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模糊的面孔和場景,重重疊疊,就像她第一次走進這連綿不盡的群山,眼里是層出不窮的峰巒,波浪般不斷地涌起,然后逶迤著散開,化作莽莽蒼蒼的一片……那些面孔像石磨一樣轉著,又像她頭上一圈圓圓的天空在旋轉。她記得第一次走進拱衛(wèi)樓的時候,看到頭上一圈圓圓的天空,這令她有點眩暈,越盯著天空看就越感覺到天旋地轉,其實土樓是非常堅固的,是她的內心在轉……在她混混沌沌感覺正要睡去的時候,她猛然聽到一聲槍響,尖銳而又突然的槍聲把她嚇得從床上折起身子,胸腔里咚咚咚地跳個不?!詈竽菑埫婵锥ǜ裨谒媲?,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陳明煥冷峻、不茍言笑的臉龐,血從他左耳邊緩緩地流了下來……
前些天就有壞消息從馬鋪城里傳來,明煥被抓去了。他的幾個堂兄弟早就跑了,跑臺灣或者南洋去,但是他不跑,他對她說過,我為什么要跑呢?我又沒造什么孽,哪個朝代都要用木材吧。她像一只小貓一樣蜷伏在他并不寬厚的胸膛里,心里茫然無措。時局動蕩,她一個小女子什么也不懂,只想身邊永遠有這樣一個依靠,自己盡快生下一男半女,即使以后他常住在城里忙他的木材,她也可以在拱衛(wèi)樓里帶著孩子過著安閑的小日子。可是剛剛過了元宵節(jié),明煥就急匆匆地要趕回城里。盡管一直有令人不安的各種傳聞像浮塵一樣飄蕩在石橋村的土樓上空,但是這個元宵節(jié),人們還是照樣到祖堂里掛燈,抬著神,舞著好多條龍,在村子各座土樓內外巡游。明煥是今年游香的大頭家,一襲青衫馬褂走在巡游隊伍的前頭,整個晚上走下來,腳底都起水皰了。她端了一盆熱水給他泡了腳,他仰著把身子放倒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嚕。他太累了,這次從馬鋪城里回拱衛(wèi)樓過年,她第一眼就看到他頭發(fā)里夾雜著好多根白發(fā),上一回回來也就是兩三個月之前,還是滿頭烏黑的,而且她在晚上也明顯感覺到他力不從心,從她身上翻下來之后他似乎困得說不出一個字,只發(fā)出一陣低沉的鼾聲。
自從得知明煥被抓去,格子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變得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從一樓灶間爬樓梯走到三樓,沿著廊道走了一圈,又從另一部樓梯走下來,幾次抬起腳差點就踩空了。在渾圓闊大的拱衛(wèi)樓里,她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就像一粒無依無靠的塵埃。昨天傍晚,石橋村里也進駐了解放軍的一支工作隊,那個背著駁殼槍的蕭隊長操著一口北方話,當他帶著幾個士兵一腳跨進拱衛(wèi)樓的石門檻,一眼看見香火堂一個正在焚香拜神的女人的背影,眉頭就緊緊地皺了起來。格子被明煥的一個遠房堂兄帶到樓門廳蕭隊長的面前,感覺到蕭隊長的眼光像一把尖刀,把她身上的衣裳都挑破了,她全身打著哆嗦,雙手抱在胸前,耳朵里嗡嗡直響。蕭隊長噴著唾沫嘰哩呱啦說了一長串,她一句話也聽不清楚。只見蕭隊長大手一揮,幾個在貧農協會做事的族人分頭帶著士兵走進她家的一樓灶間、二樓禾倉以及三樓臥室,翻箱倒柜、查抄家產的聲音粗暴而又響亮……她整個人軟綿綿地癱倒在槌子旁邊,是四嬸把她連拉帶拽地背回了臥室里。
醒來后格子發(fā)現這不知道是誰的臥室,聽明煥說過,這拱衛(wèi)樓有三分之一的房間歸在他的名下,但平時還是讓族人無償使用。這只有一床一椅的臥室里散發(fā)著一股怪異的氣味,令她一陣陣惡心,卻又什么也嘔不出來。四嬸給她帶來一只包袱,里面裝著一些她的個人衣物,四嬸告訴她說工作隊查封了陳明煥名下的所有一切,從拱衛(wèi)樓里的房間到山坳里的田地和山上的林地,當然還有她保管的所有的金銀細軟和錦繡綢緞。也就是說,除了幾件換洗的土布衣衫,她一夜之間變得一貧如洗,昨天還住的臥室不能回去了,只能住在這間陳設簡陋的房間。其實土樓里的房間大小都是一樣的,只是自己的臥室布置得像是一座秘密花園,床鋪、桌椅、案幾都用檀木、花梨木精制而成,窗臺的小風鈴,還有梳妝臺上的各種小擺設,無不透著她的小情調,她原來以為可以一輩子住在這么一座花園里,現在猛地被拋了出來,落入一排看不見的猙獰的獠牙里,一下兩下被撕咬得全身血肉模糊。
