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令三千
【一】
我認(rèn)識陳岸那年他八歲。
彼時我剛成仙不久,修為和法力皆不深,且倒霉得緊。前腳剛從仙界溜到凡間尋樂,后腳便被一個蛇妖纏上,說要吃了我的仙丹飛升。
我拼了老命也沒能打過他,只能萬念俱灰地盯著對方的毒牙等死。
然后我被偶然路過的陳岸給救了。
他雖然才八歲,身上卻已經(jīng)隱隱有了真龍之氣。蛇妖被這股氣息壓制潰逃,我也因此躲過一劫。
雖說傷勢嚴(yán)重,百年間難再使用什么厲害的法術(shù),但總歸是保住了命。于是我扇扇翅膀從地上爬起來,居高臨下地看向陳岸說:“你我今日相遇也是有緣,我愿護(hù)你一世平安以還救命之恩?!?/p>
他先是被我嚇了一跳,但宮里長大的孩子畢竟見多識廣,于是很快又冷靜下來,然后想了兩秒,搖了搖頭。
他領(lǐng)著我翻墻爬進(jìn)一戶人家,指著院子里的那個女孩說:“我不要你護(hù)著我,你能幫我護(hù)著玉兒嗎?”
“也行?!蔽蚁肓艘粫海聊ブ抑皇沁€個人情,護(hù)誰都一樣,便沖著他點了點頭。
于是第二天,我就被陳岸當(dāng)成寵物送給了丞相府家的小姐。
我以鶴身在丞相府待了十年,眼見著玉兒從一個丫頭片子長成大姑娘,又在十八歲那年成了陳岸的皇后,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感。
可陳岸對我這個“岳父”一點也不尊重。
不僅不尊重,他還偷吃了我千辛萬苦從藥君那里騙來的芝麻糕——那可是我鶴生的全部希望啊!
我氣急,咬牙切齒地想我一定要報復(fù)他。
因而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我悄悄摸去了皇帝的寢宮。
作為皇后的愛寵,我在宮中的地位可見一斑,是以巡邏侍衛(wèi)對我一只鶴在宮里閑逛的行為放任自流,迎面撞上時甚至還往路旁讓了讓好讓我順利通過。
我甚是欣慰,覺得這宮里隨便挑出一個人來都比陳岸善良。
這么想著,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疑惑地看向不遠(yuǎn)處蹲在墻根下的那個人——此地離皇帝寢宮已經(jīng)很近了,除巡邏侍衛(wèi)外嚴(yán)禁旁人逗留——我回憶了一下自己深更半夜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覺得此人大概跟我一樣動機(jī)不純。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
離得近了,隱約能看出那是一個姑娘家,這會兒正手持一把鏟子不曉得在挖些什么。
我悄無聲息地在她身后站了兩秒,眼瞅著她完全沒注意到我,終于忍不住扇了一下翅膀。
“誰?!”
她被嚇了一跳,后背緊貼在墻上,連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我瞥她一眼,默不作聲地垂頭把她剛挖出來的東西叼進(jìn)嘴里。
“祖宗哎!”借著月色把我全身都看了個光的人顯而易見地松了一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徹底吐出來,又被她一聲驚呼給吸了回去,“這可不能吃!”
她直起身子不斷拍打我的頭頂,試圖讓我把嘴里的東西吐出來:“那是給八王爺治禿頂?shù)牟菟帲∪蕦m就這一株!你吃了我可怎么交差??!”
她急得不行,見我半晌沒反應(yīng),又把臉湊過來觀察我是不是已經(jīng)把草藥給吞了,說話時的呼吸盡數(shù)吐在我的臉上:“來跟我一起做……嘔?!?/p>
她假嘔,隨后眼巴巴地看向我,期待我重復(fù)她的動作。
“……”
我心里有點嫌棄她,覺得她很可能是個傻子,卻還是聽話地把藥草吐在地上,然后抬起翅膀難掩興奮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屈尊用腦袋蹭了蹭她的額頭。
“從今天起,”我看向她因為受到驚嚇而陡然睜大的眼睛,蠻不講理道,“你就是我鶴生的全部希望了!”
