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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書

2020-03-20 14:38耿翔
延安文學(xué)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麥客馬坊麥子

從進入芒種那天起,你能看見的馬坊,都被麥子占領(lǐng)著。

此刻,不需要神的手指,就是一個普通的種地人,站在一塊麥田的邊上,只要他伸出手,輕輕地從麥穗的下方推上一把,一片麥子的漣漪,颯颯有聲地起伏著,就會傳遞到麥田的另一邊。

我在那時,如果一手提著鐮刀,一手揮著汗衫,一口氣從高嶺山頂上跑下來,從我身后跟上來的麥浪,一定會把我推到馬坊的最南端,讓我剎不住腳步,仰天斜靠在一片金黃里,任其翻涌。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上,一會兒,像躺在一個人的懷抱里。而我再激動,也不能放聲大笑,因為麥芒上,有很多帶刺的陽光,在人們的眼前晃動著。接下來,很多人的背脊,要反復(fù)經(jīng)受麥芒的折磨。那是穿刺一樣的疼痛,那是從鋼針一樣的麥芒上,取出麥粒的日子。

那些日子,讓父親極度不安,眼角和嘴角,都起了血泡。

早上要看天,晚上還要看天。一地的麥子,就在天上的慈悲里。

父親的手里,日夜握著,一把命運的鐮刀。

村上開鐮收麥的時候

天黑了。幾只在墻角里,刨食蟲子的雞,停止了一天的辛勞,帶著藏在翅膀里的饑餓,被母親趕上了雞架。

早前幾天,這個時候的父親,一定會坐在炕上,對著一盞會把他的影子,虛構(gòu)在身后的墻上的煤油燈,安靜地吃著他的旱煙。沒有響動的屋子里,他每吸上一口,空氣都會加力地放大他的呼吸聲,還有煙末的燃燒聲。而跳動在煙鍋里的火星,也成了屋子里,準(zhǔn)備接替煤油燈的唯一光源。

隨后,父親會躺在黑暗里,繼續(xù)吃著它的旱煙。

今天不行。用父親的話說,這樣的夜晚,今天就結(jié)扎在這里。

因為下午,父親和很多社員收拾完場里的活路,跟著村里的幾個木匠,準(zhǔn)備回家時,被隊長彥英叫住了。他的左肩上,扛著一把挑麥梱的鐵叉,右手捏著一撮麥穗,被濃茶喝得發(fā)澀的聲音,正從身后的碌碡上傳來。

知道彥英的人,就能從他扛在肩膀上的農(nóng)具里,分辨出村上最近的活路。比如春天了,他的肩上,一定扛著一把鋤頭。那是鋤地的日子,野草在麥子的身邊,正在為自己搶占地盤,如果晚鋤幾天,麥子就被野草纏住了。看著彥英的樣子,村上的男人,就從房檐下取下掛了一冬的鋤頭,擦凈上面的鐵銹,從門里走出來,大步往地里趕。到了冬天,他的肩上,一定扛著一把鐵锨。那是修地的日子,土地可以閑下來,人不能閑下來。就在村上沒有種麥子的土地里,一村人冒著寒冷,把生土和熟土,挖開攪和一次,來年就能多打一些糧食。經(jīng)常是天快黑了,要準(zhǔn)備收工的時候,大雪就飄落了下來。一些人就盼望這一夜,讓大雪把村子和滿世界都封住,明天就不用起來,在馬坊修理地球了。

彥英說,南咀稍的那片麥子黃了,明天該開鐮了。

有人就開玩笑,還沒割麥子呢,你先扛著鐵叉,空中挑麥梱呀?

父親知道自己的身份,沒有說啥,一個人去了南咀稍。

這是他一個人在心里,保守了很多年的秘密。只有頭頂上的天空知道,也只有大地上,這些要在鐮刀上死去,不知道喊疼的麥子知道。每年的這個時候,只要彥英說南咀稍的麥子黃了,下令明天要開鐮了,父親一定趁著天黑,手里提著一個小鏟子,穿過南場里,走完村南一條越走越深的胡同,就到了吊在溝邊的那塊地里。

今年依然如此。他在麥子最厚的地方,跪下雙膝。先用手里的小鏟子,鏟平一小塊長著野草的邊荒地,露出新鮮的黃土。再從懷里取出三張黃表,鋪展在黃土上。這個時候,他會抬起頭,像在黑漆漆的天空里,一定要尋找到什么。等他看到,有一顆忽閃著的星星,反復(fù)在他的頭頂上,熟人一樣眨眼的時候,他會伸手,摟抱住一懷麥子,掐下三支麥穗,也擺放在黃土上。等一切準(zhǔn)備好了,他會掏出火鐮,打著一小撮用堿水泡出來的火草,點燃地上的黃表。

在黃表燃起的火焰里,他會燒著掐來的麥穗,直到燒出一股麥香。

父親后來告訴我,他不知道他只活了二十一年的父親,是在什么節(jié)氣里走的,就自己拿主意,把他歸為這個村子里,沒吃上一口新麥,就走了的那一群人。父親的想法很簡單,就是以前村上死去的人,不管因為疾病,還是因為禍?zhǔn)?,他們走時,沒有一個人的肚子里,是被糧食填飽的。他們在這個村子上,不論活得長短,都被糧食愁苦過。他們的魂,一定是被餓死鬼,從快要黃了的麥地邊,套上鎖鏈,一路帶走的。沒見過父親的父親,就想出了這么一招,每年都有這么一個晚上,他都以人的身份,走進鬼的世界。

