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真真
作者有話說: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聽一首歌,里面有句歌詞很觸動我,“也許是我沒那么好的運氣,陪你淋你想淋的雨”,我突然想起讀書時候的一段往事,想起也曾讓我怦然心動過的一個人?;蛟S每個人的青春都有過一個葉葳蕤,讓你站在人生曲折的路口時,敢于在空境等待一句回音。
“我們之間似乎缺少一聲你好,缺少一聲再見。”
“那么,喬織,你好,再見。”
00
喬織再想起葉葳蕤是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
部門年度營業(yè)額超額完成,經(jīng)理請他們去公司附近的商業(yè)廣場吃火鍋。一群人頂著碩大的黑眼圈穿過寒風,直到聞見熱辣的火鍋香,才眼皮一抬,真正蘇醒。于是兩盤毛肚下肚,桌上的氛圍已經(jīng)完全熱鬧起來。
大家皆微紅了臉,鬧著圍在一起聊那個長得像湯姆·克魯斯的客戶,聊世貿規(guī)則,也說起十七歲看過的星光。
喬織跟著抿唇笑,只是被熱氣熏得逐漸迷離的視線里,她好像看見一陣風從晃動的葉間吹來,十幾歲的她,滿臉怒容,咬牙回頭道:“葉葳蕤,你煩不煩!”
01
葉葳蕤是高一結束那年暑假轉來南市一中的。
那是八月初的午后,窗外蟬鳴陣陣,風是熱的,直往人衣領里鉆。
一中每到這個時候便會安排將近半個月的補課,喬織聽著頭頂風扇發(fā)出的“呼呼”聲,眼皮越來越沉,眼見快支撐不住了,只聽得從門口傳來 “砰砰砰”的響聲。
化學老師曾經(jīng)“炸”過幾次講臺,喬織以為又出什么事了,噌地抬起頭。
——瘦,太瘦了。
這是喬織對男生的第一印象。她的目光還是迷蒙不清的,講臺上又縈繞著化學物品燃燒產(chǎn)生的煙霧,她費了好大勁才看清,原是班主任老范帶著一個男生走了進來。男生穿黑色T恤,面容難辨,但他身體的每個棱角都被陽光打磨得異常鋒利。
老范似乎怕他怕生,側頭安撫了幾句,隨后看向講臺:“王老師,我耽誤您幾分鐘?!?/p>
他將人領上講臺,“同學們,這是新轉來的同學,下面我們歡迎他做一下自我介紹?!?/p>
老范滿是激情,周遭的同學卻半夢半醒。男生一直垂著頭,后來仿佛被臺下零落的掌聲叨擾,擰了下眉,不得不拿起粉筆,在黑板上一堆化學公式間寫下了三個大字——葉葳蕤。
全程面無表情,不出一言。
班上的同學見此情景,瞌睡反倒醒了,先是一愣,隨后開始嘰嘰喳喳:“這個人叫什么?葉什么?”
悶熱的教室,空氣里灌滿浮躁,再加上幾十個人忽大忽小的聲音,化學老師聽了一會,不耐煩地拍拍手:“行了,新同學自己找地方坐好,有什么問題下課以后再溝通?!?/p>
他翻開書,繼續(xù)講阿伏伽德羅常數(shù),男生便一把甩起書包往下走去。
前不久班上有一個人因病休學,位置便恰好空了出來,位于正中,是班上的“風水寶地”,沒想到了男生只是看了一眼,又繼續(xù)往最后一排的空位走去。
老范在門口瞪大眼:“坐中間!”
男生沒理他,繼續(xù)往前走。
“真是有個性?!眴炭椀耐懒潎@,“欸,說起來,他叫什么?那兩個字怎么念?”
