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翻閱關(guān)于宋時插花的記載,會深深感到,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個時代像宋代人那樣熱愛鮮花了。無論是《夢粱錄》中所記載的“仲春十五日花朝節(jié)”,還是《墨莊漫錄》中記載的西京(今洛陽)牡丹“萬花會”,都展現(xiàn)了在宋代,花會游賞不僅是王公貴族的風(fēng)雅樂事,更是萬人空巷的民間習(xí)俗。
花卉是自然之美的象征,人們親近它,感受自然時序、季節(jié)流轉(zhuǎn),也在盛放和凋零之間體味生命的豐美和流逝。宋代之前,插花幾乎只在宮廷貴族之中流行,鮮花多作為寺廟佛堂中的供奉。到了世俗生活豐饒的宋代,花卉早已深入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宋人有“簪花”的愛好,宋徽宗每次出游回宮,都“御裹小帽,簪花,乘馬”;“貧者亦戴花飲酒相樂”。賞花、插花、花卉種植、售賣等是宋人生活的一部分,不得不說,這是皇室引領(lǐng)之下的社會風(fēng)俗,同時也體現(xiàn)了宋人生活較為安樂,從而追求雅致情趣的一面。
南宋時期所作的《盥手觀花圖》就以較為典型的仕女游園為主題,描繪了一場宋人的花事,細致地刻畫了三位仕女在庭院中閑玩插花的情景。圖中山石花叢參差,竹影疏落,看得出是一處精心布置過的園林,由此也可想象圖中主角的身份,或是宮中的女眷,或是一位大家閨秀。兩位侍女在側(cè),一位正為她以長柄宮扇遮涼,另一位則正在為她托缽盥手。她的眼卻不在手上,而是回過頭看向了方幾上的插花——這是這幅圖最重要的一瞥,既提示了仕女為何盥手,又讓觀者不由隨著她的眼神看向了那古銅觚中的牡丹插花。想必,這幾位女子剛從園林中采摘來牡丹數(shù)朵,在案幾上擺插了不少時間。待自己的作品終于完成,仕女才直起身來歇涼沐手,仍不忘仔細端詳瓶中的插花是否如意。這是靜態(tài)的一瞬,更是動態(tài)的一個時辰,也許是露水輕沾的早晨,也許是午后倦懶的游園。
明代的《牡丹亭》中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边@宋代盥手觀花的女子,是否也有同樣的閑愁和渴望呢?牡丹的熱鬧,是俗世的熱鬧;閨閣的憂愁,是素絹上永恒流淌的春色如許。
在仔細觀摩這幅現(xiàn)存于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的《盥手觀花圖》的時候,讓我特別感喟的是這幅畫的作者已經(jīng)無據(jù)可考?,F(xiàn)存于世的宋畫有上千件,散落在中國和世界上200多個地方,它們有一些來路清晰,有一些已流失了很多重要的信息,比如作者。但這反而讓人更加重視宋代,它流傳下來眾多了不起有名有姓的藝術(shù)家,也有這么多“佚名”之士告訴我們,在其時,人們對日常之美、對人間雅事是多么敬重,多么珍愛。他們,無論是在插花、在畫畫、在賞看,都抱著一顆浪漫、愛惜和贊美之心。這也是人們專注從事某一事時,表達出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命價值。這是插花的真諦,也是藝術(shù)的真諦。
小時候很喜歡陸游的兩句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毕氡?,宋時的大街小巷有很多的賣花人,也有很多很多的插花、簪花人。無論是市井小民,還是深閨仕女,他們都在一夜春雨中被沐浴,也被杏花的美所打動;他們側(cè)過臉,一同往花開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他們愛著的生活,所有美的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