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潔
橫山的山
一坐在大山之上,笛卡爾就站在坐標(biāo)系的原點了。他沉思的眼神光芒四射,散成一個巨大的網(wǎng),兜住大大小小的山頭,將它們一一安放。我也成了一粒山土,被網(wǎng)入這個沒有邊際的山囊中,意外地?fù)碛辛碎熯h(yuǎn)而綿長的視線。一座又一座綠蔥蔥的大山,輕輕地浮騰起來,有序呈現(xiàn),營構(gòu)成一個龐大的三維空間——橫山。
從未坐在山上仔細(xì)看山,尤其是一座聽起來似乎是橫著的山。
日常經(jīng)驗中,我們見慣了橫楣、橫幅、橫笛、橫琴,或者橫空、橫渡、橫流、橫波,而“橫山”是被冠名為“橫”的山脈。橫,象形字,造字本義——把弓身平放在弓架上?!墩f文解字》中把“橫”解釋為“欄桿”,即門前的橫木或柵欄,后引申為“橫向”。就地理意義而言,“橫”指東西走向,與“縱”相對。當(dāng)眾多山脈以南北走向縱深延伸時,橫山卻固執(zhí)地選擇了東西橫貫,自六盤山起,東掠寧夏,逶迤陜西,經(jīng)長城附近,抵達(dá)黃河岸邊。但這迥異的地理格局,并不影響他天賦的謙遜、包容和大度,不斷生長的過程中,他強勁的雙臂挽起大小山頭8000余座,群峰聳立,層巒疊嶂。
從某種意義上說,橫山是地屬平聲兒的山脈。上帝只是輕輕畫了一橫,就成就了一道山脈的風(fēng)骨和血脈,綿延千里,氣勢雄偉,風(fēng)光壯美,宜稼宜穡。橫山山脈8000多座山頭,沒有縱橫錯雜,沒有橫眉怒目,沒有橫生枝節(jié),它們高低相宜,大小正好,固守本位,又彼此相依,你牽著我,我挽著你。
大大小小數(shù)十座山頭,圍城一個固若金湯的古城——懷遠(yuǎn)城。
無定河,是這座山城的天然護城河。她從古老的白于山而來,途經(jīng)毛烏素沙漠,繞過橫山山脈的宏偉與遼闊,向南而流,注入黃河。古人說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山的靈異緣于水的靈動,橫山的靈性就全在這一條蜿蜒而過的河流。即使那些距離大河較遠(yuǎn)的山峁溝壑,也有小河溪水相伴滋潤,一點也不呆板,一點也不寂寞。那一脈脈細(xì)小水流,全都是無定河的孩子,一路歡騰,流過山溝,跳過巖石,最終交匯于母體。
坐在橫山之上看山,這攔門的大山,并沒有把我這個貿(mào)然闖入的陌生人攔在門外。他沒有橫眉冷對,也沒有橫挑鼻子豎挑眼,似乎河流、草木、莊稼和我,都成了他的孩子。這的確是一座父性的山脈,亙古通今的無邊歲月中,他豁達(dá)而包容,睿智而博通,像慈眉善目的老人,放低姿態(tài),放活形態(tài),放巧神韻,笑瞇瞇地,看護著一大家子子孫孫,既收攏于自己敞闊的懷抱,又毫不設(shè)防地放任其自由。
橫山主峰為大理河南岸的小南山,山峰崢嶸,直沖霄漢,實有“南山”之恢弘氣勢。其他眾多山峰也是活潑潑的,各盡奇妙,每一座山都有獨特的地貌,每一個名字都流傳著一個故事或傳說。諸如九龍山、五龍山、大墩梁、高峰子、雙峰子、三峰子、狄青原、旗桿梁、大路峁……這些山亙古相守,形成一座座山雕群落,從不移位,也從不僭越。倘若你有閑心,定睛遠(yuǎn)觀,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影里,就會現(xiàn)出遠(yuǎn)古的武士,他們騎著駿馬,奔跑成山的浮雕,幻化出一幕又一幕紛紜往事。