【二】
被迫成為我鶴生全部希望的姑娘姓林,全名林夭,是太醫(yī)院今年新選上來的實習(xí)醫(yī)女。原本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到出宮年齡就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去開家小醫(yī)館,結(jié)果不知怎么的入宮第一天就被八王爺給瞧上了……
“八王爺都禿了多少年了,”林夭垂著眼瞼,聲音聽起來委屈巴巴的,“宮里那么多厲害的御醫(yī)都沒轍,我一個實習(xí)醫(yī)女能想出什么法子??!”
她說著又看我一眼,約莫是還沒接受我一只鳥居然能口吐人言這件事,說話前先抖了一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發(fā)問:“你想讓我?guī)湍阕鍪裁???/p>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蔽已鹧b神秘地賣了個關(guān)子。
“哦?!?/p>
林夭說著往后縮了縮脖子,像是有滿腹疑惑,卻又不敢問,只能瞥著我的臉色謹(jǐn)慎地道:? “那你隱藏了身份躲進(jìn)宮里是打算謀害皇上嗎?”
“……”
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問話的人表情緊張中透著興奮,讓我不禁反思自己的模樣究竟有多兇才會讓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做出如此可怕的假設(shè)。
“你還是先擔(dān)心一下你自己吧?!卑肷危艺f,“你不怕我吃了你嗎?”
“不怕!”林夭不愧是女人,變臉如變天,上一秒還在懷疑我意圖謀害皇上,下一秒就搖了搖頭道,“我知道你吃素?!?/p>
說完她才覺自己有些忘形,于是連忙又往回縮了下脖子,試圖營造出一個柔弱的人設(shè):“你是妖?”
我大度地沒有拆穿她,而且好脾氣地糾正她:“不是,是神仙?!?/p>
大概是我看上去著實沒什么仙氣,對面的林夭撇了一下嘴明顯不信。但在求生欲的支配下,她還是配合地追問:“那您來凡間干嗎?”
喏!這就問到重點了!
我正經(jīng)起來,望向林夭的目光逐漸變得幽深,說話時用上了我生平最嚴(yán)肅的語氣:“為了護(hù)一人一世安康?!?/p>
陽光透過雕花的窗紙灑進(jìn)屋子里。我美滋滋地想著自己看起來一定帥炸了,半晌才發(fā)現(xiàn)林夭不知為何愣住了,臉也漲得通紅。見我看過去,她更是連忙轉(zhuǎn)動眼珠子躲開我的視線,好一會兒才恢復(fù)正常。
“是……”林夭期期艾艾地看向我,“是我?”
早知道我就不裝了。
考慮到直接告訴她“不是”會很殘忍,我猶豫著沒有出聲。又由于我始終沒能想出更好的法子而只能繼續(xù)保持沉默,直到林夭忍不住又問了一遍,才支吾著“啊”了一聲。
“天機(jī)不可泄露……”我試圖轉(zhuǎn)移話題,卻不曉得這個模樣落入林夭眼里便成了“被識破后的逞強(qiáng)”。于是她在愣怔兩秒過后沖我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體貼地道:“那你既然是神仙,能化成人形嗎?”
她語氣雀躍,我卻瞬間緊張起來,飛快地退后兩步用翅膀包裹住自己的全身,謹(jǐn)慎地道:“干嗎?”
活像即將清白不保的黃花大閨女。
因為誤會了我口中要守護(hù)的對象,林夭比之前放松多了,被我拉開距離后甚至勇敢地湊過來沖我眨了眨眼,說:“我想看看你的人形長什么樣?!?/p>
“不!你不想!”我一臉嚴(yán)肅地?fù)u著頭退出林夭的視野范圍,用眼神對她進(jìn)行譴責(zé)。
但林夭顯然不是個會知難而退的人,于是下一次見面時我看著她在池水中掙扎的身影,“嘖嘖”稱奇。
是個狼人,我心想,為了看我的人形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她不會游泳,每次試圖呼救都會喝進(jìn)去一大口水,然后更加拼命地?fù)潋v著手腳消耗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力氣。
此時距離我義正詞嚴(yán)地拒絕林夭提出的“變個人形給她看看”的不當(dāng)要求只有兩天。
我暗自估摸了一下用嘴把她從水里叼出來這種想法的可能性,終于在百般不愿里化出了人身,然后“撲通”一聲從岸上跳了下去。
【三】
林夭說她原本是要去給八王爺送藥的,結(jié)果藥草不小心掉進(jìn)水里,她就撿了根樹枝趴在池邊試圖把那藥草給撈回來,結(jié)果藥草沒撈著不說,連人也一起掉了進(jìn)去。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聽起來有些委屈。
我敷衍地“哦”了一聲。
老實說我并不在意她是怎么掉下去的,我只想趕在她回神看我之前趕緊變回去。但她現(xiàn)在整個人幾乎都掛在了我身上,胳膊纏著我的脖子,導(dǎo)致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更遑論變回原形了!