格子不知道明煥被抓去是什么樣的狀況,他們除了把“天嶺陳記木材”的木材和錢款全部沒收之外,他們還會打他嗎?一個月前,明煥托人給她捎回了一張紙條,只有十六個字:“我若遭不測,為我歸葬老家,你盡快改嫁。”她看了很生氣,這是多不吉利的話,當即把紙條揉成一團,丟在了二樓的披檐上。噩夢里的槍聲和明煥流血的臉龐,令她內心深深地不安,這無疑是一種不祥之兆。格子從床上下來,走到窗臺前,推開一扇木窗,看見外面的天空還是漆黑一團,她的心里也是黑漆漆的,像鍋底一樣。整座拱衛(wèi)樓還在沉睡,那一頭的廊道上突然響起一串腳步聲,向著這邊走來,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卻越來越低,好像就停在了門口,格子的心驀地提了起來。
門口果真有人,似乎是為了掩飾緊張而干咳了兩聲,然后壓低聲音,甕聲甕氣地說:“你家陳明煥昨天下午被政府鎮(zhèn)壓了,你要收尸趕緊去,兩天后就燒掉了?!?/p>
格子的耳朵抖動著,整個人像是打擺子一樣,她焦灼地想要喊叫一聲,但是嘴巴張成一個洞,干澀的嗓子叫不出來聲音,她聽到心里砰地響了一聲,那是心碎了。她顛了兩步向門邊撲去。門外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向著樓梯跑去了。她還沒有拉開門,就跌倒在門后……
2
她從四嬸的嘴里也證實明煥遭遇了不測。石橋村大地主、百年老店“天嶺陳記木材鋪”老板,這兩個身份太搶眼了。剛剛成立的馬鋪縣人民政府昨天午時過后在縣城梨子園荒坡上公開處決一批大地主、大惡霸和反革命分子,陳明煥是其中之一。格子夢見槍聲和一滴血從他耳朵邊流出來,原來是真實的。
“這都是命?!彼膵饑@了一聲,抬手抹了一下眼晴說,“你還是吃一點吧?”
格子愣愣的沒有應聲,她在想天還沒亮就來報信的那個人是誰?他講著帶點客家腔的福佬話,似乎用手捏著鼻孔,他是誰呢?其實他是誰不重要,現在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到城里給明煥收尸?怎么把他弄回村里安葬?她全身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眼珠子像木刻一樣定定的不動。這兩個問題——其實也就是一個問題——怎么為死去的丈夫收尸。這真是一個錐心的難題,像釘子一樣往心里不停地釘下去。
“你還是吃一點吧。”四嬸說,“這死的人死了,活的人還要活?!?/p>
格子抬頭看著四嬸,覺得四嬸這句話說得太好了,不由得向她點點頭。三年前,她剛剛嫁到拱衛(wèi)樓時,雖然也是八抬大轎,也是明媒正娶,但是樓里和村里的許多女人明顯都對她表示輕蔑,甚至抱有敵意,她一直不得其解。四嬸倒不是這樣的人,她古道熱腸,對格子噓寒問暖的,不過格子也很快發(fā)現了她有愛占別人便宜的毛病。有一次,格子對四嬸說起樓里村里的女人對她的態(tài)度,四嬸竟然說,大家都是怨妒你好命呢。格子心里凜然一驚,我好命嗎?如果不是父親欠下一屁股賭債,母親被逼自盡,連一副棺材都買不起,她怎么也不會愿意嫁給陳明煥的。這個男人大她十來歲,前頭死過一個老婆,據說是生孩子時母子雙亡的,面相看起來蒼老木訥。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嫁給這樣的男人。正如四嬸所說的,這都是命。
“四嬸,能不能幫我找個人,到城里把尸體背回來?”格子定定地看著四嬸說。
“哎呀,這誰敢啊?他們都說了,明煥是政府鎮(zhèn)壓的壞人,不是至親,沒人敢出頭的。”四嬸說。
格子心里迅速過了一遍,明煥是獨子,父母雙亡,他的至親除了幾個堂兄弟、一個在外鄉(xiāng)的舅舅還有兩個嫁外鄉(xiāng)的姑姑,還有誰呢?同村的幾個堂兄弟都跑了,外鄉(xiāng)的親戚她有的連照面都沒打過——她低下頭,眼光看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其實自己才是明煥最親的至親,他們是拜過堂的,并且她的姓氏名字也載入了陳氏穎川堂族譜??墒牵粋€小女子,走不到馬鋪城,更背不動一個人。她心里恨恨地恨著自己。
“明煥也真是可憐……”四嬸又嘆了一聲說。
“你幫我找個人,我給他錢……”格子說。
“給錢?你現在有錢嗎?你家產全都充公了,你現在吃飯都只剩下一副碗筷,沒有第二副了。”四嬸說。
格子的頭更低了,幾乎抵在胸脯上。沒錢就請不動人了?這也是,一個被政府鎮(zhèn)壓的大地主,誰愿意沾邊,躲閃都來不及呢!錢,肯定要大價錢,可是她現在身無分文,難道就讓明煥暴尸荒坡,兩天后一把火燒掉,無法入土為安?不!她心里尖叫了一聲。她的眼光從自己的胸脯上抬起來,對四嬸說:“誰幫我把明煥背回來,我就嫁給誰。”
四嬸愣了一下,滿臉詫異地看著格子,走上前一步,歪著腦袋湊到格子面前說:“格子,這話……”
“當真,說到做到?!备褡涌嚲o臉說。
“我是說,這……”四嬸說,“這值得嗎?”