就是村上批斗他的那幾年,他也沒有中斷過。

我就想,一個人在一個人的心里,就是他想要的神。

父親為此,在人神共居的馬坊,做著一個人的祭祀。

在黃表和麥穗燃燒的過程中,父親一臉莊嚴(yán)。在他心里,三份黃表,一份是祭祀土地的,一份是祭祀上天的,一份是祭祀他的父親的。那三枝麥穗,也就土地一枝,上天一枝,他的父親一枝。天地人,都在這個開鐮收麥的前夜,一起聚集在村子,一塊黃得最早的麥地里。

我的父親,就是一生都想邀集他們的人。

父親站起來,向溝邊走了幾步,聽了一會響石潭的水,依然在溝底流過。再看看身邊的麥子,被風(fēng)一吹,直往他的身上撲。而天上的那顆星,好像挪動了一些方向。他轉(zhuǎn)回身,向著村子走去。

在幾戶人家的門外,他聽到了磨鐮聲。

他推開屋門,取出三把細(xì)長的麥鐮,在放著磨鐮石的腳地,開始磨鐮。

這三把麥鐮,一把是父親的,一把是母親的,一把是姐姐的。

磨鐮石有兩塊。一塊大的叫渳面石,比較粗糙,用它把麥鐮磨開。一塊小的叫雞心石,比較堅硬,用它把麥鐮磨韌。父親說,磨鐮,先要磨出鐵的鋒利,這得靠粗糙的渳面石。還要磨出鐵的韌性,也只有雞心石能磨得出來。后來我想,這些種地的人,都懂得萬物來自土里,更懂得萬物的相克相生。就像這打鐮刀的鐵,是從一些石頭里冶煉出來的。那么,要讓這些來自石頭里的鐵,變得鋒利,還得用石頭去磨。因此,父親每次從河邊走過,都會揀一些能磨鐮的石頭,大的背回來,栽在院子里。小的就裝在兜里,回來后掏出來,放在腳地。我小時候沒啥玩,就拿了父親揀的磨鐮石,在村子里轉(zhuǎn)悠,尋找著玩伴。

父親磨鐮,經(jīng)常比鐵匠打一把鐮刀,還要費時間。

在我的印象里,天上的星星,都熬不過他磨鐮的功夫。他能把那些很明亮的星,一個個從天幕上磨下去,讓它們掉在麥地里,聽他磨出的麥鐮,明天會旋出怎樣的風(fēng)景。我也硬撐著,不讓自己的眼皮,在他的磨鐮聲里,困倦地合上。

我知道這個時候躺在炕上,聽父親在腳地磨鐮,是一種享受。

那些年的鄉(xiāng)村,一到夜晚,都是出奇的黑,也是出奇的靜。我能記得有動靜的夜晚,就是很深的冬夜,睡得有些乏味,想翻下身,換個姿勢的時候,就有羅面的聲音,從雪的寒冷里傳來。睡不著了,就躺在炕上,想那個搖著木頭的手把,讓籮筐在面柜里發(fā)出響聲的人,此刻一定是瞇著眼睛,在那里盲搖。

木頭與木頭撞擊后,發(fā)出的響聲,讓他也像一截木頭立在磨坊里。

拉著石磨的驢,戴著很厚的安眼,也在磨道里盲拉。

第二天,我們一定會去磨房里,把空著的面柜搖得連天響,直至被主人趕出來,頭上和臉上,撲了一層白面。

關(guān)于磨鐮,不得不提及一個叫樹亭的人。他平時愛擠眉弄眼,像給人上慌。守著一個泥糊的茶爐,牙齒熏得鐵黑,平常干活,他的腰彎得像籠盼,使不上力氣。每年一上麥趟,活脫脫換了一個人。割麥子講的是耍圍鐮、走鐮和踢鐮,哪個樣式拿出來,一村少有人比得過。嘆為觀止的是,祖先發(fā)明的散子,多數(shù)種地人一輩子摸都不敢摸。樹亭背上散桿,走進麥地里,右手握著散子把,左手扯著散子繩,六尺長的鐵刀和半圓的竹篾組成的散子頭,隨著他扭動的腰身,會讓一丈寬的麥地,齊刷刷倒下一片麥子。

父親磨完麥鐮后,也會去南壕里的飼養(yǎng)室。

這個時候,一定有一群人圍著樹亭,看他磨安在散子上,有六尺長的鐵刀。

一塊磨成馬鞍型的石頭上,樹亭一手抓著鐵刀的一頭,一手按著鐵刀的中間,身子彎曲在那里,一下接著一下地磨。有一個人不停地給石頭上澆水,還有一個人托著鐵刀的另一頭,隨著他的節(jié)奏動彈。鐵刀其實很軟,很有彈性。樹亭要看磨的成色,有時把鐵刀彎成半圓,雙手高舉到空中。這事放在今天,被過路的人看見了,以為這些人聚在這里,是在耍雜技