喬織的媽媽是文史系的教授,帶她從小讀詩賦,也念過一句詩: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她本不想在課堂上繼續(xù)討論,但架不住同桌的吵鬧,低聲道:“葳蕤,在《孔雀東南飛》里出現(xiàn)過的。”
她說著,想起媽媽曾經(jīng)跟她解釋過的葳蕤二字的含義:“這個詞有草木茂盛的意思,他的父母興許是希望他像春天的花,像夏天的樹,肆意生長吧?!?/p>
她說起這些東西來,總是會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渾然忘了最后一排只有她身后有個空位。于是她話音一落,就聽到身后傳來哐當一響。
是書放入課桌的聲音。喬織腦中一空,正想若無其事地坐正身子,哪知在一大片盛夏斑駁陸離的光影里,對上一雙黑亮銳利的眼:“懂挺多啊,同學?!?/p>
02
之后,喬織與葉葳蕤熟了,總會問:“你最開始是不是覺得我挺傻的?”
可不是嘛,背后說人被發(fā)現(xiàn),她心頭慌亂,快速轉過身子。老師便瞧見這邊動靜,冷著臉點名:“喬織,你來回答這個問題?!?/p>
幻燈片上字很小,喬織不小心看岔了題:“選C。”
同學們哄堂大笑:“這是判斷題!”
于是她生平第一次被請進辦公室。
喬織面紅如血,但她又不是推卸過錯的人,主動跟老師道了歉,便和葉葳蕤再沒了交集。
他們真是兩種截然相反的人,喬織乖巧聽話,而葉葳蕤我行我素,偏偏理科成績好得嚇人,老師即便頗有微詞,也強忍不發(fā)。喬織跟他做了大半個學期只互通名字的普通同學,一直到高二上期快結束時,學校舉行元旦晚會。
喬織語文好,負責撰寫主持人的串詞,學校卻不知看中了葉葳蕤哪一點,讓他當主持人。
晚餐后大家去活動室排練,喬織為了修改詞稿也一起去。本來排得好好的,到一半時,另一個男主持竟跟葉葳蕤吵了起來:“你到底會不會主持?如果實在做不來,請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p>
時間很緊,難免有摩擦,其他人在旁說好話,可葉葳蕤張嘴真能氣死人:“我也想啊,學校不讓?!?/p>
喬織也是后來才知道,往年的主持都是由藝術班負責,這次學校突然說要建設才藝榜樣典型,便從一、二年級中分別揪了個第一出來。
藝術班和文化班向來關系不好,葉葳蕤話音一落,那男生便一拳揮過來。兩個女生驚叫著躲到一邊,喬織登時也被嚇到了,可眼見兩人越打越激烈,耳中驀然回蕩起老范對她的交代,不得不沖過去:“別打了?!?/p>
她想將人拉開,但低估了男生的力道,手才碰上衣角,就被一股蠻力一撞,隨后她只覺腳下一晃,人就被甩到了門框上。
疼,然后是頭暈,她剛想站起來,眼前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她有低血糖,耳旁嘈雜紛亂,等完全清醒時,人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務室。
醫(yī)生絮絮叨叨:“現(xiàn)在的小同學怎么回事,低血糖不吃飯就算了,還打架?”
喬織撇嘴,正欲解釋,就看見葉葳蕤提著一袋東西跑進來:“醒了?”
十二月的天已經(jīng)十分冷了,他在校服外穿了一件羽絨服,或許是跑得急了,額上滲出幾滴汗珠,“自己吃點兒?!?/p>
他直接把袋子提到她面前,里面有一碗粥,還有一些零食。
那是周五,學校沒有晚自習,醫(yī)務室也早該下班了。醫(yī)生見她轉醒,忙將一袋藥遞過來:“我孩子在家等我做飯呢,你等下再給傷口上一遍藥,走的時候幫我?guī)祥T,謝謝?!?/p>
說著,她拎著包匆匆而去。
醫(yī)務室不大,一時間竟只剩他們兩人。
喬織跟不熟悉的人同處一室總覺得尷尬,胡亂喝了口粥,抬頭道:“我吃飽了,我們回去吧。”
葉葳蕤沒出聲,半晌后才冷冰冰地盯著她:“吃完,等下我可沒力氣再抱你一次?!?/p>
他說得云淡風輕,喬織卻被某個字弄得臉上猛地一燒。
室內霎時更加落針可聞。
粥的分量大,一直不見底,而那廂葉葳蕤卻開始與傷口做斗爭。他的傷在臉上,但不嚴重,只嘴角有些淤青,醫(yī)務室沒鏡子,他涂了好幾次都沒涂好。
喬織看他越來越不耐煩的模樣,猶豫道:“要不要我?guī)湍悖俊?/p>
話音未落,便覺得自己多管閑事,哪知過了一會兒,葉葳蕤竟真的走到她面前。
他的母親很愛嘮叨,回家上藥他受不住。
喬織的掌心劃開了一道口子,自然也不能太用力,仰頭涂了半會,手肘酸軟乏力:“葉葳蕤,你彎下來點好嗎?”