格子咬著嘴唇,又低下了頭,她把身子從床上移到床邊,兩只腳踩到了地上的鞋子里,卻沒有力氣站起來。這么做到底值得不值得?說實在的,明煥對她不壞,但也不算好,兩個人聚少離多,實際上也很少有過情感上的交流,他想要她時,她無條件地配合,似乎也沒有從中感受到什么快樂——他值得她這么去做嗎?
“你再想想……”四嬸說。
“我想好了?!备褡诱f,她心里決定了,她必須這么做,這不僅僅是為了明煥,也是為了自己——她不想余生在不安中度過,她只能這么做了。很多事情是經不起追問“值得不值得”的,正如當年,她也自問過,為了安葬母親、還父親的賭債,把自已的一生交付給一個陌生的男人,這值得不值得?其實有些事情是無法選擇的。她從地上站起身子,把胸脯往上挺了一挺,對四嬸說:“你幫我把這口風傳出去,要快,最遲明天上午把明煥背回村里,我后天就嫁給他,不管他年紀多大,有沒有家室,瘸腳拐手,我都愿意?!?/p>
四嬸的眼光從格子高高的胸脯上移到她的臉上,那光潔的臉上此時似乎泛著一層紅光,她眨了幾下眼,長長地嘆了一聲,說:“格子,你做人也真是仁義……”
格子一只手抓著四嬸的胳膊,急切地說:“拜托你了,四嬸,你到各座土樓去說,要快……”
“從石橋村爬天嶺到馬鋪城,再快也要十幾個時辰……”四嬸說。
“反正,明天這時陣誰能把明煥背回到拱衛(wèi)樓,我就嫁給誰。”格子說。
3
石橋村是閩西南大山深處的一個土樓村莊,拱衛(wèi)樓、拱月樓、振福樓、振德樓等七八座土樓錯落分布在溪流兩岸的谷地里。此時,晨霧剛剛散開,蘇醒過來的村子里充滿各種聲音。陳世貴一瘸一拐走過拱衛(wèi)樓時,特意停了下來,把左邊那條瘸腿斜斜地放著,仰起頭看了看拱衛(wèi)樓。聽父親說,以前爺爺在拱衛(wèi)樓里也是有好多個房間,后來賭博輸了抵了債,全家人就搬到土樓外面搭蓋了茅棚屋。世貴就是在茅棚屋出生、長大的,前些年父母接連病逝,他又在山上采草藥摔斷了腿,明煥時常接濟他,有一次從城里回來,明煥說愿意借拱衛(wèi)樓一樓灶間、三樓臥室各一間房供他無償使用,他謝絕了,因為他腿腳不方便,他覺得還是住在茅棚屋就好。昨天在貧農協會做事的堂哥世平告訴他說,這回他可以分到拱衛(wèi)樓的房間了。世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那是人家明煥的房子,怎么說分就分呢?世貴沒有看到他想看的人,提起瘸腿又往前面的拱月樓走去。他走路的時陣,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像劃船一樣,村里人把他叫作三腳貴,他也默認了,三腳就三腳,或許上世注定好了。
走到拱月樓后側的一座茅棚屋前,世貴看到一條身影向后面的茅廁閃去,連忙喊了一聲:“一枝春,我有事找你呢?!?/p>
“干你佬,再急也得等我這泡屎拉完?!币恢Υ簺_進了茅廁,那只有半截的門也沒顧得上關。一枝春原名叫作陳永春,早年到馬鋪城混過,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伙流氓,被斷了一只右手,幸虧明煥出面說情救了他一條命,后來他回到村里就被叫作一枝春。他蹲在茅坑上抬頭望著世貴說:“三腳貴,你找我不會有什么好事的。”
“這回有好事?!比_貴扭過頭說。
“什么好事?”一枝春問。
“算是善事吧,也是好事?!比_貴自個兒點著頭說。
“什么鳥事,你快說!”一枝春提起褲子,急躁地從茅廁里走出來,抬起僅有的左手拍了一下世貴的肩膀,“三腳貴,你說話不像男人,不爽快啊。”
“好!”三腳貴用右腳用力地跺了一下腳,盯著一枝春說,“我就問你一句話,看你爽不爽快,像不像個男人!”
“干你佬,你快說呀!”一枝春罵著推了三腳貴一把。
三腳貴像是站立船頭被風吹得晃了一下身子,立即又站穩(wěn)腳根,說:“現在我們一起去馬鋪城里,把明煥背回來!”