于是我拍了拍她的胳膊,試圖讓她先松開我再說話。
林夭大概沒想到我這么無情,連讓她多抱一會兒都不肯,鼻頭瞬間就紅了,嘴上說著“不”,身體卻賭氣地從我的懷里退了出來。
而我同樣沒想到說動她的過程會如此順利,竟然忘了在她退開的第一時間變回去,導(dǎo)致林夭抬頭時一眼就看見了我拼命想藏起來的秘密。
一時間連空氣都靜止了。
我心里“咯噔”一聲,眼睜睜看著林夭臉上的表情從委屈轉(zhuǎn)化為震驚。
只見她的嘴巴張得極大,原本放在膝頭的右手無措地抬高指了指我的腦袋,然后用一種茫然的語氣問我:“你……怎么留了個和八王爺一樣的發(fā)型?”
我當(dāng)即跳起來,一只手指著她怒道:“八王爺?shù)念^皮亮得幾乎能反光,你這話什么意思?指桑罵槐地說誰禿呢?!”
頓了頓,我又不解氣地詛咒她:“你才和八王爺是同款發(fā)型!”
林夭被我罵得下意識地往回縮了縮脖子。她渾身仍是濕的,這會兒又恢復(fù)到之前委屈的表情望向我,看起來又慫又萌。
我莫名其妙一愣。
然而終究是惱怒占了上風(fēng),于是回過神后,我憤恨地瞪了她一眼,腦袋一甩,又變了回去。
竟然說我是八王爺!夜深人靜,我又一次變出人形,然后憂愁地看向銅鏡里自己的影子,心里有點急,還有點生氣——我明明有頭發(fā)!我只是……
禿頂罷了。
鏡面映出的人影輪廓分明、劍眉星目,唯一的缺點便是頭頂有一大片地方……光禿禿的。
丹頂鶴,以頭頂朱紅得名,又因其高貴的白紅配色成為人類口中吉祥的象征,卻鮮少有人知道,這塊“丹頂”并非冠羽,而是一塊裸露的皮膚。
這意味著我們丹頂鶴一族生來便是禿頂。
我愁得不想說話。
因為這天生的基因缺陷,我從不在人前現(xiàn)身,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從藥君那兒誑來了一塊據(jù)說可以生發(fā)的芝麻糕,卻連它長什么樣都沒看清就被陳岸幾口給吃了,我……
要不是因為他是皇帝,我一定當(dāng)場就跟他翻臉了!
我慫得理直氣壯,轉(zhuǎn)頭又遇上了鬼鬼祟祟的林夭……
她說自己是來給八王爺找治禿頂?shù)牟菟幍?,我心念一動,想著說不定能從她那兒蹭點生發(fā)的藥,便故意親近于她。誰想藥沒蹭到,先被她含沙射影地羞辱了一番。
想到這里,我更是氣得一連翻了好幾個白眼,心想:雖然我也禿,但只有頭頂那一小部分而已,八王爺可是一根頭發(fā)都沒有。林夭拿我們倆比較,難道不是在侮辱我嗎?
陳岸位高權(quán)重我奈何不了他,可林夭一個小小的實習(xí)醫(yī)女,我還能放過她不成?