她細聲細氣地與他商量,瞳仁黑漆漆的,透出純粹而認真的光。葉葳蕤不知為何,“嗯”了聲。
喬織換了根棉簽再抬頭,便見一張臉在眼前無限放大。
說起來,這算是她第一次認真看他的五官——眉眼狹長,如雪落百川,而鼻梁是山脊,唇是山下舟,點著漁火,淡淡的艷色。
她有片刻的呆愣,眸中的少年擰起眉:“怎么了?”
他們隔得太近,說話間,少年人灼熱的氣息紛紛噴灑在她臉上。
“沒事?!眴炭検稚习l(fā)顫,“只是手太疼了?!?/p>
03
兩人的交集仿佛就是從那次起開始多了起來。
他們打架的事最終被老師發(fā)現(xiàn),好在影響不大,只口頭警告了幾句便作罷。但喬織卻從此多了一個任務——監(jiān)督葉葳蕤彩排。
兩人能有多熟呢?喬織每次都跟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后,后來學乖了,索性帶了作業(yè)來做。
她成績不錯,但物理不行,那仿佛是一座高山,讓她望而卻步。同來彩排的幾個女生依次而去,一時間,周遭漸漸安靜下來。喬織不是執(zhí)拗的人,可那天卻跟題目杠上了一般。她咬著筆桿,冬日的天黑得格外快,活動室的位置又偏,最終還是恐懼占了上頭,不得不收拾東西回家。
她腦中依然回蕩著那幾個數(shù)字,冷不防一個聲音在后方響起:“不寫了?”
風呼呼作響,擊打著舊式木窗。喬織嚇了一大跳,捂著胸口回頭。
是葉葳蕤。窗外漸漸升起燈火,他一身磊落地坐在光里。
“你不是走了嗎?”她驚道。
“練累了,坐會兒?!比~葳蕤聳肩,“寫完作業(yè)了嗎?”
喬織覺得這人有些討厭,明明在卻一聲不吭。她被嚇得有點悶悶的:“差不多啦,只剩物理最后那道大題了?!?/p>
她掌心的傷口幾近愈合,隱隱有些發(fā)癢,她湊到唇邊哈了口熱氣,正是這時,只聽葉葳蕤走到她身后,隨即迅速拿起了她桌上的物理習題走了。
“葉葳蕤,你干嗎?”喬織反應不及,等意識回籠時,連忙背起書包追上去。
也是接觸多了才發(fā)現(xiàn),葉葳蕤并沒有她印象中的冷淡沉默,下了課他也會跟相熟的同學玩鬧,笑起來痞痞的,讓人又愛又恨。
喬織一直追著他走,不過半刻便來到了校外的美食街。
華燈初上,熱鬧的吆喝聲里纏繞著食物的香味。喬織本就餓了,現(xiàn)下看得更為眼饞,她正想買串面筋墊墊肚子,余光就瞥見葉葳蕤走向了一家面館。
她連忙趕上去:“把作業(yè)給我!”
她朝他攤開手,掌心白嫩,那道傷痕像雪里紅梅。
葉葳蕤沒說話,半晌后“嗯”了聲,可話音還未落,就拿起菜單自顧自地坐下了。
是真的不講道理,也是真的氣人!