一枝春怔了一下,揮起左手說:“去,不去不是個男人!”
三腳貴笑了起來,說:“你這人沉不住氣,經不起激將?!?/p>
“你激將個鬼,根本就不需要你激將,明煥對我有恩,我這是回報他。”一枝春說著,又大步沖進他的茅棚屋,“我?guī)б稽c物件,立馬就走!”
從石橋村沿溪走過一座小山岡,然后便是彎曲的山路通往博平圩,從圩街上有一條幾百年的古驛道鉆山入林,繞著九九八十一道彎,直到進入馬鋪城才把路扯直了。這條山間盤旋的古驛道統稱天嶺,從石橋村過天嶺到馬鋪城,馬上回頭返程,腿腳快的話也要一天一夜。一枝春和三腳貴一個人在前頭快走,另一個人在后面緊跟。一枝春甩著一只手,腳底下霍霍生風,而三腳貴行走的身子像是劃船一樣,他兩只手使勁地劃著,身子就是晃悠著快不起來。
“三腳貴,像你這樣,天黑也走不到馬鋪?!币恢Υ涸诼愤呉粔K石頭上坐了下來,喘著氣回頭對三腳貴說。
“我能追上你,你放心?!比_貴屏著氣,拖著瘸腿從一枝春面前走過,眼睛瞪了他一下,表示某種不滿。
“歇口氣啊?!币恢Υ嚎粗_貴較勁地從面前走過,沖著他搖晃的背影喊了一聲,“填下肚子!”他從懷里掏出一條煮熟的地瓜,大口啃起來。明煥挨槍子的事,其實昨天晚上就傳到了石橋村,有人叫好,也有人嘆息。他睡覺前突然想起明煥對自己有恩,就一下子睡不著了,眼前全是明煥的面孔閃來閃去,一會兒是在說話,一會兒是在流血。在拱月樓閑坐時,他聽一個堂伯嘆息說明煥可憐,不能入土為安。他也知道明煥家至親的男丁跑的跑,幼的幼,沒人到城里為他收尸。當時一枝春心里就動了一下念頭,是不是到城里把明煥背回來?這也算是報恩??墒窍氲阶约喝绷艘恢皇?,做事還是不方便的,這個想法就不再堅持了。夜里想起明煥,他的心又一陣陣揪緊了。早上三腳貴邀他一起去把明煥背回來,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三腳貴腿腳不行,可他有兩只好手,正好幫上大忙,只要把明煥背到背上,滑落時三腳貴幫他托幾下,他保證歇三五回就能夠把明煥背回到石橋村。明煥瘦,身上沒有多少肉……這陣子想起明煥,明煥的影子又在面前晃了,一枝春連忙站起身,大步沖上坡嶺追上了三腳貴。
三腳貴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重一步輕一步,頭上冒出了一粒粒豆大的汗水,上衣后背也濕了一大片。他回頭看到一枝春追上來了,并且大步流星地超過了他,說:“我不歇,我不會比你慢多少?!?/p>
“行呀,三腳貴,你精氣神很足,看來明煥沒白對你好?!币恢Υ赫f。
“做人嘛,不就做個理直心安?”三腳貴說。
“也是,我昨晚就想來了……”一枝春說。
“少來,沒有我早上叫你,你會來?”三腳貴說。
一枝春罵了一聲,說:“我這不是一個人不方便嗎?”
三腳貴點著頭,說:“好吧,其實我也是一個人不方便,不然我就自己來了?!?/p>
“行了行了,不說你我,我說明煥人是好,可是命不好,你看頭一個老婆死了,第二個老婆又……”一枝春說。
“哎,人家都有兩個老婆,我們一個也沒有!”三腳貴說。
“這怎么能比?雖說同一盆老祖宗風水,每個人的八字還是不同的?!币恢Υ赫f。
三腳貴沒有接上話頭,他暗暗地咬緊牙根,好腿邁得特別大步,瘸腿則輕輕劃著小弧圈,一劃便提起,減少與地面的摩擦,跟上好腿的節(jié)奏。他抬手摔了幾把汗水,看著面前健步如飛的一枝春,心想看來明煥也沒有白對你好。又繞了一道彎,三腳貴感覺快要斷氣了,連忙停下腳步呼了幾口氣,一枝春已在前面望不見的地方,他可以放膽地喘氣了,一枝春在附近時,他都不敢喘氣,好像害怕他會嘲笑自己一樣。三腳貴突然想起前些天在拱衛(wèi)樓門口遇到明煥老婆格子的情形,她對他淡淡地一笑,他一下就覺得心頭熱乎乎的,村里多少小媳婦從來都不正眼看他一眼,好像他是個壞人一樣,只有格子正眼看他,帶著笑意,還問他,最近去哪里了?他心怦怦跳得極緊,慌張地吞了幾下口水,說沒去哪里,一直在石橋呢……那時他心里暗想,這樣的女人,要是能夠跟她睡一個晚上,不,只要睡一會兒,他死了都愿意。這時陣,眼前又浮動起格子的笑臉,三腳貴全身又硬梆梆地來勁了,抬起好腿拖著瘸腿,繼續(xù)往前走去。
4
格子在焦慮中等待四嬸。四嬸快人快語,她會將格子的心聲傳播到石橋村每一座土樓里??墒?,有沒有人敢去,愿意去,她迫切需要得到消息,明煥的尸體明天還躺在荒坡上的話,他就會被一把火燒掉,從此成為孤魂野鬼,留給她的時間真的不多了。格子一會兒從窗臺上往外面張望,一會兒開門走到廊道上往下盯著拱衛(wèi)樓的樓門廳,四嬸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
不知道是第幾次從房間走到廊道的欄板前,格子看到對面廊道上站著一個戴五角星帽子、穿軍裝的士兵,他們隔著圓圓的天井,格子看不大清他的臉,發(fā)覺對方看到她時似乎很警覺很神速地閃到了廊柱后面。莫非這個人是被派來監(jiān)視她的?格子也沒往心上去,現在她滿心盼望的是四嬸給她帶來好消息,有一個人往馬鋪城去了——是的,只要這個人明天上午之前把明煥背回到拱衛(wèi)樓,她就愿意嫁給他!她心里再次確認了這個承諾,是的,說到做到,她從來就是一個守信的人,如若不信,她可以剖心明志。可是,這個人在哪里?石橋村這么多個男人,會有這么一個男人嗎?