我冷哼一聲,一瞬間在心里想出好幾種報復(fù)林夭的手段。卻未料不待我動手,她便先入獄了。
【四】
皇后突然染病,一眾御醫(yī)都束手無策。就在陳岸氣急敗壞地打算把整個太醫(yī)院的人都打入大牢時,始終安安靜靜跪在人群最外圍的林夭突然站了出來。然后她在陳岸震怒的目光中從懷里掏出一粒藥丸,又在眾人有所反應(yīng)之前一把塞進(jìn)皇后的嘴里,強(qiáng)迫皇后咽了下去。
再然后……
原本還留有一絲神志的皇后徹底昏了過去。
這事發(fā)生時我恰好吃壞了肚子,想著鶴形不方便,便化出了人身,又從主衣局那里找了身太監(jiān)衣裳換上,打算去太醫(yī)院找林夭討點藥。誰想話才剛出口,就被人緊張兮兮地捂住了嘴。
“你怎么還敢提這個名字?”面前的人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注意到這邊才松了一口氣,“你不知道她因為謀害皇后被打入天牢了嗎?明日午時就要斬首示眾呢!”
“謀害皇后?”我一時震驚得連腹痛都忘了,“怎么會?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怎么知道!”面前的人一驚一乍地看我一眼,臉上漸漸浮起疑惑,“說起來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新入宮的?”
“嗯?!?/p>
我敷衍地應(yīng)了一聲,走出太醫(yī)院的大門時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暈的,連包好的藥都忘了拿。
謀害皇后?
我在腦子里又把這句話過了一遍,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我原本想去問陳岸發(fā)生了什么,卻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地牢入口。想著反正問誰都一樣,我便使了點小手段迷惑了看守的獄卒,然后走到林夭的牢房前停下,抬手輕輕敲擊了兩下欄桿以吸引里面的人注意。
林夭聞聲抬頭,臉上先是疑惑,隨即轉(zhuǎn)為震驚,最后張著嘴結(jié)巴道:“你……凈身了?”
我:“……”
我從生下來就沒在同一個人身上吃過兩次這么大的虧!真的!先是嘲笑我禿頭,現(xiàn)在又質(zhì)疑我男人的身份!而我前一秒還在想著怎么才能把她從這個鬼地方給救出去!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就不想救了。
我憤怒地吼道:“是因為只有太監(jiān)的衣裳才有帽子!”
“哦?!绷重脖晃液鸬猛罂s了縮脖子,半晌又從牢里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拽著我的手指,“我都要死了……”
她的聲音驀地低下來,嗓音有輕微的顫抖:“你就不要生氣了?!?/p>
昏暗的環(huán)境下,即使是輕微的情緒變化也不可避免地被放大,是以眼下我看著她,能清楚地聽見她話里的害怕。
然后……
我的心莫名地被揪了一下。
“不會讓你死的?!绷季玫某聊^后,我開口,說話時正對上她倏然抬起的雙眸,“你忘了嗎?我是要護(hù)你一世安康的?!?/p>
然而話是這么說,但實際上我在“救林夭出獄”這件事上并沒有發(fā)揮什么作用。因為就在我說出這句話后不久,皇后便醒了。
不僅醒了,連之前令太醫(yī)們?yōu)殡y的病也一并好了。
陳岸松了一口氣,一眾太醫(yī)時刻懸在空中的心隨之落下來,無辜入獄的林夭也得以沉冤得雪。
“我就說嘛,好端端的你怎么會謀害皇后!”
我仍是早前那身太監(jiān)打扮,見林夭從牢里出來,幾步迎上去道:“不過你的這番行為確實容易被人誤會,以后再遇上這種事,至少……”
“以后?”她原本一直安靜地聽著,這會兒不知為何突然抬起頭來,震驚道,“你是說我還能留在宮里?”
“當(dāng)然?!?/p>
我沖她點頭,見她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又解釋道:“你雖然治好了皇后,但行為不端,是蔑視皇威,功過相抵,本該把你趕出宮去……
我頓住,故意睨她一眼才接著往下道:“多虧我在陳岸面前給你求情你才能留下!怎么樣?感不感動?”
【五】
看樣子她不是很感動。
林夭的表情變了又變,但怎么變都跟開心不沾邊。變到最后她更是氣不過似的拿額頭撞了一下我的鼻尖,然后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無辜且茫然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正想追上去,我卻隱約聽見了不遠(yuǎn)處宮人們尋我的聲音——當(dāng)然尋的是鶴形的我。
宮中除陳岸和林夭之外再無第三個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連我陪了十年的玉兒都不知道。是以我停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搶在宮人們看見我之前又變了回去。
為首的太監(jiān)見到我就松了一口氣,然后拍著胸脯自言自語:“祖宗哎,您可嚇?biāo)涝奂伊耍∧莵G了,咱家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圣上砍的??!”