喬織眼睛瞪得老大。然而到了飯點,店里的人越來越多,見她孤身孑立,面色不善,紛紛投來窺探的目光。她到底臉皮薄,堅持了幾分鐘,不得不在他身側落座。
“葉葳蕤你怎么這么討厭呢?!彼f,“誰讓你拿我作業(yè)了,我也沒說要吃面,我要回家?!?/p>
她窩在座位里,眉頭皺得老高。
葉葳蕤突然想起他為什么會帶她出來。最開始是想著一個女生時刻監(jiān)督自己不容易,再加上她也算為他受過傷,想在她溺死于物理海洋前拉她一把?,F(xiàn)在看她這個模樣,倒嚼出一些味來,旁人都說喬織脾氣好,未語笑先聞,但沒人見過這樣的喬織,跟只才出生的小老虎似的,齜牙咧嘴,以為自己有多兇呢。
他勾勾唇,難得笑了:“那我贖罪唄?!?/p>
他將習題冊翻開,上面最后一題的空白處已用鉛筆列滿了公式:“這一題你的解題思路錯了,最后一句話是迷惑條件,你只管前面,再代入力學公式即可?!?/p>
他從她的書包里翻出橡皮,把上面的痕跡全部擦掉,又拿出水性筆龍飛鳳舞地寫下過程。
喬織本來氣呼呼的,一下被他的講解所吸引:“原來是這樣?!?/p>
她看他寫完,自己又重新做了遍,果然與答案一模一樣。
“你好厲害呀?!?/p>
喬織目光閃閃,驀地抬頭,哪想此時葉葳蕤垂眸欲語,她的額頭便生生送到了他的唇邊。
后來,她聽有人唱一首歌,“滿街腳步突然靜了/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她總能想起這一刻。她跟葉葳蕤霎時都愣住了,只感覺額上微涼,但心里卻熾熱滾燙,掀起了翻天巨浪。
是誰先后退的已然忘記,靜默間塵世煙火繚亂,喬織捂著臉,熙熙攘攘的聲音里,她聽到葉葳蕤略帶躁意地“嘖”了聲:“喬織,你膽很大啊,吃我豆腐?!?/p>
04
喬織很無辜。
喬織也不膽大,怯弱得要命。
她落荒而逃。晚上輾轉反側,以至于第二天上課都走了神。老師喊她起來背課文,白居易的《琵琶行》,她早已熟背數(shù)次,但那次卻吭哧吭哧,格外吃力。老師對她期盼甚高,這下可好,直接打了臉,氣得讓她站了一節(jié)課。
她真的是很規(guī)矩的人,從小就知道尊師重道、尊老愛幼。下課后,老范看著被叫到眼前的女孩兒,瘦瘦小小的,白色毛衣外穿著規(guī)整的藍色校服,最終嘆了口氣:“算了,如果壓力大就好好調整,下次別犯這種錯了。”
說完,他給喬織使了個眼色,讓她先出去了。
那一年冬天,南市似乎格外寒冷,花園里的松針上結著厚厚的冰。喬織在走廊盡頭整理了一下心情,正要回教室,就看見六六興奮地跑過來:“小喬,好事!剛剛我聽教務處老師在那討論,說元旦晚會市里的領導要來,學校得臨時加個開場舞,人員就在咱們班和文(一)班里頭選?!?/p>
“還來得及嗎?”
“那就不是咱的事兒了?!?/p>
六六話音一落,晚會負責老師果然來挑人了。
喬織身材纖細,也被選入列。
她從小到大沒跳過舞,心中忐忑異常,但好在舞蹈動作特別簡單,唯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這是男女搭配的雙人舞。一群處于青春期的少年聽到這個消息,差點將屋頂掀翻。老師花好長時間才讓大家平靜下來,隨即開始根據(jù)身高安排位置。
大部分同學是同班搭檔,但葉葳蕤就不一樣了,他高,老師左拉右選,不得不跟文科班一個女生湊了一對。
喬織那時只覺得這個女生特別有氣質,后來才知道那是文科班的班花文瀟。文瀟自幼學習舞蹈,揮手抬眸間總有種翾風回雪的美感。他們排練了幾天,每次回班都有一群人圍著葉葳蕤:“阿葉,跟班花跳舞的感覺怎么樣?”