拱衛(wèi)樓許多人家開始吃午飯了,四嬸這才灰頭土臉地出現在格子的房間里。四嬸是個臉上藏不住事的人,一看到她的臉,格子的心就涼了半截。
“我每一座土樓都去說了,有人想去,被他老爸喝止了,都說,都說,說……”四嬸打著結巴說不出來。
格子感覺到心在往下沉,下面是一個看不見的深淵,頭暈得厲害,還沒走到床前,她就咚一聲癱倒在地上。
又是昏昏沉沉的冗睡和沒完沒了的噩夢。格子在夢中喜極而泣地抱住明煥,原來他沒死,她喊著他的名字,他低低地應著,但是眼光轉到他臉上,卻看見那上面鮮血如注……格子還夢見了當年在馬鋪初級學校的情景,她是學校里為數不多的女生之一,她喜歡坐在紅磚樓后面的池塘邊讀書,每一回都會有人往池塘里扔一粒石子,撲通,響起的水聲把她嚇了一跳,可是轉頭四望,卻總是找不到扔石子的人……一道金色陽光打在拱衛(wèi)樓上,斑駁的土墻閃耀著迷離的光彩,格子看見身著男裝的自己從石門檻上走下來,邁著矯健有力的腳步,向村子外面走去。四嬸迎面走來,問她,格子,你要上哪里去?格子說,我要到馬鋪城里,把明煥背回來安葬。四嬸說,你行嗎?格子說,我怎么不行?四嬸說,我真服了你。格子說,格子說了,誰把明煥背回來,她就嫁給誰!四嬸說,你就是格子啊。格子說,我不是格子,我是男人!格子看見自己翻過了一座座山嶺,正站在嶺頭上眺望著云蒸霞蔚的山谷,她突然朝著山谷大聲喊道,陳明煥,你這個死鬼,你給我回來!山谷里響起一陣回音,回來——回來——突然懷里撲來了一具血淋淋的尸體,格子猛地醒了過來。
床頭的椅子上擺著四嬸送來的一碗菜飯,還有一雙筷子。格子的心只是痛,已經感覺不到餓。她從床上折起身子,心里真是痛恨自己不是男人,原以為自己作為女人,還是有一點價值,會有男人愿意為自己去做事,可是實際上,沒有人,平時很多人都在說著明煥的好話,怎么這下在“重賞”之下也不敢出頭了,他們都被嚇壞了嗎?