橫山的山,形貌各異,又極為神似,像是山中兄弟,很沉穩(wěn),很內(nèi)斂,彼此尊重,友善共處。牛形山、臥牛山、龍鳳山、黑龍山……單聽這一串串名字,就仿佛已經(jīng)涉入原始森林,或潛身于深山湖海,與神獸為伍。倘若你細(xì)心看看,一只烏龜正緩緩爬行,揚起靈活的腦袋;一條鱷魚低眉順目,緊閉大嘴,你看不到它鋒利的牙齒;一對大漠黃駝,緩緩行進在沙窩中,逶迤而去……這還不夠,還有中二堂、小原山、黃城山、艾好茆、孟山等極富地理意義的山,千奇百怪,生動逼真,即使你扳著手指,數(shù)上三天三夜,也絕對數(shù)不完。
某時想,這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動物園,上帝卻沒有獨享。他慷慨地賜予人類眾山,也賜予人類智慧,而人與山如何相處,則是人自己做主的事。當(dāng)然,橫山人自然不會辜負(fù)這些天賜的祥物,一代一代,口口相傳,滋養(yǎng)著一座座富有靈性的大小山頭。它們是橫山的靈物,也是滋養(yǎng)橫山的靈氣。因之,橫山成了一座耄耋之山,擁有幾世幾代子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一座又一座高高低低的山,既是橫山的兒孫,也是闖王的馬隊,也是橫山上下來的游擊隊。橫山,也因之成了一個個健壯的陜北后生,站在壯闊的黃土高原上,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lán),柱天踏地,英姿颯爽,纏腰打、掏腿打、踢腿打、接跪打、跨步打、蹲步打……喧騰的橫山腰鼓,快而不斷,犯而不亂,打出震天的響聲,打出橫平和豎直,打出方方正正的橫山人。
橫山人耿直,不婉轉(zhuǎn),不驕橫,不炫耀,不欺凌,自尊自足,與人為善。橫山人善唱,也能說,橫山不只有腰鼓,還有秦腔、道情、信天游、風(fēng)俗歌、民歌小調(diào)、勞動號子,有人還哼唱山西梆子。這些獨特的民間藝術(shù),純樸活潑,婉轉(zhuǎn)上口,信口而出,游天而唱,好不自在。不止如此,橫山還有皮影、眉戶、木偶戲等數(shù)種民間藝術(shù),曾極為盛行,廣為流傳,只可惜傳承不當(dāng),據(jù)說現(xiàn)已絕跡,極為遺憾。
尤為值得一說的是橫山說書。這種流傳久遠(yuǎn)的民間說唱藝術(shù),形式簡單,活動方便,不受時間、地點和聽眾人數(shù)的限制,窮鄉(xiāng)僻壤、山峁溝澗、家庭院落、田間地頭,都可開說,都可開唱。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三弦一響,大伙兒自然而然聚在一起,說唱者和觀聽者,近在三尺,彼此互動,其樂融融。
聽書說唱,看似小活動,卻是獨屬老百姓的大歡喜。小時候,星辰滿天,或者月亮朗照,我多次被外婆帶去聽書。場地不分大小,一個人,或兩個人,隨意坐在一起,說書人多為盲人,雙目空洞,卻渾身抖落著故事和琴韻。一個人,右小腿上綁著三層竹板,左膝上綁一扇小銅鈸;右手背戴一串螞蚱子,配合三弦,彈說帶唱。另一人則是似乎陪襯,但也絕不可少。
當(dāng)年聽過的故事不太記得清楚,但說書人的神態(tài)歷歷在目。多數(shù)時候,他略微低著頭,絮叨著,描述著,也醞釀著,說到激昂高亢處,猛一抬頭,一嗓子吼出去,狀若一睜眼看見了全世界。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會往外婆懷里鉆,生怕那人活脫脫站起來,就來抓了人。