葉葳蕤閉著眼睛在拼魔方,被鬧得厲害了,抬眸一笑:“去你的!”
葉葳蕤不常笑,一旦笑開,便如春風化雨。她以往和六六偷偷看過,現(xiàn)在瞧著,總覺得刺眼。
莫名的,心里那種難受的感覺更甚,她索性將頭埋進臂彎里。
她無精打采,然而舞蹈還是得按計劃學完。
老師挑了個中午,一對一對來驗收動作。
學校挑人還是有所考量,這兩個班的學生學習本領強。老師滿意地看著一組組同學完成動作,最終只剩下了喬織這一對以及另外兩個男生。
喬織運動細胞不發(fā)達,做起動作來格外僵硬,她的搭檔也沒好多少,文質彬彬的,最后抱著喬織轉一圈收尾時,氣喘吁吁,仿佛要了半條命。
其他同學坐在舞臺邊緣看著他們,時不時還有膽大的男生調笑兩句,喬織的臉漲得通紅。
“小喬,你怎么那么笨呢?!被蛟S是這樣的時候難得,她聽到葉葳蕤也這樣喊了一句。
這段時間大家都忙得暈頭轉向,再加上因為那晚之事,喬織一直想方設法地躲著他,是以兩人雖為同班同學,也沒有機會說話?,F(xiàn)下猛然聽到他的聲音,喬織便循聲望去。只見他和文瀟站在一起,倒沒說話,但只是這樣站著,就仿佛春花與秋月,是人世間最美好的畫面了。她心里突然潮濕至極,像是很深很深的夜里下了一場摧枯拉朽的雨。
喬織拉了拉搭檔的衣袖:“我們去后面練會兒吧?!?/p>
老師在指導別人,他們退到幕布后。喬織的帽子突然被扯了扯:“去哪兒呢?”
她沒回頭:“沒去哪兒。”
她想繼續(xù)走,帽子上的手卻沒松:“要不要我給你做示范?”
葉葳蕤垂眸看她,眼里淺淺淡淡,喬織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文瀟的聲音:“葉葳蕤你得了啊,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她笑著,“我覺得喬織跳得挺好的呀,就是緊張了些。”
“我教自己班的人呢,勞您管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喬織突然有些聽不下去了:“不麻煩你們了。”
那場雨仿佛要漫出來了。她迫不及待地抬腿要走,葉葳蕤卻跟她較勁似的,一直緊抓不放。緊扣的衣領將脖子勒得生疼,喬織突然轉身,雨流到了眼里,難受至極:“葉葳蕤,你煩不煩!”
05
“葉葳蕤,你煩不煩?”
被喬織的同事喊來接人的六六,聽她吐字不清地說完這段往事后,忍不住驚嘆:“小喬,你竟然這么兇過葉神!”
喬織真的難得沾酒,此刻微睜的眼里有著五分醉意,歪歪扭扭地坐在馬路牙子上。六六本欲再探聽一下這段往事,但終是多年相伴,情義當頭,擔心她摔倒,連忙伸手扶起她,一起叫車回家了。
那時正逢晚高峰,路途不太順暢,車子走走又停停。喬織便隨著這跌宕,再次陷入夢中。
她其實不太記得之后葉葳蕤有沒有說什么了。她話一出口,便感覺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本想道歉,但葉葳蕤已冷笑一聲,轉身走了。之后,兩人的關系似乎回歸起點,反倒是葉葳蕤與文瀟,數(shù)日間便如老友,十分親近。
六六素來神經(jīng)大條,久而久之,也忍不住詢問:“你說咱們班葉神,是不是被文瀟拿下了?”