我不好意思地扇了兩下翅膀表達(dá)我的歉意。
為了不再讓這些可憐的人提心吊膽,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保持著鶴形,連夜里去找林夭都沒變回來。
誰想林夭竟然不在。
我用腦袋感受了一下她床鋪的溫度,猜測她大概出去有一會兒了。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jìn)來,正當(dāng)我把腦袋擱在林夭的枕頭上昏昏欲睡的時候,她終于回來了。
大概是沒想到屋內(nèi)有人,她進(jìn)門時被嚇了一跳,直到我扇扇翅膀從陰影里走出來才放松下來。
“嚇?biāo)牢伊??!?/p>
她撇著嘴抱怨,末了又軟乎乎地瞪我一眼:“你怎么來了?”
“有點事想問你?!?/p>
我在她的身邊停下,盯了她好一陣子才問:“你是不是不想留在宮里?”
林夭的動作一頓,我立馬了然。
那日在地牢門口分別后,我回去琢磨了好幾日她生氣的緣由,心里才有了這么一個模模糊糊的答案。今日一看,果然!
“為什么?”
我有些不解:“外面不知道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入宮呢?!?/p>
“不為什么?!痹S久之后,林夭才回答,“我就是想回家了?!?p style="margin-left:21pt">她垂著頭無意識地捏自己的手指,半晌又抬頭朝我看過來,眼睛一瞪說:“就你話多!”我:……
敢情我好心幫她留在宮里還做錯了!
林夭依舊瞪著我,開口時卻因為先打了個呵欠而失了大半的威懾力:“我還沒問你為什么要幫我求情呢?”
“因為……”
我腦子里一瞬間閃過數(shù)十種說辭,出口的話卻連自己都感到驚訝:“因為我不能出宮?!?/p>
“什么?”林夭不解地抬頭。
“因為我不能出宮,所以你一旦出宮,我就見不到你了。”我說,“但我想見你?!?/p>
“為……為什么?”她看起來像是被嚇到了,打到一半的呵欠都忘了,張著嘴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可能是因為……”
我停了一下,突然道:“你還沒有治好我的禿頂吧!”
林夭:“……”
趕在她生氣以前,我又趁她不備把她從椅子上拉下來,然后不由分說地用翅膀把她按在我身邊,小聲地說了一句話。
她的臉貼著我背上的羽毛,厚厚軟軟的觸感讓她原本就不太清醒的大腦瞬間被困意填滿。
她下意識地用臉蹭了蹭我的羽毛,打了個呵欠:“什么?”
“騙你的,”我于是又重復(fù)了一遍,“把你留下來,是因為每天都想見你?!?/p>
“哦?!彼蟾耪娴氖抢У镁o,過了好一會兒才發(fā)出這一聲悶悶的回應(yīng),然后又沒了聲音。
我小心地晃了兩下身子。
她沒有醒,只是咕噥著在我背上打了一下:“別動?!?/p>
我于是又安靜下來,瞧她確實快要睡過去了才小聲地道:“林夭?”
“嗯?”她迷迷糊糊應(yīng)了一聲。
“你剛剛?cè)ヒ娬l了?”
……
微弱的燭光帶著她含混不清的回答送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沉默了兩秒,動作輕微地翻了個身把她卷進(jìn)懷里,然后用翅膀蓋在她身上當(dāng)被子。
她方才說……
“八王爺。”
【六】
孤男寡女,深夜幽會,不是欲行不軌,就是在謀劃什么大事。
我琢磨著依林夭的審美,大概不會看上那個又胖又老又禿的八王爺,那便只剩下一個答案了。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倒也不是很驚訝——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了不是嗎?她深夜出現(xiàn)在皇帝的寢宮,動機(jī)多半不純。
但我著實沒想到,八王爺竟能忍這么多年。
我化成人形跟在陳岸和皇后身側(cè),身上穿著那套太監(jiān)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面的人看。
此時正值深夜,隨處可見的火把卻將整個皇宮照得亮如白晝。八王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坐在馬上,而林夭就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
她沒有看我。
八王爺大概是曉得我同林夭之間的那點事的,于是他翻身從馬上下來,遙遙指著我問道:“那便是你喜歡的人?”