這個時候,鐵質(zhì)在磨石上發(fā)出的響聲,都是馬坊迎接麥子的聲音。

掙回來的第一個六分工

我回到村上的第一個夏天,就感受到一種被歧視。

這是一個熟人的社會,也是一個世俗的社會。這里的鄉(xiāng)村自治,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強勢的族群綁架了的。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將來也很難說。因為你不能把一個姓分成兩半,更不能把他們從臍帶上一刀剪斷。血緣在馬坊,流動在大大小小的族群里,就是一條封閉了的內(nèi)陸河。它有它的源頭,但很難找到那個最初始的。而它最終會流向哪里,永遠(yuǎn)不知道。

或許,這就是一個家族在傳遞中,保存著的秘密。

就像住在西村,名叫紅娃的弟兄倆,每人都要了幾個人高馬大,做事強悍的兒子。老大紅娃領(lǐng)著四個兒子,住在蓋滿房子的老宅里,門前放兩個雕刻精細(xì)的石門墩。他坐在石門墩上,兒子們出出進進地忙著,那才叫陣勢,那才叫光景。他的兄弟,領(lǐng)著三個兒子,住在東邊的園子里,從一個很窄小的土門里出進,那里能直起腰桿。好多年里,弟兄倆像個仇人,經(jīng)常指使自家的婆娘,站在大門外,撕著領(lǐng)口罵仗。一旦遇到誰被外族里的人欺負(fù)了,弟兄倆立馬擰成一股繩,能上了人家的房,揭了人家的瓦。

傳說民國末年,弟兄倆和一家人起了世仇,紅娃挽起袖子,用一桿長矛,直接把那人戳死在西嶺上的野地里。這還不解仇,紅娃回家取了刀,割了那人的耳朵,用麻線拴起來,掛在自家門前的樹上,讓風(fēng)日夜吹干。

小時候,只要從這家人的門前過,我都是一路小跑。

那年,回到村上的學(xué)生,在一個小隊里有振生、鐵錘和我。頭一年麥?zhǔn)?,隊上沒讓我們割麥,只是跟在割麥人后邊,把他們割倒梱好的麥點子,七八梱立在一起,讓太陽曬。立了一天麥,我們的手臂、胸膛和腿腳,都被麥芒劃出了很多口子,身上一出汗,被太陽曬著,渾身生疼。那是我們作為新農(nóng)民,第一年參加夏收,一天能掙六分工。晚上,我擠在社員群里,等著記工員萬寶,在我的記工本上,記上第一個六分工。那天夜里,我把記工本壓在枕頭下,想著心事:我的名字,一生就要寫在記工本上?我要靠每天的六分工,養(yǎng)活我自己?我要在這里娶妻生子,建一個我要守著的家?

我的這一切,也是父親想要的嗎?

一陣狂風(fēng)大雨,把我從極度的困乏中驚醒了。

剛下過雨的地里,一片稀爛,人進不去,第二天的割麥就停了。

那時父親平反不久,不再和村上的五類分子一起勞動,回到了社員們中間。但在彥英眼里,父親是個戴過高帽子,經(jīng)常游街的人,還不能和其他社員一樣看待。很多重活臟活,都分配父親去干。而隊上分什么,父親都是最后一個,拿些剩下的不好的東西。就是分一把柴火,也是些爛在地里,點著不起火焰的孽孽貨。

彥英對父親的態(tài)度,自然就嫁接在我的身上。

我們?nèi)齻€人立的麥子,全被風(fēng)雨吹倒在地里。父親說那天開會,他坐在后面,聽到彥英點著我的名字,大罵了一頓。父親說,這么大的風(fēng)雨,場里的麥垛都被掀翻了,咋不罵摞麥垛的人呢。父親說,麥子也不是一個人立的,咋不罵其他人呢。母親在旁邊插嘴,振生是水保員運德的兒子,忙罷在水利工地上,扛著桿子,收方驗方,他能罵嗎?鐵錘是大隊干部俊榮的侄子,在村上呼風(fēng)喚雨,他敢罵嗎?

我是被批斗過的父親的兒子,只有我可以被拿出來,在社員面前罵。

晚上,記工員萬寶大聲喊我,把記工本拿到他家。在眾目睽睽之下,萬寶在我的第一個六分工上,打了一個紅叉。后來,我只要在村上、公社、縣上的大街小巷里,看到縣上法辦人的布告,一看見那些名字上,被劃了紅叉的,身上就一陣發(fā)冷。就想起我用皮肉之苦,掙回來的第一個六分工,在我的記工本上,只躺了一天,就被判了死刑。

那個夏天很漫長。在接下來的勞動中,我變得沉默寡言。我不像振生和鐵錘,他們可以放肆地,在麥場上打鬧。打鬧累了,就鉆在用麥草搭成,看場人晚上睡的窩棚里,四仰八叉地倒下,隊長彥英從窩棚前走過,像看不見他們。我要是一會兒不見,彥英每天被罐罐茶喝得發(fā)澀的嗓子,就滿世界里喊我。我很知趣,就跟在碾場人的后邊,干著很多雜活,一刻也不偷懶。

