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華瑩
我要說的國慶,是我的父親。他出生于1954年國慶節(jié),他出生在這樣一個熱血沸騰的日子,也注定他是一位熱血沸騰的人。
從記事以來,家門口巷子里的衛(wèi)生都是國慶打掃的。1980年代,縣城大概還沒有環(huán)衛(wèi)工人,國慶每天早起要把整個巷子用大掃帚掃一遍。冬天下雪的時候,國慶不畏嚴寒,一早兒起來,把雪鏟干凈,給鄉(xiāng)親們打通道路。鄰里之間,誰家需要幫助,國慶隨叫隨到。但是,國慶只管家門外的事情,自己家是從來不管的。
國慶對集體事業(yè)無比熱心,他在酒廠工作,發(fā)了工資,第一件事就要和同事們喝酒。后來,一到發(fā)工資的時間,他的就被代領了,反正總要用來一起喝酒的。我媽媽應該沒有見過國慶的工資,我也基本沒有用過國慶的錢。印象中,國慶從來是沒有錢的。只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大概我萌生了愛美之心,忽然發(fā)現自己沒有襯衣穿,就生氣地哭了,國慶發(fā)現后,氣派地領著我到市場買了很多衣服,我很奇怪國慶為什么不用付錢。直到后來人家來找我媽要,我才知道了原因。
我媽生下了我,大概比較難過。小時候我完全沒有體會,只是莫名發(fā)現家里會出現各種各樣的親戚,抱著各種各樣的小男孩來和我奶奶嘀嘀咕咕的。我姥姥跟我講,那是因為我媽沒有生兒子,親戚們想送個男孩來。我當時竟然沒有發(fā)現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只是我的大娘和姑姑們會把我拉到一個小房間,跟我全方位、多角度地分析形勢的嚴峻性,要我做堅決抵抗,否則一有男孩進來,我家的家業(yè)就是別人的了。這樣的事情反反復復,也沒人征求我的意見。好在國慶并不同意,那些小男孩們便依次被成功遣返了。不過這么多年過去,我也一把年紀了,國慶也沒有要我繼承房產或家業(yè)的意思,雖然我也曾暗示過現在房子漲價了,《繼承法》也較為合理,國慶仍不為所動。但我依然要為在二三十年前,在那個集體貧窮、房子并不值錢的年代,仍有眼光有魄力為我捍衛(wèi)家業(yè)的大娘、姑姑們表示最誠摯的敬意和最衷心的感謝。
現在回想,那種情況下,最難過的應該是我的媽媽。但她似乎更怕我難過。我當時并沒有體會到這些,家里反正總是來親戚,每天總會見到各種各樣的人,我早就習慣了。媽媽表達愛的方式就是每當我放學后,把我叫到她的房間,她已經為我買好了一只燒雞、或者一斤牛肉、驢肉、鹵肉等等各種各樣的肉,吩咐我不要出去,自己一個人吃。吩咐完,媽媽就出去吃大鍋飯了。我每每獨坐在窗前,面對著大塊的肉肉,想著怎樣才能把它們吃下去。以至于后來,時過境遷了,身邊的人都進化成美食家或吃貨了,我看到別人對待食物開心的樣子,就會想起少年的我,孤獨地坐在桌面,面對一只燒雞或者一斤牛肉時的心境。
在我的成長中,國慶是缺席的,印象中我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他對我說過的話仿佛就是叫誰誰誰來家里吃飯,那些大概都是他的同學、和我在一個學校的同事們的孩子。印象很深的是,在讀中學的時候,我過生日,我媽媽、姑姑跟我說中午要早點回來,媽媽、姑姑為我準備了好吃的和蛋糕。國慶回來了,一看這么豐盛,就問我,怎么沒有叫誰誰誰來一起吃?我說放學趕著回來,沒在一個班,我也沒有碰到他們。國慶很憤怒,罵了我?guī)拙洹N夜霉靡埠軞鈶?,和他吵了起來,國慶拂袖而去。之后,我更不愿意和國慶說話了。
我一直認為自己性格的很多弱點和缺乏父愛有關。做事從來不敢懈怠,耳旁總是響起小時候姥姥每天都要跟我說的話:“你一定要爭氣,這樣才沒人欺負你媽媽?!比魏问虑槎家H力親為,擔心麻煩別人,其實骨子里是不敢依靠,覺得沒人會幫自己。但是生活也會給人以補償,后來我遇到了很多很好的老師,我的碩導、博導都像自己女兒一樣對待我,才讓我感覺到父親般的溫暖。在我的婚禮上,我的碩導呂老師專程跟我先生講:以后,你要對華瑩好一些。我聽了,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也知道,即便在這時候,國慶也不會在意這些,這是他展示酒量的好時機,他的目標是喝倒一個,再喝倒一個……