林夭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驚恐和疑惑。
他湊過去,一只手撫著林夭的后脖頸,笑道:“別傻了,我的乖女兒,你問問他,可曾有半點真心喜歡過你?”
“當(dāng)然沒有!”我從林夭身上收回視線,幾步走到前面的空地上,高聲道,“我怎么可能喜歡叛賊之女!”
不過這么說似乎也不太準(zhǔn)確,因為林夭并不是八王爺?shù)挠H生女兒,而是他幾年前從街上撿回來的孤兒,以“養(yǎng)女”的名義暫且養(yǎng)在王府罷了。
而她甫一入宮,我和陳岸便知道她是八王爺派來的。
所以我接近她,在她想方設(shè)法想從宮里逃走的時候留下她,也不過是為了從她身上得到八王爺?shù)南ⅰ?/p>
林夭此時才肯看我,表情有些茫然:“那你說要護(hù)我一世平安……”
“騙你的?!蔽倚乜谝惶?,仍硬著心腸道,“我真正要護(hù)著的人,是皇后。”
“那……”她的臉色更難看了,有些手足無措,“那你說……”
“都是騙你的!”我別過眼去,佯裝不耐地提高音量,“不過是為了哄你,你還當(dāng)真了不成?”
“哈!乖女兒!你看看,這就是你喜歡的人!”
我的話音剛落,八王爺便急急忙忙道,“不如爹替你殺了他怎么樣?”
他說著,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松開林夭便朝著我沖過來。
他明明胖得跟個球一樣,跑起來卻快得驚人,眨眼間便已經(jīng)到了我跟前。我甚至能看清他那張人皮下再也藏不住的毒牙。
“傷了我女兒的心,”他這個時候還顧忌著不愿揭掉這層人皮,給自己尋了個天衣無縫的借口,“你也不要活了。”
但我可不顧忌。
身后的陳岸大喊一聲“抓住了”,我一直懸在喉嚨處的心臟這才重重地落回去,然后飛快地現(xiàn)出原形,在他的手指觸到我的前一秒向著空中飛去。
隨著一聲鶴鳴,原本隱在暗處的弓箭手們紛紛露面。一瞬間,無數(shù)火箭對準(zhǔn)了地面上的八王爺。
箭頭落在地上瞬間燃起沖天大火,然而火光中最終現(xiàn)身的卻不是八王爺,而是一條足有半丈粗的大蛇。
我就知道!難怪林夭身上總有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妖氣,更何況……
哪有人逼宮卻從頭到尾只盯著帝后身邊的一個小太監(jiān)看的?不過是蛇妖舍不得“八王爺”這張人皮,又想取我的仙丹,便借造反之名光明正大地打進(jìn)宮里來罷了——我既不肯出宮,便只能由著他進(jìn)來。
我又變回人形落在陳岸身邊,顧不上看那邊的八王爺是個什么情形,先將林夭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陳岸既然早已察覺到八王爺?shù)睦亲右靶模匀徊粫湃巫粤?。是以八王爺今夜帶來的人中,有三分之二是我們的人。而他剛剛那句“抓到了”,就是在說我們的人成功地將林夭從混戰(zhàn)中帶了出來。
“我……”林夭愣怔著,似是還沒回神,半晌沒發(fā)出聲音。
反而是那蛇妖先開了口:“倒是我小瞧你了。”
他揚(yáng)起巨大的腦袋,蛇信子吐在空中:“十年未見,你的仙丹可還好好地給我留著?”