后來,單人說唱變?yōu)閹兹寺?lián)合說唱,增加了板胡、二胡、笛子、小鑼、小鼓、小鈸、四頁瓦等樂器,說唱愈加豐富,我卻少有機會去現(xiàn)場聽書了?;叵雰簳r的聽書趣事,反倒比當(dāng)年懂了許多。其實,說書人盲眼的黑暗里,始終亮著一個光明的世界,那是我們不可知的豐富和有趣。或者,那纖細(xì)的三弦,便是他們走向光明的通道,手指移動到哪里,哪里便是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
盲人手把三弦,邊彈邊唱,弦一定是直的,一旦打彎,就走音。這就像人,站不直,就不像人。
坐在橫山之上,一望無際而有序安頓的山頭,讓我安寧下來,靜心審視自我和他人,也審視生命和人生。其實,人生就好比坐標(biāo)系,有的人站得很高,有的人處得很低,而實際上,只有零坐標(biāo)的位置才能決定你的方向和出路。自古而今,橫山人端居“橫山”的原點,從傳說中的夏之雍州起步,走過熏育、龍方、犬戎、林胡等,公元前328年,始統(tǒng)一于秦;一路而來,清雍正九年(1731),取“懷柔邊遠(yuǎn)”之意,設(shè)懷遠(yuǎn)堡,獨立成縣;民國三年(1914),為區(qū)別安徽之懷遠(yuǎn)縣,并依境內(nèi)橫山更名“橫山縣”。
歷經(jīng)數(shù)千年歷史沿革,橫山,從未老去。
橫山不老,是因為橫山扎深了根脈,山之根,是谷,是川,是水。橫山境內(nèi)主要河流屬黃河水系,無定河、蘆河、大理河、小理河、黑木頭河等115條大小河流,滋養(yǎng)山脈,長流不息。十月秋風(fēng),我初走橫山,黑木頭川水與我長長相隨,走盡不老橫山。其實山永遠(yuǎn)不老,老去的是人——準(zhǔn)確地說,老去的是人的肉身。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我們都不能忽略零坐標(biāo),不能忘記腳下的土地,而應(yīng)該時時刻刻站在原點,向著另一個高度,遠(yuǎn)遠(yuǎn)望去。
很意外,臥龍山上,邂逅一個古蜀女子。她面容恬靜,少言寡語,手把鋤頭,將一份凡俗的生存,一粒一粒,從黃土中刨挖出來,一茬又一茬土娃娃,一個又一個,被她傾愛在懷。靠近她,就像靠近一朵潔白的祥云,為我的橫山之行,畫上一個圓潤的句號。
吳堡的堡
青草蔓延的城墻垛上,北向著南走,左耳流水,右手陽光。風(fēng)從水上來,自東而西,吹出老城自西而東的暖。一些有關(guān)石頭的細(xì)節(jié),被陽光和流水輕輕喚醒,一座千年古堡,欣欣然張開了眼。
靠近石頭,就靠近一座柔軟了前世今生的老城:陜北吳堡石頭城。
站在西方的山梁上遠(yuǎn)望城垣,石城如沉睡的老人,躺臥在吳山山巔。他頭枕黃河,環(huán)山抱水,以石為骨,以水為脈,滔滔大水灌耳,該醒則醒,該睡則睡,醒著老城的夜,睡著老城的晝。城堡北門,是他吐納山水的咽喉,銜遠(yuǎn)山,吞長河,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他展闊的額際,長滿盛夏的蔥蘢,綠著一座石頭山城明亮的眉眼;他健碩的雙臂,有力地劃出兩道深險溝壑,懸崖峭壁,臨山為塹。他龐大的身軀,自北而南,延伸著骨骼,以石頭的溫度,一節(jié)一節(jié)地生長,長成一條長街的日升月落,攜帶著典故和傳說,匯入滾滾長河,通往過去,走向未來。
望北門而入,這座曾經(jīng)的軍事城堡式門洞,毫不設(shè)防,敞懷大開,一塊塊銹紅砂巖,紅出滄桑歲月的色澤。我滿懷虔誠,頭頂著“望澤”兩個漢字的恩典,肅然入門。流水在耳際轟然響起,我像魚兒一樣,浮游于南北城道,恍然不知今夕何夕。石頭很老了,石頭城卻不老。他從五代北漢而來,穿過宋元明清,千年光陰,光陰千年,石頭未變模樣兒,石頭城卻一直在長,長成寨子,長成城邑,在五代北漢的根基上,開出大宋的枝葉花朵,結(jié)出元明清的豐碩果實。這是天賜老城的福氣。