彼時舞蹈訓練剛剛結束,要去練習鋼琴獨奏的文瀟自然地朝葉葳蕤揮手:“阿葉,你要去練主持吧,一起去嗎?”
葉葳蕤在仰頭喝水,喉結蠕動間,隨意地點了點頭。
喬織握著書包帶子的手瞬間狠狠絞在一起。
她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已經(jīng)維持不下去了,好在此時,她的搭檔許濡池走了過來:“小喬,去不去圖書館復習?”
前兩天教務處發(fā)了通知,說元旦后還要進行最后一次月考。六六聽到“圖書館”幾個字就頭大,連忙背起書包走了,喬織便應道:“去吧?!?/p>
她心不在焉,然而生活是上了馬達的船,還是得一日接著一日,永不停息地過下去。
喬織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怎么度過那段時間的了,只知道生活渾渾噩噩,于是,等再有機會直面葉葳蕤時,已經(jīng)是元旦晚會以后。
那天,南市少見地下起了大雪。
同學們本都端坐在禮堂看節(jié)目,不知是誰驚呼一聲,隨后所有人心緒被牽動,等主持人終于宣布晚會結束后,全都迫不及待地朝外跑去。
六六沖在前頭:“小喬,我們去沿江路玩吧!”
喬織家有門禁,可架不住六六的軟磨硬泡,被一同拉了去。
后來一想,那其實是最好的時候。
班上一大群男生女生意氣風發(fā)地在人群里嬉鬧而過,還不盡興,又嚷著要去大排檔續(xù)攤,迎接新年。
來狂歡的人越來越多,后來甚至連文一班的也聞訊而來。氣氛最熱鬧時,陳舊的 紅色門簾被掀開,是葉葳蕤和文瀟姍姍來遲。
風雪如訴,裹挾冷意,喬織凍得渾身一抖。
有的人似乎生來帶著吸引力,葉葳蕤的到來,使氛圍到達新的高潮,但下一秒,場上卻面臨窘境。因為整個店面只剩下兩個座位,一個在許濡池身旁,一個在喬織身邊。許濡池是個書呆子,此刻也解風情:“小喬,你坐過來吧?!?/p>
喬織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永遠是這樣,因為怯弱聽之任之,因為乖巧怕行差踏錯。老板送了他們一瓶新釀的冬日飲,她一口悶下:“好?!?/p>
之后的事對她而言便不甚清晰了。
她的臉突然變得滾燙。六六喊她去玩游戲,最后獲勝者可以懲罰第一個被淘汰的人。她的腦子暈乎乎的,但沒想到最后“過五關斬六將”,奪得桂冠。
周圍的人鬧作一團:“小喬來個絕的,看葉葳蕤以后還怎么嘚瑟!”
那個人扯著她往前,她看不清人,耳邊的聲音也混作一團,索性咧嘴對那團黑影笑道:“不如你圍著沿江路跑一圈吧!”
他們畢業(yè)后舉行過同學會,大家每每提及此事,都說喬織看著文弱,心是真狠。
外面的風吹得凜冽,雪應該也越下越大了。文瀟似乎想站出來說點什么,葉葳蕤已快步走了出去,卻又轉身回頭:“我得帶個監(jiān)工去吧,不然跑得太快,你們又說我弄虛作假?!?/p>
說完,他一把抓住喬織的衣領走了。
那時天色已晚,大街上只剩下五彩的霓虹和明晃晃的雪色。喬織體育真的不行,再加上頭暈目眩,被拎著跑了不到三分鐘,就哽咽道:“我跑不動了,我不要跑了?!?/p>
前面的人飛速前行,絲毫沒有要理會她的意思。
喬織的腦子越來越迷糊,心想要不用力拖住他的手臂吧。她這樣想,果然也這樣做了,伸手往前緊緊一抱,然而腳沒踩好,沿著冰塊往前一滑,整個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膝蓋狠狠地撞擊在地面,手也被冰凌擦破。
喬織感覺疼痛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眼眶一酸,難過得掉下淚來。這下,她也懶得起來了,索性趴在雪里哭,不知過了多久,身后的那個人終于嘆了口氣,一把將她拉起來:“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嗎,這會怎么跟三歲小孩似的,還賴在地上哭,丟不丟人?”