有一天在場里干活,突然下起了白雨,我們拼死拼活,把攤在場里的麥子收拾起來。這樣的時刻,振生和鐵錘也長著眼色,跟我一樣,都變成了像泥抹的豬,只掙著兩只眼睛。雨住了,我們坐在場道坡上,說了一些真話。

我說,你們都是生在狼窩里的,村上沒人敢欺負(fù)。

振生說,你不要受過去的影響,現(xiàn)在村上不批斗你爸了。

鐵錘說,你跟我們不一樣,村上放不下你。

我沒有哭,也沒有笑。我像一只兔子,躲到我的窩里去了。

那個夏天,我領(lǐng)受了麥?zhǔn)盏慕箍?,也把村上的族群,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我們村子很大,分了四個族群。我們住在西村的人,是一個族群,處在北分。住在北胡同、西胡同里的人,是一個族群,處在西分。住在城門、堡子、南場里的人,是一個族群,處在東分。處在南分的人,沒有幾家了,也就隨了北分。勢力最大的,也就屬東分人,因為村上的干部,多出在他們中間。我們在北分,屬于弱勢族群。

村上過年的時候,東分人把他們的老影取出來,掛在黑鷹家的房背上,也就掛在一個村子的正中心。他們家家端著盤子,上面放著燒酒壺和肉碟子,指劃著坐在老影上的先人,念出一個名字,就祭上一杯燒酒。西分人唱對臺戲似的,把他們的老影掛在好德家的房背上。盡管也在村子里的正街上,但不在中間,離村上埋人時,請魂、甩紙盆的漢臺近。東分人就嘲笑西分人,把老影掛在鬼要走的地方,真把先人不當(dāng)人。為了報復(fù)東分人的嘲笑,西分人就傳出了笑話,說彥龍的兄弟索娃,端的燒酒壺里沒裝酒,裝的是馬尿,還是彥龍當(dāng)場喝出來的,直接把馬尿吐到索娃的臉上。

我們北分人,不把老影掛在街上,就掛在自家的中堂,按年輪流掛。

處在這個族群里,我們很少和村里人斗爭,只要種好自家的地就行了。

我更清楚,父親當(dāng)年被批斗,那座園子只是個導(dǎo)火索,實質(zhì)是兩個族群里的人,把憋了人老幾輩子的氣,都借機撒出來,演變成村里一場曠日持久的較量。到最后,東分人還住在堡子里,北分人還住在西村里,啥都沒改變。而在其中真正遭受罪孽的,只有我的父親一個人。

我后來死活都要從村上考學(xué)出來,就是怕了族里之間的惡斗。

現(xiàn)在的村上,族群的形式還在,只是堡子不在了,西村也不在了,家家都住成了插花地。除過婚喪嫁娶之事,平時都忘自己是那一分子的人。友善,也賜在左右鄰家之間;仇恨,也種在左右鄰家之間。世道在馬坊,被徹底改變了。

就是我經(jīng)受的第一個夏天,誰想復(fù)制,現(xiàn)在都復(fù)制不出來。

看得畫家眼熱的麥草垛

那個時候碾麥的地方,村上人都叫場里。

它在我們的小時候,就是鄉(xiāng)村里的童話世界,也是鄉(xiāng)村里的戰(zhàn)場。而對于膝下有了孩子,操勞著家事的男人和女人,那就是脫皮掉肉,能把人身上的油,一滴不剩地掙出來,也能把人身上的油,曬黑曬干的地方。

這掙出來和曬出來的油,其實就是我們身上的垢痂。

我一直暗自欣賞著,那些走在我們前頭的先人們。他們對于這個村子,最初不是指手畫腳,盲目地安頓這里的世事。他們像是帶著神的心意,要在這一片山河里,整理出一個村子的樣本。否則,就對不住東邊的五峰山,南邊的營里山,北邊的高嶺山。它們站立在幾十里外,以山的本性,把人和牲畜,聚攏在這么平整的一塊土地上,讓我們按著四時八節(jié),該種地時種地,該收獲時收獲。一年之中,能落來的大雨小雨,大雪小雪,都會讓土地保持著濕潤的樣子。至于風(fēng),有時候吹得柔軟些,有時候吹得強勁些,那都是依著莊稼的需要,很自由地吹著。它也會在一些人的臉上,常年吹出一坨紅色。喜歡的人,以為那是大自然的胭脂。不喜歡的人,就說那是高粱紅。我沒有提到西邊,不是那里沒有山,而是那座盤臥在大地上的頁梁,太讓我們有臉面了。它守護的,也不只是馬坊,乾陵以北的永壽縣,都在它的懷抱里。

早些年間,這里還有一些獵物出沒。

因此,先人們神一樣敬著村里的土地,就在一片莊子、一條街道和一排園子的南邊,東西連著,留了四個很大的碾麥場。我想,這應(yīng)該是東、南、西、北四分人古有的碾麥場,他們一年中打下多少麥子,都要在這里,看見他們的笑臉或愁容。到了后來,人帶著土地、牲口和農(nóng)具,集體入了社,四分人自然成了四個生產(chǎn)隊,而這些至少有了幾百年歷史的碾麥場,也就一個生產(chǎn)隊分得一個。