四嬸又來了,說:“我到樓外茅棚屋也說了……”
“來不及了……”格子怔怔地說。
四嬸癟著嘴說:“樓外的人大多是光棍……”
“來不及了……”格子神思恍惚地下了床,晃著身子往門外走去,她感覺到整座土樓都在搖晃——是的,拱衛(wèi)樓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樓板、屋瓦都在嘎嘎作響。格子跌跌撞撞地走到廊道的欄板前,兩只手抓著欄板,這時她又看見對面的廊柱后面,那紅五角星帽子閃了一下。她無心去關心這個人是誰,管他是誰呢?誰能把明煥背回來,這才是她操心的。
“哎,你別——”四嬸緊張地跟著走上前。
“你放心,我不會尋短見。”格子說,“我還想活長久一點呢?!?/p>
“你要相信,會有人的……”四嬸說。
“好吧,我相信……”格子說。
5
時令過了霜降,天黑得特別快。一枝春和三腳貴走進馬鋪城時,天已黑得不能再黑,兩個人餓得眼前直冒金星,摸進一間鹵面店,各要一大碗不加料的鹵面,眨眼間就全吃進了肚子里,還差點把瓷碗啃掉了一角。
一枝春早年在馬鋪城里混過,帶著三腳貴熟門熟路地來到了梨子園的荒坡上。這里從清朝起就是處決人犯的地方,一到天黑,寂靜得讓人毛骨悚然。兩個人沒費多大的勁就找到了陳明煥,這地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好找。
“我們來背你回家,”一枝春說著,單手朝明煥拜了拜,“你乖乖聽話吧……”
三腳貴突然叫了起來,說:“哎喲,我們忘記帶一把香來,我聽說,有人會念一種口咒,尸體背在身上就像一張竹葉那樣輕?!?/p>
“你會念這種口咒嗎?”一枝春問。
“我不會……”三腳貴搖搖頭,借著微弱的星光,他看到明煥的臉上還是干凈的,就是胳膊上有一塊血污,還好,天氣涼了,尸身上沒有聞到什么異味。
“不會你還說個鬼?!币恢Υ汉吡艘宦?。兩個人蹲下身子,先把插在明煥脖子里的一塊長條形木牌抽出來,上面寫著“陳明煥”三個字,還打著一個紅紅的×。這牌子俗稱斬條,一枝春把它扔到了一邊,三腳貴兩只手解著明煥身上的繩索,幾下也就解開了。
一枝春直起身子,又用一只手朝明煥拜了拜,嘴里嘰哩咕嚕地念著一串含糊的音節(jié)。三腳貴驚訝地叫了一聲,說:“咦,你會?”
“我當然會。”一枝春得意地偏起頭。
“你會口咒,這就太好了。”三腳貴兩只手從地上攙扶起明煥,在村里他時常幫助人家干這種事,就是把死人搬到棺材里,總感覺死人特別重,所以石橋村有一句俗話,說什么很重就是“像死人樣重”。他兩只手插在明煥的胳膊腋下,使勁地往上一扯,明煥就站了起來,按照三腳貴的牽引,趴到了一枝春的背上。
“哎呀,像死人樣重?!币恢Υ寒敿唇辛艘宦?。
“明煥現在就是死人啦。”三腳貴說著,幫助明煥把兩只手搭在一枝春的肩膀上,然后把他的屁股往上托了一托,心想明煥屁股上沒多少肉啊,像他這么富貴的人,哪個不是大屁股?難怪他享受不了大富貴。
一枝春用僅有的左手托著明煥的屁股,說:“走啦,回家?!?/p>
“回家?!比_貴說,手在明煥背上輕輕拍了一下,一枝春就剎不住腳步地向坡下俯沖而去,興奮地呼叫起來,像是卷起一片塵灰彌漫了半個夜空。
風吹得坡地上一片颯颯作響,三腳貴拖著瘸腿向下狂奔,感覺到風從耳朵兩邊呼呼呼地掠過,好像神巫吹著氣一樣。
一枝春一口氣沖到了坡下,腳步交叉著打了個踉蹌,還好,沒有跌倒,步子不由就放緩了下來。
從坡上沖下來的三腳貴好不容易剎住腳步,喘著粗氣對一枝春說:“你再快,我也趕得上……”
一枝春的手往上托了托明煥的屁股,說:“奇怪,死人怎么變輕了?口咒靈驗了?”
“這是下坡?!比_貴說。
“唉,你真不會說話,你應該說死人的靈魂飄回老家了,身子就變輕了……”一枝春說。
“嗯,嗯,好吧,變輕了,我們就可以早點回到石橋……”三腳貴說。
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出了馬鋪城,往天嶺下走來。半輪月掛到了山尖上,山間小路灑下了星星點點的光亮,像細鹽一樣。一枝春大滴地流著汗,三腳貴也大滴地流著汗,頭上的汗水流到嘴邊,不小心咽到嘴里,咸咸的,一直咸到心里。
繞過一個大彎,上了一個叫作狗屎嶺的陡坡,一枝春喉結凸出地吞咽著口水,氣快要喘不上來,兩腳站是站住了,卻一個勁地打著哆嗦,他一只手按著明煥的身子,慢慢把他放下來。三腳貴從后面趕上前,兩只手攙扶著明煥,把他從一枝春背上放到了地上。明煥兩只腳軟綿綿踮著地,而三腳貴只有一只腳受力,這樣他扶著明煥便站不穩(wěn)了,前俯后仰的,緊張得不敢尖叫,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一枝春,你、你、你來幫一把……”