【七】
真龍?zhí)熳犹焐鷮π⊙⌒坝袎褐谱饔?,但這蛇妖少說也有百年道行,多年前能被尚是幼年的陳岸壓制,也是因為早先與我打那一架傷了根基。如今他的傷勢好全,又不曉得走了什么歪門邪道,比十年前更加厲害,自是不會再怕陳岸。
我悄悄給陳岸使了個眼色,他立馬心領(lǐng)神會地帶著林夭往屋內(nèi)退去。
“我勸你還是乖乖把仙丹交給我,別白費(fèi)力氣了?!鄙哐熜陕?,“我的蛇毒雖不能殺死你,卻能壓制你的法術(shù)。你從前就打不過我,更何況是現(xiàn)在?!?/p>
“我知道?!蔽屹澩攸c頭,緊跟著又道,“但你怎么知道我不會找?guī)褪帜兀俊?/p>
我想起我說真正的八王爺可能已經(jīng)死了,而現(xiàn)在這個八王爺其實是蛇妖假扮的時候陳岸的表情。
“我記得你打不過他?!彼櫭?。
我:“……”
雖然事實如此,但說真的,你這么直接講出來還是有點傷鶴。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你不會以為我之前去找藥君,只是為了騙他一塊可以生發(fā)的糕點吧?”
當(dāng)然不是!
我從懷里掏出一條捆妖鎖鏈,重新變回原形,叼著那條鎖鏈飛至空中。
蛇妖下意識地想躲,卻發(fā)現(xiàn)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跑都會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攔住。
“你以為我為何要說那些話把你引到此處?因為你站的這個地方,有我事先設(shè)好的陣法?!?/p>
我沉聲道,看著捆妖鎖鏈在那蛇妖身上越纏越緊,直至他猛地吐出一口血,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仔細(xì)觀察了一會兒,確定他不可能再爬起來咬我一口才落到地上。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見他突然抬頭朝我笑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聲,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果然!
“我死了……”他說,“你也別想好過。”
我反應(yīng)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身體自尾部斷開,蛇尾飛快地向屋內(nèi)游去。
我大致判斷出他是朝著皇后的方向去的,然而待我擋在皇后跟前時才發(fā)現(xiàn),那節(jié)蛇尾只是一個幻覺,而他真正的目標(biāo)……
細(xì)長的蛇尾順著林夭的小腿一路纏上她的脖子,我隱約聽見蛇妖的聲音:“他都沒想過救你啊乖女兒,不如……”
“跟我走吧?!?/p>
我其實知道的,林夭從來都不是什么壞人。
哪怕那時還披著人皮的蛇妖對她有救命之恩,她也沒聽他的話害過一個人。
我知道太醫(yī)院呈給皇后的藥膳里被林夭加了東西,卻不知道她究竟加了什么。但如今想來既是那蛇妖給的,必定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于是我和陳岸商量了一下,由我扮成皇后的樣子,替她在林夭的眼皮子底下把那不曉得加了什么東西的藥膳喝下去——反正我是仙,凡間的毒再怎么厲害也傷不到我——再由真正的皇后裝病,好取信于林夭。
卻沒料到林夭在藥膳里放的竟然只是普通的瀉藥。
我拖著幾乎要虛脫的腿從茅房出來,覺得皇后這回的病大概是裝重了。
林夭也沒料到自己的瀉藥竟會真的讓皇后娘娘重病不起,心慌得一連好幾天都沒睡好覺,甚至還在之后喂給皇后的藥里添了幾味補(bǔ)藥。
你看,她從來都不想殺人。
但我那時不信她,于是此刻,我的報應(yīng)來了。
她被蛇妖咬了一口,身子軟綿綿地倒下來,正落在我的懷里。
“雖然你已經(jīng)說過那些好話都是騙我的,但……”她勾了勾嘴角,“知道你不會救我的時候,我還是有點難過?!?/p>
“不是的,我……”
我慌慌張張想要解釋,但她搖著頭制止了我的話,然后小心翼翼地捏著我的手指晃了晃:“不過我都要死了……”
她說:“我原諒你?!?/p>
……
時光仿佛糾纏著退回了她入獄那天,她說:“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要生氣了?!?/p>
……
“不會讓你死的。”
我突然鎮(zhèn)定下來,嘴唇貼著她的額頭開口:“你忘了嗎?我是要護(hù)你一世安康的。所以……”
別信那蛇妖的話——
“他都沒想過救你啊乖女兒……”
不!我即使不要這條命也會救你的。
【八】
半年后。
“不知道為什么,我老覺得這宮里缺點什么。”
某天熬藥的時候,突然有人問:“宮里之前養(yǎng)過鳥嗎?”