新雨剛過,水汽氤氳,老城坐在水汽里,濕漉漉地笑,隔世的光陰也濕漉漉的。嗅著泥土與草木的清香,我沿著西城墻根環(huán)走,黃土夯成的土墻外圍,石頭壘砌,一層一層,生了根。它們不說高低,不分先后,排成一列,繞成一周,環(huán)衛(wèi)著石城里的每一寸土地,風(fēng)來雨去,霜消雪融,不爭朝夕。夏草從石頭縫兒長出來,像是老墻滋養(yǎng)的孩子,一個個綠蔥蔥的,依附著老墻,又掙脫著老墻,姿態(tài)舒展,飛揚風(fēng)中。
數(shù)不清的石頭端坐在城墻頭,也安臥在城墻根兒。它們密密地挨著,擠成一體,不分不散,一些隔世的往事,正在石頭上雕刻時光。走著走著,石頭縫兒里就開出桃花,烈烈燃放,那是艷如桃花的鄰家姑娘,就要初嫁了;走著走著,滿天就飄起了雪花,我的喉間緊含著一首古老的詩:“昔我往也,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笨上О?,我布鞋的千層堆疊,走不出詩歌的意境,又怎么走得出老城綿長的前世?
一步一步,舒緩地走,也彈跳著走,走出土地的平坦或起伏。細(xì)數(shù)著老縣衙、衙神廟、城隍廟、燃藜處、圣母祠、興文書院、貞節(jié)牌坊等故址,我掌心的紋路,盤根錯節(jié)。一座小神廟前,一口古寺晚鐘,懸于晴空,輕輕叩擊,訇然而響。雄渾蒼涼的鐘聲,悠揚古樸,喚醒了地上的古跡,也喚醒了地下的文物,喚醒了一代代城堡的主人——夯土石城墻、窯洞四合院、衙神祠廟,抑或那些讀書典故、興辦新學(xué)、掌故人物,從遠(yuǎn)古的經(jīng)典到新時代的文明,全都應(yīng)和著鐘聲而醒,它們以驚異的目光,重新打量著石頭城今世的陌生和繁華。
一條長長的南北二道街坊也醒了。
這是一長排元明時期的老窯洞,十幾孔大窯洞,砂巖灼紅,就像一排燈籠,燃著昨日的煙火氣,虛幻而靜謐,古老而切近。它們雖然被歲月風(fēng)嘯鑿空了身軀,卻活著心臟,跳動著過往的繁華與現(xiàn)今的滄桑。一孔一孔走過,客棧、飯館、雜貨鋪、棉布店……我能聽得到某一孔窯洞中貨物交換的聲音,窸窸窣窣。鬧市街口,商賈云集,絡(luò)繹不絕,買賣如常,駝隊逶迤,帶來繁華,留下安寧。無邊好的月色里,一個個片段,既平常又豐富,既單薄又富饒,既寧靜又熱鬧。
很多年過去了,古人不在了,古人的說話聲卻藏在石頭的心臟。石頭一如既往,過著每一個日子,過好每一個日子,它們以隱喻的姿態(tài),為他們活著,好好地活著。窯洞鋪面前,一條長街仍在,盈盈草木,綠成歲月的意象和意境,盛放著往昔的貨物,或故事。隱在盛夏的蔥蘢,我看見舊時光的端莊與風(fēng)雅,如落英繽紛,一半滄桑,一半繁華。
城堡中心,一個偌大的院落中坐著的幾孔空窯洞,成了留守古碑的文物府庫。我小心翼翼地,探入一孔老窯,屏息而立,與大塊的石頭們一起緘默。一通通古碑,立在黃土地上,躺在黃土炕上,面容滄桑,風(fēng)骨猶存。碑上漢字,橫平豎直,筆劃剛健,躺在石頭飽滿的胸膛。陽光下,我閉上眼睛,觸摸石頭的容顏,一個一個,粒粒分明。似乎一念之間,他們便從石頭中出來,站在你的面前,風(fēng)神瀟灑,若一個個遠(yuǎn)逝的古人,講述著城堡的歷史滄桑。這些方方正正的漢字,不是凝固靜止的史詩式片段,而是卷軸式的歷史動態(tài)展示。這時空交錯的痕跡,無法用“朝代”、“興衰”或“古老”等詞語表達(dá),這鏗鏘有力的石頭之聲,已然足夠為我們傳遞遠(yuǎn)古信息。一塊塊石頭,載著一個個漢字,這就是無限時間內(nèi)的一段段史實,而這豐富的史實,便足夠構(gòu)成一部石頭城前世今生的編年史。