“沒事,他倒不了,我給他念口咒了。”一枝春擦著頭上的汗說,在路邊的石頭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哎!”三腳貴突然尖叫一聲,明煥直挺挺地朝他壓下來,他一只腳站立不穩(wěn),心想這下肯定被死人壓倒在地上了,沒想到明煥像是身上裝著彈簧一樣,又自己彈了起來,他都打了個趔趄,而明煥還直愣愣地戳在那里。
“你看是不是?死人自己站住了。”一枝春說。
三腳貴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自己趕緊站穩(wěn)了腳跟,然后用兩只手扶住明煥,說:“我來背一段吧。”
“算了吧,你的腿腳不行?!币恢Υ赫f。
“可你也背不動了?!比_貴說。
一枝春眼珠子轉了一下,說:“這樣吧,我把他兩腳并攏,我抬腳在前面走,你抱著他頭在后面走?!?/p>
三腳貴想也沒想,說:“行,這樣好,你走得快,我也跟得上?!?/p>
“我扯著你走?!币恢Υ赫f。
“你別把明煥扯痛了就好?!比_貴說。
“咦,死人還會痛嗎?”一枝春說。
“誰知道呢,我又不是死人,你問他?!比_貴說。
一枝春從石頭上抬起了屁股,走到明煥跟前,因為明煥一直是耷拉著腦袋,他不得不低下頭看了看他的臉,說:“你想不到吧,是我和三腳貴為你收尸,你這么個富貴人,好手好腳,還討了幼齒的老婆,可是你,還得我們破相人來給你收尸,唉!富貴還不如破相?!?/p>
“你說些什么呀,”三腳貴撇了撇嘴說,“明煥做人仁義,我愿意為他收尸……”
“好吧,你也很仁義的?!币恢Υ郝詭еI諷的口氣說。
三腳貴抱著明煥的頭和肩膀,慢慢把他往下摁倒,一枝春把明煥的兩只腿并攏,用一只手攬抱起來。就這樣,兩個人一前一后抬著明煥,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走,像是抬著一截木頭,又覺得不是,這好歹是一個人,他們用勁的同時就多了一份小心,生怕哪里磕痛了他。就這樣,兩個人三只腳三只手抬著一個人,繞過了一道道彎,爬坡、下坡,上坡時吭哧吭哧,像是打著號子一樣,下坡時便像孩子似的撒歡呼叫——這個有點像石橋村孩子玩的“沖關”的游戲,其實,他們三個人年紀相差不大,小時候或許一起在土樓里、祖堂外玩過這種游戲,當然他們兩個全都不記得了,明煥會不會記得呢?
翻過星月嶺,鍋底一樣黑的天空漏出一點微光,離石橋村越來越近了,一枝春回頭對三腳貴也對明煥說:“快到家了。”
“嗯,快到家了?!比_貴說。
兩個人立即覺得抬著的人一點一點地變輕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人還是那人,但是在變輕,他們抬在手上,感覺省力不少。天色微明,四周飄蕩著若有若無的晨霧,他們越走越快,兩個人三只腳這陣子走出了同一個節(jié)拍,腳步有輕有重,卻像曲子一樣協調。
石橋村在晨霧中露出了土樓和溪流,一靜一動的構圖,在山谷地里徐徐展開……
6
一夜無眠的格子坐在床上靠著床板發(fā)呆,她已經什么都不想了,只是一個勁地發(fā)呆……
外面廊道上有人咚咚咚地跑過去,有個聲音低而硬地喊著:“格子,格子,格子!”
格子全身打了個激靈,她聽到那聲音是在自己原來的臥室門前,那人不知道她被搬遷到別的房間了。格子連忙下床,開門,走到廊道上說:“我在這里?!?/p>
“你快下樓,快!”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人說。
格子遲疑了一下,轉身向樓梯走去,扶著墻壁慢慢地往下走,心想會是什么事呢?下到二樓時,格子突然聞到了一股氣味,心跳怦地一下加快了,她三步并作兩步沖下了樓梯,沿著一樓廊道向樓門廳狂奔。那股氣味越來越濃,格子顛著碎步,不顧一切似地把身子往前拋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石門檻下的明煥!
明煥的腳邊站著兩個人——一個瘸腿,一個斷手,格子認得他們,他們住在土樓外面的茅棚屋。這時陣,他們看到格子走過來了,神色顯得有點慌張,嘴唇嚅動著說不出話。
格子看到明煥的那一剎那,腦子里轟地響了一聲,她的眼淚竟然沒有掉下來,只是定定地又看了他一眼,全身微微哆嗦著,雙腿發(fā)軟,膝蓋好像要往下跪下去。
“我們,我們兩個把他抬回來……”一枝春和三腳貴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做錯事的孩子,差不多異口同聲地說。
格子的眼光從明煥身上抬起來轉到他們身上,整個人完全是呆住了,偶人似的向前移動兩步,撲通一聲跪在他們兩個人面前,說:“兩位恩人,我——說到做到!”
格子的舉動把兩個人嚇壞了,他們像是火燙到一樣,跳腳的跳腳,擺手的擺手,驚詫地叫道:“你,你,你這是!”