我記著,麥子從地里收回來,那叫上了場。在場邊摞成的麥垛,有圓頂形的,也有馬頭形的。在我們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眼里,那些站在麥垛頂上的人,就像站在天上,他們一揮手中的木杈,就能把云朵撕下來。這個時候,我們就認(rèn)麥垛頂上的人,認(rèn)出了滿倉他爸、朝鮮他爸和參軍他爸。有時候,我們就坐在青海家園子的后墻上,數(shù)著哪個隊的麥垛摞得多,摞得高大,也摞得好看。饑餓也讓我們,很早地操著一份大人的心,都盼著自己隊里的麥垛,比別的隊里多。

天氣好的時候,就開始碾麥,一天能碾兩場。到了天黑,女人回家做飯去了,男人躺在滿場的麥粒上,抓一把嚼在嘴里,一股涼風(fēng)吹來,麥香也就飄起來了。

這個時候,碾麥的碌碡歇下了,牲口也被拉回了飼養(yǎng)室,我們才被允許進到場里,坐在大人的身邊,看那些停放在遠(yuǎn)處的農(nóng)具。我在心里默記過,要完整地碾上一場麥子,給人配備的農(nóng)具,有木杈、木掀、鐵鉤、肩杈、推坡、掃帚。給牲口配備的農(nóng)具,至少有碌碡、繩索、鞭子、罩濾,場邊還要放個木槽,伺候好草料。那些男人,一上場就抓起鐵鉤、肩杈,爬到麥垛頂上,力氣大的,揮起鐵鉤下去,只一下就挖開了麥垛的頂子。下邊的人推上肩杈,接住麥垛上滾下來的麥梱,均勻地撒在場里。女人就拿了木杈,把麥梱抖開,攤成一圈套一圈的樣子,讓太陽曬著。手臂靈巧的女人,會讓麥子站起來,像一面由里向外翻卷的麥子的墻,人站在墻里,像轉(zhuǎn)著九曲。這樣翻過幾遍之后,太陽也就在頭頂上了,只聽一聲鞭響,從場道坡上,一頭牲口拉著一個碌碡,氣昂昂地走進場中心,轉(zhuǎn)著圈子,碌碡碾在麥子上,發(fā)出干脆的響聲。轉(zhuǎn)到外圈的時候,墻一樣攤在場里的麥子,也就剩下半尺厚了。再翻一遍,再碾一遍,那些扎人的麥芒不見了,一層摸上去柔軟的麥草下面,是一層紅丁丁的麥粒。

起了場,就等著揚麥。

這個時候,有時很及時,有時也很晚,老天都會不知不覺地,送上一陣揚麥子的風(fēng)。只要起風(fēng)了,就看見令娃、衛(wèi)衛(wèi)、八斤,還有我的父親,這些揚麥的把式,戴頂草帽,錯開站著,順著風(fēng)向,舉起木杈,把除去麥草的東西,很有節(jié)奏地送上天空。起落之間,場上就有了沙沙的聲音,麥子就落在風(fēng)的上方。一堆麥糠,也輕飄飄地,落在了風(fēng)的下方。

由于風(fēng)的原因,揚麥的過程,有時被拉得很長。就有一些孩子,在麥垛下睡著了。結(jié)束了一天的活路,有孩子的大人,都會在場里的角角落落,喊叫上一遍。那些睡得死豬一樣的孩子,就被大人夾在胳膊下,或扛在肩上,踏著悶熱的月光,有氣無力地回家去了。

走到場道坡,一定會遇上一個人。他叫團兒,是村里的木匠。

他背著鋸子、推刨、斧頭,要收拾那些擺在場里的農(nóng)具。

有時天亮了,團兒收拾農(nóng)具的斧鑿聲,還在場里響著。

等到忙罷,忙活了很多天的場里,開始清閑了。孤零零地摞在場里的幾個麥草垛,每天等來的,都是一些覓食的麻雀。接下來,這些讓村子里的天際線,高了很多的麥草垛,等來了秋雨,等來了大雪,也等來了家里有病人的人,要背上一籠麥草,回去熬中藥。

有時候,我跟了犟娃、朝鮮和抗戰(zhàn),正在一座麥草垛下,把一只篩子扣起來,撲麻雀的時候,就看見隊上的幾個飼養(yǎng)員,抬著鍘子,扛著鍘刀,背著背簍,提著掃帚,從雪地上搖晃了過來。他們要給拴在槽里的牲口,在這里鍘草了。

他們在一座麥草垛下,掃出了一塊雪地,放好鍘子,安上鍘刀,就一個人遞草,一個人褥草,一個人鍘草。鍘草的人力氣要大,褥草的人心手要細(xì),那個在旁邊遞著草的人,就無所謂了。偶爾也有被鍘子,傷了手指的人,一個冬天,他都會綁上繃帶,把那只受傷的手,招搖在胸前,以此告訴隊長,傷還沒好,不要忘了記工分。