那座溢滿塵土的小神廟,密密的石頭縫兒是泥土黏合的,粗糙的土坯墻是泥土抹光的,微潤的泥土味兒混合著遠(yuǎn)古的氣息撲鼻而來。破敗的墻壁上,大漢正盛,車馬喧騰,高祖出巡,左右兩側(cè),蕭何手把竹冊,曹參仔細(xì)斟酌,活生生地,講述著一段又一段恍若隔世卻又近在眼前的典故。塵土在眼,興衰已然,空留一面黃土,半壁江山。唯有纖細(xì)的藍(lán)線條,記憶著一個王朝的盛大與衰微。輕輕撫摸著即將剝落的舊影,一些陌生而熟悉的人物,從時光縫隙里,悄然俯視。
歷史已然,我必須轉(zhuǎn)身,青草蔓延的盡頭,一座老屋默然相待,一道門縫散出永世的光芒。石頭門墩,安坐兩側(cè),石上雕花,細(xì)膩如手繡。草的綠遮住滄桑,主人不在,陽光在,青草也在,它們是老屋的孩子,春夏秋冬,依序而長。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座石頭城堡中,一孔孔窯洞是老城的孩子,也是老城的主人,我來,或者我去,老屋不語,安之若素。
黃河水上,堅不可摧的東城墻已成斷壁殘垣,一段僅存的女兒墻,就要散了骨架,好在石頭的滄桑被河水殷勤撫摸。大河兩岸,隔河而居,此岸是秦,對岸是晉,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秦晉之好,依然風(fēng)生水起。
入南門“重巽”,石頭上一眼眼彈孔,看見野心,看見侵略,看見傷痕。當(dāng)年烽煙突起,對岸炮火,隔河而射,南門洞內(nèi),石頭留傷。但炮彈的火焰,終究抵不過石頭的硬度,你傷了我,灰飛煙滅,而我還在,迎風(fēng)獵獵。
站在時光之外,一段段舊影,婆娑起舞。從第一塊石頭落地,石頭城就在水上生了根。吳兒堡、吳堡寨、吳堡城,這些古老而年輕的名詞,就是老城年輕而古老的容顏。無須探問石城營建何時,也無須深究這里的子民從哪里走來,殊異的語系已然隱喻著遙遠(yuǎn)而親切的血脈。只要石頭在,吳堡老石城就有存在的明證:西門“明溪”,是老城的盈盈明眸,一川溪水,擁山而清;東門“聞濤”,枕河而眠,傾聽一河波濤;北門“望澤”,一峽之水,潤澤不枯;南門“重巽”,諄諄叮嚀,教令乃行。
一對老夫婦是留守石城的最后遺民,相攜相伴,守著老城的光陰,日月輪回,他們也輪回。石頭守著窯洞的院門,守著土炕的邊兒,守著石頭和流水的城池,固若金湯。站在他們清如流水的目光里,我的嘴巴和老城的石頭一起緘默,只有黃河水,有情有義地流淌,一日又一夜。
石頭之外,是泥土的世界,沃土之上,棗樹成蔭。一棵又一棵老棗樹,種在石城的胸膛上,結(jié)出一年又一年的青娃娃,累累枝頭,等著紅。
站在城墻垛上,只一轉(zhuǎn)身,相伴多年的木鐲,身分兩端,脫我而去——一半留給石頭,一半留給流水。
綏德的德
坐在陜北的云上,有風(fēng)自來,最好陜北天。
最好的陜北天里,去看望一座陜北老城:綏德。
兩條河哺育了綏德:無定河、大理河。順無定河而南,過米脂,入綏德,抵達(dá)一座緊傍河水的大山:疏屬山。這是一座古老的山,《山海經(jīng)》已有記載;這也是一座年輕的山,以獨領(lǐng)的風(fēng)度,引人心懷敬畏,登臨拜謁。
沿一條熟悉的石道上山,一種沉渾之音輕叩,一扇扇門扉洞開——扶蘇背山而立,朗然而笑,一襲長袍,展盡大秦風(fēng)儀。
扶蘇,你這一棵培植在秦時的大樹,尚豐茂否?