“養(yǎng)過啊?!币慌缘牧重猜唤?jīng)心地用下巴指了指御花園的方向,“我聽說賢妃養(yǎng)的那只鸚鵡都會說話了?!?/p>
“不是那個!比鸚鵡大一點的,看上去就很高貴的,就像……”
說話的人“像”了半天,最后也沒能說出究竟像什么,只能一跺腳放棄道:“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就覺得宮里以前應(yīng)該養(yǎng)過這么一只鳥?!?/p>
“你記錯了吧?”林夭睨她一眼,把熬好的藥倒進(jìn)碗里,笑道,“要真有這么一只鳥,怎么可能每個人都不記得?”
“倒也是?!蹦莻€人嘀咕,余光掃見林夭站了起來,又連忙問道,“你去哪兒?”
“給皇后娘娘送藥?!绷重不瘟嘶巫约菏掷锏耐?,抬腳往屋外走。
三月的春風(fēng)吹得整條路上都是花香,林夭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點東西,又急急忙忙要折回去。誰想剛轉(zhuǎn)身就撞上了一個人,多虧那個人扶了她一把,她才沒有連人帶藥一起摔在路上。
“謝謝。”
林夭一邊道謝一邊抬頭,揚(yáng)到一半的笑容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僵在了臉上。
“你沒事吧?”穿著一身太監(jiān)服,有著好看眉眼的年輕男人問。
“沒事兒?!绷重察o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從他手里把胳膊拽出來,悶頭往前走。
不料那個人竟然執(zhí)著地又跟了上來:“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沉不沉?需要我?guī)兔???/p>
林夭一聲不吭,權(quán)當(dāng)身后那個人只是個幻覺,直到他突然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林夭?!?/p>
像是被下了咒,這兩個字一出來,她立馬就停下了腳步。隨即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的眼淚就這么一滴一滴地砸進(jìn)了藥碗里。
于是她又騰出一只手來抹眼淚,一邊抹一邊想這藥又要重新熬。然后她聽見身后的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當(dāng)時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記得?。≡趺磿挥浀?!他一遍一遍地在自己耳邊說“別信那蛇妖”……
“喜歡你是真的,留你在宮里是因為時時刻刻都想見到你是真的,說過要護(hù)你一世平安的話也是真的。
“所以,別難過。”
這些話像是魔障一樣在她的耳邊循環(huán),她記得那么清楚,可為什么她醒過來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記得了呢?
說這話的人不見了,整個皇宮除了她也再沒有第二個人記得他,連皇上都不記得了。是不是因為……他不打算要自己了呢?
“怎么會呢?”男人心疼地抹了抹林夭臉上的淚,“你看我這不是傷剛好就來見你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哄道,“別難過。”
捆妖鎖鏈上的法力畢竟來源于藥君,是以那天那蛇妖剛從捆妖鎖鏈中掙開時他便察覺到了。
他原本只是想來湊個熱鬧,瞧瞧究竟是個什么厲害的妖物,連他的捆妖鎖鏈也治不住。誰想剛落地,就見到了如此慘烈的場面——
蛇妖龐大的尸體陳列在地上,原本金碧輝煌的皇宮此刻到處都是火光。最慘還要屬他那個仙僚,連原形都快撐不住了,只怕下一秒就要歸天。
藥君膽戰(zhàn)心驚地翻了翻對方的眼皮:“嗯,還有救?!?/p>
他嘀咕著收回手,正打算帶鶴回天庭療傷,余光卻不小心掃到了周圍目瞪口呆的凡人們。
他預(yù)備施法的手一頓。
藥君想了兩秒,從一旁的井里引了小半碗水上來,又從隨身的藥袋里取出一粒藥丸化進(jìn)去,最后念了句咒語,那融了藥的水便變成雨從天上落了下來。
“凡人還是不要知道這么多異事的好?!彼止局^續(xù)之前施法的動作,“會折壽的。”
卻沒注意到,屋內(nèi)有一個還處于昏迷中的女人,大該是因為體內(nèi)剛被哺進(jìn)一顆仙丹的緣故,并沒有如他所愿地遺忘一切跟他背上這只丹頂鶴有關(guān)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