天存當(dāng)上書記的第一年,這些碾麥場就在村上消失了。

先是在北邊箍了一排窯洞,又在南邊劃了十幾處莊子,碾麥場的最中間,成了村上的一條新街。那時村上還是大集體,沒有碾麥場不行,就在村西、村南和村東,平了四塊耕地,成了新場。過去的場里,都是收麥的時候搭個窩棚,忙罷就拆了。新的場里,蓋了三間瓦房,立在村子的邊上,很有些氣派。

現(xiàn)在,村上沒有一塊碾麥場了,事實上也不需要了。

那個叫場里的地名沒有了,因它衍生出的南場里,這個地名也沒有了。

我在有一年,去了麥積山的時候,突然想起馬坊的麥草垛。想起有一年冬天,一個從城里來的畫家,看見我們村的場里,那幾座孤零零的麥草垛,眼睛一熱,就在雪地上支起了畫架,畫了很長時間。

這些守在場里的麥草垛,就這樣很偶然地,被畫家畫了下來。

父親當(dāng)麥客的那些年

天下有一種苦焦的人,那就是麥客。

父親以前的馬坊男人,大多都當(dāng)過麥客。也是麥客這種苦焦的活路,才讓他們從常年藏身的馬坊出來,有了每年一次的走州過縣的日子。父親說過,他當(dāng)麥客的那些年,向南走得最遠(yuǎn)的,就是到了咸陽的北原。那是埋皇上的一道大原,他也叫不上那些帝王陵的名字,只看見很多大土堆,在麥地的中央盤踞著。他割過的很多麥子,就種在帝王陵的邊上。作為麥客,他不知道這些種地人,祖上大多都是守陵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朝代的更替,這些守陵人慢慢就淪落為當(dāng)?shù)氐那f稼人了,緊鄰皇陵,種上一些能打麥子的土地,也就自然轉(zhuǎn)換了身份。

父親說,他們被引到一座大土堆的南邊,主家說這邊向陽,麥子黃得要掉到地里了。他們就彎下腰,把鐮刀伸向種在皇陵邊的一大片麥田里,割得頭上身上,大滴地掉汗水。割到中午,主家送來飯食,他們就坐在大土堆的邊上,狼吞虎咽地吃著。吃完了轉(zhuǎn)到大土堆的后邊,麥子還有些綠,就想這大土堆,真的太大了,竟在它的南北,自己給自己制造出了一個小氣候。等他們把南邊的麥子割完了,再轉(zhuǎn)身去了北邊,麥子的穗子黃亮了,麥芒也彎了起來,這些麥子也就該割了。

圍繞著一座帝王陵,父親割了數(shù)天,才把周圍的麥子割完了。從北山里出來,看到這么平展的土地,長著這么好的麥子,父親想,皇上真是有福之人,死了也像在麥子堆里躺著,不愁沒糧食吃。一同出來的麥客,也開玩笑地說,這皇上睡到半夜,要是肚子饑了,從這大土堆里爬出來,看見這么多的麥子,手里沒鐮刀,也沒辦法吃啊。有人說,那皇上不會掐了麥穗,用手揉了吃。有人就罵,你以為皇上的手像你的手,不怕麥芒扎么。麥客們回頭,看那被罵的人,用手揉了麥穗,吹了麥芒,把一掬顆粒肥大的新麥,正往口里塞。

很多麥客,吃著送到地頭的飯食,想起了北山里的親人,此刻巴望著快要黃了的麥子,卻還餓著肚子,心里就有了一些難過。有人就從籠子里,抓了幾個蒸饃,等送飯食的人一走,一個蒸饃搬成四塊,曬在大太陽下,半下午就曬成的干饃。一路由南向北割著麥子,等回到北山的時候,掙多少功夫錢不說,至少每個麥客的背上,都有一褡褳干饃。我們小時候,看著地里的麥子黃了,知道出去當(dāng)麥客的人,就要把麥子割到自己家門前了。便被朝鮮領(lǐng)上,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等著他們,能背上一褡褳干饃,從村南邊的溝里,搖搖晃晃地走上來。

這樣偷著曬干饃,成了在陜甘兩省的麥客中,流傳下來的一個習(xí)慣。父親說,他當(dāng)麥客時,從咸陽原上,割到馬坊的麥地里,就向北不走了。他的褡褳里的干饃,也剛好裝滿。而那些家在甘肅的麥客,要割過永壽的頁梁,割過彬縣的大佛寺,割過平?jīng)龅尼嵌瓷?,割過蘭州的黃河,再往西割下去,割麥的日子長著呢。在他們心里,那些麥子,就像踩著佛陀的腳印,被種到了天邊。他們裝在褡褳里的干饃,早就滿得不能再裝了。這些頭上戴著白帽子,說話生硬的甘州麥客,就在沿路的鎮(zhèn)店,把干饃換成麻錢,揣在懷里,十幾個人走過來,一路叮咚地響著,也不怕被人搶了。

久而久之,這些麥客就習(xí)以為常了,再熱的天氣里,只要吃飯,都把隨身背著的棉衣,披在汗流浹背的身上。這樣折磨自己,就是為了吃飯時,能裝幾個蒸饃。主家也知道,就叮嚀送飯食的碎娃,盯住吃飯的麥客,不敢買眼。你想,這些天南地北跑著賣力氣的麥客,能哄不了一個碎娃。