其實,無須這樣問。一棵草木,只要他不空心,就不會衰頓。扶蘇,以草木之名成長,直抵云霄,即使被迫低于高天,他的根仍深扎在大地之上,世俗的風(fēng)雨霜雪,又如何能摧毀他飽實的枝干、斬斷他豐潤的血脈?
屬疏山之巔,鐘樓山的鐘,靜默而垂。這座大鐘鑄于金大定二十年(1180年),俗稱“大定鐘”,音色純正、圓潤、悠揚,古時,是老城居民的報時鐘。想當(dāng)初,悠悠鐘聲自山頂流泄,水一樣漫向老城,每一條街巷、每一座院落、每一戶人家,都被它一一喚醒,喚醒一日又一日平凡而有韻味的日子??上Ч湃说男腋?,今人難再享有了。
綏德老城始建于北宋熙寧二年,此后在金大定二十年、明洪武年間進行過較大的增修,東、西、北城墻跨山建筑,城門四座:東鎮(zhèn)定門,南安遠(yuǎn)門,西銀川門,北永樂門。如今,雖已破敗,但古城之魂不老。當(dāng)一座古老的城被歲月風(fēng)嘯侵蝕,尚能以如此風(fēng)貌端莊在黃土高原深處的時候,她早已走離歷史的陰暗,走出千古冤情。
一步一步,往扶蘇墓而去,扶蘇祠一幅門聯(lián)盈盈在眼:
監(jiān)軍有特權(quán)性命機關(guān)豈被一紙所誤
太子若不死贏秦社稷未必二世而亡
扶蘇仁愛忠貞卻遭受冤辱,后人為他抱屈,也為大秦王朝抱憾。戰(zhàn)國紛爭,群雄逐鹿,秦以邊陲之地,縱橫征伐,一統(tǒng)天下,可謂盛極一時。誰曾想,空前強大的秦王朝竟消亡得那么突然而迅速。自古以來,多少有識之士探索其因,期待后人從盛衰興敗中汲取有益教訓(xùn)。賈誼《過秦論》從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隳名城殺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等方面,闡述了秦滅之過,筆墨重重地涂在愚民、弱天、防民,得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論斷??膳碌氖沁@暴秦不只愚弱百姓、設(shè)防子民,連血脈皇子、忠臣名將也不放過。扶蘇明智忠信、寬厚愛人、尊賢重士,卻遭遇了悲劇境遇。據(jù)說,當(dāng)年扶蘇接受賜死詔書,出城而南,面高壁痛哭,淚干泣血,聲竭嗚咽,一脈清泉自石崖噴涌而出,人稱“嗚咽泉”。有詩為記:“舉國賢良盡淚垂,扶蘇屈死戍邊時。至今谷口泉嗚咽,猶似當(dāng)年恨李斯?!边@詩也如嗚咽泉的水,清清地漫過歷史的塵煙,洗盡冤辱,唯留清潔。如今,一眼小小泉水尚清,與無定河一起靜靜流淌,繞過綏德城,往南而去,匯入黃河。無定河是一條戰(zhàn)爭的河,一千多年前,緣其卷石含砂、河床無定之險而名之,更因民族紛爭,千萬將士命卷黃沙,血流成河,尸骨遍野。陳陶《出塞行》真實地記錄了這一悲壯的歷史現(xiàn)象: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孟姜女很不幸,去長城哭她的萬喜良。她將慘烈痛苦化作長淚,哭塌長城,征人也難再還魂;而深埋無定河畔的白骨,尚是春閨夢里羞澀惦念著的良人,白骨冷寒,春心尚暖。大概種種歷史悲劇,我們只能如此面對,悄悄釋然。