此后的時光,我有了自己的家,國慶偶爾會來住一段時間,他在的時候,我們家家風很好,吃飯從不講話,因為不知講什么,也可能有小時候的陰影在,不知那句話會讓他動怒。慢慢地,我感覺到國慶妥協了一些,也柔軟了一些,我也想著對他好一些,但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只是給他買些衣服、生活用品,覺得自己作為女兒便不會愧疚了。他心里想什么,我是不愿關心的。
有一次回老家,我也屬于很少回去的類型,和親戚們坐在一起有些生疏。他們的開場白卻是,讀過我的書了。我嚇了一跳,我只出版過一本書。期間也有想送師友的想法,但是作為讀書人,我深深知道,對于大家來說,自家存書都是很多的,且不說“當當”上的各種促銷,每家的書房是很擁擠的,可以參見房價指數。在這種情況下,我怎忍心用自己的小書去侵占師友的書房嗎?對于學生來說,還有那么多更有教益的書值得推薦給他們。所以,對于自己的書,我都已經淡忘了。萬萬沒想到,在這樣一個非學術場合,我的親戚們很嚴肅地談起了我的書,他們說我寫得非常好。我不知道該怎樣回應。我這才意識到對于非文學界人士來說,大家認為出書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所以才會夸我寫得好。我那是學術書籍,非小說、散文,可讀性不強,真是難為大家了。我只好說,那書字太小,大家不要費眼睛讀了。回來我認真想想,書是誰送的呢?只有國慶。國慶不會網購,他從哪里弄來的書呢?我忽然覺得很難過,自己天天要愛他人、愛社會,對于自己的父親,真的去愛他了嗎?
我開始試著去理解國慶。國慶出生于1954年,我的爺爺作為最可愛的人從朝鮮戰(zhàn)場上復員回來,大概日子并不難過。但是,爺爺從淮海戰(zhàn)役前離家到朝鮮戰(zhàn)役后歸來,自覺遠離親人太久,就把哥哥家需要讀書的孩子都帶到身邊,家里糧食不夠吃,只好把國慶送到鄉(xiāng)下去。國慶從很小起,就脫離父母,在鄉(xiāng)間生活。國慶的成長、教育大概是伴隨著集體、標語、口號、廣播,國慶天然是屬于民間、屬于集體、屬于國家的,他在家庭中很難找到自己的位置。
對我來說,當我出生的時候,當很多人嫌棄是個女孩的時候,國慶很新穎地給我起了四個字的名字,帶上姓,一共五個字。大概作為漢族,聽起來比較奇特,一度流傳甚廣。只是在入學的時候,老師不同意,這才走向大眾化的三個字。那曾經五個字的名字不也代表著國慶對我的愛護嗎,不也是因為三個字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嗎?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國慶不也頂住壓力、成功遣返了一個又一個男孩嗎?國慶不是也以我為榮,專門買我的書去送人嗎?
再想想我所從事的專業(yè)——當代文學,很多人很難理解“十七年”文學和七十年代小說,會覺得那些人物不真實。對于那些先進人物,我卻沒有違和感。因為我們家國慶,在農村就是梁生寶,買稻種這種事他絕對做得出來;在城市,就是馬天民,一天為社會做多少好事他都不會嫌多。只是在我們家,他是國慶,卻換來我長久的不理解和心理上的隔膜。
一天早上六點,我拉著特大號箱子出門去開會,恰逢國慶起床鍛煉。國慶竟然跟我說:你去哪里?我送送你吧!我不知道國慶是不是第一次這樣跟我說話。我要去趕飛機,車是提前約好的,現在想送也晚了。我說不用了。國慶就默默地等我先換鞋出門,然后帶著自己的鞭子、陀螺去廣場了。想起國慶曾說,他小時候,沒有玩具,就打陀螺,現在他老了,也要每天打陀螺。路上我在想,我又對國慶做過什么呢?等我回來了,要對國慶好些,再好些……