父親說,他在咸陽原上割了幾年麥,沒拿過一塊干饃。每頓送來的飯食,基本都是定量的。如果一人偷著往棉衣里藏一個蒸饃,就發(fā)現(xiàn)沒吃飽,走到地里割麥,力氣就少了好多。況且,和周圍的縣上不一樣,咸陽原上送飯食的,都是干不了重活的殘疾人。他們的身子某一處有殘疾,腦子靈得卻像猴一樣。這些麥客,不但偷不走一個蒸饃,就是掉下一塊饃花,都能被他們發(fā)現(xiàn)。

咸陽原上的麥子割完了,這些向北轉(zhuǎn)場的麥客,背上的褡褳都是空的。

他們轉(zhuǎn)身,已看不見咸陽原上的村莊,更看不見走動在咸陽原上的人,只有埋著皇上的大土堆,停在他們割過麥子的地里,不改一身土黃的顏色。他們就對著這些大土堆,吐一口唾沫,把在肚子里,憋了很多天的話,說在了大太陽下:咸陽原,埋皇上,長出一群咸陽猴。

這些麥客一路向北,割著普天下的麥子,在哪里想起了這句話,就在那里的田野上,放開嗓子喊上一聲,也就被那里的都人聽見了。

“咸陽猴”的名聲,因了這些麥客,被傳遍了陜甘大道。

我在咸陽工作時,每遇到一個家在咸陽原上的人,都會打量上一眼,看他們哪里像猴。等真正了解了,覺著都是陜西人,也就大家常說的,一身生冷蹭倔的秉性。至于身上有沒有猴氣,當(dāng)時沒看出。

父親作為麥客,在割麥的路上,能給自己的褡褳里,開始裝進一些干饃,還是離開咸陽原,進入禮泉、乾縣以后。在禮泉,他在昭陵周圍割過麥。聽當(dāng)?shù)厝苏f,那里有六匹石刻的馬,樣子像活著的馬,立在神道上。陵上的石頭縫里,長滿了野棗刺,奇怪的是,棗刺都往下長,走過去不扎人,更不會掛住衣服。他們割了一天麥,躺在露天的場院里,也就聽聽而已。一個割麥人,懂得什么石馬不石馬,那都是皇上騎過的神駿,也被時間凝固成了石頭,站在無邊的野地里,比睡不著的麥客還寂寞。這個時候,也就只能無所事事地,聞一聞身邊的麥香。

割到乾縣的時候,父親看見了乾陵。這里距離馬坊很近,中間也就隔著洋芋嶺、封侯溝、馬坊溝。父親每年去山后砍柴,從村里走上高嶺山,只要回頭,乾陵的頂子,就出現(xiàn)在正南的方向,像頂著那里的天。由于這里埋著一位女皇上,我們那里的人,就叫它官婆陵。父親想,這里距離馬坊太近了,割過眼前的麥子,也該回家了,就一個人手提鐮刀,身背褡褳,走上了乾陵的神道。

這在父親苦焦的麥客生涯里,算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從乾陵下來,父親翻過洋芋嶺,踏進了永壽的地界。

種下最后一季麥子

父親種完最后一季麥子,干了兩件有些異樣的事。

一件事就是收拾好每一件農(nóng)具,讓它們按原來的地方,該掛在房檐下的,就掛在房檐下;該架在樓上的,就架在樓上;該堆在屋角的,就堆在屋角。干這些事,在熟悉父親的人眼里,是再平常不過的了,也不會去多想。住在門前的豪娃,有時披一件黑夾襖,進來坐在院子里,看著父親如此愛惜農(nóng)具,就自言自語地說,這些舊木頭舊鐵,誰死了也不會背去,就是個工具,勞動時順手就行。父親看了他一眼,沒說不高興的話,但人還是挪了過來,挨著豪娃,歇坐在一個樹墩上。

父親看著一只吃蟲子的雞,想人也是雞命,落草在土里,就停不下刨食。

也想著這些農(nóng)具,眼下不收拾好,木頭就腐朽了,鐵也就生銹了,明年開春的時候,就一件也拿不出手了。那些長在地里的莊稼,沒有這些木頭和鐵的反復(fù)伺候,就不長個,會被身邊瘋長的野草,荒蕪在地里。

只有住在鄰村的三姐,看出了一些異樣。她幾次回來看父親時,都發(fā)現(xiàn)他不出大門,一個人坐在房前的槐樹下,身邊放幾件不一樣的農(nóng)具,像是收拾好了,不放心,又取下來,重新收拾一遍。這在往年,是沒有的事。那么多的農(nóng)具,父親都是一次收拾好,然后,就出了大門,在人群的不遠(yuǎn)處坐下,聽他們說發(fā)生在村里的大小事情。