綏德漢畫像石館,就伴在扶蘇墓右側(cè)。秦時,綏德為上郡,深厚的歷史積淀孕育了豐富多彩的地域文化,漢畫像石更是綏德乃至整個榆林地區(qū)的文化瑰寶。一旦走進這個空間,仿佛步入大漢的國度,一種無以抗拒的神奇力量緊緊吸引著你的耳目。那些被鐫刻在石頭上的人、車、草、木、鳥、獸,從黃土里鉆出來,站在今世的陽光下,一點也不怕光,一點也不害羞。卷草漫云的大背景上,牛耕禾植、飼馬放牧、策馬狩獵,迎賓宴飲、井臺汲水、庖廚烹調(diào),六博對弈、歌舞雜技、射御比武,還有孔子見老子、荊軻刺秦王、二桃殺三士等歷史故事,伏羲女媧、摶士造人、煉石補天等神話傳說,以及萬馬奔騰、拉弓投矛等戰(zhàn)爭場面,惟妙惟肖,粗獷豪邁。
靜立漢畫像石前,木車轆轆,馬兒嘶鳴,歡宴盛大,舞袖起風(fēng),牛羊自在,與民同樂,一派安寧和祥。沉入這樣的場景,你會欽羨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情狀。沒有高科技,沒有毒蔬菜,沒有人造蛋,沒有地溝油,一切所謂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蕪雜都沒有滋生,干干凈凈的天地,清清爽爽的空氣,堂堂正正的人類。其實,老百姓想要的,只是這份樸樸素素的生活和順心順意的安寧。
從鐘樓山下來,沿大理河,至蒙恬墓。蒙恬墓與扶蘇墓,隔著大理河,遙遙相望。蒙恬祖籍齊國,世代武將,其弟蒙毅,為始皇內(nèi)謀,位至上卿。秦統(tǒng)一中國后,派蒙恬率兵三十萬與監(jiān)軍扶蘇駐守上郡。他修長城,開直道,驅(qū)逐匈奴,威震塞北,拉開了華夏農(nóng)耕民族與北方游牧民族對弈的序幕。蒙恬戰(zhàn)功卓著,名垂青史,卻守義而死,留給后人無限感喟。
綏德一中校園內(nèi),緊靠大山的黃土小山,就是蒙恬墓冢,獨立高聳,長滿青草,一棵大樹,站成制高點。墓前有清乾隆十二年知州事張之林和清道光二十八年知州事江士松題立“秦將軍蒙恬墓”碑石各一塊。據(jù)說蒙恬死后,數(shù)千萬將士無不悲憤痛切,安葬其遺體于大理河畔,用戰(zhàn)袍兜土成墓,狀似山丘。
蒙恬蒙此暖意,朔風(fēng)冷夜,當(dāng)不會心寒徹骨?!按翰蓦x離墓道侵,千年塞下此冤沉。生前造就千支筆,難寫孤臣一片心。”(清·閻秉庚)歷史是一頁頁薄薄的紙,被歲月的冷風(fēng)順意涂抹,各種各樣的文字紛呈著、交替著、輝映著??上В牧济P的蒙恬,自始至終手里不握一支筆,一支為自己申訴的筆。忠君儒雅的性格,決定了他最終的結(jié)局,只留一截斷碑,依稀訴說賜詔而死的悲冤。據(jù)記,唐太宗曾問臣僚:“朕欲上比堯舜,不使冤案現(xiàn)于本朝。各位不妨說說,古代哪一將相死得最冤?”丞相房玄齡、諫議大夫魏徵等,或答“白起”,或說“伍子胥”。太宗搖搖頭說:“朕觀最冤的是蒙恬?!?/p>
太宗明鑒,蒙恬,你可閉目而眠乎?
