只拔掉自己羽毛、摘掉自己喉嚨的火烈鳥嗎?在我看來,他是的。我突然又想到,來美國調(diào)研茶葉生意,是個看似可笑又不失遠見的主意。
俊哲,你真的見過粉色熊貓嗎?
俊哲沒回答我。他走了兩步,從傳輸帶上拿下了那個咖啡色的行李箱。
重不重?要我?guī)湍銌??我喊著?/p>
你的行李在那里??≌苤钢疫?。
我沒有挪動一步,我就站在俊哲身邊,等待傳送帶的緩慢轉(zhuǎn)動。
我怕轉(zhuǎn)個身,俊哲就會不見。
你箱子里裝的是什么呢?我問出了我見到他時第一個想問的問題。
我們總是把事情想得太復雜了??≌苷f。
后來我們還是分別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永遠無法知道他的行李箱里裝的是什么。但和所有聰明人一樣,我相信那個箱子里是很重要的東西。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只是形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