那時,我在縣上工作,有了大女兒薇薇,母親給我們看孩子,就讓父親留在村上,說是看家門。其實,也沒什么需要看的,左鄰右舍,都是一個族里的人,鎖子往大門上一鎖,什么都放心了。真正的原因,是我在縣上的中學(xué),只住著一間房子,父親來了,沒有地方落腳。那幾年,住在鄰村的三姐,每周回一次娘家,看不見娘,就給看家門的父親,背一兜蒸饃,做一頓熱飯??粗赣H吃飽了,三姐洗了鍋碗,心里很不一樣地,走出了大門。

有幾次回娘家,她是叫開被父親關(guān)著的大門。

三姐說了這些,我們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也就過去了,沒再去多想。

一件事是父親翻過營里溝,看了遠(yuǎn)嫁在滾村的大姐。父親平時嘴上不說,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帶著病身子出嫁,受了多年大罪,終于活出了人樣,卻和娶進門的媳婦,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仇人一樣分了家的大姐。一生不會惹人的父親,居然把兩個外甥叫在跟前,大罵了一頓?;貋淼臅r候,上了營里溝,在仇家村的公墓旁,揀到被風(fēng)吹斷,有一把粗的一根桐樹。父親扛在肩上,沒走幾步,跌了一跤。褲子的膝蓋處,爛了一個很圓的洞,卻沒傷著皮膚??粗憧p補褲子上的那個破洞時,父親嘆了一口氣,后悔他不該揀回那個桐樹。有天晚上,趁著天黑,一生不相信神鬼,也不害怕神鬼的父親,把那棵桐樹撂在了西壕里。

聽說這件事后,我猜想父親去滾村,一定在村西北的一片地里,去了改嫁到這個村子,早已躺在地下的他的母親的墳上,磕了最后的響頭。因為很多年里,父親帶我去大姐家,在進村的路上,都要穿過一片麥地,或一片玉米地,去那座墳里磕頭。

那年冬天,跟著一場很大的雪,父親走了。

我和姐姐說著這些事,才恍然大悟:父親,一定知道了什么。

也就是說,一個將要去世的人,都會留下一些生命的暗示。

我也想起來了,父親種他一生最后一季麥子時,心里想得特別多。有回周末,我和父親睡在炕上,他一直說著種麥子的事。比如在孫家門前的地里,種什么品種的麥子,在南咀稍的地里,又種什么品種的麥子,都說得清清楚楚。還說到了春天要鋤兩遍草,要上一次土肥。最后低聲地說,把孫家門前地里打的麥子,曬干拉到縣上,夠你母親和你們吃一年。我掙著眼睛,看著漆黑的房梁,只有父親的聲音,在上邊繚繞著。

種麥子前,父親捎話到縣上,讓我多買兩袋磷肥。

作為追肥,他要把磷肥攪和在土肥里。

像紀(jì)念父親似地,那年我家的麥子,長勢特別好。我也意識到,父親作為農(nóng)民,臨走時交到我手上的,就是他在馬坊的兩塊地里,種下的最后一季麥子。開春了,我回了幾次村,給地里上了一次土肥,鋤了兩邊草。我想,這就是父親的遺囑,作為不知道遺囑的父親,也只能給我留下這樣的遺囑。我清楚地記得,每次鋤完最后一溜麥地里的草,天上都會開始落雨,而且是毛毛細(xì)雨,淋到麥子和人的身上,有一些暖和。

這時的父親,一定在我看不見他的地方,看見我沒有食言。

麥?zhǔn)諘r,我和母親回到村上,在母親收拾屋子的時候,我?guī)蠈W(xué)走路的女兒,去了麥地里。我掐了幾只很綠的麥穗,別在女兒的衣服上,很是好看。我知道,女兒一定記不住,這是爺爺種下的最后一季麥子,也是爺爺留給爸爸的,需要替他收割回來的麥子。但我會替女兒記下:那一年,她來過爺爺?shù)柠湹乩铩?/p>

收麥的那天,我起得很早。走出大門,看了一眼東南方向的五峰山,判斷今天的太陽,一定會照得麥子,在地里挺得很直,鐮刀過處,也一定是一片嚓嚓聲。我手里提著父親用過的,那把也熟悉我的鐮刀,走進孫家門前的地里。我在開鐮前,小站了一會,我想讓父親在某一個視線很好的地方,看見我是怎么彎下腰,怎么壓住懷抱里的麥子,怎么抬手把鐮刀揮起來。

我想讓父親看看,我割麥子的樣子,像不像他?

我在地里割了三天麥,在場里碾了三天麥,在門前曬了三天麥。

我用了九天時間,收獲完了父親種下的最后一季麥子。

那一年的麥子,特別豐收,用裝過尿素的蛇皮袋子,裝了十二大袋。那是我在馬坊,活了二十九年,見過的我家打下的最多的麥子。

那是父親,留給我們的最后一份糧食。

父親種麥時說,種這一季麥子,要足夠母親和我們,放心地吃上一年。其實,直到母親去世,我們吃的,都是父親種下的最后一季麥子。

后來,我一想起那些麥子,就神秘地對長大了的女兒說:這是神的糧食。

有時說得自己和女兒,都會淚流滿面。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

耿翔,陜西永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西安的背影》《采銅民間》《長安書》《大地之燈》等多部詩集、散文集。曾獲老舍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xué)獎及《詩刊》年度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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