悲劇已遠(yuǎn),古人不遠(yuǎn),如今,扶蘇與蒙恬的子民就生活在“綏德”這座老城,鐘樓山的鐘還在為他們的生命節(jié)奏報時,扶蘇仍是他們愛戴的王朝公子;大理河畔,蒙恬正在操練他的兵馬,朝夕如常,不為戰(zhàn)爭,只為神武。無須悲扶蘇之忠,無須嘆蒙恬之冤,他們以死交赴,何曾想過忠冤之分?這里的山接納了扶蘇,這里的水依伴著蒙恬,他們守在默默的大理河畔,朝夕相望,日夜安寧。扶蘇不語,蒙恬不言,嗚咽泉清泠之水,已然淘盡千古悲冤,獨留真純守義,昭示天地。
鐘樓山上,扶蘇是一口常醒的鐘,敲響正義、良善、忠誠;大理河畔,蒙恬是一處綠色的田野,不只種出纖毫秀筆,也種出一茬一茬的勇武、俠義、豪情。扶蘇不語,蒙恬不言,他們生而同心,死而相望,一個高懸青天,一個扎根實地,撐起一個安寧有德的家。他們的忠心與氣節(jié),早已根植在綏德的土壤中,年年歲歲,榮枯自在,溫暖清明。綏德人重感情、好義舉、尊老愛幼、善待他人、不欺不詐等等傳統(tǒng)美德,無不是對扶蘇與蒙恬最好的紀(jì)念。
疏屬山旁,大理河畔,我閉上眼睛,傾聽一座山的走動、兩條河的奔騰、一眼泉的嗚咽,山水與共,風(fēng)煙俱盡。我的老家恰好在清澗與綏德的交界處,我是清澗的子民,也是綏德的孩子。小時候,清澗是山水遠(yuǎn)隔的親戚,偶爾做一回夢游,漫溯到老城的石板街上,沾一點秀延河的靈氣;綏德則是熟悉親切的近鄰,不必刻意,就能張望到她溫暖的容顏,隨時涉入她豐富的世界:嗚咽泉邊掬一捧清水,無定河畔吟一曲古詩,鐘樓山上拜謁扶蘇,大理河畔祭一把蒙恬。綏德,不只儲存了一個孩子對未來世界的所有向往,也棲息了一份童貞心懷的清潔與浪漫,不管有關(guān)她的典故多么凄怨或悲壯,終歸尊貴而溫暖。誠如唐代詩人韋莊《綏州作》所歌詠的:
雕陰無樹水難流,雉堞連云古帝州。
帶雨晚駝鳴遠(yuǎn)戍,望鄉(xiāng)孤客倚高樓。
明妃去日花應(yīng)笑,蔡琰歸時鬢已秋。
一曲單于暮烽起,扶蘇城上月如鉤。
千年之后,天地素凈,這首詩被鐫刻在綏德的石頭上。
秋水湯湯,夜色漸濃,濃霧一樣籠罩下來,山不說話,水不說話,我也不說話。老城靜成了一座房子,大理河畔,我含著夜色,坐穿了一個古典的黃昏。扶蘇已逝,韋莊亦遠(yuǎn),雕陰尚青,河水常流。大理河與無定河,兩脈相匯,合而為一,滋養(yǎng)兩岸,共赴黃河。這才是真正的水乳相融,不論生死,你在,我也在。
秋風(fēng)拂過,綏德不冷。“綏德”之名始于北朝,取“綏民以德”之意。這座老城,地處陜北交通要沖,歷史悠久,人文薈萃,素有“天下名州”、“秦漢名邦”之美譽,蘊涵著古人崇德尚義之風(fēng)。從這個意義上說,綏德,不只是一個安寧之所,更是一個有德之地,既寄予了“綏”之懷柔,又彰顯了“德”之忠貞。扶蘇和蒙恬,便是綏德不老的有德之魂。
山有扶蘇,佳木沉香;水潤蒙恬,良筆自善。如此風(fēng)華,已然絕代。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
曹潔,女,陜西榆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華夏散文》《中國散文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