喬織覺得自己被罵了:“我疼?!彼裥r候找家人告狀,將摔傷的手擺在面前,“手被劃破了,好疼好疼。”
她的膚色以雪白作底,舞蹈的妝面猶在,眼角帶淚,還有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葉葳蕤突然想到了余光中的一句詩:“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彼鷣眚湴粒懿坏美渎?,受不得譏諷,更不肯為人折腰。可是有那么一刻,他覺得這些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于是,他笑著安撫她:“不疼,不疼?!?/p>
他走出數(shù)步,看她依然停在原地,不得不再次嘆息,認命般在她面前蹲下,“算了,我背你?!?/p>
他的背有少年的堅韌,也如同旋渦。喬織爬上去。
某一刻,風愈發(fā)大了,灌進裹得緊緊的衣服里,雪也如泣如訴,鋪天蓋地地襲來。
喬織關于那天最后的記憶是,他們好不容易跑完一圈,等快到大排檔時,葉葳蕤將她放下。
江對岸屹立了千百年的鐘樓里發(fā)出零點的鐘響,她終于被風叫醒了片刻:“新年快樂啊,葉葳蕤。”
身后有煙花綻放,有震天動地的歡呼,新舊交替的第一秒,萬物重獲新生。
于是,葉葳蕤也低頭:“新年快樂?!?/p>
他指尖溫熱,為她拂去眉間落雪:“新年快樂,喬織?!?/p>
06
喬織第二天醒時,頭痛欲裂。
六六給她發(fā)信息約吃大餐,冰箱里彈盡糧絕,她回了個“好”,便快速收拾好出門了。
那一天,似乎從一開始便有很多不對勁。平時人滿為患的餐廳空無一人,她往前走了一步,燈光漸熄,燭火搖曳,許濡池手捧鮮花從暗中走來,朝她單膝下跪。
她以為自己沒睡醒,下意識地往后退。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敢回想起有關青春的事物,因為不管人生往前馳騁多遠,她總感覺遺憾。
而她跟葉葳蕤又是怎樣的呢?
她記得最開始是很好的。他們之間沒人說喜歡,可是她能感覺到他的不同。
他會給她帶早餐,到了中午他犯懶,便將錢包丟給她:“給我?guī)б环輪h,親愛的小喬?!?/p>
話語里的某個字眼讓她面紅耳赤,她直想拒絕,又見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便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眼前,自然也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了。
可惜,這樣的日子并未持續(xù)多久。
月考后,喬織成績一落千丈,又不知是誰發(fā)了一張葉葳蕤背著她在雪中前行的照片給喬媽媽。
向來重規(guī)守矩的喬母勃然大怒,她剛好工作有所調動,便直接沒收了她的通信工具,并給她辦理了轉學手續(xù)。她們連年都沒過,就離開南市,去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
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于是等她再有機會聯(lián)系葉葳蕤時,已經(jīng)是高中畢業(yè)后。
她還記得,那時她一拿到手機,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班群想搜索他的聯(lián)系方式,然而入目所見卻是他們去畢業(yè)旅游的照片。其中有一張風景照,青山蒼翠,可在很小的一片留白里,只見文瀟靠在葉葳蕤身上,滿眼都是羞怯與溫柔。
時光刻薄無情,那一刻,她聽見空蕩的風聲,而后迅速關上了手機。
或許是逃避,她再沒有回南市。
而許濡池是在她大三那年出現(xiàn)的。他作為交換生來到她的學校,他鄉(xiāng)遇故知,自然交流就多了起來。
一直心虛地躲在一邊的六六,見她沉默非常,慌忙跑過去:“小喬,我錯了!”