“我說過,誰把明煥背回來我就嫁給誰?!备褡诱酒鹕碜?,眼睛一下子潮濕了,看著一枝春和三腳貴說,“不管是什么人——我格子說到做到?!?/p>
“這,這,這……”一枝春舌頭打卷結巴了,“我沒,沒聽說……”
還是三腳貴鎮(zhèn)靜了一些,吞了一口水,說:“我們覺得明煥人好,從來沒想要……”
“不,我說到就要做到?!备褡友酃庵敝钡囟⒅恢Υ汉腿_貴。
“可是,我們是兩個人……”一枝春比畫著那只僅有的左手。
三腳貴走到他身邊,扯了一下他的衣服,還用眼光瞪了他一眼,轉頭對格子說:“我們沒聽說……用不著,我們,只是報答一下明煥……”
“我說了,你們做到了,我就必須報答你們——”格子向兩個人鞠了個躬,“我今天辦完后事,明天就嫁給你們?!?/p>
“我們?”一枝春驚喜地叫了一聲。三腳貴拉起他的手,往旁邊走了兩步,生氣地說:“我們不能這樣!”
格子原以為不會有人去把明煥背回來了,哪怕她把活色生香的自己作為獎賞,也沒有人去了,沒想到兩個并不知情的人去了——這世界上到底還是有仁義的人啊。他們是兩個人,并且還是破相,不管怎么樣,她都必須做一個仁義的人。格子抿著嘴,轉身進了拱衛(wèi)樓,她要去給明煥找一套干凈的內衣和外衣,還要讓人把以前備好的棺材抬出來。她也知道土樓的習俗,像明煥這樣橫死的人不能進土樓,殯儀也必須從簡——其實,他被抬回了家鄉(xiāng),可以入土為安,格子做到了這一點,其他儀式再粗略也不重要了。格子心里對明煥保證的事就是安葬他,而明煥希望她盡快嫁人,看來這都很快可以完成了。
7
回到茅棚屋的一枝春和三腳貴,話不投機,便開始大打出手,一個抬腳猛踹,一個用手狠狠地捶打,最后兩個人相互掐著抱成了一團,滾翻在地上。
“人家說了,要嫁……”
“不能趁人之?!?/p>
“是她自己說的……”
“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嗎?”
“我干你佬!”
“你配嗎?”
“我干你佬!”
“我也想女人啊,可是做人不能這樣!”
一枝春用兩只腳夾住三腳貴那條瘸腿,三腳貴一只手揪著他的頭發(fā),另一只手卡著他的斷臂,兩個人說不到一塊,又開始在地上翻滾。
這時陣,一個頭戴紅五角星帽子、身穿軍裝的士兵出現在茅棚屋里……
下面的事情我就簡要地說一下吧。
這個紅五角星帽子其實就是格子在廊道上看到的那個人,其實還是他偷偷跑來告訴格子明煥的事,其實他就是格子在馬鋪初級學校的同學,格子坐在池塘邊讀書時,那個偷偷往池塘里扔石子的人,其實也是他。
那天,從軍一年多的他隨著解放軍工作隊進駐石橋村,在拱衛(wèi)樓樓門廳,他一眼就認出了格子。當然格子早已不認得他了。他想起一些往事,他的心亂了,徹底地亂了……格子瑟瑟發(fā)抖的樣子時常浮現在他眼前,令他有一種心痛的感覺。他不停地想,我要保護這個女人,保住這個女人;有時又想,這值得不值得?這值得嗎?當他聽說格子放出口風,而真有兩個人連夜把死人從城里抬了回來,他紛亂的心一下變得無比堅定。
兩個打架的土樓鄉(xiāng)人看到紅五角星帽子,不免驚慌失措,就松了手。他從口袋里掏出四枚銀元,還有十幾張人民幣,大大小小各種面額的,他把這些錢全部放在兩個人面前,用一種威嚴的眼光注視著他們,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就這些家當了,你們倆拿去平分,辛苦你們了!你們的仁義也讓我感動,但是格子怎么能同時嫁給你們兩個人呢?她是說到做到的人,但是她一個人怎么能同時嫁給兩個人呢?你們過去告訴格子,是我雇傭你們去把人抬回來的,是我!是我!
下面的事情我更簡要地說一下吧。
格子知道是他讓人把明煥抬回來的,而且他還是她的同學,然而她卻猶豫了。他說,你是仁義守信的人,你說到要做到。她含淚點了點頭。他不顧工作隊蕭隊長的強烈反對,帶著她在一個深夜悄悄地出走?;氐剿亦l(xiāng)后的日子,勞教、批斗、饑寒交迫、貧病交加,苦難開始了——但是他們始終沒有分開過,也沒有后悔過當時的選擇。將近三十年的苦難生活,終于有了個盡頭。他們在暮年也算過上了不再擔驚受怕、有吃有穿有陪伴的安定日子。
最后順便說一下吧。
格子就是我外婆。外公在世前幾年的一天,他讓父親天沒亮就開車出門,從遙遠的土樓鄉(xiāng)村接來兩個老人,一個獨臂,一個拐腳。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外公外婆這么隆重地招待客人。外公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說,這兩個其實也都是你外公。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何葆國,福建作家,1966年11月生于閩南,1989年6月大學畢業(yè),自由職業(yè)者,已在各種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數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同學》《土樓》等,中短篇小說集《來過一個客》《父親的永生樓》《馬鋪故事》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