喬織醒神,朝六六搖搖頭。她頭腦遲鈍,口才不佳,此刻她只是扶起許濡池,干癟地說:“儒濡池,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啊?!?/p>
她不知道許濡池是什么時候喜歡上她的,大概是高一才開學,她坐在窗前背詩,聲音清脆,滿目溫柔,他驚鴻一瞥,深記多年。為了那一眼,他做過許多錯事,比如看到喬織和葉葳蕤越走越近,忍不住從班級聯(lián)絡冊里找出她父母的聯(lián)系方式,將元旦偶然拍得的一張照片發(fā)了過去。比如,為了讓他們再無聯(lián)系的可能,畢業(yè)考后,他發(fā)了許多文瀟與葉葳蕤不小心碰到一起的照片到班群。
他感動于自己的情深,卻根本不懂這世間情動。
喬織似乎還想說什么,許濡池卻突然笑了:“小喬,我很感謝你,這么些年來,當我光明磊落,不識卑鄙?!?/p>
外面好像下雨了,鳥兒撲棱著翅膀,四處亂飛。許濡池隔著經(jīng)年的時光,將一切和盤托出。
后來,喬織怎么回到家的已經(jīng)忘了。
她一身狼狽,在無盡的黑暗里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媽媽,媽媽,高二轉學的時候你有沒有看過我手機?。俊?/p>
自那年后,母女倆的關系冷冷淡淡,喬母訝異于她那近似于幼年時期的稱呼,微微一愣,慚愧道:“看過,有一個陌生號碼經(jīng)常發(fā)短信給你?!?/p>
她讀諸子百家,到頭來忘了最基本的尊重。
喬織說:“他說什么了,您還記得嗎?”
“記得。”
她當時還是殘留了最后一絲感性,在刪除短信前,將那些信息抄了下來。喬母翻開舊物,隔著幾千里的山水,一字不落地念給她聽。
最開始無非是“喬織,你今天怎么沒來上學”“你生病了嗎”“你怎么轉學了”之類的話。
后來,他開始記下一些瑣碎。
“今天滅絕師太在講月考試卷,講到一半,突然發(fā)脾氣,說自從喬織走后,班上沒有一個人能跟得上節(jié)奏了?!?/p>
“小喬,我們物理開始復習力學了,你分得清什么時候用隔離法,什么時候用整合法嗎?”
“老范說,化學老師都快把講臺炸平了,怎么沒有一個像喬織一樣的人,可以幫他稍微看著點兒呢。我聽了想笑,不過,我有時候覺得挺奇怪的,以前天天見你好像不覺得,怎么你一走,感覺全世界都在我耳邊念叨你?”
“喬織,打球摔了一跤,有點想你?!?/p>
……
最后一條,發(fā)送于高考結束那天的凌晨。
“喬織,現(xiàn)在是2010年6月9日凌晨3點,一切好像都結束了??纪暝嚭?,我回了一趟我們高二的教室。老范過來清理東西,笑著說,好遺憾啊,我看著你們長大,可惜小喬先走了。我說,是啊,好遺憾啊?!?/p>
“真的好遺憾啊,喬織,認識你時是夏天,分別時是冬天,我沒有見過春天時的你,并且將永遠缺席。”
“我們之間似乎缺少一聲你好,缺少一聲再見?!?/p>
“那么,喬織,你好,再見?!?/p>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喬織感覺自己的呼吸破敗得像風箱,她捂著胸口,在這場永生不散的雨里,只聽到最后一句:“小喬,從今往后,山長水遠,望你珍重。”
她曾有所愛不可得,也曾有所念不可說,她緘默地站在時光的路口,等待青春的一道回音。
她從不怕時過境遷,不怕曲終人散,但她沒想到,她死守城池,時光卻將她蒙騙,那些深藏在過去的人啊,早已擦肩而過了。
喬織慢慢放下手機,一瞬間,世間所有的聲響似乎都消失不見。她像回到生命里某個盛夏,熱風涌動,有人朝她大步流星地走來,她不禁淚盈于睫,卻開口道:
“葉葳蕤,你好啊,再見?!?/p>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